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色彩来形容杨绛的一生,应该是最温暖的橙色,既有黄色的温馨,又有红色的蓬勃。
我们仨
北京三里河的一幢三层旧楼,只有一家的阳台没有封起来。房子的主人说:“为了坐在屋里能看见一片蓝天。”主人说这间寓所是“人生的客栈”,一旦被这么定义,似乎连屋前的云卷云舒都淡然起来,一百多载的时间,有时就像是这屋前的阳光,直到那束光从浅黄变成炽白再变成浅黄,才知一天早已过去。难能可贵的是如这一天中的阳光一般,人生最初与最后的色调都是一样的,所谓初心未改。
房子的客厅墙上还挂着“我们仨”的照片,从左至右:杨绛、钱瑗、钱钟书。时间没有拿走一切,至少回忆还在。
一个世纪的风雨,她以瘦小的身影撑起了整个家,也撑住了一代文学人的脊梁。
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杨绛。
你说,回忆有多重?
你说,多少人期望当回忆时可以举重若轻?
你说,当初就是那么一刹那,回忆起来却要用一辈子。
大概所有的回忆都取决于回忆时的心境,清风明月、宋明山水的心,回忆起来往事也就如拂沙一般。
温馨又蓬勃的家
杨绛原名杨季康,于1911年7月17日来到这个世界。她出生在北平,书香门第,按她的说法那是个“寒素之家”。
杨绛的父亲是杨荫杭,字补塘,又名虎头,笔名老圃,是当时十分著名的律师,曾先后考入北洋公学、南洋公学,后留学到美国、日本,取得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硕士,创办过无锡励志学社和上海律师公会,担任过上海《申报》编辑,学而优则仕,担任过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等职。
杨荫杭是个有知识分子情怀的人,秉性刚正不阿,骨子里带着正气。他曾经在1921年的文章《说俭》中写道:
奢靡是君主政体、贵族政体的精神追求。而共和之精神,则力求俭朴,“孟德斯鸠论共和国民之道德,三致意于俭,非故作老生常谈也”,决不能“生活程度高而人格卑”!社会风气奢靡,会直接加剧贪污腐败、以权谋私的歪风邪气!
当时社会奢靡成风,而杨荫杭身居高位却能保持如此心性,现在读来依旧让人身贯正气。
在杨绛回忆父亲的书里,她把这个一辈子刚正不阿的清末民初知识分子,描述成一直坚守自己人生信条的“包公”,为了自己的信念坚持到最后。
杨荫杭于1895年考入北洋大学堂,学习十分努力,却中途被除名,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而是因为当时的一些学生闹学潮,遭到了“洋人”的镇压,一个领头的广东人被学校开除了。这件事震慑了其他参与的人,大家纷纷退缩,杨荫杭站出来说“还有我”,于是,就被一起除名了。但事实上,杨荫杭并没有参与这个学潮,他只是看不过大家被“洋人”吓破胆的样子。
杨绛的母亲唐须嫈,杨绛说,母亲这个古里古怪的名字肯定是父亲改的。因为父亲那时任京师高等监察厅检察长,每到元旦要去怀仁堂(中南海主要建筑物之一,原名佛照楼,1911年袁世凯将其改名为怀仁堂,并在此接见外宾、接受元旦朝贺)贺节,去怀仁堂贺节要穿夜礼服,需夫妇同行且还需要夫妇的名片。杨绛的母亲家是生意人,小名细宝,为了贺节之需,父亲给母亲名字改得古雅些,便用了“嫈”字,意为好。
母亲是无锡人,与父亲同乡,两人同岁,二十岁时结的婚,恰是郎才女貌的年纪。母亲在上海女子中学务本女中上过学,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女性。她面容清秀,端庄大方,虽然接受过西式教育,但身上依旧有着中国传统女性的优点,贤良淑德,结婚以后安稳持家,是德行并举的贤妻良母。
杨绛出生时上面已经有寿康、同康、闰康三个姐姐。按说,再得一个女儿应该不会受宠,但大概是因为这是父亲逃亡海外、留学美国归来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加之家里的姐姐们都不在父母身边,所以杨绛得到了独女的宠爱。小杨绛有时候哭闹,父亲就抱着她来回踱步,嘴里哼唱着摇篮曲,这可是兄弟姐妹中独享的殊荣。
父亲为她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如果用色彩来形容杨绛的一生,应该是最温暖的橙色,既有黄色的温馨,又有红色的蓬勃。那些童年的趣事就像是这片橙色中的星辰,辉光闪烁。
