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二、幻想成为冬虫夏草

让我发芽

头上长草

茂盛下一个

一生

——蒋涛

王有尾

失语者

失语者再也说不出

那些熟悉的话

他从堂屋走进庭院

院子的杏子还绿

枣树已经几年不结了

那棵雪梨树倒是挺旺

这些都是七年前

他的三儿子种下的

但此刻他再也说不出

那些熟悉的话

“咿咿咿!呀呀呀!”

他看见飞鸟掠过屋顶

看见羊群跑进麦田

失语者我的老爹

正满院子寻找

他不小心丢失的音节

2012年

我发现,《新世纪诗典》年度大奖,自银诗奖往下的获奖者,在冲击3.0时都不约而同地遇到了障碍,这充分说明奖只是一把尺子而已。王有尾是入围奖得主之一,并且是我长安诗歌节的同人,多次冲击未果,他或许太在乎自己成功的经验了,鬼系列冲击不成,就改成父亲系列,这首算是冲成了,但以后怎么办?写得不够宽还会让自己陷于被动,但如何写宽?恐怕首先要心宽,要活得丰富。

高歌

问答

有没有一种爱

比大国崛起

更让我感觉难堪

在来长安的火车上

在被乘务员叫醒的瞬间

我挠着刚剪的光头

顿悟道:

大佛勃起

2012年

相信多年以后等高歌老了,还会怀念他首次出山参加的长安诗歌两会,携新婚娇妻而来,在火车上写下本诗,实现了第三首诗的推荐(他的前两首诗都写于5年前),在诗会上展示了他专业DJ的嗓音和朗诵功力,接人待物也给诗友们留下良好的印象——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吗?我为他感到高兴,功夫不负有心人,该出山时要出山,山外有未来的风景。

第广龙

弯曲

人一辈子

两头弯曲

出生前,死后

头和脚挨着

出生前在子宫里

是温暖的

死后在棺材里

是冰凉的

中间这一段,要舒展

却常常直不起腰

常常弯曲着

在有些岁月

弯曲得更严重

想起老《世纪诗典》时代的一次转载记录:当时有两首诗曾被发行量巨大的《读者》转载过:丁当的《房子》和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后者现在已成为真正的当代名作,正是起源于这次转载。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因为我感觉本诗也有这样的潜质:读懂它并不难,所以它潜在的读者和阐释者应该很多,所以我希望它也能够获得同样的一个契机。

邢昊

落差

我记得

李有堂爷爷

清楚地告诉我

在汤阴

他在三步远的地方

射杀一个日本鬼子的事

“狗日的浑身抖得像筛糠

高举双手想要投降

我还是扣动了扳机

嘭的一声

脑袋就开花啦……”

他说为了这件事

他下半生一直不能安枕

老做噩梦

他去世后

我和他的孙子李利民

收拾他的遗物

结果大吃一惊

发现他从当兵到退役

唯一的工作就是喂马

从未参加过

任何一场战斗

我个人很喜欢本诗,这是那种小中见大,通过小细节颠覆大历史的诗。作者邢昊是那种生命爆发力极强的诗人,是那种豁得出去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在中国并不多见。在不久前的长安诗歌两会上,他在台上的朗诵,让我这个主持人放心,知道必是出彩的节目;他在台下的言谈举止,让我这个做朋友的感到舒服,令我更加确信我们是诗途上的同路人。

如风

太行

这里,干净

风刮了三遍

名字叫北方

叫太行山

很大的天,像一块玻璃

村庄有完整的影子

老人们晒着太阳

墙角,一种叫麦冬的中药

开始绿了

这里的狗

都有名字

见了生人,并不慌张

“这里,干净……”——本诗也写得干净,干净而不失内容,不失大气,值得一推。“干净”在口语诗早期,针对意象诗的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曾起到过很好的纠偏作用,但后来被一些没有血肉没有身体没有灵魂的伪诗人当成了遮羞布,一无所有,就叫“干净”?如此“干净”,该叫寒碜和赤贫。如风这种干净,才是真正的干净。

潘维

同里时光

青苔上的时光,

被木窗棂镂空的时光,

绣花鞋蹑手蹑脚的时光,

莲藕和白鱼的时光,

从轿子里下来的,老去的时光。

在这种时光里,

水是淡的,梳子是亮的,

小弄堂,是梅花的琴韵调试过的,

安静,可是屋檐和青石板都认识的。

玉兰树下有明月清风的体香。

这种低眉顺眼的时光,

如糕点铺掌柜的节俭,

也仿佛在亭台楼阁间曲折迂回

打着的灯笼,

当人们走过了长庆、吉利、太平三桥,

当桨声让文昌庙风云聚会,

是运河在开花结果。

白墙上壁虎斑驳的时光,

军机处谈恋爱的时光,

在这种时光里,

睡眠比蚕蛹还多,

小家碧玉比进步的辛亥革命,

更能革掉岁月的命。

2008年

我首次记住潘维这名字,是在1992年《非非》复刊号上,我和他都被当作重要的新锐诗人推出。他那组诗写得香艳而又性感,两年前在长安的一个雪夜,我说他20世纪90年代的诗比新世纪好,他表示不同意。诗人似乎都对其诗中的知性更偏爱一些。诚如评论所言,潘维是最具江南气质的诗人,上个月在杭州,我注意到他待友的热忧和独处时自然流露的忧郁,一下读懂了他的诗。

唐朝晖

历史

它好像从未存在过

那些人

那些冤魂死鬼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还有我

本诗中的这些话,似乎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浮现过,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想到将它写成一首诗,你没写,别人写了,那便是别人的,最后一句“还有我”,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和写出的。认识作者唐朝晖很早,20世纪90年代,他在湖南创办了一份民间诗报,向我约稿——在当年,民刊民报是我不可或缺的发表阵地,我一直铭记那份恩情。希望他在繁忙的编务之外,多多倾力于诗。

