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病妇行》
她知道自己要死去了。目光渐渐涣散开来,竭力想看清床前的丈夫和子女,已经无能为力。
心中惦念沉重,她死得不安局促。
之前她病了很久,熬着不死,是放不下丈夫和子女。眼见不成了,把丈夫叫到身边,交代心事。诀别之言还没说出口,泪水已然潸潸落下。
我死之后,给你留下的两三个孩子,请你不要嫌他们是拖累,不要让他们饥寒交迫。如果他们有了过错,不要轻易责打他们。孩子们幼小,过于严厉的苛责容易使他们夭折。一切,请你念在亡人情分上。
丈夫是个老实人,含泪吞声点点头,回过头去看几个哭泣的孩子,再转过脸来,发现妻子已经断气。她残留在脸上的哀戚之色尚未消散。
他感觉周围空气冰冷,慢慢将目光由妻子身上收回,环顾四壁空空的家,看到他的孩子赤脚站在地上望着他,孩子们的目光让他无言以对。他觉得心里空虚无着,而肩膀上的压力陡然更重,他战栗着,终于大哭起来。
生活越发地难起来,无衣无食,他自己尚可勉力忍耐。而孩子们围在身边嗷嗷待哺,实在是不能视作不见。无可奈何将他们关在家里,自己到外面去想办法。在去市集的路上遇见有些关系的亲友,不管交情深浅都拉住他们的手企求一点钱为孩子买吃食。亲友见他如此潦倒,多少还是有点恻隐之心的,给了他一些钱。他又感激又羞愧,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此时实在顾不得颜面,但是一个大男人将生活过到这样凄惨的地步,心里还是会觉得羞耻的。
回到家中,孩子哭闹着要母亲抱,他哪里去寻来?这般心意冷透,心知过不了多久,孩子的命运将和他们母亲一样了。
汉乐府里这一篇《病妇行》每每看得我心有千斤重,于这重量中又明明看得见人世的情谊和分量。有人说《病妇行》里的父亲最终到人市上将儿女卖掉,又说是娶后妻,那是断章取义罢了。诗中所言“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明明是说将儿女关在家里,怕他们丢失,而不是将他们卖掉,不是“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如果是将子女卖掉就没有后面的“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之语了。何况他自己都饿得朝不保夕,哪来的钱娶新妇?
诗中病妇的话,诀别的情景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胡妻玉凤。原来这人世哀苦,是不曾改变的。古人和今人真无分别。《今生今世》中他写到妻子体弱又积年操劳得病,病中乃到临终,言辞恳切凄凉,其凄苦不下于《病妇行》。他写道:“玉凤本来身体弱,婚期迟到廿一岁也是为此,及来我家,操作辛苦就发微热,又总有心事,身体就更亏了下去。往常她发热,夜里她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后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她不因家贫嗟叹过一声,却总觉为她的病钱花得多了。”
“玉凤先时还自己惊慌啼泣,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她说:‘死不得的呀!’我虽拿话安慰鼓励她,听她这样说亦心里震动。她是对于这人世,对于眼前的亲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报,凭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来生亦要再订不误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盘,人世的悲欢离合皆超过了它自己。我见她这样,不禁伏在枕边痛哭失声,我的热泪都流湿了她的脸,她亦仍是静静的,只看着我叫我一声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说:‘不可,你应当续娶的。’竟像是姐姐对弟弟说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说:‘我死后亦护佑你的。’”
他又写道:“玉凤死后,女儿棣云也跟着去了,棣云是娘死后,连雇奶娘的钱一个月三元,家里亦拿不出,姐姐怎样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带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面前爹爹来看她了。”我看得总是要哭哭不出,不能看出他的话有假,情有假,是我糊涂也是我甘愿,我仍是信这人间情分厚重,大信不摇。
玉凤临终对蕊生言:“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说,和我结婚以来你没有称心过,这句话我听了一直搁在心里。”我闭目思之不禁泪下,这样的女儿心不是小心眼,她是把夫妻之情看得这样的沉重有声。不泥不腻,相敬如宾,平实夫妻自有它的动容处。
沧海月明珠有泪,她有她的生前惦念,他有他的死后牵挂。连那乐府里的病妇也是想保佑丈夫子女的,只是保佑不到罢了。如此,地下相见也是好的。
录《病妇行》于下:
病妇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甚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孤儿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汉·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