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看了《黑将军》以后
好的剧本,不论是希腊古代的悲剧,莫利庵的趣剧,莎士比亚的史剧,伊卜生的社会剧,都是高品的艺术。好戏要好艺员来演,要不然原著作的意义与价值与效用,就不能充分显出。出一个真诗人不容易,出一个真好戏子也不容易。戏子做得好的时候,真能在台上神化剧中的情节,真能充分的发挥剧本里应有尽有的意味,也许有时还加入他个人人格的贡献,他便是个创造的艺术家,他的演术便能独立的要求艺术的品评,他便是编剧者最深的知己。莎士比亚,我们只有一个;在台上解释莎士比亚的真艺术家也不常有,更不多有。譬如Henry Irving(欧文亨利)便是莎翁的三百年来难得的一个知己,他是戏台上的天才,入化境的艺术家。他扮演海姆雷德,便是莎士比亚想像中的海姆雷德,真的活现的丹麦王子。他扮夏洛克,便是莎翁想像中的夏洛克,真的活现的犹太老。我们常听人说老谭唱碰碑,便是个真老舍公,唱卖马,便是个活现潦倒的秦二爷,黄三去曹操,真是人人想像中的真阿瞒,这就是他们的扮演凭着艺术的天才能入化境,能给人一个艺术化的真的印象。老谭,杨小楼,乃至于梅兰芳,在旧戏范围之内,不能说不是很难得的艺术家。我们戏剧价值不高的理由,在于剧本材料之不高,我们至多有几个玩世不恭的狄卡唐脱的元曲字,而从没有智力无边的萧伯讷,从没有个理想高超的席勒,不要说葛德,莎士比亚,或是希腊的老前辈了。
所以我虽则不否认中国的戏剧,不论昆曲皮黄,犹之中国的音乐与画,是艺术,而且有时是很精的艺术,我却不能不抱怨我国艺术范围之浅之狭。我是认定了艺术一定从真丰富的生命里自然地流出来或是强迫地榨出来的,所以我看了现在艺术的浅薄无聊,益发认定了艺术的问题,就是生命的问题。艺术与生命是互为因果的。承古圣贤的恩典,把生命的大海用礼教的大幔子障住了,却用伦常的手指,点给我们看一个平波无浪的小潭,说这就是生命的全部,这就是我们智力可以合法游泳的界限,也就是我们创造本能可以活动的边沿。结果是八股文章,姨太太,冬烘头脑,“三六”调,七律诗……一面浅薄的生命,产生了浅薄的艺术,反过来浅薄的艺术,又限制了创造的意境,掩塞了生命强烈的冲动。
在戏剧里,不错,我们有很俏皮的趣剧,情节串插,有时我看比欧美的结构更有趣些,但如葛德说的一民族能表现天下最集中的仪式,是悲剧,我们的悲剧却在那里?
悲剧不仅是不团的爱史,不仅是全台上都横满死尸的戏情,不仅是妻儿被强盗抢去的悲伤,不仅是做了一辈子老童生的凄惨;这些和相类的情节,我们可以承认都含有些悲剧的味儿,但不是艺术上的悲剧。
真粹的悲剧是表现生命本质里所蕴伏的矛盾现象冲突之艺术。心灵与肉体之冲突,理想与现实之冲突,先天的烈情与后天的责任与必要之冲突,冷酷的智力与热奋的冲动之冲突,意志与运命之冲突,这些才是真纯悲剧的材料。生活的外象只是内心的理想不完全的符号。所以真悲剧奏演的场地,不仅在事实可寻可按的外界,而是在深奥无底的人的灵府里。要使啮噬,搅扰,烧烙,撕裂,磨毁,人的灵魂的纤维之事实经过,真实地化成文字,编为戏剧,那便是艺术,那便是悲剧的艺术化。(我并不是在下悲剧的定义,我只在略说悲剧组成的主要原则。)
一般的中国人,和平习惯成性,调和敷衍苟且习惯成性的民族,根本上就懂不得悲剧的意义与价值,因为一则他们在生活里从没有过依稀仿佛的经验,二则我们从没有出过悲剧的大诗人,从没有人曾经深入灵府里最秘奥最可怕亦最伟大的境界去探过险,向来用文艺的方法记载他希有的经验。用一山水的比喻,我们现有较为有价值的悲剧,说得最好也无非是一个西湖;小小的山,小小的水,小小的亭台楼阁;这也未尝不是精品,但有谁,除了从不会见过世面的江浙人,敢说西湖是世上唯一的名胜,可以代表所有山水的变化。中国的艺术,也一样的,除了从没有开过眼的爱国志士,谁敢说便是人间最高的艺术,就可以代表所有艺术的深浅。我们在艺术界里,都只是看惯了西湖和城隍山的人,平常就很难想像到泰岳的庄严,阿尔伯斯的雄丽,等等。我们只能领略和风丽日,浅水清波的情味,而不能体会绝海大洋,惊浪洪涛的意趣,平常又是娇养惯了的,禁不起风险,就使有时面对着宇宙的大观,也只会瑟瑟的嚷头痛脚冷,再也不能放怀欣赏。
所以我们就是有机会遇见真伟大的艺术,我们也不会认识的;我们就是看了烈情的悲剧,我们也很难同情的。我们如其要眼界进步,如其要艺术的同情心扩大,第一个条件就在打破浅陋的成见;成见都是浅陋的,都应该打破的。
《黑将军》或《奥赛洛》便是全世间最有名的悲剧之一,作者是莎士比亚,大家知道的,但莎士比亚生前不过是个自编自演的戏子,如今何以被尊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诗人之一;他当初在衣力刹白女皇时代点火把的“露天草台”上演的,娱乐一般出三两个铜子没有座位站着看的群众的戏,何以现在被尊为人类的宝库里最精之一部?何以他一生事迹不传,如今千百个的学者还在聚讼他究竟是否“莎士比亚”的作者,会得是欧洲文化打底的一个大天才?我们东方与欧西交通的年数已经不少,从他们学得花样,也已经够多,但何以我们对于欧西文化的本体始终没有相当的认识,何以我们只见他们的糟粕,却从不过问他们的真精华?莎士比亚,葛德,我们至多给他们一个滥用的徽号,至多称他们为诗人,为文豪。但一般人心目中的诗人文豪,非但不能概摄他们伟大的人格,实际上是一种亵渎的比称。我们的诗人做的是什么诗,我们的文豪做的是什么文,性质,动机,艺术,造诣各各不同,如何可以并论呢?
我们了解莎士比亚的程度,(可怜!)止于“文豪”林琴南的吟边燕语,只知道了那几段故事——又只是糟粕。莎士比亚之所以为莎士比亚,其所以为伟大的艺术家,而不仅是编故事的作者,我们根本没有知道。我们也许不敢否认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但却从不认识,因为从不曾感觉,他伟大在那里,最近我们方听见有了翻了《海姆雷德》的原文,好否不论,就只翻译莎士比亚的事实已是很难得的了。
平常学校里听见也有读莎士比亚的,但最普通用的是几篇趣剧,例如 Merchant of Venice,The Taming of the Shrew,The Comedy of Errors,etc.而莎士比亚最当行出色的四大悲剧Hamlet,Othello,Macbeth,King Lear,读的人却很少,也许为比较的难读一点。但要知道凡是值得一读的东西,决不是可以随便容易取得的:成绩与工夫总是正比例的。你若然问有知识的英国人,英文应该念什么,他总是保荐莎士比亚与米尔顿,犹之要研究中文总离不了庄子与司马迁;要知道水,总不能不研究海一样的理由。
但莎士比亚的戏,虽是文学里最颠扑不破的杰作,同时也是戏台上最颠扑不破的杰作。最好是先念了书上的戏,再看台上的戏,回来再读书上的戏,再看再读,再读再看,若然你读时认真,又有机会看好戏,那时真可以希望了解莎士比亚了。但在中国那里有这种机会,就是偶尔学校里排演一二趣剧,其成绩至多也不过把戏里的故事讲个明白。学校里教莎士比亚的教师也不少,但如其你去问他莎士比亚的好处在那里,恐怕十个里有九个瞪着眼说不出来,或是拿几句不着边际的套话来搪塞。
但莎士比亚是的确值得一懂的。放着最高等的文学不去研究,放着最纯粹的艺术不去寻味,倒反而费了光阴去上无聊批评家的当,讲什么主义,论什么潮流,除了标题浅识以外,什么也认不出,鱼目就是珍珠,珍珠就是鱼目,一样的费精力,偏喜欢咬嚼未入流的作品,这真是何苦来呢?
虽则我们很难实现政治或经济的国际主义,但文学与美术,也是人类共同的产业,文艺的国际主义是不容疑问了。人总是人,人道总是人道,制度言语习俗的区别,掩没不了人类底共同的原则。所以莎士比亚,不仅是英国人的,莫利庵不仅是法国人的,而是各民族所共有的。英美各国这一时尽在讲李白白居易,我们却从不曾认真的研究过莎士比亚与米尔顿,这不是我们甘心吃亏吗?
所以这一次我见了《奥赛洛》电影的广告,而且是德国人演的,我就很喜欢;以为到底我们可以看一次名剧了,虽则是有影无声的电戏,我也去看了,而且那天是冒了雨去的。结果是一百二十分的失望。在大雨里饱受了一肚子气回家。后来愈想气愈大,所以忍不住做了这篇不整齐的文字来发泄我的气。
第一我就疑问电影可以演认真的作品。电影可以布戏台上不能布的戏剧,可以演出复杂的情节,但因少了声的原则,结果只可在表情做工上加倍的下工夫,往往至于“过火”。最近各国的影戏,为宣传文化起见,很起劲排演大家的名著,这趋向当然比专演谋财害命和奸捉奸的滥调,或是替国家主义的政府当宣传机关,较为有出息些。譬如史谛文孙,狄更司的小说,伊卜生的戏,最近John Drinkwater的《林肯》,大仲马的《三剑客》,莎士比亚的《奥赛洛》,也都上了影片。原来有版权不容易排演的戏,现在就是远东各国,也可以从电帘上“慰情聊胜无”了,这不能说不是件应该奖励的事。
但据我个人经验,影摄名作的成绩其实不能说好,有时简直支离窜变得不成东西,很少可使人满意的代表原作的身份。譬如Dr.Jakyl and Hyde,虽则因为 John Barrymore(美国最有名的艺员)的缘故还可以看得,但原书似是似非引人入胜的好处,全让影片只能明写不能暗表的缺陷把西洋镜开头就拆破了。再譬如伊卜生的《娜拉》(Nora)全剧最精的一段,就在末了突如其来的二段“正经话”,康白尔夫人(Mrs Patrick Campbell)演此剧之所以得名,正在她能充分的解释那段话的力量与意义,她体会入微谈话的音节便是魔力,不但剧中的丈夫不知所答,就是看戏人的心里,也只是充满了最强烈的同情。最后楼下嘭的一声门响——她真去了!——更是在画成了飞得的龙上,点了一点神极灵极的睛。但在影片上,那段精神贯注的谈话,只变了三两节札出来的说明,那门也关而不响,结果全剧的神韵就乏。再譬如大仲马的《三剑客》。本是一篇很有历史价值认真的小说,一上影片我们却已见一个外江派武生的Douglas Fairbanks乱冲乱跳,再也看不出一些大仲马的手笔与文学的结构;原来高等的艺术如今一变而为全武行的一个大顽笑。又如 George Meredith的Diana of the Crossway更演得荒谬不成话了。
大概原作的意义愈深,结构的艺术愈精,电影公司也就愈没有办法。
概括起来,电影演名著所以失败的原因,有下列几种:——
一,作品多避直写明写,电影却不能不直白地叙述——原作结构的匠心因之掩没。
二,电影急于将故事说明(看客只求浅而易见),致使应详处裁略,应略处衍长。
三,戏剧止是声色:电影无色尚可以想象会意,但哑巴的影子,终是无法补救的缺陷。
四,电影总是贸利主义,只是迎合群众;群众只是庸俗,懂不得艺术;所以娱乐他们的片子,无论原作如何有价值,总只是文艺的骸骨,不是精华。
假如电影所演止于《黄金岛》、《鲁滨孙》一类片子,即使不甚满意,总还不至于大谬不然。但他们有时竟来尝试最难讨好的真名著,例如《奥赛洛》,又不经相当的批评与校按,结果一定是大糟而特糟。承认了电影的有限的可能性,单是减损原作的光彩我们可以原谅;单是变换结构,也可以原谅;不能充分发挥原作的本旨,也可以原谅;但如缺乏相当知识与制力而不能了解,甚至于误解原作的意义,却只为投机贸利起见,勉强排演,结果只是亵渎了作者,糟蹋了作品,欺哄了不识不知的群众——那我们为维持文艺尊严起见,决不能随便照准。这次开明演的《黑将军》便是件应受裁制的罪案。那一班蠢德国人简直亵渎了莎士比亚,糟蹋了《奥赛洛》,还给了急于看莎士比亚名剧的学生们,一个最背谬的印象,全让冤了!
