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长着山羊脸的荀桦

柯灵:长着山羊脸的荀桦

张爱玲在内地再度走红,源于一篇著名的文章《遥寄张爱玲》,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海上文坛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柯灵。

这是一篇很长很长的文字,柯灵一开始这样写道:“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惘。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是《金锁记》里开头的一段。我现在正是带着满头的白发,回看那逝去的光阴,飞扬的尘土,掩映的云月。”

一个很苍凉很文艺的开头,十足的张爱玲味道,正好配得上张爱玲的人生。柯灵随手写道:“……僭称‘爱玲老友’,天外邮书,大概难免落谬托知己之诮。但彼此以文字交往始,已经整整四十年;阔别至今,她也未尝从我内心深处的‘亲友题名录’中注销,却是事实。

“她的著作,四十年代在内地出版的《传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着,她近三十年在台湾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经大体搜集完全,只是最近得到的三本来不及读。唐文标的《张爱玲研究》、《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等书,我手头都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我也找来读了。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也拥有一位读者——哪怕只是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最初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时代。一九四三年,珍珠港事变已经过去一年多,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中国抗战胜利还有两年。上海那时是日本军事占领下的沦陷区。当年夏季,我受聘接编商业性杂志《万象》,正在寻求作家的支持,偶尔翻阅《紫罗兰》杂志,奇迹似地发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

“张爱玲是谁呢?我怎么能够找到她,请她写稿呢?紫罗兰庵主人周瘦鹃,我是认识的,我踌躇再三,总感到不便请他作青鸟使。正在无计可施,张爱玲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

“出版《万象》的是中央书店,在福州路昼锦里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一座双开间石库门住宅,楼下是店堂,《万象》编辑室设在楼上厢房里,隔着一道门,就是老板平襟亚夫妇的卧室。好在编辑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杨幼生(即洪荒,也就是现在《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的实际负责人之一),不至扰乱东家的安静。当时上海的文化,相当一部分就是在这类屋檐下产生的。而我就在这间家庭式的厢房里,荣幸地接见了这位初露锋芒的女作家。”

晚年时的柯灵先生

柯灵主编的杂志《万象》

这一年柯灵三十四岁,风流才子见到了当红才女,两个人又同为作家,要是没有一点爱慕之心就失了人之常情。一直到了晚年,他的书在香港出版,他特地在一本书上签下“爱玲老友指正”字样。明明知道张爱玲收不到,却只为自己留下做纪念。一个年纪已经很大的老先生,做下如此天真烂漫孩子气的事,可以想见张爱玲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当时张爱玲刚刚出道,凡事拿不定主意,就说给他听,听听他的建议。柯灵回忆说:“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前辈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用个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时开明编辑方面的负责人叶圣陶已举家西迁重庆,夏丏尊和章锡琛老板留守上海,店里延揽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为编辑,实际在那里韬光养晦,躲风避雨。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周振甫、徐调孚、顾均正诸老,就都是的。可是我对张爱玲不便交浅言深,过于冒昧。也是事有凑巧,不久我接到她的来信,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承她信赖,向我征询意见。

“上海出版界过去有一种‘一折八扣’书,专门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说之类,质量低劣,只是靠低价倾销取胜,中央书店即以此起家。……”

柯灵对张爱玲的来信很重视,马上给她寄了一份中央书店的书目供她参考,说明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

张爱玲是很急迫的,她回信给柯灵提到“趁热打铁”四个字,她说过这样的话:“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而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处女作《传奇》就面世了,出版者是上海的杂志社。柯灵看到后很后悔,说:“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

