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式的简单

几年前我看岩井俊二的《情书》，那一种唯美的简单让我无比感动。那就像一首隽永的情诗，在字面上只有几行，却回味无穷、清丽婉约。后来我又继续看了岩井俊二的其他几部电影，包括《燕尾蝶》《爱的捆绑》以及《四月物语》，岩井俊二的风格始终如一。比较而言，《四月物语》更像是一篇优美无比的散文，在拍摄这样的散文过程中，传说岩井俊二曾与女主角的饰演者松隆子相恋了。这也难怪，在这种唯美的背景下，势必会产生一些单纯而美妙的情感。

我时常感叹的是，在世界越来越纷繁复杂的背景下，在内心越来越坚硬的状态下，岩井俊二能够意识到情感的珍贵，以一种纯朴的心态去认识和发现它，这本身就应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举动。比如说《四月物语》中的那个女大学生，发奋考到东京，是因为暗恋着一个上一届的男生。这样美妙的情感，也使她的人生就此受益。影片中，女孩甚至连跟那个男生对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暗恋，但这样的情感真是幸福，暗恋别人的人与被人暗恋的人，都是幸福无比的人。

竹中直人的《东京日和》，也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唯美无比的镜头与音乐，尤其是女主角中山美穗，那么清丽淡雅的一个人，她套着一件茶绿色的薄毛开衫在东京晚春的街道上满腹心事地行走着，周围一派妖娆的绿色，那种景象，实际上就是“东京日和”，就是电影所追求的一种简单而永恒的情调。而这时候，连爱情本身都变得不重要了，情感化了，化成了周围的风花雪月。

日本就是这样一种文化，在很多方面，它都是简约的，简约得接近朴素，但似乎又不是朴素，在它的骨子里，它比朴素要高，比朴素有着更深的精神和感觉。日本的审美中有很多佛教“禅”的东西，“禅”是什么呢？就是一种可以感觉而无法表达的东西，是一种横向的联系和综合，是一种氛围的提炼和集中，是一种写意和暗示。有“禅”的时候，镜头和语言都会可有可无，只剩下一种和谐，让你暗自欢喜。

这样的表达当然是有着传统的，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品《源氏物语》，还有《雨月物语》以及谷崎润一郎等的作品，都是满纸的秋叶蝉声。在电影表现上，日本也是有着传统的，比如说黑泽明，比如说小津安二郎。相比较黑泽明，小津的作品就更简单了，有点像室内剧，都是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情，但小津就是通过摄影机后面那双安安静静的眼睛，安安静静地说着一些安安静静的故事。

小津的电影其实我看得不多。市面上只有那部著名的《早安》。这部《早安》的故事真叫简单呀，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两个小兄弟为了父母不买电视机而赌气拒绝说话。其他的还有什么呢？没有了。但就是在这样简单的故事中，你能察觉到小津的镜头背后有一种深藏不露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呢？你能感觉得出，但你说不出。

附带地说，在《早安》中，两个小兄弟只是为了没买电视机而赌气不说话，大人们却以为他们是在拒绝着人与人之间的客套和废话。其实小孩子的思想才没有那么深邃呢，都是大人们的自以为是。我的一个离题的想法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来说，废话真是不可或缺的一种东西，只是人们应该适当节制，一种没有节制的废话才是真正可怕的。

当然，也可能小津只是自然地叙述这个故事，至于故事本身的意义，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对于一个导演来说，他只想把他感觉到的一些东西尽量地用镜头来加以表现，至于其他的，那是属于观众的事情了，属于电影评论家以及电影爱好者。但话说回来，当导演有这样思想的时候，他实际上就已经是一个深刻的导演了。

“除了解释，还只是解释/而所谓的意义/仅仅是在人们不断的/不同的解释之中/其中也包括我们自己。”这是哈姆雷特的一段自白，我在这里录下它，是想表明，我们有很多自以为是的解释，其实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作为电影，作为表现力极强的电影，它的镜头所摄到的，永远会大于我们所思考的。这可能也算是小津们拍这些简单电影的一个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