我现在先把那影片所给我们的印象,简单的说一说,然后希望把那原剧的本意乘便一讲。但我最高的希望却在引起读者对于莎士比亚原著的兴趣,自己去仔细的研究,再来印证我这篇里粗简的批评。
《奥赛洛》里的主角除了奥赛洛,就只Iago(挨各),我们看了《黑将军》以后,对于这两主角所得的印象大概如此:
奥赛洛像今非洲的黑人(其实并不是),长得又丑又蠢,看中了代思代蒙娜(Desdemona),硬把她抢去了成婚,引起了挨各的妒意,做成圈套想把他们一起害死。
奥赛洛,照影片上看来,只是个蠢物,残忍,轻信,莽撞。他扼死代思代蒙娜,只使我们联想起近年来的“大帅”们,一样的蠢,一样的丑,一样的残忍莽撞,仿佛他们的三妻四妾中有了外遇的嫌疑,他们再也不问个仔细,一把拿人来挤死了再说。
挨各像个神通广大闹天宫的猴子,东跳西窜,上自奥赛洛下至那可怜的罗特立各(Roderlgo),都是他掌心里的泥丸,随他任意的抛掷。
全剧的印象,只是个“不真”。原来是庄严的悲剧,如今却变成了流血的谐剧,原来奥赛洛是主人公,为全剧的中心,如今却只见捣乱的挨各——如其罗特立各是人——可怜的傻子(a pitiable fool),奥赛洛看来只是他堂房的弟兄,只是个大傻子了(a huge fool)。
全剧只是原作的滑稽化,悲剧的意味与价值全没有了。统看起来,除了那片子里的奇蠢的德国人本不配演莎士比亚以外,没有几个排演上的大错误。
(一)原剧的情节程序窜改得太不成样子。
(二)为招引看客的好笑,把不重要的部分任意拉长,穿插了许多无意识的开玩笑(譬如罗特立各躲在酒桶里),再加之全剧精彩所在不能充分表现,致使剧情失其平衡,悲剧演成玩笑剧。
关于窜改剧情,我此地只能约略的支出几点。
第一幕黑将军朝见是添出来的,并且奥赛洛与代思代蒙娜并不是那样粗促的会面,那样的强抢。
奥赛洛非但与代思代蒙娜早已相识,并且也很为她父亲所爱,常请到家去讲他一生非常的事业,倒是代思代蒙娜崇拜英雄倾心相许,这是她自己的话:
I saw Othello’s visage in his mind,
And to hi honors and his valiant parts
Did I my soul and fortunes Consecrate.
原文Act I scene 3
还有奥赛洛的那篇慷慨的演说,“Her father love thee……”以及Act III Sc.3的话都证明他们是两情相得的自由结婚。而电影公司单凭罗特立各妒疯了的话,编作半路强抢,真是荒谬。若然代思代蒙娜,照影片所演,只在朝会时和他一面,又被他强抢了去,就肯心悦诚服的和他结婚,那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假使实事是如此,代思代蒙娜便是个没有品格的女子。而原剧的本意,正在他们相互情爱之真,不但奥赛洛真的爱她,她也最诚挚的爱他,但看她受了无端的委曲,还是绝无丝毫怨艾(参看ActⅣSc.2),唯其两面的情都是真而且纯的,所以因奸人播弄而发生的悲剧,方是真而且纯的悲剧,方能从恐怖与怜悯的情绪里引起想像的同情。
第二个任意窜改的例,就是那块手帕的。手帕是造成这悲剧很重要的一个关键;从前十七世纪有个批评莎士比亚的人Thomas Kymer他嘲笑《奥赛洛》这戏,说只是出“手帕的悲剧”(Tragedy of the handkerchief)。奥赛洛在先听了挨各的谮讽,总只是将信将疑的,后来他亲眼看见他给代思代蒙娜的那块手帕在喀西乌(Cassio)手里——一个亲眼看见的铁证——方才认真的怀疑他妻子的靠不住。莎士比亚借用这手帕的关键明知道是抄一条戏剧上必要(dramatic necessity)的险路,所以他聚精会神一步步很当心的走,方才勉强走通了。我现在把原文里的程序说一说。
代思代蒙娜受了她丈夫给她的定情帕以后,一天到晚只放在她自己身上,并不是像影片里的随便放在衣箱里,让阿米拉(Emilia)去掌管。参看原文第三幕第三景阿米拉的话:
Emil:I am glad l have found this napkin…… She loves the token, …That she reserves it evenmore about her, to kiss and talk to……
后来她为拿出那帕子来替奥赛洛裹头痛,无意中掉落了,方才被阿米拉拾得的(第三幕第三景),电影里却把这段删了而改为阿米拉整理衣箱时挨各突然来抢去此帕。
再下去电影里改得更离奇了。奥赛洛妒昏了在做梦,滚下床来,挨各进来拿出那帕子替他揩汗,故意让他看见诘问,他说是从喀西乌处拾得的。
这一段情节完全是电影公司的,不是莎士比亚的。照原文是挨各从他的妻阿米拉(电影里作为代思代蒙娜的侍婢,又不说明是挨各的妻,皆谬)那里抢得了那块帕子,他就放在喀西乌的房里使他拾得。后来喀西乌拿拾得的帕子交给他相识的一个女人Bianca——电影里不曾露面——叫她照样做一块。挨各一面先对奥赛洛说他见那块手帕在喀西乌那里,一面又设法叫奥赛洛偷听他自己和喀西乌的谈话。他对着喀西乌,就提起他的女人皮恩加,却只是隐隐吐吐的使躲着的奥赛洛听了以为所讲的就是他的妻子代恩代蒙娜。一面他正听得愤火中烧,又见皮恩加进来手里拿着那块帕子,硬说是喀西乌新情人的赠品,不肯照样仿做。
奥赛洛亲耳听得,亲眼看到代思代蒙娜不忠的证据,方才完全中了挨各的诬毒,立定主意杀人泄愤。他原来并不是疑妒成性的人,代思代蒙娜再三替他辩,挨各也明知道,他自己临死也说:
…… One not easily jealous, but,
being wrought, perplexed in the extreme ……
挨各所以层云累雾的布了好几重迷阵,方才把这Constant, noble, loving nature的性灵抹杀,却惹起了他无明的妒焰仇火。所以第三幕挨各进谮的一幕,要有真好艺员演奥赛洛时——例如以演奥赛洛最著名的意大利人Salviui,或是现在伦敦的Matheson Lang——那时我们方能充分的佩服莎翁出神入化的匠心艺术,不仅从他灵魂底里发出来烈情的大爆动,就是因挨各极巧的浸润所引起内心前波折澜纹,也一一在他的神情声容里极细致地表出。海慈立德(William Hazllit)是最大莎士比亚评衡家之一,他的话真值得一听——
奥赛洛的本性是高尚,坦率,温和,大量的;但他也是个烈性人,他的血可以滚沸到极点;所以他只要相信自己受了欺,他就火山爆裂似的再也没有顾虑,只是用极端的办法来发泄他的悲愤。莎士比亚的艺才,在于将这原来坦率高尚的本性,经迅疾而亦渐进的过渡,转入无有退步的极端,从琐细的事实里急渐直上的引起猖獗的暴情,描画灵府里爱与恨最深刻的冲突,慈和与愤怨,嫉妒与怜悯的冲突,展露人性中的强点与弱点,揉合高粹的思想与骤遭奇祸的痛感,解放心府里潜伏着的种种强烈的冲动,把他们一起和杂在那深刻高尚烈情的狂澜之中,猖獗而庄严,“滔滔的前涌直抵泼洛彭敌克、更没有退潮的预兆”,莎士比亚的天才,他总摄人的心灵之天才与势力,在这一段里可算最踌躇满志的施展了。他不仅单独的写出品性与烈情,他难能的地方在于拼合品性的研究与烈情的表现,在于用最高粹的艺术,调和自然的外象与深奥的内工,惨酷痛苦剧烈的表情与强自抑制忍痛的痕迹……
但电影里差不多把这最吃紧的一幕,整体的删了(也许其实因为电影没有法子做),结果看客所得的印象与原作的本意却得一个相反。
因为莎士比亚构成这悲剧背景的匠心,一起让抹煞了,我们当然既看不出奥赛洛那品格之伟大高尚,只能断定他是个莽撞轻信的大傻瓜;既看不出这悲剧造成逐步逼紧,不可免的原则,当然不能感觉这悲剧所表现的情绪之真;既没有受深切的感动,当然只觉得处处漏洞的穿插之可笑;既看不出剧之所以为悲的实在,当然只能看作一出大流血的玩笑剧。
总之全剧被删改得几于不可认识原有的精神不必说,就是情节的脉络也被生生的割残,这分明不是莎士比亚而他们偏要利用莎士比亚之名来骗我们的时间与钱,岂不是诈欺取财,应受刑事审判?
这类贸利投机的片子,本来不值得使着大劲来批评,但为借此机会也许可以引起一部分认真爱文艺的人研究莎士比亚的杰作,我也就不厌烦琐,零零碎碎的说上了一大篇。我原来想乘便把这戏里的几个人物,分析的研究一下,但转想念过原文的人已经不多,对于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有特别兴趣的人更少,恐怕详细的研究只是劳而无功的事业,且等下次再适当些的机会罢。
四月三日
(原载1923年4月11—14日《晨报副刊》)
我们看戏看的是什么
有时候菩萨也会生气的,不要说肉体的人。西滢是个不容易生气的人,但他在这篇文章里分明是生气了。他的气是有出息的,要不然我们哪里看得到这篇锋利谐诙的批评文章?
