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运漕米的办法
仁和县离杭州不远,胡雪岩于是经常来看王有龄。要知道王有龄好歹也是一个县长,每天政务缠身,哪能老用公费去杭州旅游呢?
这一天,两人在一起聊天。
“雪轩这么有才干,却一直当知县,升迁得很慢,我想其中一定有缘故。”胡雪岩说道。
“雪岩说的是,我也确实为此烦恼。其中道理,我也明白。官场之路,都是靠银子铺路。我做知县,实在不忍心像其他知县那样刮地皮,盘剥百姓,所以根本就没有孝敬上级的银子,因此,只能一直做自己的知县。”王有龄苦笑道。
“咱们浙江的巡抚黄宗汉又是一个特别贪财的人,胃口特别大,要别人送礼,几百两银子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动辄就是上万两银子。我哪里拿得出啊?”王有龄接着说道。
“原来是这样。雪轩你就不用担心了,升迁的事自然有人帮你。”胡雪岩说道。
没几天,王有龄接到上面的公文,要他调任“海运局”的“坐办”。王有龄知道这是胡雪岩的功劳。
“海运局”是个什么样的部门?这海运局是个新成立的政府部门,和漕运有关。
一千多年前隋朝的暴君隋炀帝开通了大运河之后,后代的人们便一直利用大运河将南方的粮食运到北方,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漕运”。本来,南方的粮食运到北方还可以走海路—陆路就不要考虑了,陆路运粮食的成本太高,往北方运一担粮食,脚夫就要吃掉一担粮食。但是从康熙皇帝开始,大清国厉行海禁政策,片帆不准入海,漕运便成为南粮北运的主要通道。如果漕运不畅,南方的粮食不能及时地运到京师,那么京师的老百姓还不要上街游行罢工示威啊!为了做好漕运工作,大清国特意在江苏淮安设“漕运总督”一职,漕运总督的下面设立省一级的漕官,这些漕官们直接向漕运总督负责,不向他们驻在省的总督负责。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垂直的漕运系统,这些漕运官员负责疏浚运河、雇用船员、运送粮食等事宜。
可是漕运也面临很多问题。首先是运河的淤塞问题。大运河同黄河相连接,黄河每年携大量泥沙入海,也同样淤塞了运河河道。每年政府都要拨出专门的经费来清淤和整治河道。到了嘉庆皇帝末年,运河的淤塞越来越严重,简直成了绝症。
除了天灾,还有人祸。随着时间的变迁,这个庞大的漕粮系统日益腐败,分布在运河各码头的世袭船户、雇用水手与漕运站的官员勾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他们在漕运的各个环节上下其手,损公肥私。这样做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运粮的船费大幅上涨。同时,他们还以弥补征粮定额为借口,勒索地方政府。
漕运种种弊端积重难返,终于使得朝廷开始关注海运。这海运局便是由漕运改为海运而新设立的。这个部门的“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负责人。因此,王有龄的工作就是负责浙江漕粮的海运。
海运刚试行,朝廷里的人都在看着,如果王有龄能够做出一番成绩来,那必然可以继续升官。当然,另一方面,漕运改为海运,牵扯到的各方面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非常棘手,一旦处理不好,还可能接受处分。因此,是福是祸,都要看王有龄的本事了。
王有龄刚上任就遇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浙江今年的漕米没有运足。他的前任上司叫做椿寿的,就因为此事没办妥,又被黄宗汉勒索威胁,索性上吊自杀了—前面说何桂清这个钦差大臣来调查黄宗汉,就是为了此事,看看椿寿是不是被他逼死的—可见这个问题相当麻烦。
为什么浙江的漕米没有运足呢?首先,今年的浙江省城杭州以及附近州县,自5月以来,雨量稀少,已成旱灾。发生旱灾的后果,一是钱粮征收不起来,二是河水太浅不利于行船,影响漕运。要知道,即使是海运,也要借用漕运把粮食运到海上去。
现在是跟太平天国打仗期间,漕米运输一点儿都耽误不得,朝廷已经有了谕旨,如果再这样延期下去,必将重罚。
这个担子,现在落在了王有龄的肩膀上。
王有龄,你会重蹈椿寿的覆辙吗?
