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梁庄
在将近三十年中,梁庄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西边最远到新疆的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则、云南曲靖、临越南边界的一些城市,南边到广州、深圳等地,北边到内蒙古锡林浩特,国外最远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们在城市待的时间最长的有将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刚刚踏上漂泊之程。
闲话
2011年的夏天,穰县持续暴雨。湍水又涨了。
暴雨之中,浊浪滚滚的湍水把连接南城和北城的两座石桥冲得摇摇欲坠。有好几天时间,河水漫过石桥,河岸两边的树也终于抵挡不住洪水的力量,纷纷倒在了河中。大水过后,石桥重又露出水面,石基已经有些动摇,护栏也被冲得无影无踪。一辆农用车在过桥的时候掉了下去,车毁人亡。政府在桥边立了一个鲜红的牌子:“禁止车辆来往。”
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又一具尸体挂在桥边不远处那裸露的交错的树根中。尸体被捞了上来,特征如下:
男性,50—55岁,枯瘦,头发、胡须皆长至颈部,嘴巴塞满泥沙,牙齿全无,腿部溃烂。
死者被拍了照,贴在各乡镇派出所的广告栏处。很快,有人传回信儿来,那死者好像是梁庄的梁军。梁军,和我同辈,他们兄弟三个,大哥是兴,他是老二,老三已记不起名字,是一名惯偷,常年坐监狱。兄弟三人都是单身汉。他们的姐姐接到信儿,赶紧往派出所跑,看到照片,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跟随而来的兴哥却沉着脸,一言不发,拨开同去的村里人,一个人先回家了。随后,派出所让他们去城里停尸处认尸,兴哥死活不去。任谁劝说,只是坐在梁庄小学他那借来的房子里,抽着纸烟,挠着花白头发,一动不动。
兴哥不去,尸体就无法确认。毕竟,他是最直系的亲属。况且,经过长期饥饿的洗礼,与人隔绝的孤独和河水的浸泡,那尸体确实具有模糊性。他们的姐姐偷偷去城里认尸,哭了一场,因为弟弟不认,也不敢擅自确认。更何况,真的确定下来,火化还要花钱。最后,民政局出资火化了尸体,以“无名尸”结案。
关于梁军如何淹死,梁庄人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饿昏了,栽到了河里。2008年我最后一次在田埂上见到军哥时,他已经是流浪汉,靠捡垃圾为生。在和我对视的时候,他陌生的、惶恐的和躲避的眼神曾让我颇为迷惑。也许是天生愚笨,他捡到的东西并不多,也卖不到什么钱,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几个月都没人看见他,大家并不在意。也有人说,可能是去河边捞东西吃,淹死的。还有人说是晚上睡在堤岸上,被冲下去的。不一而足。
至于兴哥为什么不去认,大家的看法倒非常一致。一旦认了,军哥就要被销户。作为户主的兴哥,要遭受两重损失:第一,军哥的低保不能再向国家要了;第二,军哥的地他也不能种了,一亩地呢。现在,军哥虽然不见人影,但也没有人能证明他死亡,国家就不能随便销户,兴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种弟弟的地,吃弟弟的低保了。
我回梁庄的时候,军哥的尸体刚刚火化,关于这件事的闲言碎语正在村庄密密流传。梁庄人对兴哥的行为很是看不惯,有责备之意,但并没有进行过多的道德评价。是兴哥太穷了?他,和军哥在村庄都太微不足道了?抑或是他那未老先衰的花白头发,他孤苦一人的生活让梁庄人的同情大于批判?不管怎样,这仍然是本埠新闻里的重要事件。梁庄人边重复地说了多遍的观点,边摇晃着脑袋,表示着不可思议。
在村庄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兴哥拒认军哥只是梁庄的小闲话,背后隐藏着一个大闲话。小闲话只是个引子,是戏剧里的丑角,是一部小说的过渡,是草蛇灰线,最后拉扯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目标和指向。