我很觉得惭愧,因为我自己和我的朋友那晚在新明瞻仰《娜拉》的,也是没有等戏完就“戴帽子披围巾走的看客”,所以,照仁陀芳信两先生的见解,也是“不配看有价值戏”,不懂得艺术的名著,“脑筋里没有人格两个字”一类的可怜虫。我自己很抱歉不会仔细拜读两先生的大文,所以也不会生气,但我的友人却看到了文字,也动了一点小气,也曾经愤愤的对我说要我也出来插几句嘴。我当时实在因为心里没有一点子气,所以到如今还是无气可出。今天西滢的文章果然出现了,他原来想不发表的,这次的付印大半还是我的擅主,我以为这篇文章,除了答辩以外,本身很有趣味,他的笔锋虽则在嘲讽的液体浸透了的,但他抬高评衡标准与纠正纯凭主观骂人者的用意,平心静气的读者当然看得出来。
他说“戏剧的根本作用在于使人愉快”,这话是极有意味的。艺术,不论那一种,最明显的特点,就在作品自身能创造一整个的境界,不论他的经程手段如何。有艺术感觉性的人看了高等的艺术,就能在他自己的想像中实现造艺者的境界。那时他所感觉的只是审美的愉快(Aesthetic Joy),这便是艺术神秘的效用。易卜生那戏不朽的价值,不在他的道德观念,不在他解放不解放,人格不人格;《娜拉》之所以不朽是在他的艺术主义等,只是一种风尚,一种时髦,发生容易,消灭也容易,只有艺术家在作品里实现的心灵才是不可或不容易磨灭的,犹之我们真纯的审美的情绪也是生命里最不易磨灭的经验。我觉得现在的时代,只是深染了主义毒观念毒,却把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道理绝不愿管。所以如其看了《娜拉》那戏所得的只是道德的教训,只是人格不人格,解放不解放,我们也许看到了戏里的主义,却不会看出主义里实现的戏(艺术)。主义都是浅薄的,至多只是艺术的材料;若然他专为主义而编戏他便是个doctrinaire,不是个艺术家。看戏的人若然只看主义,他们也就配看melodrama,不曾领会到艺术的妙处。
所以我应该要求的是——
戏的最先最后的条件是戏,一种特殊的艺式,不是东牛西马不相干的东西;我们批评戏最先最后的标准也只是当作戏,不是当作什么宣传主义的机关。
这是个艺术上很大的问题,就是艺质与艺式的关系,我此时不及研究了。
我那晚去看《娜拉》,老实说也很有盼望,和西滢一样的心理。并且事前就存心做一篇评衡文字:绝对不会预料到后来实际上必不得已不等戏完动身就走的“悲剧”。我就也没有动笔,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现在既然西滢做了一长篇的文章我又硬拿他来发表了,我觉得有不得不附几句话在后面的责任。我最后一句话是要预先劝被西滢批评着的诸君,不要闹意气,彼此都是同志,共同维持艺术的尊严与正义,是我们唯一的责任,此外什么事我们都不妨相让的。
(原载1923年5月24日《晨报副刊》)
雨后虹
我记得儿时在家塾中读书,最爱夏天的打阵。塾前是一个方形铺石的“天井”,其中有石砌的金鱼潭,周围杂生花草,几个积水的大缸,几盆应时的鲜花——这是我们的“大花园”。南边的夏天下午,蒸热得厉害,全靠傍晚一阵雷雨,来驱散暑气。黄昏时满天星出,凉风透院,我常常袒胸洗足和姊嫂兄弟婢仆杂坐在门口“风头里”,随便谈笑,随便歌唱,算是绝大的快乐。但在白天不论天热得连气都转不过来,可怜的“读书官官”们,还是照常临帖习字,高喊着“黄鸟黄鸟”,“不亦说乎”;虽则手里一把大蒲扇,不住地掮动,满须满腋的汗,依旧蒸炉似的透发,先生亦还是照常抽他的大烟,哼他的《清平乐府》。在这样烦溽的时候,对面四丈高白墙上的日影忽然隐息,清朗的天上忽然满布了乌云,花园里的水缸盆景也沉静暗淡,仿佛等候什么重大的消息,书房里的光线也渐渐减淡,直到先生榻上那只烟灯,原来只像一燐鬼火,大放光明,满屋子里的书桌,墙上的字画,天花板上挂的方玻璃灯,都像变了形,怪可怕的。突然一股尖劲的凉风,穿透了重闷的空气,从窗外吹进房来,吹得我们毛骨悚然,满身腻烦的汗,几乎结冰,这感觉又痛快又难过。但我们那时的注意,却不在身体上,而在这凶兆预告的大变,我们新学得的什么:洪水泛滥,混沌,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等字句,立刻在我们小脑子的内库里跳了出来,益发引起孩子们:只望烟头起的本性。我们在这阴迷的时刻,往往相顾悍然,热性放开,大噪狂读,身子也狂摇得连生机都磔格作响。
同时沉闷的雷声,已经在屋顶发作,再过几分钟,只听得庭心里石板上劈拍有声,仿佛马蹄在那里踢踏,重复停了,又是一小阵沥淅,如此作了几次阵势,临了紧接着坍天破地的一个或是几个雳霹——我们孩子早把耳朵堵住——扁豆大的雨块,就狠命狂倒下来,屋溜屋檐,屋顶,墙角里的碎碗破铁罐,一齐同情地反响;楼上婢仆争收晒件的慌张咒笑声;关窗声;间壁小孩的欢叫;雷声不住地震吼;天井里的鱼潭小缸,早已像煮沸的小壶,在那里狂流溢——我们很替可怜的金鱼们担忧;那几盆嫩好的鲜花,也不住地狂颤;阴沟也来不及收吸这汤汤的流水,石天井顷刻名副其实,水一直满出了尺半的阶沿,不好了!书房里的地平砖上都是水了!闪电像蛇似攒入室内连先生肮脏的炕床都照得铄亮;有时外面厅梁上住家的燕子,也进我们书房来避难,东扑西投,情形又可怜又可笑。
在这一团糟之中,我们孩子反应的心理,却并不简单,第一我们当然觉得好玩,这里,品林嘭朗、那里也品林嘭朗,原来又炎热又乏味的下午忽然变得这样异常地闹热,小孩哪一个不欢迎。第二,天空一打阵,大家起劲看,起劲关窗户,起劲听,当然写字的搁笔,念书的闭口,连先生(我们想)有时也觉得好玩!然而我记得我个人亲切的心理反应。仿佛猪八戒听得师父被女儿国招了亲,急着要散伙的心理。我希望那样半混沌的情形继续,电光永闪着,雨永倒着,水永没上阶沿,漫入室内,因此我们读书写字的任务也永远止歇!孩子们怕拘束,最爱自由,爱整天玩,最恨坐定读书,最厌这牢狱一般的书房——犹之猪八戒一腔野心,其实不愿意跟着穷师父取穷经,整天只吃些穷斋。所以关入书房的孩子,没有一个心愿的,底里没有一个不想造反;就是思想没有连贯力,同时书房和牢房收敛野性的效力也逐渐增大,所以孩子们至多短期逃学,暗祝先生生瘟病,很少敢昌言从此不进书房的革命论。但暑天的打阵,却符合了我们潜伏的希冀,俄顷之间,天地变色,无怪这聚锢的叛儿,勉强修行的猪八戒,感觉到十二分的畅快,甚至盼望天从此再不要清明,雷雨再不要休止!
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野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老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受教的弟子。
大部分生命的觉悟,只是耳目的觉悟;我整整过了二十多年含糊生活,疑视疑听疑嗅疑觉的一个生物!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初次发现我的眼是近视,第一副眼镜配好的时候,天已昏黑,那时我在泥城桥附近和一个朋友走走路,我把眼镜试带上去,仰头一望,异哉好一个伟大蓝净不相熟的天,张着几千百只指光闪铄的神眼,一直穿过我眼镜眼睛直贯我灵府深处,我不禁大声叫道,好天,今天才规复我眼睛的权利!
但眼镜虽好,只能助你看,而不能使你看;你若然不愿意来看,来认识,来享乐你的自然界,你就带十副二十副托立克、克立托也是无效!
我到今日才再能大声叫道:“好天,今日才知道使用我生命的权利!”
我不抱歉“叫”得迟,我只怕配准了眼镜不知道“看”。
我方才记起小时在私塾里夏天打阵的往迹,我现在想记我二日前冒阵待虹的经验。
猫最好看的情形,是在春天下午她从地毡上午寐醒来,回头还想伸懒腰,出去游玩,猛然看见五步之内,站着一只傲慢不驯的野狗,她不禁大怒,把她二十利爪一起尽性放开,搐紧在地毡上,把她的背无限地高控,像一个桥洞,尾巴旗杆似笔直竖起,满身的毛也满溢着她的义愤,她圆睁了她的黄睛,对准她的仇敌,从口鼻间哈出一声威吓。这是猫的怒,在旁边看她的人虽则很体谅她的发脾气,总觉得有趣可笑。我想我们站得远远地看人类的悲剧,有时也只觉得有趣可笑。我们在稳固的山楼上,看疾风暴雨,看牛羊牧童在雷震电飚中飞奔躲避,也只觉得有趣可笑。
笑,柏格森说,纯粹是智慧的,示深切的同情感兴,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们需要领会悲剧或更深的情感——不论是事实或表现在文字里——的意义,最简捷的方法是将我们自身和经验的对象同化,开振我们的同情力来替他设身处地。你体会伟大情感的程度愈高,你了解人道的范围亦愈广。我们对待自然界我以为也是如此。我们爱寻常草原,不如我们爱高山大水;爱市河庸沼,不如流涧大瀑;爱白日广天,不如朝彩晚霞;爱细雨微风,不如疾雷迅雨。
简言之,我们也爱自然界情感奋切的际会,他所行动的情绪,当然也不是平常庸气。
所以我十数年前在私塾爱打阵,如今也还是爱打阵,不过这爱字意义不尽同就是。
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书,列兰(房东的小女孩,她每次见天像变迁总来报告我,我看见两个最富贵的落日,都是她的功劳)跑来说天快打阵了。我一看窗外果然完全矿灰色,一阵阵的灰在街心里卷起,路上的行人都急忙走着,天上已经叠好无数的雨饼,只等信号一动就下。我赶快穿了雨衣,外加我们的袍,戴上方帽,出门骑上自行车,飞快向我校门赶去。一路雨点已经雹块似抛下。河边满树开花的栗树,曼陀罗,紫丁香,一齐俯首觳觫,专待恣暴,但他们芬芳的呼吸,却彻浃重实的空气,似乎向孟浪的狂且乞情求免。我到校门的时候,满天几乎漆黑,雷声已动,门房迎着笑道:“呀,你到得真巧,再过一分钟,你准让阵雨漫透!”我笑答道:“我正为要漫透来的!”