李淑敏

火车过宁夏的某个村庄

落日正沉入羊群吃过草的低地

金边的云朵

享受了最后一刻

幸福的光辉

树木渐渐多起来

田间向日葵

花儿小朵

羞答答包起隐秘

夏末黄昏

西北的天空

仿佛靠近了大海

蓝的和黑的部分

都多了几分滴水的温柔

移动

起伏

以植物的方式

把信仰洗上三遍

2011年

这是我最为欣赏的一种现代汉语:精准、沉稳、大气,语言适度的洋与中国现实质感的土并不矛盾——我认为这是21世纪国际化的现代汉语。它出自如此年轻的女诗人,我稍感吃惊,它出自我的门生之手,我当然感到高兴,她没有辜负她受过的诗歌教育。另一方面,在这个年龄段的女诗人,往往是迷恋于小我的,李淑敏让我看到了不同,也就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蒋涛

幻想成为冬虫夏草

幻想成为冬虫夏草

猛喝中药

猛吃蔬菜瓜果

将蚕丝被鸭绒被

换成棉被

床换成木板床

草垫凉席棉褥子

夏天草帽冬天棉鞋

夏天木屐冬天棉帽子

手握一大卷报纸

穿过公园

手握一大卷卫生纸

穿肠过肚

猛喝茶

喝得血变成绿色

打架

眼睛都绿了

彻底红绿色盲

让红色消失在世界的东方

不是要等待一起车祸

成为植物人

而是吃一种菌

让我发芽

头上长草

茂盛下一个

一生

这一年,蒋涛像个外星诗人一样,搭载《新世纪诗典》号飞船,空降到地球上,幸运的是,他使用的写作语言是现代汉语。他诗路的新颖、汉语用法的新鲜,甚至超过了《新世纪诗典》中的“老外”梅丹理,他不是外星人又是什么呢?3月在广州,我目睹过一张干净的脸——旻旻的脸;5月在长安,我见识过一颗干净的心——蒋涛的心!自惭形秽:我们是如何被搞得脏兮兮的?

老德

本色演员

还有三个小时

演出就要开始了

不知这次的主角是谁

我能不能当一回观众

我演的角色太多

革命者 同性恋

有时还反串一下叛徒

今天我演不了

牙痛 口齿不清 演了一辈子戏

有时也觉得累

谁知导演打来电话

叫我准备好 这次出演一个牙病患者

不用台词 还可以

用手蒙着半边脸

2011年

由于自己在这个进程中起过作用,我无比高兴地看到口语诗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成熟(乃至烂熟)的诗学体系:语感、双关语、幽默感、反讽、自嘲、戏拟、戏剧性、细节、意外……请看本诗,其作者老德在此无不将这一套玩得得心应手,叫人读了忍俊不禁!我以为新世纪这十余年来,现代汉诗还是以口语诗所取得的成果为最大,今天还在非议口语诗的主儿肯定属于诗商最低的人。

唐欣

阴天和腊肉

窗外灰蒙蒙的 以为下雨了

却并没有 只是阴天

令人忧郁 当然他本来

也就是忧郁的

凝视着天花板 和往常一样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头子也是会撒娇的

他早就知道

在他自己的家里 别的人

正在给他劝酒 不要客气呀

没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抽着烟

似乎在暗自较量 谁先受不了沉默

这位四川的老农民 翻过

还在摇晃的山脉 从废墟中

取回自己的腊肉 他吃过的

于是作证说 这是值得的

他注意到 很多同行的修辞

照他们说来 死者都上了天堂

有意思的是 他们自己却

并不急着往那个好地方去

愤怒的青年 大概是

内分泌的问题 解决得不太好

尽管所见略同 但他也没敢忘了

鲁迅的警告 不要谬托知己

也不抱多少希望 他希望

这个世界 大致能保持原样

开什么玩笑 刚写下这句话

大楼就突然变得摇摇晃晃

2009年

一个多月前,我在拉萨开启了4.0版的推荐,称之为“高原荐诗”,今天我又来到了中国的另一座高原——陕北高原,其海拔高度不能与青藏高原比,但却是地球上唯一一座黄土高原,是华夏民族发祥地。为这3天我准备了3份“高原荐诗”:头一个是唐欣。《新世纪诗典》的好处在于:即使对很熟的老友,我也有反复验证其实力的机会,又一次细读的感受是:老唐是真有实力!

湘莲子

病房记事12

3床,习惯夹包的手瘫了

8床,习惯鼓掌的手瘫了

9床,习惯签字的手瘫了

这医院没有4号病床

5床病人推开门,深凹的眼

幽灵般盯着我:“我要报警,我老婆

耍流氓,昨天吃剩的豆子今天还煮给我吃。”

他老婆骂他神经,他们争辩了半天

他谴责我假装听不见他肚子里的警报声

他要告我包庇罪,他说:“那么刺耳的声音

我一个病人都听见了,你会听不见?”

他好像刚刚从墓地下班回来

陕北“高原荐诗”之二:湘莲子绝对是《新世纪诗典》上最有效率的诗人:她自去年11月22日被推荐第一首,到今天升级为4.0,用了不到8个月时间,并且主要靠其不断写出的新作。她也借《新世纪诗典》宣告自己是目前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之一,她似乎天生与《新世纪诗典》合拍——如何与《新世纪诗典》“合拍”?那就是不断写出现代的充满新意直取诗核的佳作,图穷匕见。

韩敬源

一个雪花啤酒爱好者醉酒啦

美人如花,在一个性生活爱好者漫长的人生里

美人如花,在潦倒失意寂寞无聊干渴无比的境况里

美人如花,在黑夜来临白天遥远,离灯光也比较远的地方

美人如花,在花开的季节

在你年老如夕阳的瞳孔里

在雪花啤酒的酒瓶子里

一个雪花啤酒爱好者醉酒啦

朋友们都说如果我以后生了女儿

他们就叫她韩雪花

2011年

陕北“高原荐诗”之三:在过去不久的《新世纪诗典》长安(西外)诗会上,佳作多多,如果一定要从中评选出一项“最佳作品奖”,本主持人以为,应该授予韩敬源的《儿时同伴》——这是由现场和事后同行与观众的反应决定的。他在接下来的两场长安诗歌节上的新作朗诵也同样出彩,因此我愿将年轻诗人(“80后”以降)第一个4.0的荣誉给他,这一次他的人生也获得至高的评价。