趣事之一,是与吃有关。
父亲喜欢吃冰淇淋,杨绛出生那年,家里买了一只制冰淇淋的桶,杨绛出生那天家里恰好做了一桶的冰淇淋,小杨绛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桶冰淇淋,全家都觉得这是贪吃的小娃。二姑妈给她尝了一点,小嘴都冻僵了,依旧在吧嗒吧嗒地舔,回味一般的大人举动逗乐了大家。
趣事之二,是与穿有关。
四岁时,杨绛随父亲到北平。她第一次见到了满族人,这个人是他们的房东,是个梳着“二把头”、穿着旗袍、脚蹬高底鞋的满族女人。杨绛只见过上海女人穿的那种高跟鞋,未曾见过这种鞋跟在鞋底中央的鞋子。满族女人穿起这种鞋子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摇曳顾盼,杨绛出神地盯着看了很久,甚至不自觉地模仿起那女人走路的姿态。父亲在后看见笑着问:“你长大了想不想穿这样的鞋子?”小小的杨绛琢磨了下说:“想。”
随着年纪渐长,脱离了幼儿时期的懵懂,开始懂得人情世故与家庭温暖,在兄弟姐妹的陪伴下与父母的关怀中,杨绛一点点地感受着家庭的温暖。
父亲喜欢看饭后孩子们围在一起吃甜食,好不热闹。他把这样的家庭聚会叫“放放焰口”。“放焰口”是从盂兰盆会(中元节)借来的词儿,在杨家的意思就是爸爸请客,孩子们在这时可以问爸爸要吃的、用的、玩的。“放焰口”时举家欢乐,父享膝下欢闹,子享抚顶关怀,好不温馨。很多年后,杨家的孩子还是会要求父亲“放焰口”,吃什么或者玩什么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还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所有的兄弟姐妹里,只有杨绛最懂父亲的心,也最能照顾好父亲。
孩子们一般会在午饭后“放焰口”结束后自动散去,好让父亲午休。有一次父亲叫住阿季,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阿季从此就乖乖地陪在一旁看书,一点声音也不出,像一只乖巧的猫。冬天家里只有父亲屋里生了火炉,孩子们都用烧炭的手炉、脚炉取暖。火炉须不时加煤,阿季手巧动作也轻,加炭时打扰不到父亲休息,姐姐和弟弟妹妹们都佩服她能加炭不出声。
在整个大家庭里杨绛最听父亲的话,其次最听三姑母的话,虽然三姑母是个严厉而刻板的人。
阿季六岁时,从第一蒙养学院学前班毕业,入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那时她的三姑母荫榆在女高师任“学监”。三姑母说的话杨绛从小就听。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中,写道:“我还是她所喜欢的孩子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小学生正在饭堂吃饭,她带了几位来宾进饭堂参观。顿时全饭堂肃然,大家都专心吃饭。我背门而坐,饭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儿。三姑母走过,附耳说了我一句,我赶紧把米粒儿捡在嘴里吃了。后来我在家听见三姑母和我父亲形容我们那一群小女孩儿,背后看去都和我相像,一个个白脖子,两撅小短辫儿;她们看见我捡吃了米粒儿,一个个都把桌上掉的米粒儿捡来吃了。她讲的时候笑出了细酒窝儿,好像对我们那一群小学生都很喜欢似的。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不怪癖。”
缘分已在冥冥之中
幸福与快乐一定是要以苦难与悲伤来描边的,唯有经历难以攀爬的险峻高山才能看见最美的天空。我们在人生这条道路上,总要忍受着刺痛来握紧玫瑰,要痛过方知玫瑰艳丽的珍贵。
1917年5月初,交通部总长许世英涉嫌贪污巨款,时任京师高等检察长的杨荫杭传讯交通部总长,同时搜查证据,一切严格依法进行。杨荫杭将贪污巨款的总长拘捕扣押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杨家电话一夜不断。天亮之后,杨荫杭就被停职了。此前,司法总长张耀曾出面干预,不顾媒体揭露,议会质问,意欲停止调查此案,杨荫杭不予理会。没承想,在搜查证据时,司法部以检察官“违背职务”为名将杨荫杭停职。虽然杨荫杭停职时间不长,但精研法律、热衷法制的杨荫杭已经心灰意冷,对官官相护的北洋政府失望透顶,再无意做官,于是辞职南归。