我一口气跑到河边,四围估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桥上的地位最好,我就去靠在桥栏上等。我头顶正是那株靠河最大的橘树,对面是棵柳树,从柳丝里望见先华亚学院的一角,和我们著名教堂的后背(King’s Chapel);两树的中间,正对校友居(Fellows’Building)的大部,中隔着百码见方齐整匀净葱翠的草庭。这是在我的右边。从柳树的左手望见亭亭倩倩三环洞的先华亚桥,她的妙景,整整地印在平静的康河里;河左岸的牧场上,依旧有几匹马几条黄白花牛在那里吃草,啮齿有声,完全不理会天时的变迁,只晓得勤拂着马鬃牛尾,驱逐马蝇牛虫。此时天色虽则阴沉可怕,然我眼前绝美的一幅图画——绝色的建筑,庄严的寺角,绝色的绿草,绝色的河与桥,绝色的垂柳高桥——只是一片异常恬静,绝不露仓皇形色。草地上有三两只小雀,时常地跳跃;平常高唱好画者黑雀却都住了口,大约伏在窠里看光景,只远处偶然的鹰啼,散沙似从半天里撒下。
记得,桥上有我站着。
来了!雷雨都到了猖獗的程度,只听见自然界一体的喧哗;雷是鼓,雨落草地是沉溜的弦声,雨落水面是急珠走盘声,雨落柳上是疏郁的琴声,雨落桥栏是击草声。
西南角——牧场那一边我的左手,正对校友居的云堆里,不时放射出电闪,穿过树林,仿佛好几条紧缠的金蛇,掠抛光景,一直打到教堂的颜色玻璃和校友居的青藤白石和凹屈别致的窗坡上,像几条洞扁担,同时打一块磨石大的火石,金花日射,光景骇目。
雨怒注不休。云色虽稍开明,但四围都是雨激起的烟雾苍茫,克莱亚的一面几乎看不清楚。我仰庇掬老翁的高荫,身上并不太湿,但桥上的水,却分成几道泥沟,急冲下来,我站在两条泥沟的中间,所以鞋也没有透水。同时我很高兴发现离我十几码一棵大榆树底下,也有两个人站着,但他们分明是避雨,不是像我来经验打阵。他们在那里划火抽烟,想等过这阵急霈。
那边牧场方才不管天时变迁尽吃的朋友,此时也躲在场中间两枝榆树底下,马低着头,牛昂着头,在那里抱怨或是崇拜老天的变怒。
雨已经下了十几分钟,益发大了。雷电都已经休止,天色也更清明了。但我所仰庇的掬老翁,再也不能荫庇我,他老人家自己的胡须,也支不住淋漓起来,结果是我浑身增加好几斤重量。有时作恶的水一直灌进我的领子,直溜到背上,寒透肌骨;桥栏也全没了,我脚下的干土,也已经渐次灭迹,几条泥沟,已经进成一大股浑流,踊跃进行;我下体也增加了重量,连胫骨都湿了。到这个时候,初阵的新奇已经过去,满眼只是一体的雨色,满耳只是一体的雨声,满身只是一体的雨感觉,我独身——避雨那两位已逃入邻近的屋子里——在大雨里听淹,头上的方巾已成了湿巾,前后左右淋个不住,倒觉得无聊起来。
但我有希望,西天的云已经开解不少,露出夕阳的预兆,我想这雨一停一定有奇景出现——我于是立定主意和雨赌耐心。我向地上看,看无数的榆钱在急涡里乱转,还有几个不幸的虫蚁也葬身在这横流之中,我忽然想起道施滔奄夫斯基的一部小说里的一个设想。他说你若然发现你自己在沧海中一块仅仅容足的拳石上,浪涛像狮虎似向你身上扑来,你在这完全绝望的境地,你还想不想活命?我又想起康赖特的《大风》,人和自然原质的决斗。我又想象我在西伯利亚大雪地,穿着皮蓑,手拿牧杖,站在一大群绵羊中间。我想战阵是冒险,恋爱是更大的冒险,死是最大的冒险。我想起耶稣,魔鬼,薇纳司,福贺司德;我想飞出这雨圈,去踏在雨云的背上,看他们工作。我想……半点钟已过,我心海里至少涌起了几万种幻想,但雨还是倒个不住。
又过了足足十分钟,雨势方才收敛。满林的鸟雀都出了家门,使劲的欢呼高唱;此时云彩很别致,东中北三路,还是满布着厚云,并且极低,似乎紧罩在教堂的H形尖阁上,但颜色已从乌黑转入青灰,西南隅的云已经开张了一只大口,从月牙形的云絮背后冲射出一海的明霞,仿佛菩萨背后的万道佛光,这精悍的烈焰,和方才初雨时的电闪一样,直照在教堂和校友居的上权,将一带白玻窗尽数打成纯粹的黄金,教堂颜色玻窗上的反射更为强烈,那些画中人物都像穿扮整齐,在金河里游泳跳舞。妙处尤在这些高宇的后背及顶头,只是一片深青,越显得西天云罅月漏的精神,彩焰奔腾的气象。
未雨之先,万象都只是静,现在雨一过,风又敛迹,天上虽在那里变化,地上还是一体地静;就是阵雨前的静,是空气空实的现象,是严肃的静,这静是大动大变的符号先声,是火山将炸裂前的静;阵雨后的静不同,空气里的浊质,已经彻底洗净,草青树绿经过了恐怖,重复清新自喜,益发笑容可掬,四围的水气雾意也完全灭迹,这静是清的静,是平静,和悦安舒的静。在这静里,流利的鸟语,益发调新韵切,宛似金匙击玉磬,清脆无比。我对此自然从大力里产出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谐;从纷乱中转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从迅奋里结成的安闲;只觉得胸头塞满——喜悦,惊讶,爱好,崇拜,感奋的情绪,满身神经都感受强烈痛快的震撼,两眼火热地蓄泪欲流,声音肢体都随身旁的飞禽歌舞;同时,我自顶至踵完全湿透浸透,方巾上还不住地滴水,假如有人见我,一定疑心我落水,但我那时绝对不觉得体外的冷,只觉得体内高乐的热。(我也没有受寒)。
我正注目看西方渐次扫荡满天云锢的太阳,偶然转过身来,不禁失声惊叫。原来从校友居的正中起直到河的左岸,已经筑起一条鲜明五彩的虹桥!
(原载1923年7月21、23、24日《时事新报·学灯》)
泰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丁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原载1923年9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9号)
夜
一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蓬,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才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a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挑绿水(Doro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l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泅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官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
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
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
现在凯旋回雅典了,
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旬,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
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那里?
光明,你又在那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
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
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原载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拜伦
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
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
——杜甫
今天早上,我的书桌上散放着一叠书,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笔蘸饱了墨水正想下笔写的时候,一个朋友走进屋子来,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么?”他说。“还债,”我说,“一辈子只是还不清的债,开销了这一个,那一个又来,像长安街上要饭的一样,你一开头就糟。这一次是为他。”我手点着一本书里Westall画的拜伦像(原本现在伦敦肖像画院)。“为谁,拜伦!”那位朋友的口音里夹杂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仅做文章,还想替他开会哪。”我跟着说。“哼,真有工夫,又是戴东原那一套。”——那位先生发议论了——“忙着替死鬼开会演说追悼,哼!我们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开,还来管姓呆姓摆的出世去世;中国鬼也就够受,还来张罗洋鬼!俄国共产党的爸爸死了,北京也听见悲声,上海广东也听见哀声;书呆子的退伍总统死了,又来一个同声一哭。二百年前的戴东原还不是一个一头黄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与我们什么相干,又用得着我们的正颜厉色开大会做论文!现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么,连拜伦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疯了,你们无事忙的文学先生们!谁是拜伦?一个滥笔头的诗人,一个宗教家说的罪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贵族。就使追悼会纪念会是现代的时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们所谓时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伦是贵族,你们贵国是一等的民生共和国,哪里有贵族的位置?拜伦又没有发明什么苏维埃,又没有做过世界和平的大梦,更没有用科学方法整理过国故,他只是一个拐腿的纨绔诗人,一百年前也许出过他的风头,现在埋在英国纽斯推德(Newstead)的贵首头都早烂透了,为他也来开纪念会,哼,他配!讲到拜伦的诗你们也许与苏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处,这是你们的福气——要我看他的诗也不见得比他的骨头活得了多少。并且小心,拜伦倒是条好汉,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头你们东抄袭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梦里来大声的骂你一顿!”
那位先生大发牢骚的时候,我已经抽了半支的烟,眼看着缭绕的氤氲,耐心的挨他的骂,方才想好赞美拜伦的文章也早已变成了烟丝飞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
拜伦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没有价值,真不该替他揄扬传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雾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后呈现了一个惊人的造像。最纯粹,光净的白石雕成的一个人头,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几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辉,像是阿博洛,给人类光明的大神,凡人从没有这样庄严的“天庭”,这样不可侵犯的眉宇,这样的头颅,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没有那样骄傲的锋芒的大眼,像是阿尔帕斯山南的蓝天,像是威尼斯的落日,无限的高远,无比的壮丽,人间的万花镜的展览反映在他的圆睛中,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没有那样美丽的发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贴在花岗石的墙边;他也没有那样不可信的口唇,小爱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边微露着厌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恶毒的,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艳丽;给我们弦琴与长笛的大神也没有那样圆整的鼻孔,使人们想象他的生命的剧烈与伟大,像是大火山的决口……
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爱的凡人,他生前在红尘的狂涛中沐浴,洗涤他的遍体的斑点,最后他踏脚在浪花的顶尖,在阳光中呈露他的无瑕的肌肤,他的骄傲,他的力量,他的壮丽,是天上瑳奕司与玖必德的忧愁。
他是一个美丽的恶魔,一个光荣的叛儿。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莹的明镜,照出白头的“少女”,闪亮的“黄金篦”,“快乐的阿翁”。此地更没有海潮的啸响,只有草虫的讴歌,醉人的树色与花香,与温柔的水声,小妹子的私语似的,在湖边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漫天的松林,有奇伟的石景。瀑布像是疯癫的恋人,在荆棘丛中跳跃,从巉岩上滚坠;在磊石间震碎,激起无量数的珠子,圆的、长的,乳白色的,透明的,阳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纹。这急湍的顶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个猛兽的头颅,两旁幽邃的松林,像是一颈的长鬃,一阵阵的瀑雷,像是他的吼声。在这绝壁的边沿站着一个丈夫,一个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峥嵘。朝旭一般的美丽,劲瀑似的桀傲,松林似的忧郁。他站着,交抱着手臂,翻起一双大眼凝视着无极的青天,三个阿尔帕斯的鸷鹰在他的头顶不息的盘旋;水声,松涛的呜咽,牧羊人的笛声,前峰的崩雪声——他凝神的听着。
只要一滑足,只要一纵身,他想,这躯壳便崩雪似的坠入深潭,粉碎在美丽的水花中,这些大自然的谐音便是赞美他寂灭的丧钟。他是一个骄子,人间踏烂的蹊径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是从人间的镣链可以锁住他的鸷鸟的翅羽。他曾经丈量过巴南苏斯的群峰,曾经搏斗过海理士彭德海峡的凶涛,曾经在马拉松放歌,曾经在爱琴海边狂啸,曾经践踏过滑铁卢的泥土,这里面埋着一个败灭的帝国。他曾经实现过西撤凯旋时的光荣,丹桂笼住他的发鬈,玫瑰承住他的脚踪,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铁卢;运命是不可测的恐怖,征服的背后隐着侮辱的狞笑,御座的周遭显现了狴犴的幻景;现在他的遍体的斑痕,都是诽毁的箭镞,不更是繁花的装缀,虽则在他的无瑕的体肤上一样的不曾停留些微污损。太阳也有他的淹没的时候,但是谁能忘记他临照时的光焰?
What is life,what is death,and what are we.
That when the ship sinks,We no longer may be.