唐诗

月光与牙齿

我雪白的牙齿上,有多少月光

不知道。有多少月光

白在我的牙齿上,不知道。有多少牙齿

和月光,白在了一块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牙齿和月光

白成纯洁的象征和传说

更不知道。唯一

知道的是:月光走了,我的牙齿就不白了

在神木“陕西诗会”上得遇《中国作家》老诗编方文,他在酒桌上有两段高话:一、伊沙批评别人,只在诗歌范围内,别人批评伊沙却相反;二、伊沙不是“下半身”,其诗歌观念非常纯粹和正统——真是何愁前路无知己!我确实更偏爱真正的“纯诗”:不是回避杂质的“伪纯”,而是在杂质中提纯的“真纯”,我以为本诗便属于后者,它的纯里有内容有智慧。

庄生

脏手

这样的夜

这样的黑

你见过吗

你没有见过

你只见过在黑夜中泛光的身体

很白

白到你往往想到

那样的白

你就联想到天上的月亮

其实黑的

不是夜,而是你摸过

月亮的手

我想对年轻的诗人说:诗歌是最高级的写作,诗的每一行比文章的每一句要贵得多;我想对年轻的诗人说:写作时要珍惜每一句!我还想对年轻的诗人说:写作上的上进心和平常心并不矛盾,可以兼容。——以上这些问题都是阅读庄生时想到的,他有精品意识、纯诗意识,也有上进心,他的好诗单选出来的效果明显要比和盘托出要好,但似乎可以放松一点,需要一颗平常心。

古河

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在世时

几乎是天天

用恶语伤击父亲

母亲去世后

照旧夜夜爬到父亲的床上

用梦话刺激父亲

我一生理解不了的父亲

最后告诉我

有她我活不快活

没有她我又活不长

刚译出泰戈尔巨牛的一句诗:“太忙于做好事的他发现没有时间做好人。”——借此说说古河:他开始写好诗了,通过泡在《新世纪诗典》,已经知道还会越来越知道好诗怎么写了,但他还不是一个好诗人,别说2.0诗人,3.0甚至4.0诗人中也一样有非好诗人在。好诗人不是写了一点好诗的人,它完全是超越文本之上的另外一个概念,好诗是“术”,好诗人是“道”,是殉道者!

南人

黑白真相

一只黑黑的乌鸦

站在我的墓碑上

一群黑黑的乌鸦

站在我的墓碑上

一代接一代黑黑的乌鸦

站在我的墓碑上

它们的叫声

不是翻译碑文

它们呼叫掘墓人

掘开我的坟墓

打开我的棺椁

墓中一堆白骨

是我一辈子

从人世间

偷来的

2012年

我从儿子口中学会了一个词:攒人品——每当他期待他支持的球队获胜时,就会加倍用功学习一阵,称之为“攒人品”。南人乃诗坛“福将”,亦是人生“福将”,其因果便在这里:他人品攒下的比较多,光是创办“诗江湖”一项就够他半生顺风顺水了。他最近的写作有量有质,堪称疯狂,又是一个与《新世纪诗典》甚为合拍的诗人,那还等什么呢?4.0!

马非

拉利伯塔省省长

刚刚他还在武器广场

检阅部队

站在将军们中间

双目炯炯,神采飞扬

现在在特鲁西略大学

由教堂改造的礼堂里

在一份宣读的长名单中

他排在诗人和教授之后

他坐在主席台一角

校办秘书的旁边

没有他发言的份儿

像个蜡人般面色安详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新世纪诗典》长安诗会后的一次课,课间,某女生到我面前谈观感,我问她印象最深的是哪首诗,她脱口而出:“《那个人》。”——那一刻,我替马非感到高兴,作为诗人,这纯粹来自读者的深刻印象是很高的奖励!我很难想象一首好诗只有同行觉其好,到读者那儿便成绝缘体,那是可疑的“好诗”。马非的第四首,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国门,得自南美的秘鲁。

李岩

削玻璃

削玻璃——这是不可能的

削玻璃——这是不可能的可能

削苹果,削梨,削土豆,削木头

玻璃如何削?

如何削掉玻璃透明的皮肤?

——它只能切割。

但我们削玻璃。

这是不可能的可能。因为不可能,才可能。

但是我们削。

像削苹果一样削,像削梨一样削,

像削土豆一样削,像削木头一样削。

像龇牙咧嘴的小工头,克扣工钱一样削。

像小学生削铅笔那样削,削了再削。

我们不断削,我们不停削,

我们像削玻璃一样削。

但不用刀具削,用心削,用手削,

用感觉去削。用灵魂去削。

正因为不能削,我们才要削。

我们削玻璃,我们削。

我们在它透明的土地上刨,挖,掘,抠。

在边棱上用劲削。咬紧牙关,用疼削。

2010年

有目共睹,《新世纪诗典》擦亮了一批诗人,它是最有成效的,李岩是其中之一,是较为突出的一个。《新世纪诗典》擦亮的是那些早就做好了准备的诗人,是与它的方向一致、节奏合拍的诗人。李岩写得慢写得少,但在关键时刻拿得出好诗,能做到刺刀见红。本诗是他在5·26长安诗歌节上第85场朗诵的作品,是我这个主持眼中当晚的最佳诗歌,我以为看出这一点并不难。

