跟着城市上路
很早以前,我从村庄来到城市。我对先前的朋友们说,从羊肠小路步入了光明大道,来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这是乡间狭隘的虚荣在作怪,我对城市的热爱远远地还停留在表面。城里的繁荣令人陶醉,可我根本找不到驻足之处,刚刚站定打量一下四周,就有人叫着“让开、让开”。我让开了,我的站立憋屈起来,我不知又得去叫谁“让开”,好像城市的饭碗是固定的,你想美味就得赶走谁似的,我感到一种良心的不安。拥搡着,排斥着,寻找着,城市在这些动词的鼓噪下一天天博大。你在博大中无助,淹没,这种彻头彻尾的忧伤让你永远谦卑。我还无法体会这里的美味,只为城市添忧,忙乱中接纳了我这个感情另类分子。这是城市的宽容,还是昏聩,或者自傲?它容忍了我在此筑巢。我搬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像在乡下围堤捉鱼一样,企图把城市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来吞咽,来欣赏,却无法安然于一个叫家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努力,为做这城市的主人而努力。我学着走路,人不能被路限制,这里与乡间不同,这儿人在路上,乡下是路在脚下;我学着说话,好像到处充满着隐秘,一切都是窃窃私语;我学着孤独,让人不可捉摸我的财势和虚空。而这一切都还是如此肤浅,只是少出洋相而已。重要的是还得有存在的价值,我必须做一些叫别人吃惊的事。我奔忙着,真的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我以为可以嘘口气了,但走到哪里,仍然是陌生,甚至自己对自己也开始陌生。多元的城市有许多只手臂,你无法一一相迎或者征服。它不像一个村庄,张木匠、李弹匠们,到处碰到笑脸,离开了他们,村庄就无法精致,无法去作梦的飞翔。这是城市,你的一技之长只是一种生存,不是一种炫耀。城市没有止境,城市永远在奔跑,牵引着所有的生命在奔跑,你似永远走在它的足迹里,它的记忆里。
在城市待的时间一长,会感到自己在消失。随着奔跑的时候,城市给予了许多,对它的依赖也渐渐增大。某天晚上突然停电,会觉得十分恐慌,异常烦躁,好像滞留在孤岛一般。皮肤再也经不起搔痒,稍稍阴暗潮湿的地方不敢涉足,坐在哪里都得先端详端详。还有窗子被风吹动,去钉一口钉子,结果钉在自己的手上。我流泪了,不是为钉出的血流泪,是为许多简单能力的消失而痛心。我想起在村庄,篱笆歪了去扶正,农具坏了去修理,屋顶漏了去添瓦,那是我们自觉比猪、狗、牛们生存得光荣的地方。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原谅自己,这不再是一个原始时代,生活已经超越了低级的手工。这也只是对城市的片面理解,是为自己作无罪辩护。城市还没有亲近啊,村庄又已疏远,进退两难中,作为村庄一个有出息的人,只能抬头挺胸继续向城市深处走去。一旦为城市所困扰,我们别无选择,无法摆脱其指引。
有一天,我们终于疲倦,牢骚却像地下管道的水溢到了街面。埋怨会议太多,公文太多,而推责于世界上的纷纭;埋怨应酬太多,自制太多,而推责于文化积淀也是负担;埋怨付出太多,薪金太少,而推责于社会分配的孱弱。到处在谈论城市病,我们也得病了。我们又想起了村庄的平淡,怀疑来到城市是不是一种错误。这时的怀念只是一种休憩了,当我们在认真地批评这个地方,就融入这里的骨髓。我们不是在挑剔城市,是在挑剔自己。于是又为城市和村庄说和,把它们的风景互相移植,来表示自己曾经的割裂是多么的幼稚。当我们再次跟着城市上路,已经心无牵挂,底气十足。
也许只有脚步一致了,贴身跟进了,才真正知道内心的差异。城市也有虚弱,万物集中的地方,事故易生,它像身上的疮,根本不知何时何处生长。说不定还是个隐疾,它不会告诉你,甚至不会吭声,将疼痛收藏,别坏了大家的兴致。城市也有奴性,偶尔也见异思迁,热恋起别的某个城市、某个建筑、某个喷泉、某条街道,它要邯郸学步。城市也有迷茫,它要保住老城区的经典,又要拓展新城区的高端,它在孰是孰非上徘徊。这时的城市便从天上掉了下来,它不再是神仙,它不再是柜子里的样品,而是能够抱回家的枕头,互为安慰。
其实,无论是带着的村庄也好,还是跟着的城市也好,最终都将和我们汇为一体,成就一个生命的行走之梦:追逐、获取、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