虬哪(Juno)发怒了。天变了颜色,湖面也变了颜色。四周的山峰都披上了黑雾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摇动着,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声像猛兽似的在山坳里咆哮,跳荡,石卵似的雨块,随着风势打击着一湖的粼光,这时候(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五日)仿佛是爱俪儿(Ariel)的精灵耸身在绞绕的云中,默唪着咒语,眼看着——
Jove's lightnings,the precursors
O' the dreadful thunder-claps……
The fire,and cracks
Of sulphurous roaring,the most mighty Neptune
Seem'd to besiege, and make his bold waves tremble,
Yea his dread tridents shake.
(Tempest)
在这大风涛中,在湖的东岸,龙河(Rhone)合流的Tempest附近,在小屿与白沫间,漂浮着一只疲乏的小舟,扯烂的布帆,破碎的尾舵,冲当着巨浪的打击,舟子只是着忙的祷告。乘客也失去了镇定,都已脱卸了外衣,准备与涛澜搏斗。这正是卢骚的故乡,那小舟的历险处又恰巧是玖荔亚与圣潘罗(Julia and St.Preux)遇难的名迹。舟中人有一个美貌的少年是不会泅水的,但他却从不介意他自己的骸骨的安全,他那时满心的忧虑,只怕是船翻时连累他的友人为他冒险,因为他的友人是最不怕险恶的,厄难只是他的雄心的刺激,他曾经狎侮爱琴海与地中海的怒涛,何况这有限的梨梦湖中的掀动,他交叉着手,静看着萨福埃(Savoy)的雪峰,在云罅里隐现。这是历史上一个希有的奇逢,在近代革命精神的始祖神感的胜处,在天地震怒的俄顷,载在同一的舟中。一对共患难的,伟大的诗魂,一对美丽的恶魔,一对光荣的叛儿!
他站在梅锁朗奇(Mesolonghi)的滩边(一八二四年一月四日至二十二日)。海水在夕阳光里起伏,周遭静瑟瑟的莫有人迹,只有连绵的砂碛,几处卑陋的草屋,古庙宇残圮的遗迹,三两株灰苍色的柱廊,天空飞舞着几只阔翅的海鸥,一片荒凉的暮景。他站在滩边,默想古希腊的荣华,雅典的文章,斯巴达的雄武,晚霞的颜色二千年来不曾消灭,但自由的鬼魂究不曾在海砂上留存些微痕迹……他独自的站着,默想他自己的身世,三十六年的光阴已在时间的灰烬中埋着,爱与憎,得志与屈辱:盛名与怨诅,志愿与罪恶,故乡与知友,威尼市的流水,罗马的古剧场的夜色,阿尔帕斯的白雪,大自然的美景与恚怒,反叛的磨折与尊荣,自由的实现与梦境的消残……他看着海砂上映着的曼长的身形,凉风拂动着他的衣裾——寂寞的天地间的一个寂寞的伴侣——他的灵魂中不由的激起了一阵感慨的狂潮,他把手掌埋没了头面。此时日轮已经翳隐,天上星先后的显现,在这美丽的暝色中,流动着诗人的吟声,像是松风,像是海涛,像是蓝奥孔苦痛的呼声,像是海伦娜岛上绝望的吁叹——
This time this heart should be unmoved,
Since others it hath ceased to move;
Yet,though I cannot be beloved.
Still 1et me love!
My days are in the yellow 1eaf;
The flowers and fruits of love are gone;
The worm,the canker,and the grief;
Are mine alone!
The fire that on my bosom preys
Is lone as some volcanic isle;
No torch is kindled at its blaze—
A funeral pile!
The hope, the fear,the jealous care,
The exalted portion of the pain
And power of 1ove,I can not share,
But wear the chain.
But it's not thus—and it's not here—
Such thoughts should shake my soul, nor now,
Where glory decks the hero's bier
Or binds his brow.
The sword,the banner,and the field,
Glory and Grace,around me see!
The spartan,born upon his shield
Was not more free.
Awake!(not Greece—she is awake!)
Awake,my spirit!hink through whom
The life-blood tracks its parent lake,
And then strike home!
Tread those reviving passions down;
Unworthy manhood!—unto thee
lndifferent should the smile or frown
Of beauty be.
If thou regret' st thy youth,why live;
ls here:—up to the field,and give
Away thy breath!
Seek out —less sought than found—
A dier's grave for thee the best;
Then look around,and choose thy ground,
And take thy rest.
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
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
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
我不愿无情!
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零;
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
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
长伴前途的光阴!
烧不尽的烈焰在我的胸前,
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
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
一堆残骸的焚烧!
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
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
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
我投入了监牢!
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
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
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
这无端的凄惶?
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
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
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
此地,今朝!
苏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
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
鼓舞你的勇气!
丈夫!休教己往的沾恋
梦魔似的压迫你的心胸
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
更不当容宠!
再休眷念你的消失的青年
此地是健儿殉身的乡土,
听否战场的军鼓,向前。
毁灭你的体肤!
只求一个战士的墓窟,
收束你的生命,你的光阴;
去选择你的归宿的地域,
自此安宁。
他念完了诗句,只觉得遍体的狂热,壅住了呼吸,他就把外衣脱下,走入水中,向着浪头的白沫里耸身一窜,像一只海豹似的,鼓动着鳍脚,在铁青色的水波里泳了出去。……
“冲锋,冲锋,跟我来!”
“冲锋,冲锋,跟我来!”这不是早一百年拜伦在希腊梅锁龙奇临死前昏迷时说的话?那时他的热血已经让冷血的医生给放完了,但是他的争自由的旗帜却还是紧紧的擎在他的手里。……
再迟八年,一位八十二岁的老翁也在他的解脱前,喊一声“Mere licht!”
“不够光亮!”“冲锋,冲锋,跟我来!”
火热的烟灰吊在我的手背上,惊醒了我的出神,我正想开口答复那位朋友的讥讽,谁知道睁眼看时,他早溜了!
(原载1924年4月21日《晨报·文学旬刊》)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冁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垂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白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是他爱取自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叫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原载1924年6月21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
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
我这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是去年冬天在硖石东山脚下独居时写的。那时张君劢他们要办一个月刊,问我要稿子,我就把这篇与另外两篇一起交给了他。那是我的老实。那月刊定名叫《理想》。理想就活该永远出不了版!我看他们成立会的会员名字至少有四五十个。都是“理想”会员!但是一天一天又一天,理想总是出不了娘胎,我疑心老实交过稿子去的就只我。后来我看情形不很像样,所谓理想会员们都像是放平在炉火前地毯上打呼的猫——我独自站在屋檐上竖起一根小尾巴生气也犯不着。理想没了;竟许本来就没有来,伤心!我就问收稿人还我的血本。他没有理我。我催他不作声,我逼他不开口。本来这几篇零星文字是一大不值的,这一来我倒反而舍不得拿回了。好容易,好容易,原稿奉还。我猜想从此《理想》月刊的稿件抽屉可以另作别用了。理想早就埋葬了。
昨天在北海见着伏庐,他问我要东西,我说新作的全有主儿了,未来的也定出了,有的只是陈年老古董。他说好,旧的也可以将就,只要加上一点新注解就成。我回家来把这当古董校看了一遍,叹了一声气。这气叹得有道理的。你想一年前英国政治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我写文章的时候麦克唐诺尔德还不曾组阁,现在他已经退阁了;那时包尔温让人家讥评得体无完肤,现在他又回来做老总了,他们两个人的进退并不怎样要紧,但他们各人代表的思想与政策却是可注意的。麦克不仅有思想,也有理想;不仅有才干,他有胆量。他很想打破说谎的外交,建设真纯的国际友谊。他的理想也许就是他这回失败的原因,他对我们中国国民的诚意,就一件事就看出来。庚子赔款委员会里面他特聘在野的两个名人,狄更生与罗素。这一点就够得上交情,现在坏了(参看《现代评论》第二期),包首相容不得思想与理想,管不到什么国际感情。赔款是英国人的钱,即使退给中国也只能算是英国人到中国来化钱;英国人的利益与势力首先要紧,英国人便宜了,中国人当然沾光。听说他们已经定了两种用途:一是扬子江流域的实业发展(铁路等等)及实业教育,一是传教。我们当然不胜感激涕零之至!亏他们替我们设想得这样周到!发展实业意思是饱暖我们的肉体,补助传道意思是饱暖我们的灵魂。
所以难怪悲观者的悲观。难得这里那里透了一丝一线的光明,一转眼又没了。狄更生先生每回给我来信总有悲惨的话,这回他很关切我们的战祸,但也不知怎的,他总以为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总是比较有希望的,他对我们还不曾绝望!欧洲总是难,他竟望不见平安的那一天,他说也许有那一天,但他自己及身(他今年六十三四)总是看不见的了。狄更生先生替人类难受。我们替他难受。罗素何尝不替人类难受,他也悲观;但他比狄更生便宜些,他会冷笑,他的讥讽是他针砭人类的利器。这回他给我的信上有一句冷话—— I am amused at the progress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基督教在中国的进步真快呀!