建昆婶的小儿子红伟的房子就盖在梁庄新老公路的交叉口,这个交叉口是进出梁庄的主要通道。红伟前几年从深圳回来,盖了房子,又贷款买了一个货车,搞起了运输。红伟好客,村里人,或是邻村去吴镇赶集的熟人来回的时候都会到他家坐下喝会儿茶,聊聊天,说会儿闲话。也因此,以他家为中心,辐射周边几家,成了梁庄新闻传播中心。
我回村庄的时候,一群人正坐在红伟家的大门口,两个小桌子,一桌在打牌,另一桌在喝茶,七八个小孩子各自一堆儿散落在周边的沙堆旁玩耍。红伟在他那辆大货车下,叮叮当当地修补。
初看到我,大家仍然是一脸的怔忡,好一会儿,才夸张地和我打招呼。在接触到他们眼神的一瞬间,我发现,他们对我还是陌生的,就好像我不是梁庄的闺女,好像我从来不曾回来过,我从来都没有与他们的生活发生过交集。
或许,事实也是如此。2008年和2009年那几个月的村庄生活,即使在我,也很遥远且模糊了。对于梁庄的乡亲们而言,那几个月甚至连涟漪都没有泛起,这样的来来去去太多了,政治、经济、亲人,都是自管自地来了又走,走了再来。
一刹那的陌生之后,我这些哥、叔、婶、嫂、爷的表情马上变得丰富起来,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和我开起玩笑来。人群逐渐围拢过来,尤其是年龄大些的嫂子、婶子、奶奶,看着我,不断地感叹,又一次提到我早已去世的母亲,慨叹“麦女儿”人有多好,如果活着该多有福气。麦女儿,我母亲的名字,她那一辈的梁庄人都这样叫她。
红伟家左边斜对面,旧公路的另一边,是已去世的光河的大房子。院子一角的刺玫、月季、大丽花,在夏雨的不断浇灌下,正肆意开放,繁密的花朵把枝条压得朝向四面八方伸展。大门上贴着黄色的对联:
迎新春倍思亲人
贺佳节缅怀前辈
德高望重
光河是绝食而死的。在死前的两个月,他就拒绝进食。他每天斜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仿佛在期盼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眼神空茫,没有焦点。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一直这样一个姿势,直到虚弱得不能动弹。光河的老婆花婶把一个吸管插到光河的鼻孔里,每天用针管注入流食。只有此时,光河才把头转过来,绝望地看着花婶,他拒绝吞咽,可是,吸管直接进入他的胃里,他无力抗拒。梁庄人都说,他是在等着他惨遭车祸死去的一儿一女来接他。这座宏伟的、用赔偿钱盖起来的房子,是他宝贝女儿和儿子的象征。他每天躺在儿子和女儿的心脏里,悲伤地怀念他们。据说最后半个月,他忽然又想活了,拼命地吃东西,每天乞求花婶给他弄东西吃。他吃完就吐,吐完再吃,吃完又吐,最后,还是死了。2010年11月21日,光河去世。享年四十八岁。
花婶也在门口站着。她仍然笑笑的,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和凄凉,说话的底气也没有原来那么足了。她特意站在花丛前让我照相,笑盈盈的。透过镜头,那笑容有一种涣散了的深深的空洞,还有些许一闪而过的羞愧和心虚。她这样活着,似乎太过强悍。把自己的儿子、女儿、丈夫都活死了,自己还活着。
清立过来了,他的头发呈蜂窝状和铁锈色,衣衫破烂肮脏,那把不离身的刀不见了。看到我,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黑洞一样的嘴巴,他的牙齿几乎全掉了。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弟弟发生了冲突,弟弟照着他的脸一拳过去,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嘴巴朝我动了动,似乎喊了一声“姑”,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那六七个玩耍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两三岁的样子,追着清立,用小手划过自己的脸,羞清立,一边唱着喊,“清立不要脸儿,清立不要脸儿。”
以后一段时间,我在村里走,和别人聊天,在沟渠,在村头的小房子那里,都会不期然遇到他。他就像一个魂灵,在梁庄到处闪现。他远远站在人群的外圈,满含期待地看着大家,但是,一旦我把眼神转向他,他马上躲避开去。