黄宗汉第一次召见王有龄,就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并且询问过王有龄,看他怎么处理。王有龄当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在椿寿那边学了乖,是不会拍胸脯把话说死的。看到黄宗汉那不满的脸色,王有龄乖乖告辞出门,找胡雪岩商量对策。
胡雪岩低头想了一下,问道:“那么你预备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去催促罢了!”
“这个太难了!”胡雪岩摇着头说,“你想呀,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漕米运去上海,然后转海运这件事情,他们巴不得办不成呢!你着急,他们不着急,他们就等着看你的热闹呢!”
王有龄一下子慌了,急道:“这么说,漕米肯定是运不出去了?”
胡雪岩摇头笑道:“总是有办法的,不过得冒一冒险!”
“真的?”王有龄似乎看到了希望。
“米就是米,到哪里都一样!”胡雪岩语气中有深意。看王有龄还是不懂,于是接着说道:“浙江的米是米,上海的米就不是米了吗?我们浙江的米运不出去,到上海买了米,直接运出海,不就结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有龄激动异常,连声夸道:“妙计,妙计!”
“不过有一点是一定要小心的,就是一定要秘密进行,要是走漏了风声,上海那边的米商抬价事小,让朝廷知道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王有龄连连点头,心中暗叹胡雪岩办事的机灵和缜密。
事情算是有了眉目,王有龄不敢耽误,立即去巡抚衙门拜见黄省长。见到之后,把移花接木的事情一说,黄宗汉大为高兴,然后两个人又商谈了大半天,都是关于去上海买米的细节问题。
所有的问题,最后都落实在两个字上:保密!
商量到最后,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解决了,那就是派谁去上海买米呢?移花接木的关键就是需要一个极其干练和精明的人物去实际跑动。
王有龄一下子就想到了胡雪岩,他知道,派胡雪岩去,自己肯定高枕无忧!黄省长巴不得让王有龄的人来办,因为万一出了娄子,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也欣然同意。
谈到这里,事情就基本定局了,下面就看胡雪岩的表演了!
我们不妨先打住,回顾一下椿寿的死,想一下他把漕运搞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就能明白一个道理,胡雪岩确实牛!椿寿的办法,无论是就地变价还是疏浚运河,只能治标,而胡雪岩越过过程,一下子就能插到上海这个关键点上,办事的能力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王有龄从巡抚衙门出来后,直接找到胡雪岩,开门见山地把情况告诉了他。
胡雪岩没有丝毫犹豫,就把任务接了下来,他知道这是王有龄对自己的信任,移花接木的计划是自己提的,自己就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另外,他还补充道:“还有一点,你要从藩司衙门中派两个人跟我一起。”
王有龄想了想道:“也好,你一人确实有点累!”
“累倒是不累!”胡雪岩突然低声说道,“这趟差事,大人手下的人肯定知道,而且这次是个肥差,买米的回扣肯定很多,许多人都眼红呢!如果不派一个两个过去,他们心中有气,把事情说了出来,麻烦就大了!”
王有龄心中一惊,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胡雪岩,但是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想:“我说什么也要把胡雪岩留为己用!”
王有龄的心思我们先不说,我们先说胡雪岩这次上海之行。
随胡雪岩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姓周,一个姓吴,都是王有龄派来的,加上庶务、厨子、听差,上上下下一共八个人,雇了两艘船,带上杭州的土特产,直奔上海而去。一路上吃酒打牌,倒也逍遥快活。
但是胡雪岩知道,艰巨任务还在上海等着他呢!