在对待成名的态度上张爱玲是对的,对于当时的她来说,一则没有能力举家西迁,二则尚不够资格韬光养晦,不过是个文坛新秀,若非趁热打铁,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河清海晏。何况,若不是张爱玲的锋芒毕露,红遍上海,又何来文学界前辈的“欣喜地发现”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从来都是见仁见智。事实上,河清海晏之后,张爱玲唯一能做的便是离开。如果她听从柯灵的话,中国文坛就不会有她张爱玲了——这就是命中注定。她与柯灵的关系也是命中注定要一波三折。因为柯灵编辑的《万象》发表了署名迅雨的著名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勃然大怒,立马绝交,与柯灵的友谊却奇迹般地保持下来。1944年秋,张爱玲将《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本,柯灵说:“又一次承她信赖,要我提意见,其间还有个反复的修改过程。我没有敷衍塞责,她也并不嫌我信口雌黄。后来剧本在大中剧团上演,我也曾为之居间奔走。剧团的主持人是周剑云,我介绍张爱玲和他在一家餐厅里见面。

“那时张爱玲已经成为上海的新闻人物,自己设计服装,表现出她惊世骇俗的勇气,那天穿的,就是一袭拟古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

“《流言》里附刊的相片之一,就是这种款式。相片的题词:‘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一,交际场上见多识广,那天态度也显得有些拘谨,张爱玲显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这台戏后来在新光大戏院上演了,导演是朱端钧,当年上海的四大导演之一,饰流苏的罗兰,饰范柳原的舒适,都是名重一时的演员。事后我因此得到张爱玲馈赠的礼物:一段宝蓝色的绸袍料。我拿来做了旗袍面子,穿在身上很显眼,桑弧见了,用上海话说:‘赤刮剌新的末。’桑弧是影片《不了情》的导演,张爱玲的熟朋友。——但这是后话。”

1945年6月,柯灵被捕,囚在“贝公馆”。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记载得比较详细:“‘荀桦被捕了,宪兵队带走的,’她说。‘荀太太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看家。刚才宪兵来调查,我避到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之雍正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便道:‘宪兵队这样胡闹不行的。荀桦这人还不错。这样好了:我来写封信交给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当然她也听见文姬说过荀桦人好。

“饭后之雍马上写了封八行书给宪兵队大队长,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桦为人尚属纯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这样没人在家,也是这朱小姐跟了出来,告诉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随即嗫嚅的说了出来:她在一个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桦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不过这一个厉害,非常凶,是个小学教师。”

看过《小团圆》的人都知道,小说中的“荀桦”就是柯灵,张爱玲这样写:“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预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他的口头禅。……他说话圆融过份,常常微笑嗫嚅着,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一段话就活脱脱勾勒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小男人形象。小男人形象是柯灵给人最典型的形象,写字人加上上海人,这样的男人想大起来都不太可能。柯灵后来对张爱玲所做的行为在坊间引发哄传,这完全来自《小团圆》的记载。

《小团圆》中有这样的描写:“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桦,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着,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桦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么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荀桦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迹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着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尝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着点点头,没跟着下车。刚才没什么,甚至于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张爱玲说“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她的意思是她想打柯灵嘴巴子。从《遥寄张爱玲》一文中可以看到,柯灵其实对张爱玲极有好感,这个动作虽然不雅,好像也没有多么下流。也许只是男人在一个长时间内有好感的女人面前(何况意外相见,又站得那么近)一个下意识的示爱。一个男性一刹那的念头,虽然不免有点弄巧成拙。张爱玲其实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就说过这样的话,很多女人的矫情在于,男人不调戏她,她说他不是男人。男人若调戏她,她又说他很下流。这一句名人名言很好地反映了她对柯灵调戏的态度。从骨子里,她张爱玲不是女神,他柯灵也不是男神,他们如果不写作,也就是两位市井男女而已。张爱玲很快就感受到柯灵的势利:还是在《小团圆》中,盛九莉很快和荀桦又见面了,荀桦做了文化局的官员,人也白胖起来,乡下的糟糠之妻和同居的那个朱小姐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约了盛九莉去他那儿吃饭,饭桌上荀桦不跟盛九莉说话,饭后立即走开了,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新中国成立后柯灵做了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副所长,所长是夏衍,他们想邀请张爱玲来做编剧,没等他告诉张爱玲,却得知她已经去了香港——他们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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