小宛

诗篇

一口血塞住胸口

卡住喉咙

我咳,我大声呕吐

血腥味招来一只狼

狼一脚进

一脚退

神态蹒跚

迟疑守在百步江山

盘坐如佛

它的耳朵挂着风

它的眼睛绿如宝石

它的口是血口

它的舌苔喷着火焰

我一口气吸入我半生都吸不尽的风雨

头顶不住天

脚踩不住地

如江河一样奔涌的鲜血

突然倒流

与狼对峙

铺天盖地的雪

白色的我

不敢咽气

白色的狼

大口吞着雪片如同吞着雪茄

与狼对峙

只有百步

这不可超越的距离

我们是事物的两极

相互陌生

又心存好奇

百步的距离

百步的江山

生隔着死

那张狼口

分明是死亡的门口

是求生的本能

还是理智

使我如磐石

我跟狼各守各的江山

风停了

狼吞下了飘下来的最后一片雪花

缓缓地拔地而起

抖雪抖出油黑的华贵

它掉转头

仿佛我不存在

义无反顾地朝着来时的路奔去

等到冬天融化

我开始讲述这段奇遇

讲述我与狼的对峙

讲述我跟狼在漫天的大雪中

仿佛两尊石像

1993年,我和李岩、蒋涛等人一起办《创世纪》时见过小宛几面。她的12首诗被某作家抄到他的某部名作中去,我们替她打抱不平。《创世纪》披露了这一抄袭事件,导致杂志停刊,我等星散,小宛消失。到了去年我才得知噩耗:她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她一直在写,从前期的婉约走入后期的豪放,她是天才的女诗人,心志也高,但却不谙世事,值此端午,特予推荐。

王明韵

与妻书

这些年

你多么不容易

我生病

你的每一根神经都痛着

我有时能在一碗中药里

喝出你的两行泪水

我悲伤,但我不哭

举头望月时

每一颗星星都是湿润的

这些年

我试着活下去

试着爱自己

在九华山,在大雨中

我抱紧一棵树又一棵树

在阳台,在小鸟飞走之后

我用水龙头喷自己的脸

为了躲避命运的追杀

我天南海北地跑

喝光了沿途的酒

我看见每一块岩石

都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而此刻,月光之下

你正悄悄转过脸

把噙着的泪水咽了回去

女儿在北京读书

我又在逃亡中

你一个女人,领养着两个孩子

这些年

你多么不容易

一边治病救人

一边与无药可救的人相依为命

印象中,在《新世纪诗典》已有的作品里,写父亲的佳作最多,写妻子的几乎还没有一首。值此端午假期,特推荐王明韵这首《与妻书》——它几乎是我在近些年读到的最好的一首写给妻子的诗。为什么这方面佳作少(当然我本人这方面的佳作不少)?因为“泛情诗”好写,而“与妻书”不好写(有人不是爱提“难度”么?),因为风花雪月好写而柴米油盐不好写。

马召平

孩子

孩子在打电话 他三岁

他要给鸽子打电话

他要告诉鸽子午饭做好了

快来吃饭

他是那么喜欢鸽子

鸽子是从哪飞来的 没人知道

鸽子每天都要在窗前停留

梳理羽毛

孩子就喊鸽子鸽子我爱你

他还喜欢过金鱼

楼下的宠物狗

和一头进城的驴

每天

我们给他讲童话 童话里全是动物的影子

全是动物们的故事

我们把动物说得那么可爱 可亲

但我们从来没让孩子亲近过动物

我们会说脏 会说动物咬人

我们内心里想说的那些东西

孩子不明白

在中国唯一与诗人沾边的节假日将尽之时,在我们给自家孩子“收心”之夜,请为他(她)朗读一首诗。不要朗读屈子之作,也不要朗读唐诗——如此,他们会有提前开课的反感,古诗也不好玩,请为他们朗读一首《新世纪诗典》作品,就读本诗,为孩子读《孩子》,从诗人做起。你千万别以为他们听不懂,你千万不要低估你的行为对他们可能造成的美好影响。

杜文辉

跳舞

我是在学习

热锅上的蚂蚁

我记得4月18日推荐的是吕刚的《1970年代纪事》——一首成功的“三行诗”,《新世纪诗典》的“最短纪录”——记得当时我就曾说过,希望能有更短的佳作,打破这个纪录——今天有了,来自自由来稿,来自我此前一无所知的甘肃诗人杜文辉。这是一首“双行诗”,我以为它正是当下无比焦虑的人类(尤其我们这个族群)的生动写照,短短两行诗,胜过千言万语。

西娃

千佛之岛

在这里,千佛之岛上

慈悲的,愤怒的,妖媚的,邪恶的

我能掏出的全部词,能拥有的情绪,看到和看不到的姿态

都被雕成了塑像

所有的佛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那一尊

所有的人们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那一尊

这些塑像去到不同的岗位,在凡俗的事物中

成就自己,也供养这方天空和大地

他们从不曾为自己沦为人而沮丧

西娃是《新世纪诗典》去年年度大奖铜诗奖得主,是在这个平台上升起的诗星一级的人物,但在冲击3.0时却出乎意料地受阻,阻她的是其诗而非我。她的诗,就整体而言,还是过于偏重理——如此之偏,其实是偏出了诗核,信教者(不论何教)往往以为自己占了理,更容易偏。还是回到凡俗人动态的感性中来吧,回到身,回到心,回到诗。本诗得自她的巴厘岛之行,正好说明这番道理。

苗布布

断腿乞丐

一个受伤的乞丐

摆出受伤的POSE

在下午的阳光下

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

眼睛紧闭

嘴唇嗫嚅

深情的面孔

饥渴地

吮吸着阳光的汁液(一点儿也不像在乞讨)

看了他一秒

又看了他一秒

他还是摆着

同样的POSE

让人真怀疑他是假的

苗布布刚在“诗江湖”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女生——现在已经不知道这个印象是如何来的,或许是我感受到了某种才气。然后到了两年前,他在长安诗歌节的一个公开场合现身,上台朗诵了诗,我才知道他是个男生——陕北后生。《新世纪诗典》表明:陕北出诗人,集中在榆林,现在延安也出了。乞丐是个热门题材,写好不容易,本诗还是写出了些许新意。