下去更有希望了,英国教会有了赔款帮忙,教士们的烟士披里纯哪得不益发的灿烂起来!别说基督将军、基督总长,将来基督酱油基督麻油基督这样基督那样花样多着哪,我们等着看吧。
所以我方才校看这篇文字,不由的叹了一声长气,时间里的“爱伦内”真多着哩!这一段话与本文并没有多大关系,随笔写来当一个冒头就是。
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一
从前西方一位老前辈说,“人是一个政治的动物”;好比麻雀会得做窝,蚂蚁会得造桥,人会得造社会,建设政治。这是一个有名的“人的定义”。那位老前辈的本乡,是个小小的城子,周围不过十里,人口不过十万,而且这十万人里,真正的“市民”不过四分之一,其余不是奴隶,便是客民。但他们却真是所谓“政治的动物”;凭他们造社会与建筑政治的天才,和着地理与地势的利便,他们在几千年前,在现代欧美文明没有出娘胎以前,已经为未来政治的(现在不说文艺的或科学的)人类定下了一个最完善的模型,一个理想的标准,也可以说是标准的理想——实行的民主政治,或是实现的共和国。我们现在不来讨论他们当时的奴隶问题;我们只在想象中羡慕他们政治的幸福,羡慕他们那座支配社会生活的机器的完美,运转是敏捷的,管理是简单的;出货是干净的——而且又是何等的美观!我们如其借用童话里的那个神奇的玻璃球来看,我们就可以在二千年前时间的灰堆里,掏出他们当时最有趣味的生活的活动写真。我们来看看这西洋镜的玩艺。天气的约略是江南的五月初,黄梅渐已经过去,南风吹得暖暖的,穿单衣不冷,穿夹衣也不热。他们是终年如此的,真是“四时常春,风和日丽”,雨水都不常有的,所以他们公共会所如议会、剧场、市场都是秃顶没有盖的。城子中央是一个高冈,天生成花岗石打底高阜,这上面留有人类的一个大纪念;最高明的建筑,最高明的石刻,最高明的美术都在这里;最高明的立法与行政的会场也在这里;最高明的戏剧与最伟大最壮观的剧场也在这里;最高明的哲学家、政治家、艺术家、诗人的踪迹也常在这里,路上行人,很少戴帽的,有穿草鞋式的鞋的,有赤脚的,身上至多裹一块方形的布当衣裳,往往一双臂腿袒露在外,有从市场回家的,有到前辈家里去领教学问的,有到体育场去掷铁饼或赛跑的,有到公共浴所去用雕花水瓶挠身的,有到(如其是春天,是节会与共乐的时候)大戏场上去占座位的,有到某剃头店或某铜匠店铺子里去找朋友闲谈的,有出城去到河沿树荫下散步的,有到高冈上观览美术的,有到亲戚家去的妇女,前后随从有无数男女仆役的,有应召的歌女,身披彩衣手弄弦琴的,有新来客民穿着异样的服装的,有乡下来的农夫与牧童背着遮太阳的大箬笠掮着赶牲畜的长竿,或是抗着新采的榨油用的橄榄果与橄榄叶(他们不懂得咬生橄榄,广东乡下听说到现在还是不会吃青果的!)一个个都像从画图上走下来的……这一群阔额角,阔肩膀,高鼻子,高身材的人类,在这个小小的城子里,熙熙的乐生,活泼,恬愉,闲,暇,艺术是他们的天性,政治是他们的本能——他们的躯壳已经几度的成灰成泥,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是和他们花岗石的高冈,一样的不可磨灭;像爱琴海上的熏风,永远含有鼓舞新生命的秘密。
这不是演说乌托邦,这是实有的史迹。那小城子便是雅典,这人民便是古希腊人,说人是政治的动物的,便是亚里士多德。他们当时凡是市民(即除外奴隶与客民)都可以出席议会,参与政治,起造不朽的巴戴廊(Parthenon)是群众议决的;举菲地亚士(Phidias)做主任是群众决议的;筹画打波斯的海军政策是群众决议的;举米梯亚士做将军是群众决议的。这群众便是全城的公民,有钱的与穷人,做官的与做工的,经商的与学问家,剃头匠与打铁匠,法官与裁缝,苏格拉底斯与阿理士道文尼斯,沙福克利士与衣司沟拉士,柏拉图与绶克士诺丰……都是组成这独一的共和政治的平等的分子。政治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共同的职业,是他们闲谈的资料,是他们有趣的训练。所以不论是在露天的议会里列席,不论是在杂货铺门口闲话,不论是在客厅里倦倚在榻上饮酒杂谈,不论是在某前辈私宅的方天井里徘徊着讨论学识,不论是在法庭上听苏格拉底斯的审判,不论是在大剧场听戏拿橘子皮或无花果去掷台上不到家的演员(他们喝倒彩的办法),不论是在美术厅里参观菲地亚士最近的杰作,不论是在城外青枫树荫下溪水里濯足时(苏格拉底斯最爱的)的诙谐——他们的精神是一致的,是乐生的,是建设的,是政治的。
二
但这是已往的希腊,我们只能如孔子所谓心向往之了。至于现代的政治,不论是国内的与国际的,都不是叫人起兴的题目。我们东方人尤其是可怜,任清朝也好,明朝也好,政治的中国人(最近连文学与艺术的中国人都是)只是一只串把戏的猴子,随他如何伶俐,如何会模仿,如何像人,猴子终究是猴子;不是人,也许他曾得穿起大褂子来坐在沙发椅上使用杯匙吃饭,就使他自己是正经的,旁观的总觉得滑稽好笑。根本一句话,因为这种习惯不是野畜生的习惯,他根性里没有这种习惯的影子,也许凭人力选择的科学与耐心,在理论上可以完全变化猴子的气质,但这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明白人都明白的。
不但东方人的政治,就是欧美的政治,真可以上评坛的能有多少。德国人太蠢,太机械性;法国人太淫,什么事都任性干去,不过度不肯休;南欧人太乱,只要每年莱茵河两岸的葡萄丰收。拉丁民族的头脑永没有清明的日子;美国人太陋,多数的饰制与多数的愚暗,至多只能造成一个“感情作用的民主政治”(Sentimental Democracy)。此外更不必说了。比较像样的,只有英国。英国人可称是现代的政治民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英国人的政治,好比白蚁蛀柱石一样,一直啮入他们生活的根里,在他们(这一点与当初的雅典多少相似),政治不但与日常生活有极切极显的关系,我们可以说政治便是他们的生活,“鱼相忘乎江湖”,英国人是相忘乎政治的。英国人是“自由”的,但不是激烈的;是保守的,但不是顽固的。自由与保守并不是冲突的,这是造成他们政治生活的两个原则;唯其是自由而不是激烈,所以历史上并没有大流血的痕迹(如大陆诸国),而却有革命的实在,唯其是保守而不是顽固,所以虽则“不为天下先”,而却没有化石性的僵。但这类形容词的泛论,究竟是不着边际的,我们只要看他们实际的生活,就知道英国人是不是天生的政治的动物。我们初从美国到英国去的,最显浅的一个感想,是英国虽则有一个册名国王,而其实他们所实现的民主政治的条件,却还在大叫大擂的美国人之下——英国人自己却是不以为奇的。我们只要看一两桩相对的情形,美国人对付社会党的手段,与乡下老太婆对付养媳妇一样的惨酷,一样的好笑。但是我们到礼拜日上午英国的公共场地上去看看:在每处广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人群,不是打拳头卖膏药,也不是变戏法,是各种的宣传性质的演说。天主教与统一教与清教;保守党与自由党与劳工党;赞成政府某政策与反对政府某政策的;禁酒令与威士克公司;自由恋爱与鲍尔雪微主义与救世军——总之种种相反的见解,可以在同一的场地上对同一的群众举行宣传运动;无论演讲者的论调怎样激烈,在旁的警察对他负有生命与安全与言论自由的责任,他们决不干涉。有一次萧伯纳(四十年前)站在一只肥皂木箱上冒着倾盆大雨在那里演说社会主义,最后他的听众只剩了三四个穿雨衣的巡士!
这是他们政治生活的一班,但这还是最浅显的。政治简直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政府里当权的人名是他们不论上中下那一级的口头禅,每天中下人家吃夜饭时老子与娘与儿女与来客讨论的是政治,每天知识阶级吃下午茶的时候,抽着烟斗,咬着牛油面包的时候谈的是政治;每晚街角上酒店里酒鬼的高声的叫嚷——鲁意乔治应该到地狱去!阿斯葵斯活该倒运!等等——十有八九是政治(烟酒加了税,烟鬼、酒鬼就不愿意)。每天乡村里工人的太太们站在路口闲话,也往往是政治(比如他们男子停了工,为的是某某爵士在议会里的某主张)。政治的精液已经和入他们脉管里的血流。
我在英国的时候,工党领袖麦克唐诺尔,在伦敦附近—个选区叫做乌克的做候补员,他的对头是一个政府党,大战时的一个军官,麦氏是主张和平的,他在战时有一次演说时脑袋都叫人打破。有一天我跟了赖世基夫人(Mrs.Harold J.Laski)起了一个大早到那个选区去代麦氏“张罗”(Canvassing)(就是去探探选民的口气,有游说余地的,就说几句话,并且预先估计得失机会)。我那一次得了极有趣味的经验,此后我才深信英国人政治的训练的确是不容易涉及的。我们至少敲了二百多家的门(那一时麦氏衣襟上戴着红花坐着汽车到处的奔走,演说),应门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他们应答的话多少都有些分寸,大都是老练,镇静,有见地的;那边的选民,很多是在乌立克兵工厂里做工过活的,教育程度多是很低的,而且那年是第一次实行妇女选举权,所以我益发惊讶他们政治程度之高。只有一两家比较的不讲理的妇人,开出门来脸上就不戴好看的颜色,一听说我们是替工党张罗的,爽性把脸子沉了下来,把门关上了。但大概都是和气的,很多说我们自有主张,请你们不必费心,有的很情愿与我们的闲谈,问这样问那样。有一家有一个烂眼睛的妇人,见我们走过了,对她们邻居说(我自己听见)“你看,怪不得人家说麦克唐诺尔是卖国贼,这不是他利用‘剧泼’(Jap即日本鬼意)来替他张罗!”
三
这一次英国的政治上,又发生极生动的变相。安置失业问题,近来成为英国政府的唯一问题。因失业问题涉及贸易政策,引起历史上屡现不一的争论,自由贸易与保守税政策。保守党与自由党,又为了一个显明的政见不同,站在相对地位;原来分裂的自由党,重复团圆,阿斯葵斯与鲁意乔治,重复亲吻修好,一致对敌。总选举的结果,也给了劳工党不少的刺激,益发鼓动他们几年来蕴涵着的理想。我好久不看英国报了,这次偶然翻阅,只觉得那边无限的生趣,益发对比出此地的陋与闷,最有趣的是一位戏剧家A.A.Milne的一篇讥讽文章,很活现的写出英国人政治活动的方法与状态,我自己看得笑不可抑,所以把他翻译过来,这也是引起我写这篇文字的一个原因。我以为一个国总要像从前的雅典,或是现在的英国一样,不说有知识阶级,就这次等阶级社会的妇女,王家三阿嫂与李家四大妈等等,都感觉到政治的兴味,都想强勉他们的理解力,来讨论现实的政治问题,那时才可以算是有资格试验民主政治,那时我们才可以希望“卖野人头”的革命大家与做统一梦的武人归他们原来的本位,凭着心智的清明来清理政治的生活。这日子也许很远,但希望好总不是罪过。
保守党的统一联合会,为这次保护税的问题,出了一本小册子,叫做《隔着一垛园墙》(Over the Garden Wall),里面是两位女太太的谈话,假定说王家三阿嫂与李家四大妈,三阿嫂是保守党。她把为什么要保护贸易的道理讲给四大妈听,末了四大妈居然听懂了。那位滑稽的密尔商先生就借用这个题目,做了一篇短文,登在十二月一日的《伦敦国民报》——The Nation and the Athenaeum——里,挖苦保守党这种宣传方法,下面是翻译。
她们是紧邻;因为她们后园的墙头很低,她们常常可以隔园墙谈天。你们也许不明白她们在这样的冷天,在园里有什么事情干,但是你不要忙,她们在园里是有道理的。这分明是礼拜一,那天李家四大妈刚正洗完了衣服,在园里挂上晒绳去。王家三阿太,我猜起来,也在园里把要洗的衣服包好了,预备送到洗衣作里去的。三阿太分明是家境好些的。我猜想她家里是有女佣人的,所以她会有工夫去到联合会专为妇女们的演讲会去到会,然后回家来再把听来的新闻隔着园墙讲给四大妈听,四大妈自己看家,没有工夫到会。大冷天站在园里当然是不会暖和的,并且还要解释这样回答那样,隔壁那位太太正在忙着洗衣服,她自己头颈上围着她的海獭皮围巾;但是我想象三阿太站在那里,一定不时的哈气着她冻冷的手指,并且心里还在抱怨四大妈的家境太低;或是她自己的太高,否则,她们倒可以舒舒服服,坐在这家或是那家的灶间里讲话,省得在露天冒风着冷,但是这可不成功。上帝保佑统一党,让邻居保留她名分的地位。李家四大妈有一个可笑的主意(我不知道她那里来的,因为她从不出门),她以为在这个国度里,要是实行了保护政策,各样东西一定要贵,我料想假如三阿太有这样勇气,老实对她说不是的,保护税倒反而可以使东西着实便宜,那时四大妈一定一面从她口里取出一只木钉,把她男人的衬裤别在绳子上,一面回答三阿太说“噢那就好了”,下回她要去投票,她准投统一党了;这样国家就有救了。但是在这样的天气站在园子里,不由得三阿太或是任何人挫气。三阿太哈着她的手指,她决意不冒险,她情愿把开会的情形从头至尾讲一个清楚。东西是不会得认真的便宜多少,但是——呒,你听了就明白了。
我恐怕她过于自信了。
所以三阿太就开头讲,她说外国来的工人,比我们自己的便宜,因为工会(“可不是”!她急急的接着说)一定要求公平的工资,短少的工作时间,以及工厂里的种种设备——她忽然不说下去了,心里在迟疑不知道说对了没有;四大妈转过身子去,这一会儿她像是要开口问什么蠢话似的;可是并不。她转过身去,也就把她小儿子亨利的衬裤,从衣篮里拿了出来。一面王三阿太立定主意把在保护政策的国家的工资、工时、工厂设备等等暂时放开不提,她单是说国家是要采用了保护政策,她们的出货一定便宜得多。结果怎么样呢。“你同我以及所有做工的妇人临到买东西的时候,就拣顶便宜的买,再也不想想——意思说是买外国货。”“不一定不想。”四大妈确定的说。三阿太老实说她的小册子上是什么说。照书上写着,四大妈在这里是不应得插嘴的。这一路的解说都是不容易的。总选举要是在夏天多好!在这样大冷天叫谁用心去?这段话也不容易讲不是?但是她最未了的那句话,至少是没有错儿;这不是在小册子上明明的印着:“你与我以及所有做工的妇人都拣到最便宜的东西买再也不想想。”再也不想想,真是的!一个做工妇人临到买东西不想想,还叫她想什么去?