这将是另外一个军哥。没有人朝他看一眼,没有人在意他,甚至,根本没有人看到他。奇怪的是,他的脸又有一种平和,没有那种穷凶极恶的紧张。已经沦为乞丐的清立,嵌在梁庄的内部,被人遗弃,却又平和地生活。他的神情是安然的、平静的。
傍晚五点多的时候,几辆三轮车从镇上方向往村庄这边来。最前面的是我一个堂哥的老婆,我们都叫她凤嫂。车里面坐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看到我在路边站着,凤嫂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上下打量着我,嘴里啧啧感叹着。凤嫂,在年轻时候就已经苍老,头发枯黄,脸盘宽大扁平,不修边幅,整天都在忙碌干活,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穿过干净整齐的衣服。现在,也未见更老,只是个头矮了好多。车上坐着的是她的三个孙子,三个儿子一人一个,不偏不倚。他们刚从镇上幼儿园放学回来。凤嫂的车极脏,这是她的卖菜车,泥块、土堆、沙粒到处都是,孩子们就坐在这灰堆里,惊奇地望着我。
紧接着来的是一个极瘦的老太太。三轮车里坐两个孩子,一个大点的孩子坐在车挡的平板上,这个孩子的体格已经是成年人的形态了。这三个孩子把车塞得满满的,显得骑车的老太太格外孱弱。她看到我,停了下来,惊喜地抓住我的手,张着嘴,出来的却是嘶哑、含混的声音。我诧异地望着她,这是建昆婶。2008年还在为老母亲被强奸杀害一事风风火火到处告状的建昆婶,两年之间,竟然衰老成这个样子。而她的声音是怎么了?建昆婶比比划划,指着脖颈下面长长的伤疤让我看,凤嫂在旁边解释。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建昆婶去年得了食道癌,在穰县做完手术之后,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说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一会儿就含满了泪水。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小女儿。我母亲在世时,她们是好朋友。她的小女儿和我相差一个月出生,在五岁的时候夭折了。死亡的阴影已经盘旋在这个老人的身体上。下次回来,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讲我母亲和她女儿的故事了。
回到红伟家门口,围坐在茶桌旁的那几个哥、叔、伯辈的人,正压低着嗓子,神情紧张、意趣盎然地谈着什么事情。这是真正的闲话时刻。重大新闻正在形成。这是梁庄每天午休时间、傍晚时分或打牌聊天时的必修课。
一个村庄里的闲话意味着什么?“闲”,从词源学上讲,原指“木栏的遮拦物”,逐渐引申为道德和法度的规范。《论语·子张》云:“大德不逾闲。”“闲”加上“话”即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背后对别人的批评、议论”。从社会学上讲,在一个生活共同体中,“闲话”就是一个公共空间,具有限制力和约束力,通过闲话,共同体中的成员的道德边界被不断加强、界定并得以维持,对于一个村庄而言,闲话就是村庄人际关系、社会存在的监控网络,对村民具有一定的威慑力量,人们可能会考虑到闲话的道德评价而去修正、改变自己的行为。而对于在一个村庄里缺乏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人,“闲话”是制造舆论,进而影响其他村民的基本方式。
果然,他们正在议论兴哥不认弟弟尸体的事情。
“要不是为了那1750块,兴哥会恁不像话,连亲兄弟也不认了?”
“还不是为那个老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和他过日子的,来了连个门都不出,到兴那儿串个门,连个招呼都不打。”
“说的可是,还是亲兄弟呢!不过话又拐回来说,要真是认了,军哥的地就要收了,那这赔偿钱该归谁?”
“归谁?那还用说,反正兴哥是使不上。再说,那可不是一亩地的事儿!”
“一亩地?十亩地,二十亩也不拉倒!人家南水北调是按整块算的,咱们是按户头算的,多出多少地?你敢算一下,光从坟园到公路上那段路能多出来多少地?”
“也够他们忙的,得编多少假户口。”
“那凭啥?应该是全村人的地,全村人的钱,凭啥他们几个占了?说是南水北调,大工程,谁占住光了?还不是他支书一个人买的搅拌车、粉碎机可以去,平头百姓谁占住光了?”