江湖海

面见李白

诗人到长安

未必要见皇帝,大臣,宫女

以及那些兵俑,马俑

会会李白是必须的

大雁塔北公园

我见到雕塑高大的李白

我和他单独待了一会

心中涌动比共鸣更多

或与共鸣不一样的东西

我想如果不是我停止了心跳

那一定是李白的心

跳得很欢快

2012年

上个月的长安诗歌两会,带给与会诗人普遍的幸福感,如果让我说出谁是其中最幸福的一个,我愿意说:江湖海。因为他的心中没有江湖,没有太多个人的小九九,而只是在享受诗歌;他把西安当长安,他来长安拜李白……心态最对的人最幸福。本诗便是收获,便是明证。李白可是大热题材,大热倒灶,多少人在此露马脚现原形。本诗扛住了,好在“我停止了心跳”。

何袜皮

枪,是有性别的

1

我想要拥有一把枪

我猜,这是我去美国的原因

听说那里人人都有枪

在沃尔玛超市就能买到子弹

他们用枪打火鸡,和熊

偶尔也打人

2

我寻找的那一把

要有贝壳柄

银色雕花枪筒

就像谋杀林肯的那一把

它叫我想起,那些

抽烟夹着大腿的

发型高耸的

脖子上带乳香的

一眼你便知

这是一把雌性的枪

干过很多坏事

却一贯被时间原谅

3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枪

我想了想,说,

对于懒人

这样解决事情更方便

本诗在长安诗歌节第85场“在长安”诗歌朗诵会上获得了“最佳作品奖”,在佳作林立中胜出,殊为不易。我个人倒不觉得它是最有实力的,但却是最有感觉的:这个感觉很“尖”。在长安,因为一块做了一次公开性的文学访谈,我了解到何袜皮是先写诗后写小说的。我以为其诗有十分可观的前景,至于小说,可以放开去写,但是永远不要将其当作自己的归宿。

黄海

神木县

我去神木县

路上的轮胎发烫

卡车卡在公路收费站

我在它们的尾巴后面

向前张望

夏天的阴影一大片

窗外,看不见的高原

我有些瞌睡

发条短信给朋友吧

告诉这里的见闻

亲爱的小姐和矿工

很多煤和商贩

青菜真贵

灰尘扬起的路上

越野车跑得快

有钱的人住在别处

陕北的大地

被掏空的身体

蜂窝煤球一样

布满了筛孔

传说中的江湖

不在这里

黑社会一样的人

上班没事

坐下来吆喝

南方人、北方人

看他们的面孔

像一张张工卡和便条

烙下漆黑的表情

南方人、北方人

异地车牌和口音

路政和交警

陌生人,他们看你

看出问题

神木县,我看你

少数的人相安无事

2010年

物会为词见证,土地会为诗歌见证,在一夜暴富的陕北,在富中最富的神木县,听黄海朗诵这首《神木县》,觉得他写得真好!陕北高原诗的蹲守者李岩为我见证,说我在1997年一写出《抵达矿区》,那里的矿山就星火燎原地沸腾起来了;我在此为黄海见证:“陕北的大地|被掏空的身体|蜂窝煤球一样|布满了筛孔”——很多人刚想出发,你已经提前抵达。

阿坚

想起你在电影里的两个片段——致自杀诗人小招

一个是参加首尔电影展的《盒饭》,你去学狼叫

一个是参加釜山电影展的《空山轶》,你宿在棺材里

剧本当然不是你写的,你没提异议,痛快演了

并且演得很好,你得到了片酬,比别人还多

如果是我,给的钱再多,也不去学狼叫,更不钻进棺材

后来你分裂了

再后来你牺牲了

2012年

恕我直言: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阿坚在新世纪里的重要性在下降,他似乎太不注重诗歌内在和外在的形式了,太多的诗都写成了“分行日志”。他的优势在于他的“活”,“活”得比较极端(很难说成精彩),他的“活”可以弥补其“写”上的不足,譬如本诗,是因为经历的事情足够诗意,从而弥补了诗味上的不足。当然,“活”也是广义的“写”的一部分,单靠纸面上的“写”也会有问题。

胡子博

世界

有时我尝试着

拿副刮胡刀片

往自己的胸口上

划上那么一下

看着血从细细的刀痕中

迅速地渗出来

有时我会用烟头

在自己的胳膊上

烫那么一下

看着烫出一个圆圆的坑

像月球表面的陨石坑

右臂有个黄豆大小的黑痣

就是被我这么烫掉的

我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貔貅

有时我拽住貔貅

用挂线勒一勒喉咙

勒出一道红印

心想如果绳子很结实

一直不断

结果将会怎样呢

做这些的时候

你的身体会感到一种抹不去的

任何人无法否定的疼痛

然后你抬头看看

确信自己依旧生活在

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上

这世界剥削有理,压迫无罪

这世界人来人往

人往人来

2007年

这么大的题目,写起来难度很大,很容易写成假大空。本诗却写得十分成功,重要的是“找点”,以点带面,本诗的几个点都找得好。《新世纪诗典》选诗的体会:有的诗,读一遍,你就喜欢了,马上推荐出去,而有的诗,需要读多遍,经过多遍阅读,反而比前者更好。本诗作者胡子博,我们交往不多,但有过完美合作,漓江版《现代诗经》就是我俩联手奉献给读者的厚礼。

黄柏轩

父身如纸

他挽着我们的肩

笑皱像一张羊皮纸

我们辨识那些字迹:耐心、

耐心、耐心

然后

他退到后方

久久不再突围而出

我们用印刷的字

讨论关于他的事情

以及她的。

2010年

好标题,好比喻。结尾的那个“她”字让我思忖良久:“她”是谁呢?母亲?父亲的女人?泛指所有女性?我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我的猜想也是阅读的一部分——或许这也是作者想要的效果。作者是台湾“80后”,从《新世纪诗典》所推荐的台湾诗人来看,青年比中年似乎更接近于大陆读者的语言习惯,这说明什么?“后五四”的传统并非一成不变。