那是闲话,再来正经,四大妈还不明白大家要是尽买便宜的外国货,结果便怎么样。她要是真不明白,让她别害怕,老实的说就是。三阿太是妇女工会里的会员,她最愿意讲解给她听。
四大妈懂得。结果货物的价钱愈落愈低。
三阿太又着急的翻开了那本小册子来对,但是这一次四大妈的答话没有错。现在来打她一下。
“不,四大妈,平常人的想法就错在这儿。市上要是只有便宜的外国货,我们就没有得钱去买东西,因为我们的丈夫就要没有事情做,攒不了钱了。”四大妈是打倒了。不,她并不是,她亮着嗓音说她的丈夫还是有事情做并没有失业。这女人多麻烦!她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小册子里并没有提起他。三阿太只当做没有听见男人不男人,只当她说(她应该那么说要是她知道小册子上是这样的派定她),“你倒讲一讲里面的道理给我听听,”三阿太抽了一口长气,讲给她听了。“要是我们都买外国货,那就没有人去买英国本国工人做的东西了;既然没有人买,也就没有人做了,这不是工作少了,我们自己大部分的工人就没有事情做了;这不是我们化了钱让德国、法国、美国的工人吃得饱饱赚得满满的,我们自己人倒是失了业,挨饥。可不是!这你没有法子反驳了不是?”
“这是不一定。”四大妈转过身来说,“你说什么,我的乖?”这一来三阿太可是真不愿意了。她说“噢嘿!”这不是小册子上规定的,但方才不多一忽儿四大妈曾经叹了一声完完全全的“哼呼!”三阿太心里想(我想她想得对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也应分来一个“噢嘿!”
“你说什么来了?乖呀?这风吹过衣服来把我的头都蒙住了。我像是听你说什么做工。你也说天冷,是不是你哪?天这么冷,你又没有事做,何必跑到园里来冒凉呢。”三阿太顿他的脚。
“有的是。我应该跑出来,把统一党的保护政策的道理讲给你听。我说‘只要你耐心的听一忽儿,我就简简单单的把这件事讲给你听’。可是你又不耐心听,你应该是这么说的:——‘可不是,三阿太!够明白了。你这么一讲,我全懂得了。’可是你又没有那么说!你倒反而尽在叫着我乖呀,乖呀。我也说,‘所以顶好是去做一个统一党联合会的女会员,去到她们的会里,你瞧!什么事你都明白得了。在那儿!我自己就亏到了会才明白。’我全懂得怎么样!我们要是一加关税,外国货就不容易进来,我们自己的劳工就受了保护不是?”
“再说他们要是进来,就替我们完税,我们还得让自己属地澳大利亚洲的进口货不出钱,省得自己抢自己的市场;还有什么‘报复主义’,这就是说外国货收税,保护了自己的工人,替我们完了税,奖励了帝国的商业,这就可以利用来威吓外国。我全懂得,顶明白——可是你现在只叫着我乖呀,乖呀,一面我冷得冻冰,我本没有人家那么强壮,我想这真是不公平。”她眼泪都出来了。“得了,得了,我的乖!”四大妈说,“你快进屋子去,好好的喝一杯热茶……喔,我说我就有一句话要问你。”
“不要太难了。”三阿太哽咽着说,“别急,乖呀,我就不懂得为什么他们叫做统一党员?”三阿太赶紧跑回她的灶间去了。
四
王家三阿太是已经逃回她的暖和的灶间去了;李家四大妈也许还在园里收拾她的衣服,始终没有想通什么叫做统一党,也没有想清楚保护究竟是便宜还是吃亏,也没有明白这么大冷天隔壁三阿太又不晒衣服,冒着风站在园里为的是什么事……这都是不相干的,我们可以不管。这篇短文,是一篇绝妙的嘲讽文章,刻薄尽致,诙谐亦尽致;他在一二千个字里面,把英国中下级妇女初次参与政治的头脑与心理以及她们实际的生活,整个儿极活现的写了出来。王家三阿太分明比她的邻居高明得多,她很争气,很想替统一党(她的党)尽力,凭着一本小册子的法宝,想说服她的比邻,替统一党要多挣几张票。但是这些政治经济政策以及政党张罗的玩意儿,三阿太究竟懂得不懂得,她自己都不敢过分的相信——所以结果她只得逃回去烤火!
这种情形是实在有的。我们尽管可怜三阿太的劳而无功,尽管笑话四大妈的冥顽不灵,但如果政治的中国能够进化到量米烧饭的平民都有一天感觉到政治与自身的关系,也会得仰起头来,像四大妈一样,问一问究竟统一党联合会是什么意思——我想那时我们的政治家与教育家(果真要是他们的功劳)就不妨着实挺一挺眉毛了。
(原载1925年1月4—6日《京报副刊》)
济慈的《夜莺歌》
诗中有济慈(John Keats)的《夜莺歌》,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的神奇。除非你亲耳听过,你不容易相信树林里有一类发痴的鸟,天晚了才开口唱,在黑暗里倾吐他的妙乐,愈唱愈有劲,往往直唱到天亮,连真的心血都跟着歌声从她的血管里呕出;除非你亲自咀嚼过,你也不易相信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有一天早饭后坐在一株李树底下迅笔的写,不到三小时写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长歌,这歌里的音乐与夜莺的歌声一样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国破裂成无可记认的断片时,《夜莺歌》依旧保有他无比的价值:万万里外的星亘古的亮着,树林里的夜莺到时候就来唱着,济慈的《夜莺歌》永远在人类的记忆里存着。
那年济慈住在伦敦的 Wentworth Place。百年以前的伦敦与现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时候“文明”的沾染比较的不深,所以华茨华士站在威士明治德桥上,还可以放心的讴歌清晨的伦敦,还有福气在“无烟的空气”里呼吸,望出去也还看得见“田地、小山、石头、旷野,一直开拓到天边”。那时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较的不野蛮,近人情,爱自然,所以白天听得着满天的云雀,夜里听得着夜莺的妙乐。要是济慈迟一百年出世,在夜莺绝迹了的伦敦市里住着,他别的著作不敢说,这首《夜莺歌》至少,怕就不会成功,供人类无尽期的享受。说起真觉得可惨,在我们南方,古迹而兼是艺术品的,止淘成了西湖上一座孤单的雷峰塔,这千百年来雷峰塔的文学还不曾见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经永别了波心!也许我们的灵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这时代普遍的苦痛与烦恼的呼声还不是最富灵感的天然音乐;——但是我们的济慈在哪里?我们的《夜莺歌》在哪里?济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语——“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觉得鲜花一朵朵的长上了我的身”,就是说他一想着了鲜花,他的本体就变成了鲜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和风里一瓣瓣的无形的伸展着,在蜂蝶轻薄的口吻下羞晕着。这是想象力最纯粹的境界:孙猴子能七十二般变化,诗人的变化力更是不可限量——莎士比亚戏剧里至少有一百多个永远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贵的贱的、伟大的、卑琐的、严肃的、滑稽的,还不是他自己摇身一变变出来的。济慈与雪莱最有这与自然谐合的变术;——雪莱制“云歌”时我们不知道雪莱变了云还是云变了雪莱;歌《西风》时不知道歌者是西风还是西风是歌者;颂“云雀”时不知道是诗人在九霄云端里唱着还是百灵鸟在字句里叫着;同样的济慈咏“忧郁”“Ode on Melancholy”时他自己就变了忧愁本体,“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像一朵哭泣的云”;他赞美“秋”“To Autumn”时他自己就是在树叶底下挂着的叶子中心那颗渐渐发长的核仁儿,或是在稻田里静偃着玫瑰色的秋阳!这样比称起来,如其赵松雪关紧房门伏在地下学马的故事可信时,那我们的艺术家就落粗蠢,不堪的“乡下人气味”!
他那《夜莺歌》是他一个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据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画家Robert Hayden给Miss Mitford的信里说,他在没有写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们俩在草地里散步时济慈低低的背诵给他听——“………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ch affected me extremely.”那年碰巧——据著《济慈传》的Lord Houghton说,在他屋子的邻近来了一只夜莺,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倾听,一直听得他心痛神醉逼着他从自己的口里复制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们要记得济慈二十五岁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作古,他是与他的夜莺一样,呕血死的!
能完全领略一首诗或是一篇戏曲,是一个精神的快乐,一个不期然的发现。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品性是十分难,要完全领会一首小诗也不得容易。我简直想说一半得靠你的缘分,我真有点儿迷信。就我自己说,文学本不是我的行业,我的有限的文学知识是“无师传授”的。裴德(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着大雨到一家旧书铺去躲避,无意中发现的,哥德(Goethe)——说来更怪了——是司蒂文孙(R.L.S.)介绍给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ing那书里他称赞George Henry Lews的《歌德评传》;〔Everyman edition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本黄金的书〕)柏拉图是一次在浴室里忽然想着要去拜访他的。雪莱是为他也离婚才去仔细请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尔斯泰、唐南遮、波特莱耳、卢骚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来法,反正都不是经由正宗的介绍:都是邂逅,不是约会。这次我到平大教书也是偶然的,我教着济慈的《夜莺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现在动手写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鸾再三要我写才鼓起我的兴来,我也很高兴写,因为看了我的乘兴的话,竟许有人不但发愿去读那《夜莺歌》,并且从此得到了一个亲口尝味最高级文学的门径,那我就得意极了。
但是叫我怎样讲法呢?在课堂里一头讲生字一头讲典故,多少有一个讲法,但是现在要我坐下来把这首整体的诗分成片段诠释他的意义,可真是一个难题!领略艺术与看山景一样,只要你地位站得适当,你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远视”的看,不是近视的看;如其你捧住了树才能见树,那时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审查过去,你还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艺术,多少是杀风景的:综合的看法才对,所以我现在勉强讲这《夜莺歌》我不敢说我能有什么心得的见解,我并没有!我只是在课堂里讲书的态度,按句按段的讲下去就是;至于整体的领悟还得靠你们自己,我是不能帮忙的。
你们没有听过夜莺先是一个困难。北京有没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萧友梅先生的音乐会要是有贝德花芬的第六个《沁芳南》(The Pastoral Symphony)时,你们可以去听听,那里面有夜莺的歌声。好吧,我们只能要同意听音乐——自然的或人为的——有时可以使我们听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脚下独步时听着清越的笛声,远远的飞来,你即使不滴泪,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听泉乐,也可使你忘却俗景,想象神境。我们假定夜莺的歌声比白天听着的什么鸟都要好听;他初起像是龚云甫,嗓子发沙的,很懈的试她的新歌;顿上一顿,来了,有调了。可还不急,只是清脆悦耳,像是珠走玉盘(比喻是满不相干的)!慢慢的她动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使他激成异常的愤慨似的,他这才真唱了,声音越来越亮,调门越来越新奇,情绪越来越热烈,韵味越来越深长,像是无限的欢畅,像是艳丽的怨慕,又像是变调的悲哀——直唱得你在旁倾听的人不自主的跟着她兴奋,伴着她心跳。你恨不得和着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太粗太浊合不到一起!这是夜莺;这是济慈听着的夜莺,本来晚上万籁俱寂后声音的感动力就特强,何况夜莺那样不可模拟的妙乐。
好了;你们先得想象你们自己也教音乐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软绵绵的,心头痒荠荠的,说不出的一种浓味的馥郁的舒服,眼帘也是懒洋洋的挂不起来,心里满是流膏似的感想,辽远的回忆,甜美的惆怅,闪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调一齐兜上方寸灵台时——再来——“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开通济慈的《夜莺歌》,那才对劲儿!