1919年,当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时,一家人知道要与这座北方的城市告别了。那时阿季不过八岁,只是个好奇而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在火车上问父亲:“这火车上座椅的扶手怎么还包着丝绒、镶着花边?”父亲告诉她,这是头等舱。而火车车厢的另一端阿季看见方形的车厢,没有座椅,像是客厅,有桌子,还有汽水,还有沙发。她问父亲:“那是几等车厢?”父亲没好气地回答:“二等!”她那时还不明白为何二等(车厢)怎么比头等车厢还要好,父亲为何会如此没好气,当然也就无法知晓父亲对于在华洋人特权的反感了。
火车汽笛声远去,一家人又上了轮船,船上又脏又乱,一家人互相照应着挤在一起。三姐说还没看过海上的日出,并跟阿季约定,早上要记得叫醒三姐去看日出。最后还是三姐叫醒了阿季,两人人生第一次看见了海上日出:日轮一点点融化地平线,从海平面上冒出头来,光线奔涌而出,跳跃在不断波动的海水上,闪着朝阳独有的光芒。阿季那时还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样的壮阔,只是说:“好看极了!”后来忆及此事,杨绛觉得,只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哪怕船脏路远也是温馨有趣的。
而后又乘坐“拖船”,等到无锡老家时,一家人已经筋疲力尽。当时杨荫杭已经预先租下一所裘姓宅院,可又不满意,亲友便介绍了流苏声巷的一处旧宅,父母带着杨绛去看。那个房子不是别人的,正巧是钱钟书家的。当时两家人并不认识,两个孩子自然也不认识,后来两人成为夫妻,聊起的时候才发现冥冥之中已经有了擦肩的缘分。
杨荫杭没有选择这个宅子,因为住在那房子的女眷说,搬进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药罐子,似乎暗示着这是一个晦气的房子。杨家最后还是在沙巷的裘姓宅子里住了下来。阿季不觉得这个房子差,反而觉得还不赖,因为正好有条河从院子里穿过,不用出家门,站在木桥上就看得见河,河上大小船只来来往往,有趣极了。
江南水乡盛产鱼虾,杨荫杭住在这里最爱的一道菜就是“炝虾”。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小虾,鲜活乱蹦,以清水洗净,用葱椒酱油一浇,扣上碗,待小虾在碗里吸足酱料,再掀开碗,便是一道美味。父亲和家里人都爱吃,除了阿季。阿季怕吃活东西,不敢尝鲜。
不知是否是因为吃生食鲜虾不干净,一家人除了阿季都病了。父亲病得最严重,高烧不退,后来竟说起胡话来,病重的时候说满床都是鬼,母亲站在床前,双手做驱逐扫荡状,说鬼都驱走了。父亲是留过洋的人,看病只相信西医,无奈当时无锡只有一个西医,可西医来了只是取了血样和粪样送到上海去化验,没开出一点药。后来母亲怕父亲挺不过去,去请了中医,是位名医,可名医来了只是号了脉,未曾开方子,那时医生不给开方子就意味着没救了。父亲的老友华实甫(著名中医)也来探望,并答应母亲,“死马当活马医”,给开了方子。就这样,中药被母亲伪装成西药,父亲一服一服服下,身体竟有了起色。大概是命运眷顾,又或是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起了作用,父亲的病好了起来,一家人提着的心终于又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没有人能预见时间这条路上的风景,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安然接受苦难,珍惜遇到的缘分。
初识书滋味
搬到无锡之后,母亲便把阿季和弟弟们安排到了家附近的大王庙小学。学校是个不知名的大王的庙改造的,只有一间课堂,十分简陋,小学总共四个班大约八十个学生,全部挤在这间大课堂里,学校除了校长之外只有一位老师。虽然杨绛在大王庙小学只待了半个学期,但对她来说这是段生动的回忆,里面有孙光头的趣事,有校长打学生却发现是自己的儿子的闹剧。在大王庙小学读书,少了正规教育的系统化,但却让这段读书经历顺着生活的枝蔓生长,处处弥漫着生活的气息。
杨荫杭是认定孩子们都要上学的,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一定要接受最好的正规的教育。不久,杨绛就去了上海启明女校,开始了真正的读书生涯。