兴哥不认弟弟尸体这件事本身有悖于人伦道德,固然会被村庄的人议论,然而,当有更重要、更切己的利益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时候,这一闲话立马就有了新的所属。这涉及南水北调工程占梁庄土地并赔偿的问题。军哥事件在以新的角度展开。这新的闲话正在以密谋的方式使梁庄充满了躁动。
如果军哥不死,就应该有一亩地。军哥长期流浪,这一亩地实际上为兴哥拥有,是兴哥的重要收入补贴。这里面还牵涉兴哥的一件不光彩的事。前几年,一个“老女人”(梁庄人的形容)和兴哥住到了一块儿,那个女人时来时去,来的时候钻在兴哥的屋子,从来不与梁庄人打交道,但兴哥的伙食在那段时间就要好多了。梁庄人一见兴哥去吴镇割肉买菜,就会意味深长地相互看几眼。兴哥花销大了,一人地两人吃,当然不够,他需要弟弟这一亩地。现在,他更不能放弃这一亩地,因为南水北调工程就占住了军哥的地。政策已经确定下来,梁庄占地,按一亩一年1750元的标准赔偿农户。一亩1750元,不用种地,不用担心旱涝歉收,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所以,军哥不能死,兴哥也不能认。
南水北调占梁庄多少土地,由国家丈量,占多少赔多少,每户农民都设一个账户,钱直接打到农民账户里,防止截流。这清清楚楚,没有问题。但是,问题在于,占地面积是整体测量的,按整体面积赔偿,而梁庄分到村民的地是一块一块的,路,沟,渠,角角落落,属于村庄的公共空间,没有分给具体哪一位村民。这样,当土地被整体测量使用时,就会多出来一些面积。
此后的十几天时间,我每到一家,只要坐那么一下午,无论谈论的是什么话题,最后,都会归结到这件事上。首先是怀疑,对一亩地1750元能否顺利到手非常质疑,进而愤怒地说到多出的公共面积和多出的钱。其实到底多出多少,谁也搞不清楚,彼此算出的面积差距也很大。话题由此展开,说到村庄里的其他事情,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破口大骂的程度。
离开梁庄
夏天的村庄中午,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热气蒸腾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愚钝。
沿着梁庄的新公路,走过两边密集的新房子,走过梁庄小学,走过老煤场,走过王家胜娃的石灰砖厂,再走过一大片绵延的绿色烟叶地,一条直直的、平整的、向远方无限延伸而去的开阔地,突然从茂盛的庄稼地里开出,呈现在大地的中心。它如此宽阔,以至于一眼望过去,两边的村庄房屋和庄稼都显得非常遥远和矮小。那惊人的宽阔充满着神秘的威力和不可思议的创造力,把大地、植物、时间和空间都逼得狭小且短暂,显示出一个庞大国度的浩然之气。举世瞩目的、被称为“世界上最大调水工程”的南水北调工程正横穿湍水,跨过梁庄,向大陆腹地延伸而去。
但是,在村庄内部,连续的暴雨肆虐地冲刷着房屋、地基、路、树木、杂草和庄稼,一切都处于无序之中。最明显的就是村庄内部道路的损伤和混乱。新房不断建起,路却越来越难找。从公路进梁庄的主路根本无法辨认,道路已经被两旁的杂草完全遮蔽。我家老屋的左边原来是一条直路,可以通往村后的庄稼地和韩家,现在,也都被周边各家的新房分割,路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一条缝儿。
老老支书兴隆家的院子半边已经坍塌,看到我路过,坐在院中树下乘凉的老老支书站了起来,大眼一瞪,喊我:“小清过来坐啊!”旁边的大奶奶扶着拐杖,也艰难地站起来。我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肉,五官完全错位。整个眼珠都散了,看起来很恐怖。她的嘴巴嚅动着,呜咽着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得要窒息,急急地逃跑了。老老支书仍然声如洪钟,在我们身后喊着,“再来玩啊。”
村东坑塘中间的那条大路地基已经塌陷,一边低一边高。坑塘旁边丰定家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一个轮子几乎悬在了坑塘的边沿上。如果单看路的现状,你无法明白他是怎么把这个庞然大物开进来的。
