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风流总闲却——读王安石《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千秋岁引》的词调,始见于王安石词。《词律》卷十曰:“此词即《千秋岁》调添、减、摊破自成一体,与《千秋岁》相较,前段第一二句减一字,第三句添一字;后段第一二句各添二字,第三句添一字,前后段第四五句各添二字,结句各减一字,摊破作三字两句,其源实出于《千秋岁》。”
这首词的创作年代不详,但从词的情调来看,很可能是王安石推行新法失败、退居金陵后的晚年作品,它采用虚实相间的手法,情真意切、恻恻动人、空灵婉曲地反映了作者积极的人生中的另一面,抒发了功名误身、及时退隐的慨叹。
上片以写景为主,含蓄地透露了作者自身无所归依的怅惘。首句“别馆寒砧”,旅舍客馆本已令羁身异乡的客子心中抑郁,而砧上的捣衣之声表明天时渐寒,已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的时分了。古人有秋夜捣衣、远寄边人的习俗,因而寒砧上的捣衣之声便成了离愁别恨的象征。“孤城画角”则是以城头角声来状秋声萧条。画角是古代军中的乐器,其音哀厉清越,高亢动人,诗人笔下常作为悲凉之声来描写。“孤城画角”四字便唤起了人们对空旷寥廓的异乡秋色的联想。下面接着说:“一派秋声入寥廓”,“一派”本应修饰秋色、秋景,而借以形容秋声,正道出了秋声的悠远哀长,给人以空间的广度感,“入寥廓”的“入”字更将无形的声音写活了。开头三句以极凝练的笔墨绘写秋声,而且纯然是人为的声响,并非是单纯的自然声气。
接下来两句“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主要写作者目之所见。燕子东归,大雁南飞,都是秋日寻常景物,而燕子飞往那苍茫的海上,大雁落向平坦的沙洲,都寓有久别返家的寓意,自然激起了词人久客异乡、身不由己的思绪,于是很自然地过渡到下面的忆旧——“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这里以清风明月指昔日游赏之快,而于“宛如昨”三字中表明对于往日的欢情与佳景未尝一刻忘怀。
美好的风月以引发作者思绪万千,下片即景抒怀,说的是:无奈名缰利锁,缚人手脚;世情俗态,耽搁了自己的生活。风流之事可惜总被抛一边。“当初”以下便从“风流”二字铺展开去,说当初与心上之人海誓山盟,密约私诺,然终于辜负红颜,未能兑现当时的期约。“华表语”用了《搜神后记》中的故事:辽东人丁令威学仙得道,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象千年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这里的“华表语”就指“去家来归”云云。“秦楼”本指美貌女子的居处,李白《忆秦娥》中的“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也以秦楼为思妇伤别之处,因而此处的“秦楼约”显系男女私约。这里王安石表面上写的是思念昔日欢会,空负情人期约,其实是借以抒发自己对政治的厌倦之情、对无羁无绊生活的留恋与向往。因而这几句可视为美人香草式的比兴,其意义远超一般的怀恋旧情。
词意至此也已发挥殆尽,然末尾三句“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又宕开一笔作结,说梦回酒醒的时候,每每思量此情此景。梦和酒,令人浑浑噩噩,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乱,然而梦终究要做完,酒也有醒时。一旦梦回酒醒,那忧思离恨岂不是更深地噬人心胸吗?这里的梦和酒也不单纯是指实的梦和酒。人生本是一场大梦,此处的“梦阑酒醒”正可视为作者历尽沧桑后的幡然反悟。
本词以轻巧的语言表现了作者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作为一代风云人物的政治家,王安石也并未摆脱旧时知识分子的矛盾心理: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两者中间徘徊。他一面以雄才大略、执拗果断著称于史册;另一面在激烈的政治漩涡中也时时泛起急流勇退、功名误身的感慨。这首小词便是他后一方面思想的表露。此词意致清迥,言近旨远而空灵婉丽。
后人点评
明代的杨慎《词品》说:“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
《寥园词选》中说此词:“意致清迥,翛(xiāo)然有出尘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