启明女校坐落于上海原法租界徐家汇圣母院内。这是法国天主教会1867年在上海专门为非教徒建立的一所著名女子学塾,20世纪20年代后改称女校。随着杨绛就读启明女校,全家人也搬到了上海。
在这里,照顾学生起居,教导学生功课的都是修女,学生们叫她们“姆姆”。学校的作息时间极其严格,每天早上六点打铃,起床梳洗;七点打铃,排队上厕所,然后到饭堂吃早饭;十二点午饭;下午四点半吃点心;六点晚饭。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当然节假日会自由一些。晚上还安排有夜课。学校一个月放一天假,住在本地的学生可以由家长接回家。
启明女校严格的作息和学习计划,让杨绛受益匪浅,后来杨绛回忆说,学会判断和自我克制,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很重要,她感谢启明生活从小给予她这方面的培养和锻炼的机会。
1923年,杨家由上海迁往苏州。这次搬家的原因,是父亲病后身体渐渐复原,重新进入法律行业,可上海社会过于复杂,父亲并不喜欢,遂决定定居苏州。在阿季放假回家时,父亲觉得启明中学是教会学校,害怕教会学校影响孩子的自由思想,所以请杨家的“教育家”(三姑母杨荫榆)为阿季和三姐重新在苏州选定学校,起初选定的是苏州景海女校,后来因为杨荫榆去振华女校做了演讲,觉得振华更好些,所以杨绛最终转入振华读书。
那时的振华条件不好,校舍是振华第一任校长王谢长达先生家的老宅加盖后的简陋建筑,如轿厅成了礼堂,大厅成了课堂,上层连成一片,都是教室。因为是加盖的缘故,房顶常常掉灰,上课的时候也不例外,学生们都笑说像是往馄饨里撒胡椒面。阿季去了振华女校,有一种回到了大王庙学校的感觉。
随着年岁渐长,她不再像年幼时那么贪玩,而开始贪看书了。当时父亲教她一篇《左传》,她自己通读了全文;英文课本选有Ivanhoe《劫后英雄传》的选段,她不满足,暑假里自己借着字典读完了原著;生病时在家就读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后来又读《寄小读者》及苏曼殊的作品,读书成了她最大的爱好。有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她说:“不好过。”父亲又问她:“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说:“一星期都白活了。”
阿季读高中一年级时,国文老师讲诗,也命学生写诗,杨绛的习作被《振华校刊》选登。
斋居书怀
俯视溪中鱼,相彼鸟饮啄。
豪谈仰高人,清兴动濠濮。
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
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
当时孙伯南先生批:“仙童好静。”
勇敢说不
阿季十六岁那年,还在读高中,北伐战争胜利,学生活动遍地开花,常常上街游行或是开群众大会。杨绛的学校自然也参与了,当时的活动是上街搞宣传,拿个板凳,站在上面向路人演讲,呼吁人们参与革命。阿季也被推选去宣传,但她年纪小面子薄,不想去。当时苏州常有轻薄女孩的事情发生,年轻女孩站在板凳上,说不定会被这些轻薄之人围观。这样的场面,阿季想也不会有人好好听演讲。那时,很多封建人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同意,就可以推免此事。阿季也想学她们那样,回家给父亲汇报这事,没想到竟被父亲一口拒绝。父亲说:“你不肯去,就别去,别借爸爸来挡。”阿季还不放弃说:“少数得服从多数啊。”父亲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道理,也可以说,去不去在你。”
父亲给阿季讲了一件自己的事情。他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的时候,一位军阀到了上海,当地士绅联名登报欢迎,父亲当时的一名下属未经他同意也把父亲的名字加在了欢迎名单里。父亲当即登报声明,他没有参与欢迎。当时有人劝他:“当作不知道就可以了,声明也可不必了。”父亲说完,问阿季:“你知道林肯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你敢吗?”