丰定和老婆去年从中山市回来,买了拖拉机和旋耕耙,挣钱养家,打算不再出门。我好奇地问起他的拖拉机是怎么进来的,他即刻骂起来,说有钱的在公路边盖房子,车想咋放咋放,村里的路越来越没人管。这段路是他和哥哥、父亲自己拉的石子垫的,勉强把车开了进来。几场暴雨之后,路又塌了,他还得再垫路。丰定一直想在公路旁找新的宅基地,想盖新房。但是,村委会怎么也不给他批地。
找丰定,除了想听听他的打工史,想了解他为什么要回来之外,主要还是想通过他找一找在广州一带打工的梁庄人。梁庄在南方打工的人几乎都是他们兄弟俩人带出去的。他知道好几个人的电话,当即打了过去,只联系到其中三个,另外两个手机已经停掉。
在随后的十来天里,我一家家地走访,打听电话,进行联系,始终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没有想到,梁庄在外的打工者,他们和家人、村庄的联系,如此之少,彼此之间竟然如此隔膜。
有些家庭整体离开村庄,多年不回村庄,至多春节到坟园上坟烧纸,根本不作停留,只能猜测谁有他们的联系方式,这些电话非常难找。有些家庭在村庄的人缘不好,出去打工几乎不与村庄联系,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也不会找他们帮忙,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遗忘了他们。那些有孩子留在村庄上学的青年夫妻,原来会在春节回来,现在,则在暑假托人把孩子送到打工地点(每到暑假,都有专门做这样生意的长途汽车,车费要高于正常车费一倍),孩子在那儿玩一个暑假,再托运回来,自己也不耽误打工时间。
有的在外打工多年,会忽然回来,起一座“豪宅”,接儿媳,在家过一个春节,然后,又在梁庄消失,继续在外打工。但这样的中年打工者,在不久就会回到村庄,因为很快,他们就要开始下一个任务:照顾孙子或孙女儿。万青和巧玉就是这样的情况。2008年我回来的时候,万青的儿子结婚。2009年,万青有了第一个孙女,在汕头拉三轮车的万青和在电子厂打工的巧玉只得回来。巧玉照顾孩子,万青在梁庄砖厂干活,儿子和儿媳则继续在外打工。
难以联系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打工者工作调换太快,尤其是年轻人,常常在不同城市干不同的活儿。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废除之前的号,换当地的手机号。每换一次号码,就会与一批人失去联系,慢慢地,也就越来越少人知道电话。福伯家,梁庄的大家庭,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他的几个儿子和众多孙子分布在新疆、西安、郑州、北京、深圳等各地打工,福伯把儿子孙子们的电话都记在墙上。我按照电话一个个打过去,结果,有一半都打不通,福伯搞不清楚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都在哪里。我问福伯到没到西安或北京去看过儿子孙子,知不知道他们在那儿生活得怎么样?他诧异地反问我:“谁去那儿干啥?打个工,还能住啥样吃啥样?”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留在梁庄的人对在外打工的亲人、族人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似乎他们认定在外打工的梁庄人整个心还在梁庄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会饶有兴致地讲谁谁回来娶媳妇,割痔疮,做手术,盖房子,也会以一种特别陌生、惊讶的口吻谈谁谁校油泵发财了,谁谁又赔了,现在回梁庄在做什么。梁庄始终是中心。在外,只是暂时的,讨生活的,最终都会回来。也因此,他们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自己的亲人在外打工的状况,即使谈起来,也以一种非常模糊的、完全逆来顺受的态度。
关于村庄里出去的一些女孩子,我听到了很多闲话。一贯高声大调的梁庄人在谈起她们时连说话的声音都会放低许多,暧昧而不屑。在红伟家里,我碰到万生,他先是在吴镇开饭馆,生意非常好,却因政府欠账太多,难以为继,就关了饭馆到西安,在那里的城中村卖河南烩面,结果还是开不下去。据说是他老婆太不会事儿,得罪了去吃饭的老乡。我问万生要他两个妹妹玉英和玉花的电话,他却支支吾吾。周围的人也满含暧昧之色。在经过一段铺垫之后,这些女孩子的故事才慢慢地在闲话中,在破碎的证据和相互的争执中浮现出来。
