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印经院小工

4.印经院小工

联合诊所搬迁出去,升格为藏医院,印经院成为纯粹的文化机构。

在过去的动荡年代,也多亏了德高望重的藏医们坐在印经院里。出于对他们的敬畏,红卫兵才没有在里面大闹,印经院的那些稀世之宝,才得以幸存下来。

混乱终于结束,印经院文管所和藏医院几乎同时成立。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那是印经院又一个中兴时代的开始。一批地方藏文化学者被调集到这里,清理、修补、校检经版和文献,恢复经书刻板印刷,其中就包括了其美多吉那博学的父亲呷多老师。

因为父亲,也因为印经院太缺人手,其美多吉也来到印经院。1980年至1981年,他都在这里当小工。

在印经院,其美多吉的具体工作是印刷经书。

从一楼拾级而上,二楼环绕天井的走廊里,就是多吉他们的工作间。在几个老师傅的带领下,多吉和几十个年轻伙伴,都曾在那里紧张而快乐地工作着。

他和扎西朗加、扎西彭措一个小组。一人负责抱经版,另外两人坐在简陋的木椅上负责印刷。这是一个最基本的生产单位。

初来乍到,多吉的工作是从抱经版开始的。

他肩扛手抱,一路小跑着往返于走廊和库房之间。

库房内的木架高达房顶,共分十五格,每一格都插满了印版。印版的一头都有把手,若要取出头几格的印版,需要借助木梯。

初进库房,刹那间,多吉被架子上的雕版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震撼了。

这里是拒绝明火的,包括电灯。甚至,整个印经院都没有电源。唯一能照明的,就是太阳和月亮。外面,现代化正在狂飙突进,但这里从来都是我行我素,时间几乎没有流动,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与古代无异。多吉第一次进去是早晨,微光照耀,只显现出库房朦胧的局部。一排一排的雕版,密密匝匝,挤靠在晦暗之中。整齐的木架一直延伸,远去,渐次消失,似乎没有尽头。多吉知道,库房里装的其实都是文字,它们都带着古人的气息,隐伏在黑暗中。淹没在文字的海洋里,其美多吉的身心都贴紧了文字。他觉得,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活的,它们跃跃欲试,试图发声。库房寂静得出奇。但是,近三十万块雕版,巨大的文字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力量,似乎要将他席卷。那时,只读了一年初中的其美多吉,才意识到什么叫学识渊博,什么叫浩如烟海,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

负责印刷的朗加和彭措,都比多吉大两三岁。他们春春勃发,心无挂碍,工作得无忧无虑。朗加在倾斜的印版上涂墨,彭措左手先铺纸,待右手执一滚筒一推而过,再揭起已印上文字的纸,一张书页便告完成。二人一俯一仰,配合默契,形成快速而有节奏的律动。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同运转自如的机器,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印经院的用纸,原料主要是一种名叫“阿胶如交”(汉语学名叫“瑞香狼毒”)的草本植物的根须。用“阿胶如交”造出的德格纸,色呈微黄,质地较粗较厚,但是纤维柔性好,不易碎,吸水性强。同时因“阿胶如交”本身是一种藏药材,有一定毒性,故造出的纸具有虫不蛀、鼠不咬、久藏不坏的特性,是一种印刷保存文献的理想用纸。多吉他们在头天下班前就要将纸浸泡,用布包好,压上石头,让纸不至于太湿,也避免风干。

印刷完毕的书页,多吉他们还要把它们挂在天井里的绳索上,自然晾干,再交由管理人员验收。质量合格了,再送齐书室理齐、磨平,周边涂红并且捆扎后,才成为一部经书。经版用完后,有专门的洗版工清洗,晾干,涂上酥油,验收后重新上架。

印刷过程看似令人眼花缭乱,但毕竟是一种简单重复的机械动作,其美多吉一看就会。很快,他和朗加、彭措三个人随时互相轮换,在任何位置上都应付自如。他们三个人都年轻、淳朴、友善而快乐。一年多时间里,三个人像亲兄弟一样合作相处,一直在歌声和欢笑中劳动。他们小组完成的所有印刷产品,也一直保持着当时印经院最好的质量。

朗加至今还在印经院。他和许多印经院造纸、雕刻和印刷的工人一样,把日常工作当成修行,或者说修行已经成为他的日常工作。他的内心是明亮的,他的生活是阳光的,一如当年和多吉在一起的那个时候。

朗加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很卑微。他们以虔诚之心工作,即使单调,机械重复,也可以抵达无人可以抵达的境界。

在印经院的其美多吉,当然是和阿爸住在一起。

除了中午印经院解决一顿简单的午餐外,早晚都是父子俩自己做饭。记忆中,这是多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父亲长期朝夕相处。

那一年多时间,他们是父子,也像师徒。

因为有了对文化的敬畏,他也因此更加敬畏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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