到了上海,三个人立即分头行动,动用各自的关系,去找卖米的大粮行。胡雪岩最开始出来混,就是在粮店打工,这个他最熟,什么行情什么米质他一眼就能看透,所以,这样忙了三天,终于让他盯上了一家米行。
这家米行总部在松江,米行的大BOSS跟漕帮有密切关系,他手中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出。当胡雪岩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即眼前一亮!为什么呢?
因为漕帮的事情,他是知道一点的。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因为是个大帮,所以成了俎上之肉。全中国最肥的三个知府差事中,松江府就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个是成都府和长沙府。
年深日久,饱受剥削,加上漕运改海运,松江漕帮的公款亏空肯定很大。胡雪岩断定,这批大米的大BOSS不是跟漕帮关系密切,就是一定是漕帮的人物。
机会到了,漕帮肯定经济拮据,想急于出手。那么,自己可以狠狠砍价了。
胡雪岩临时决定,去松江!
到了松江,拿出黄宗汉和王有龄的名帖给自己壮声威,先拜松江知府。为什么要拜松江知府呢?因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己想与松江漕帮搭上关系,只能通过知府的引荐。
与知府吃饭是必然的,当然饭不是白吃的,一顿饭加上红包、土特产,换来了漕帮的信息,即: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80将近,瞎了一只眼,在家享清福。现在漕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门弟子,叫尤老五。
第二天,胡雪岩提着贵重礼品,拜会漕帮前任老大魏老头子。有些人也许要问了,为什么不直接拜会管事的尤老五呢?
当然不行,漕帮最讲义气,最尊长者。胡雪岩为了办事,直接拜会管事的尤老五,那真是太赤裸裸了!况且,如果不拜会尤老五的师傅,尤老五未必会高兴,而他的师傅魏老头子肯定不高兴!
由于有了松江知府的引荐,一向很少接客的魏老头子在客厅里见了胡雪岩。
这个魏老头子既干瘦又矮小,只是那还剩下的一只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正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干脆倚老卖老,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动也不动。他打量了胡雪岩半天,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是我们家大人叫我来的,大人在海运局办事,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大人自己因为穿官服,不便相见,特地要我来奉请老前辈。”
看胡雪岩替官府办事,说话还如此客气,魏老头倒也很识趣,说:“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您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事情不太好开口。”
胡雪岩故意以退为进,因为刚才他提到王有龄是海运局的官员的时候,魏老头独眼大张,眼光像电一样看着他。海运与漕运势成水火,说话不得不小心!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于是他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出来,魏老头听得很有耐心,听完后,他发现对方虽然是海运局的人,但是这笔买卖并没有损害到松江漕帮的利益。于是,魏老头面色柔和了很多,说道:“我们漕帮快没有饭吃了,还请王大人体谅我们的苦衷!至于粮食买卖,我不是太清楚!你胡老哥有钱买米,如果我们不肯卖,说什么也是我们的错。”
魏老头这句话,意思很明白,自己是不反对这笔粮食买卖的,但是他一个“不是太清楚”已经暗示胡雪岩,如果想办成这件事情,还得找管事的尤老五商量。
果然,魏老头吩咐下人道:“去把老五找来!”
胡雪岩心中一动,知道关键人物来了!
尤老五,约莫40岁左右,矮小而沉静,一看就知道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魏老头介绍道:“胡老哥是外场人物,这个朋友我们一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爷叔’,胡老哥好比‘门外小爷’一样。”
尤老五作了一个揖,叫道:“爷叔!”
胡雪岩受宠若惊,急忙还礼,两人很是客套。然后,尤老五就请胡雪岩到外间吃顿便饭,这就表示要谈生意了。中国人的生意,绝大多数不是在谈判桌上达成的,而是在酒桌上达成的。
魏老头子说自己吃斋念佛,没有出席。可以看出,帮中的一切实际事务,他都交由尤老五处理了。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胡雪岩把魏老头子说过的话向尤老五说了一遍,尤老五低声说道:“一切好说!”