回乡的梁庄打工者并非因为本地的经济吸纳力转好。他们几乎都是受伤者或病患者,或因为孩子、家庭的问题不得不回乡。丰定、永树兄弟先在广州郊区打工,后来在中山的鞋厂和高温塑胶厂一干好多年,都是严重的胃溃疡患者;丰定的老婆是从十五岁起在鞋厂干活,2005年左右,她的头开始有轻微的颤抖,应该是轻度中毒或中风的标志。在云南校油泵的书明被摩托车撞飞,伤了左腿,引起肌肉萎缩,不能再从事任何劳动,回到梁庄,吃老本儿,天天以打牌为乐。而万青,我在梁庄砖厂看他干活时,才发现他的左胳膊已经瘫痪,严重萎缩。他一直隐瞒得很好。那是1994年他在山西一个煤厂干活时,煤窑倒塌伤了小脑留下的后遗症。
万青媳妇巧玉和丰定老婆对城市的打工生活非常怀念。巧玉给我算了一笔她和万青在家生活的成本账,他们两口子回来不到一年时间已经花出去了将近两万块钱,而在打工的地方,人情很少,“每个月到时间就有十几张红红的票子发下来,心里可美”。丰定老婆已经成为鞋厂鞋样室的员工,比在大车间干活要干净很多,有风扇吹,有水喝。更重要的是,厂里对她非常重视,工资涨到了两千五百块钱一个月。但是她们对于打工的城市、乡镇却异常陌生,在说起打工的镇子时,丰定老婆竟然想不起来小镇的名字,而她在那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巧玉在说起汕头的那个小镇时,也着急地求助于丈夫万青,她想不起来。
实际上,留在梁庄的梁庄人一部分也成了打工者。南水北调把梁庄的一部分土地占用,坟园前后、河坡上那千余亩地也已经被吴镇的两个种烟大户给租去种了烟叶。梁庄的妇女打工队队长喜娟组织了梁庄的十几个妇女和老弱男人,以一天三十块钱算。因为干活快,人又热心,打工队慢慢吸引了周边村庄的一些人,男女都有,三十几个人,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干不同的活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劳动”,他们直接说自己是“打工”。还有就是在砖厂干活的,道义砖厂和韩家红贵砖厂吸纳了三十几个梁庄的劳力。其他家庭有如丰定那样买了旋耕耙、挖掘机、拉沙车在附近找活儿干。
梁庄内部的经济生活正在发生真正的改变。有一定规模的资本经营者正在进入梁庄,土地被集中起来,被那些有金钱能力和销售渠道的人所控制。相关政策部门、金融机构也因利益关系以各种方式参与到这样的集中化和集约化过程之中,这加快了资本集中的速度。在分田到户四十几年后,梁庄人开始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里给别人打工。
在村庄的十几天里,我一家家走访,一个个打电话,联系、寒暄、落实,牵出另外一些人,再打电话,这样才逐渐理出一些头绪,并开始确定所要采访的基本路线。
在将近三十年中,梁庄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西边最远到新疆的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则、云南曲靖、临越南边界的一些城市,南边到广州、深圳等地,北边到内蒙古锡林浩特,国外最远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们在城市待的时间最长的有将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刚刚踏上漂泊之程。
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梁庄人也依据官方的说法,认为自己是“盲流”“打工的”“进城务工人员”“进城农民”“农民工”。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自嘲就是一个“要饭的”,“就是进城要碗饭吃,啥好不好的”。
村中老屋
- 2012年2月4日晚,建昆婶因食道癌于梁庄去世。
- 参考薛亚利:《村庄里的闲话:意义、功能和权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
- 网上流行这样一个段子,“请叫我公民——本名农民工,小名打工仔,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书名无产阶级同盟军,临时户口社会不稳定因素,宪法名公民,党给的封号主人,时髦称呼弱势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