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我早年读《花间集》,读到五代词人顾敻写女子怀人诗,篇中有“我忆君诗最苦”句,不觉为之感动以至不能忘怀。那时的诗人,无论写“杨柳大堤”还是“小楼深闺”,诚如晁谦所言“思深而言婉”。不管后世论家怎么诟詈,至少他们凭亲身经历体会到一点,惟有私生活给人以庇护、勇气和希望,去抵御兵燹、杀戮或政治上的严酷。我这样说,并非主张诗人写我们这个时代的“花间词”。诗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无足轻重了;在一切文字的另一边,在琐碎的生命里,就像废名笔下王老大的桃园和杀场,无论人性还是血腥之筹计,诗始终凄美得割不去扯不断,掂在手里依然沉甸甸的,如同一只玻璃桃子。诗,已然成为一种天命。

这个集子所收文字,称得是一部岁月残简。断断续续的写来,纠结于时间、生存、流寓与思考,倏忽之间已近三十个年头。其中,部分作品此前曾发表于海外复刊的《今天》,另有部分诗作刊于国内外其他文学杂志。十二年前,为应友人索集之窘,曾编印私藏本个人诗选《大记忆书》并跋文一篇,仅印51册,分赠诸好。回头翻读,今之心境与彼时竟一脉相通。夫文字之迹,虽时过景迁,亦可鉴矣。承蒙出版人倪为国先生好意,旧稿重刊,个别文字做了订正或改动;同时补增部分未刊诗稿和新作,庶几得以新貌见诸同好。惟其于已无愧无责,而姑寓焉。

书名“细色”来自佛教用语。此词在佛典里通释色法之精妙者或肉眼不可见者,与“粗色”相对;但在这里,这个暗昧的术语当从更广的意义去理解。语言是我们的故乡,所谓更高的精神,虽然是某种已然升华的东西,然其根基和起点不在空洞的人造天堂,而毋宁在生存之细微处。可道的,未必能道尽。

我在此书一首诗(《他回忆起苏州的雨》)的献词提到一位真正的诗人。在1989年以后道路迷茫的年代,我们之间有过一场延续多年关于诗歌、尘俗生活与更高精神的私人谈话。有一年夏天,他从图宾根到巴黎来看我,突然提这样一个问题:“我现在写诗很彷徨,既然诗人不能脱俗,更高的精神中如何容纳尘俗之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谈话断断续续在不同的见面地点展开。我印象最深的,是2001年在苏州那次,我们在琐碎的人生中谈论这过于严肃的问题,显得与时代的气息格格不入,而他对生活,对美食,对酒,对女色天然丽质的爱恋,以及他对“在世”的看法,包括对一盘“韭黄鳝丝”的品尝,令我难忘。这场谈话一直延续到他去世后的若干年。人们可以对比这首诗与先前发表的两份不同笔记体稿本,会看到一些思路的订正和移动。

诗未写完,他已先我而去。我这篇东西至此亦一仍其旧了,不复有定稿。惟陌路念旧,冢树挂剑,作为一份私人谈话的存档,同时也作为一个永恒的纪念。因为按古人的说法,冥冥中的思依然是思,故谈话还会持续,诗亦是如此。是为序。

孟明

2014年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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