毓梓

姥姥寡居了

带着妈妈

回娘家

妈妈寡居了

带着我

回姥姥家

幽暗的浴室

妈妈坐着

给姥姥擦腿

我跪着

给妈妈擦背

我要做绝缘体

停止重复的

悲剧

2009年

印象中毓梓还有一首诗可以推荐,我去找那首诗却发现了这首诗——选诗当如写作,有意外才好,做起来才有乐趣。本诗寥寥数语,勾勒出女性的宿命,表达出自我的抗争——内行人懂得:微言大义,并不容易。更可贵的是,它有形象有画面(这才是属于诗的):“幽暗的浴室|妈妈坐着|给姥姥擦腿|我跪着|给妈妈擦背”——刺人眼目,震撼人心。

任意好

毒咒

落花流水春来也

所有的人将爱上我

爱得死掉

气爽风高秋去也

所有的人将恨上我

恨得活着

所有断掉的牙齿

都穿行在你们的肠胃之内

所有的痛

所有的痒

都在我的皮鞋之外

广东经济全国领先,有人便想当然地以为广东人重物质而轻精神——这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误读,我的切身经验告诉我:这绝非事实。以我的朋友任意好为例,他就是一个古道热肠义气到家的纯爷们儿!这是特别任意好的一首诗,有人写诗八竿子打不着自己,有人句句都是自己的气息、味道、血肉。

苏不归

我看见一个身体被锯掉一半的人在跑

人群中

我看见一个身体被锯掉一半的人

在跑

只有下身

横截面似年轮

刚拐过国会大街

有些人在惊叫

有些人假装

没看到

他的尖头皮鞋迈着方步

小声在跑

只有反战的流浪汉

在帐篷外

面朝他微笑

他正试图

找到一个

谷歌地球搜索不到的地方

他要让世界的

任何一枚时针都无法将他瞄准

他还想

与从不会老去的河水双宿双栖

他正在露天酒吧的

一个角落

喝酒

可不是为了清嗓

为一通政治宣言

做准备

他压根不懂政治

也没打算懂

他穿着裤子

他有可能是白人、黄种人

或是黑人

他只是在

奔跑的过程中

稍作休息

瞧,他的皮鞋

永远锃亮

双腿蔓延着

享受的曲线

车与人的喧嚣间,他

安静得就如同

一个树桩

2012年

为《新世纪诗典》选首诗的成本有多大?5·26长安诗歌节朗诵会现场,我听作者本人亲诵本诗,当时的感受是:标题太好,压了正文,就放过了。事后我看南人录制的全程视频,觉得正文也不错,就请作者将诗发给我,仔细一读,所有细节都看清楚了,这是一首相当好的诗。这两年苏不归的进步用“惊人”来说都不过分,我以为是开悟了好诗的方向,见识、经历、修养在起作用。

崔征

美好的事

欣赏

一个女人

对客厅的认识

通过

她刚刚

独自

挂起来的

日式

布帘

通过一条

经她的双手

摆放的

灰色

雪尼尔地毯

这是美好的事情

另一件

美好的事情

中午

正有人在

外面

的走廊里

用电钻

疯狂地

往墙上打洞

而你坐在

墙壁另一面的

空办公室里

戴着耳机

抓紧

电钻

每个

十几秒

的休息空当

柴可

夫斯基

“80后”以降的年轻诗人,第二个达到4.0的又是我的学生(第一个是韩敬源),第一流的外行人会觉得我任人唯亲:“怎么又是你的学生?”我回答你们:这是由仔细甄别后的实力所决定的。第二流的外行人反而会有些意外:“你不是反感‘文艺范儿’么?崔征不就有此嫌疑么?”我回答你们:我反感的是“文艺”空成“范儿”,我欣赏的是“文艺”出人生、人性、事实的诗意。

阿齐

我背着书包

回我家

你们要是见到我

一定会觉得

我背书包的样子鬼鬼祟祟

你猜我书包里背的是什么

答案:我的小侄女,刚满一岁

阿齐刚在诗江湖露面时,不叫“阿齐”,而叫“阿齐齐”——我何以记得如此清楚?因为他骂过我。到现在还没忘,说明我非圣人,但是大人:因为他今晚要升3.0了(“85后”里还不多吧)。他骂过我,却能心无挂碍地在《新世纪诗典》泡着,终于把自己从读者泡成作者,再从作者泡成不断进步的优秀作者。这是他对诗心诚、心正,善于学习,加上自身灵气、才华、勤奋所决定的。

南子

致故乡

那束缚我内心的用桃木打造的十字架

我拒绝你

因为你拒绝我内心那无边无际的旷野

和想要长眠的愿望

我是无名的

我总是紧张地攥紧你其中的风和阳光

噢 我那么小

小到要融入你那

曾蒙受过羞辱,泥尘的一部分

2003年

如果你是雪莲,迟早会在天山之上怒放——容我酸一句,因为作者写得太好了!她是有话要说的诗人,她说出的意思新鲜而深刻,并且带着新疆大地特有的忧伤与沉痛,本诗更像是后来写的,但却被提前写出,好诗往往具有某种神秘的预言性,提前到站。南子绝对是目前中国第一流的女诗人,她与宋雨,如天山雪莲,是新疆诗歌新世纪的精魂。

王小龙

老洋房的骨头

老洋房向东南

斜斜移动五十米

钢缆、千斤顶加滚轴

磕磕碰碰拖过去

它老了,它很疼

你听见它骨头断裂

造它出来,也就是

一个叫作家的地方

当然住进去的是个人物

它造得很夸张

骨头声响,那些

黑白人影、谈话和故事

都活在缝隙里,你看见

一只蟑螂爬上窗台

马路冻得发亮

夜半,老洋房开始走动

它想挪回原来的地方

挪回主人在家的时光

五十米,一个被炸飞的士兵

爬回去找他掉在原地的腿

你这么想,骨头

疼得叫出声来

王小龙乃是中国大陆口语诗的开山鼻祖,他写于1982年的《纪念》是中国大陆口语诗的开山之作——这是本人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项研究成果,通过老《诗典》和我的多篇文章告布天下。也许其他人也知道这一点,甚至是见证者,但他们没我嗓门大,没我更有身份更有资格更有可信度地做此发言。今晚,我要借《新世纪诗典》宣布:口语诗主归来,上海的诗魂复得!