这“一切好说”四个字,听起来好听,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于是胡雪岩接着说道:“五哥,既然是一家人,便可以无话不谈。如果你有为难之处,不妨直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
尤老五听了这话,很是感激,说道:“爷叔!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觉得尤老五必定有难处,所以接着说:“话不是这么说!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边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害朋友的事情,我们坚决不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尤老五也不再坚持,说道:“难处不是没有,不过完全可以商量!不怕爷叔笑话,我们松江漕帮就是个空架子,已经借债度日很久了。爷叔替官府办事,米卖给你们,我不怕打水漂。但是官老爷办事,爷叔您也知道,没有一年半载银子到不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漕帮可就吃不上饭了!”
胡雪岩终于明白了,尤老五不是不肯卖米给海运局,而是要求要现银!这点,海运局确实办不到!
那怎么办呢?胡雪岩计上心来,神秘地对尤老五说道:“五哥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爷叔不是给王大人当差吗?”胡雪岩这突然的一问,让尤老五摸不着头脑。
胡雪岩微微一笑,说道:“我跟王大人是朋友,我算半个当差的,其实我手下有一家小钱庄,叫阜康。”
“爷叔是阜康的老板!真是失敬失敬!”尤老五大为吃惊!
胡雪岩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贵帮吃饭发薪的问题,这个绝对不能拖,五哥你替我算一算,帮里八个月需要用掉多少银子?”
这个,尤老五不假思索地说:“一个月差不多要一万,八个月八万就足够了!”
“那好,五哥把米卖给海运局吧,我敢保证,海运局八个月内肯定会把银子送到贵帮手中!”
尤老五似乎明白了,但是他还不放心,接着问道:“那这八个月,帮中弟兄们……”胡雪岩毫不犹豫地说道:“帮中兄弟八个月的开销,我阜康先借给五哥,你看10万够吗?”
尤老五忙道:“当然够,只是我没听明白,爷叔说是借给我……”
“对!是借给五哥!”胡雪岩笑着说。
尤老五终于确信自己没听错,是借给自己,而不是贷给自己,不用付利息!这下子,他对胡雪岩可是连佩服加感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看到尤老五的神情,胡雪岩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也许很多人又要问了,八个月,没有利息借给尤老五10万银子,胡雪岩岂不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暂时看,绝对是赔本买卖,但是如果说,胡雪岩想结交尤老五呢?他早就想把业务拓展到上海,杭州和上海之间,有个松江漕帮诚心竭力帮自己,那是个什么情形?
闲言少叙,在松江买好了米,用尤老五漕帮的船运输,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往上海。
到上海,首先要拜访上海知县,这些礼数是不能缺的!之后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的主管,此人叫倪良耀。
倪良耀却是个老实人,才能平庸,为了江苏和浙江漕米海运延期一事,已经焦头烂额。朝廷还有命令,如果限期不能处理,就要严惩!
见到胡雪岩,他这个老实人也不老实了,没等胡雪岩说话,他劈头就问:“你们浙江的漕米什么时候到上海?我都急疯了!要掉脑袋的!”
胡雪岩不急不慢,一句话扔过去,说道:“浙江漕米已经到了上海,保准一粒也不会少!”
这下子,倪良耀从地狱回到了天堂,忙拉着胡雪岩的手,一边赔不是,一边夸他办事漂亮。他说道:“都像老哥这样精明能干,世上焉有办不成的事情?”这句话估计是倪良耀的真心话。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顺手了,无非就是交割手续了。
相比起椿寿,胡雪岩办的漕运,天壤之别!
胡雪岩这次去上海办漕米,除了事情办得漂亮之外,最重要的收获是和尤老五成了莫逆之交,这对后来胡雪岩的商业帝国的发展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在中国,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人脉关系总是最重要的。胡雪岩的优点之一就是善于把握各种人的心理,投其所好,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胡雪岩这人不错,这样胡雪岩拥有了广泛的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