不懂得拒绝一事,往往是方便了别人为难了自己,在人生前进的道路上不懂拒绝而背上了许多负累,难免会拖慢脚步。拒绝是守住自己底线的一种方式,更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勉强去做,总归是做不好,倒不如把这个选择的机会还给别人,别耽误了别人的时间。
阿季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可她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去了学校说,我不赞成,我不去。后来这事被校长得知,校长训斥了阿季,可她依旧没去。后来上街演讲的同学被国民党的军官请去游园吃饭,校长生怕后有文章,这事倒也就此作罢。
父亲对于杨绛的影响远不止于此,父亲就像是一盏灯一样,在繁复的人情世故与道理纲常上,为她照亮一条路,让她自小就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有一次,父亲带着家眷去看望朋友,时任高官的父亲很少带着家眷拜访朋友,那一次出访家里人印象深刻。因为父亲的朋友是专门开着小汽车来接杨家一家人的。那个年代,汽车很少,而杨绛是第一次坐汽车。到了父亲的朋友家,发现汽车只是个开端,那家有着体面的仆人、芬芳的花园,还有富丽堂皇的别墅。一家人赞叹这家生活的奢华,父亲在旁淡淡说了句:“生活起居够用就好,何必浪费。”
即便大权在手,父亲也未曾奢华一点,这句话父亲常挂在嘴边,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一样,在这个充满诱惑的繁华世间,能做到束身自修,做个“好人”。
杨荫杭在对儿女的教育上也有独到之处,那就是尊重儿女的观点,从不强迫儿女去接受自己的理念。哪怕是功课不好,也不会责备,而是让他们顺其自然地成长,从不呆板说教。高中的时候,杨绛还不会分辨平仄声,父亲就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果然,不久杨绛就能把四声分辨出来了。这样放任自由的教育方式,想来只不过是对家庭教育氛围的自信,父母为榜样,儿女会差到哪里去,何须说教?父亲正派的作风让家里人都觉得父亲“凝重有威”,孩子们都怕他,不过怕也不是真怕,却跟父亲亲近,父亲的爱藏得深,但儿女们都看得见。
杨绛嗜书如命也是得到了父亲的遗传,更多的是父亲的督促。当杨绛对某本书很感兴趣的时候,父亲便把书放在她的书桌上。但如果杨绛长期不读,这书又会被收回来,相当于一种谴责。杨绛怕父亲收回书去,几乎每本父亲放的书都读了。
振华女校的学习经历为杨绛的一生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她说:“我虽然初入振华,感觉处处不如启明,校舍简陋,程度浅,同学们小心眼儿,排斥我;作为一个敏感的女孩,有过失落感,不开心。不过慢慢就开窍了,逐渐发现和体会振华办学的特点和长处,觉察自己的任性和无知。校舍虽然简陋,学生人数少,大家挤在一起,像是家庭的聚会。教学水平其实不低,很有一批优秀教师,可惜我那时太孩子气、调皮,错过了向名师求教的机会。另外,通过课外活动,学到很多本领,学会克服困难,学会做事。”
回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时间、心境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中年时,回首童年少年是羡慕与怀念,老年时回首童年少年是淡然与甜蜜。多少人在回忆时祈求一种举重若轻的心境,生怕跌入回忆,人这一生往前走,会看脚下、看前方的灯,但更重要的也许是回头看看曾经。
对于杨绛来说,学业繁重的学生生涯,断然不能少了趣味,可有些趣味却是以自己的尴尬为代价的。其中《记章先生谈典故》一文趣味横生。事情是这样的:杨绛就读的高中,常会请一些名人来讲座。有一次校长吩咐杨绛做记录,杨绛同大姐一起去,可大姐打扮时间太长,到了礼堂时已经迟了。杨绛作为记录人员只好坐在前台,章先生方言极重,讲的话杨绛听不懂,可她又不好意思不动笔记录,生怕章先生以为她听得不认真。杨绛这样写道:
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我那几位老师和太老师的座位都偏后,唯独我的座位在讲台前边,最突出。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我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写也得写得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我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我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
我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睁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把他的掌故记住。
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也许可说,全场唯我看得最清楚。
到了最后,听章先生讲课成了看章先生讲座。可这也透露出杨绛先生宁愿丢人也不愿意弄虚作假,看着章先生讲座虽略显奇怪,总归也是摆正了态度坐在那儿。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这是木心先生写的《从前慢》,从前的人慢而真,现今的人快而假,若是一切都能如同写书或是回忆那般慢下来,世间倒也不再缺乏爱了。
爱与珍贵的品格都是时间里的蚕丝,快了是看不见、抓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