海男

忧伤的黑麋鹿

昨夜,在躺下的黑屋中

一群来自旷野山冈之上的黑麋鹿

忧伤的奔跑声惊醒了我

它们没有锁链,没有祷词飞扬

忧伤的黑麋鹿来自滇西的山冈

来自一个人最辽阔的内心

它的生活已被我长久地凝视过

在那么长的距离里,远隔着澜沧江的大峡谷

中途还有雨雪的阻隔,还有白鹭华美而优雅的

飞翔声隔离我们的视线

当忧伤的黑麋鹿在狂野中奔来时

在躺下的黑屋中,我像一个黑奴般期待着什么

我将像一个黑奴般期待着

辽阔的大地以及赐给我无限生命的时间

2008年

海男,像个传说,一个饱含争议的传说,夹杂小男人们的污蔑。有一次我百度我的名字,发现她在某天的日志里写到:“晚上,读叶芝、伊沙。”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美好的女人,直到今年年初我在大理第一次见到她,果然是美好的。著作等身的人是会相互欣赏的,至情至性的人也是会惺惺相惜的。在我看来,她虽然写了那么多非诗的文字,但本质上还是个诗人,真诗人!

雷平阳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雷平阳是我的同龄人,他在20世纪90年代表现平平,新世纪后似乎一下子找到自己写作的方向,一跃而成炙手可热的主流诗人。我以为这主要是因为他掌握了一整套通达主流话语的语言符码,评论家更爱读其诗,因为读得懂、好评论。我以为这是需要警惕的,我肯定的是他的生活积累和由此擦出的平凡诗意。就像本诗,文化概念与平凡诗意夹杂,让人觉得《底线》未见底。

郑瞳

清明节

山上的树木和草重新绿了

就像它们从来不曾枯萎

就像刚刚过去的冬天,从不曾到来

风年年都是这样吹着

我知道,死去的亲人们

他们对我的爱,从未改变

2012年

我在长沙想起了这首诗。我在长沙当众说:“我是长沙人的孙子。”——因为我奶奶是长沙人,在长沙我总是想起她,也想起了去之前刚读过的贵州青年诗人郑瞳的这首诗。他在诗中写道,“我知道,死去的亲人们|他们对我的爱,从未改变”——是这样的啊!只要爱还在,人就在,只要活在哪怕一个人的心里,死者就不会真的死去。相信本诗会得到有心读者的爱。

小麦

羊肉泡

太阳刚刚爬上山头

我牵着家里剩下的唯一的牲畜

去野草茂密的山头放牧

小羊享用着上天的赐予

不时抬头看看我

纯净的眼神似乎在说

呀,美味

太阳刚刚落下山头

村长要招待乡里的干部

要牵走家里这唯一的牲畜

只因为乡长喜欢羊肉泡

猜拳的乡长不时吧唧着嘴

还对村长在说

呀,美味

本诗从自由投稿中选出。我这个长安人,一看《羊肉泡》这诗题,还以为写的是美食呢,读完大感意外。凭感觉,我初读时有点怀疑该诗的真实性,但仔细一想,觉其符合艺术的真实,便决定在此推荐给大家。它质朴得像一首古老的山歌,属于现代诗经里的“国风”,这个时代每个角落里的丑恶都会被记录在案——我对此从未失去过信心,关键在于你是否艺术地记录。

袁绍珊

流民之歌

从摩托车到马达船,从公交车到南北火车

梦一截一截地移位,腾空出更多废墟

人们打量着我,叫我小妞,叫我外来妹

他们说什刹海的莲花正开得粉嫩

我说哥们,这江湖中谁不在漂

我在流水在线插秧,有人却拉扯我的头皮

说和谐社会的苗儿,得超英赶美

裁床机上的主旋律咔嚓咔嚓

把十三亿个生命切割成

准确的打更表

啊十三岁但我已老了

我得为金发美女做神奇胸罩

为他们的小孩作塑料玩具

我在中国做的法国假皮包上一针一线

缝进丰腴的日夜,工作的单调

可惜我不是吉卜赛人不能载歌载舞

马车载着我的故事,我是李家三顺嫂的灰姑娘

人们将忘记我,叫我妹子,叫我卡比莉亚

如同谈起家乡落地的板栗

或一首过时的歌谣

谁也拦不住汉语抑或中文随时代前进的脚步,这种前进包含了两岸四地间的融合。袁绍珊是澳门“80后”女诗人,在她笔下,我看到全球化时代的现代汉语在表现中国本土现实时的独特表现力和魅力,伴随着文化背景的丰厚以及视野的开阔,这是令人振奋的。那种固守着某个历史阶段旧汉语的遗老遗少是注定要死掉的,那样的读者诗人不要,失不足惜!前进,中文!

独化

我是荷

为什么?我来到了这里,

这儿是永恒的黑暗啊。

我是荷。凭此一念,

我从这荒凉的世界上站立起来了。

就我目力所及,甘肃诗人独化相当薄产。自去年5月28日我在《新世纪诗典》推荐了他的《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之后,迄今一年多了,我没有读到他一首新作。他发给我的仍然是旧作,他似乎更乐于让人们在其旧作中发现经典,准备学特朗斯特罗姆吗?《新世纪诗典》当然强调的是单首经典意识,但《新世纪诗典》的主持人却有责任提醒同行:没有量,就没有质,没有状态,难有经典。

惠诗钦

夭折

雨,没停

从昨天到今天

也许

还会延续到明天

六月的太阳

被包裹在云彩里

透不过气

许久

一个哭丧着脸的人

抱着太阳的遗骸

喃喃地说

它已夭折

2007年

上个月,在神木举行的陕西诗会上见到了惠诗钦,美丽可爱的女孩,今年大学毕业。我在此推荐的本诗却是她写于5年前的作品,当年她19岁。面对这样的诗,不说一声“天才”就是我们的不对了,如此小中有大,如此绵里藏针,如此成熟老练。通过《新世纪诗典》,“80后”真相毕露,“85后”瓜熟蒂落,“90后”有新发现……是为现代汉诗的“青年近卫军”,预示着辉煌的未来。

三个A

我有一把刀

它的前身是一块铁

那时候它在我身上

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

自从它被我打磨成

越来越锋利的刀时

我的麻烦也越来越多

每次经过安检查

我都被带去做笔录

解释这刀的来历与用处

保证我不曾杀过人。

我身上的刀就这样

一把一把地被没收

留下铁愤怒的独孤。

诗人中太多体育盲,普及一点环法知识:关于荣誉衫的,绿衫是“冲刺王”,圆点衫是“爬坡王”,黄衫是“总冠军”。穿绿衫者永远穿不上圆点衫,因为占了爆发力就占不了耐力。就像短诗写得好的人不一定能写好长诗,反之也一样。我以为三个A属于后者,但我总还是不死心,他果然没让我失望,这首短诗一级棒。继续普及知识,请大家记住:绿衫换不来黄衫,但圆点衫却可以。

路也

鱼塘

我相信那些鱼都睡着了,所以不见踪影

红鲤该有年画上的模样,这方水塘是金色屋子

用来藏娇。

破烂的鱼网扔在地上,供麻雀结绳记事。

紧靠岸边的,仿佛是伏羲或神农留下来的

一只失去双橹的木船。

藻类絮絮叨叨,话题挤向水塘四个边缘。

那些逐水而居的灌木临帖着北风

把自己的姓和名写下来

用勇气顶住了江南冬天的微寒。

当我和你走过,我说,要小心,要小心

这岸边的泥土很软,跟春天时候一样

那么容易塌陷!

2004年

不怕女诗人骂我,有一次在长安诗歌节的某一场,当有同人感叹女诗人中的某些天才令其绝望时,我口吐毒舌:“放心,她们的好状态写着写着就没了。”——女人的心态是玻璃做的,女人的写作状态也是玻璃做的。在这个背景下,我看好路也,她似乎有颗坚强的心,还有与男诗人一样能大能小、能软能硬,更趋平衡全面的写作格局,她的职业素养和奋斗精神也会帮到她。

杨叉

美津子,你用什么占据我的口腔

我说的是早餐

是别一把牙刷的口盅

是块来自西方海岸的龙虾

和南方小镇的面包

是盐水

或者新制造的工具

来用敲牙

美津子,你并不是美津子

但在这里,他们说

需要个好听的名字

比如一盆刚搬来的盆栽

在猫第五或第六声

尖叫后

早晨,竟然可以感觉

阳光。那种来自地球以外

奇妙而精细的东西

让毛孔变得明显

可以勉强塞进只小跳蚤

明显的还有一粒皮屑

来自你,也可能

来自我

我提到了很多东西

包括皮包、洗面乳

银耳环、西瓜草

尾段装饰着孔雀毛的箭

那支叫作super的铅笔

美津子,当我说

美津子

的时候,并不表示

窗外飞过笨拙的超人

也不表示

18号那天,或7号

会下弹珠大小的雨

其实,我只是

说啊

我说啊

我说的不是别人说的

那些东西

2007年

杨叉的诗中有一种一言难尽的东西:现代的、南方的、都市的、新人类的、话语狂欢的、独特质感的……有一类诗人是天生的,或者说与生俱来,其实是与身俱来;而另一类诗人是地造的,后者努力的高点往往是前者出发的起点,这是没办法的。当然,由于诗歌所需之准备实在太多,又给了后者公平的机会。在诗上,不承认天才等于不讲科学,唯天才论也会吃大亏。

左右

在姐姐的婚礼上

在姐姐的婚礼上,我向一些陌生的姑娘微笑,并说你好

我看到的回答无非是这两种:

她们匆忙走开,并回头对着我坏笑

她们装作没听见,在背后骂我是疯子

一整个下午,大部分人对我熟视无睹

我只是想打一个招呼而已,尽管姐姐告诉我:

把你下巴的胡子茬刮干净

但是我很欣慰的,只有两个姑娘对我的问候有所友好

一个是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正吃着奶糖,也对我微笑

把口袋里的奶糖分我一半,想将我当作她的玩伴

一个是漂亮的少妇。她走下楼梯时,乳房晃动了一下

我红着脸说:你好

“让开,你挡着我的道了”,少妇答道

2011年

左右的第一首推荐诗《聋子》,大获成功,到现在还在新浪微博里疯转。他在《新世纪诗典》长安诗会上的手语朗诵也感动八方,我以为是当场最出色的节目,任何《新世纪诗典》诗人的成功,都是对《新世纪诗典》的贡献,而对于这种贡献最好的奖掖就是继续推荐。本诗也很出色,当整个世界陷于无声,自己也不再是噪音的制造者,诗人之眼看到了更多的细节,并洞见了复杂的人心。

洛夫

独饮

对着墙上的影子举杯

哪来的三人?埋头,咬一口鸡肋

高高抛起的一粒花生米

宿命地掉在一堆烟灰中

李白去了长安

只好独饮

本诗相较于我们熟悉的那个洛夫,既无突破,也无进步,但这丝毫无碍于我们对这首诗的欣赏,尤其对我这长安诗人来说。说实话,大唐长安情结原本就是台湾诗人带过来的。1992年,我在长安接待过洛夫夫妇,老先生木讷拙言不甚好玩,好玩的是前一年来的管管那几个,有一次在小雁塔边的茶楼里,大荒说:“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李白坐过!”我当场感动得差点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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