这不是清醒时的说话;这是半梦呓的私语:心里畅快的压迫太重了流出口来绻缱的细语——我们用散文译他的意思来看——
一
这唱歌的,唱这样的神妙的歌的,决不是一只平常的鸟;她一定是一个树林里美丽的女神,有翅膀会得飞翔的。她真乐呀,你听独自在黑夜的树林里,在枝干交叉,浓荫如织的青林里,她畅快的开放她的歌调,赞美着初夏的美景,我在这里听她唱,听的时候已经很多,她还是恣情的唱着;啊,我真被她的歌声迷醉了,我不敢羡慕她的清福,但我却让她无边的欢畅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剂麻药,或是喝尽了一剂鸦片汁,要不然为什么这睡昏昏思离离的像进了黑甜乡似的,我感觉着一种微倦的麻痹,我太快活了,这快感太尖锐了,竟使我心房隐隐的生痛了!
二
你还是不倦的唱着——在你的歌声里我听出了最香冽的美酒的味儿。啊,喝一杯陈年的真葡萄酿都痛快呀!那葡萄是长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鲁罔斯那种地方,那边有的是幸福与欢乐,他们男的女的整天在宽阔的太阳光底下作乐,有的携着手跳春舞,有的弹着琴唱恋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与各样的树馨——在这快乐的地土下他们有酒窖埋着美酒。现在酒味益发的澄静,香冽了。真美呀,真充满了南国的乡土精神的美酒,我要来引满一杯,这酒好比是希宝克林灵泉的泉水,在日光里滟滟发虹光的清泉,我拿一只古爵盛一个扑满。啊,看呀!这珍珠似的酒沫在这杯边上发瞬,这杯口也叫紫色的浓浆染一个鲜艳;你看看,我这一口就把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这才真醉了,我的神魂就脱离了躯壳,幽幽的辞别了世界,跟着你清唱的音响,像一个影子似淡淡的掩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三
想起这世界真叫人伤心。我是无沾恋的,巴不得有机会可以逃避,可以忘怀种种不如意的现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荫里过无忧的生活,你不知道也无须过问我们这寒伧的世界,我们这里有的是热病、厌倦、烦恼,平常朋友见面时只是愁颜相对,你听我的牢骚,我听你的哀怨;老年人耗尽了精力,听凭痹症摇落他们仅存的几茎可怜的白发;年轻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蚀空了,满脸的憔悴,消瘦得像一个鬼影,再不然就进墓门;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时候就不由得你发愁,不由得你眼睛里钝迟迟的充满了绝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说,也许难得在这里,那里,偶然露一点痕迹,但是人转瞬间就变成落花流水似没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爱美的人也不是没有,但美景既不常驻人间,我们至多只能实现暂时的享受,笑口不曾全开,愁颜又回来了!因此我只想顺着你歌声离别这世界,忘却这世界,解化这忧郁沉沉的知觉。
四
人间真不值得留恋,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灵于培克司(酒神)与他那宝辇前的文豹,只凭诗情无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飞上你那里去。阿,果然来了!到了你的境界了!这林子里的夜是多温柔呀,也许皇后似的明月此时正在她天中的宝座上坐着,周围无数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着她。但这夜却是黑,暗阴阴的没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风过路时把这青翠荫蔽吹动,让半亮的天光丝丝的漏下来,照出我脚下青茵浓密的地土。
五
这林子里梦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脚下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花,树枝上渗下来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么香;在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着这时令猜度这时候青草里,矮丛里,野果树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蔷薇,在叶丛里掩盖着的紫罗兰已快萎谢了,还有初夏最早开的麝香玫瑰,这时候准是满承着新鲜的露酿,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黄昏时候,这些花堆里多的是采花来的飞虫。
我们要注意从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顺下来的:第一段是乐极了的语,接着第二段声调跟着南方的阳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调还是一路的缠绵。第三段稍为激起一点浪纹,迷离中夹着一点自觉的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从“already with thee!”起,语调又极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个阴凉的地窖子,骨髓里觉着凉,心里却觉着半害怕的特别意味,他低低的说着话,带颤动的,断续的;又像是朝上风来吹断清梦时的情调;他的诗魂在林子的黑荫里闻着各种看不见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测诉说,像是山涧平流入湖水时的尾声……这第六段的声调与情调可全变了;先前只是畅快的惝恍,这下竟是极乐的谵语了。他乐极了,他的灵魂取得了无边的解脱与自由,他就想永保这最痛快的俄顷,就在这时候轻轻的把最后的呼吸和入了空间,这无形的消灭便是极乐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诗里说——
I know this being's 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e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s gaudy ensigns see in shreds;
Verse,Fame,and Beauty are in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tenser-Death is Life’s high meed.
在他看来(或是在他想来),“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诗,声名与美是我们活着时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为死是无限的,解化的,与无尽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对的实现,但在死里却是整体的绝对的谐合,因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调谐的全调谐了,一切不完全全完全了,他这一段用的几个状词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遥的死”;还有他说“Quiet breath”,幽静或是幽静的呼吸,这个观念在济慈诗里常见,很可注意;他在一处排列他得意的幽静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e upon the quiet sheaves.
Sweet Sappho’s Cheek-a sleeping infant's breath-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h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a Poet's death.
秋田里的晚霞,沙浮女诗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阴渐缓的流沙,山林里的小溪,诗人的死。他诗里充满着静的,也许香艳的。美丽的静的意境,正如雪莱的诗里无处不是动,生命的振动,剧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们可以拿济慈的《秋歌》对照雪莱的《西风歌》,济慈的“夜莺”对比雪莱的“云雀”,济慈的“忧郁”对比雪莱的“云”,一是动、舞、生命、精华的、光亮的、搏动的生命,一是静、幽、甜熟的、渐缓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奥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们再来解释他的诗:
六
但是我一面正在猜测着这青林里的这样那样,夜莺他还是不歇的唱着,这回唱得更浓更烈了(先前只像荷池里的雨声,调虽急,韵节还是很匀净的;现在竟像是大块的骤雨落在盛开的丁香林中,这白英在狂颤中缤纷的堕地,雨中的一阵香雨,声调急促极了。)所以他竟想在这极乐中静静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与无痛苦的解脱发生了恋爱,昏昏的随口编著钟爱的名字唱着赞美他,要他领了他永别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这死所以不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仅不是不幸,并且是一个极大的奢侈;不仅不是消极的寂灭,这正是真生命的实现。在这青林中,在这半夜里,在这美妙的歌声里,轻轻的挑破了生命的水泡,啊,去吧!同时你在歌声中倾吐了你的内蕴的灵性,放胆的尽性的狂歌好像你在这黑暗里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叶荫中实现了比快乐更快乐的快乐;——我即使死了,你还是继续的唱着,直唱到我听不着,变成了土,你还是永远的唱着。
这是全诗精神最饱满音调最神灵的一节,接着上段死的意思与永生的意思,他从自己又回想到那鸟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这歌声里消散,但这歌声的本体呢?听歌的人可以由生入死,由死得生,这唱歌的鸟,又怎样呢?以前的六节都是低调,就是第六节调虽变,音还是像在浪花里浮沉着的一张叶片,浪花上涌时叶片上涌,浪花低伏时叶片也低伏;但这第七节是到了最高点,到了急调中的争调——诗人的情绪,和着鸟的歌声,尽情的涌了出来;他的迷醉中的诗魂已经到了梦与醒的边界。
这节里Ruth的本事是在《旧约》书里“The Book of Ruth”。她是嫁给一个客民的,后来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罗司一定不肯,情愿跟着她的姑到外国去守寡,后来他在麦田里收麦,她常常想着她的本乡,济慈就应用这段故事。
七
方才我想到死与灭亡,但是你,不死的鸟呀,你是永远没有灭亡的日子,你的歌声就是你不死的一个凭证。时代尽迁异,人事尽变化,你的音乐还是永远不受损伤,今晚上我在此地听你,这歌声还不是在几千年前已经在着,富贵的王子曾经听过你,卑贱的农夫也听过你:也许当初罗司那孩子在黄昏时站在异邦的田里割麦,他眼里含着一包眼泪思念故乡的时候,这同样的歌声,曾经从林子里透出来,给她精神的慰安,也许在中古时期幻术家在海上变出蓬莱仙岛,在波心里起造着楼阁,在这里面住着他们摄取来的美丽的女郎,她们凭着窗户望海思乡时,你的歌声也曾经感动她们的心灵,给他们平安与愉快。
八
这段是全诗的一个总束,夜莺放歌的一个总束,也可以说人生的大梦的一个总束。他这诗里有两相对的(动机);一个是这现世界,与这面目可憎的实际的生活: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却的,一个是超现实的世界,音乐声中不朽的生命,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实现的,他愿意解脱了不完全暂时的生为要人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法,凭酒的力量可以去,凭诗的无形的翅膀亦可以飞出尘寰,或是听着夜莺不断的唱声也可以完全忘却这现世界的种种烦恼。他去了,他化入了温柔的黑夜,化入了神灵的歌声——他就是夜莺;夜莺就是他。夜莺低唱时他也低唱,高唱时他也高唱,我们辨不清谁是谁,第六第七段充分发挥“完全的永久的生”那个动机,天空里,黑夜里已经充塞了音乐——所以在这里最高的急调尾声一个字音forlorn里转回到那一个动机,他所从来那个现实的世界,往来穿着的还是那一条线,音调的接合,转变处也极自然;最后揉和那两个相反的动机,用醒(现世界)与梦(想象世界)结束全文,像拿一块石子掷入山壑内的深潭里,你听那音乐又清切又谐和。余音还在山壑里回荡着,使你想见那石块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音乐完了,梦醒了,血呕尽了,夜莺死了!但他的余韵却袅袅的永远在宇宙间回响着……
十二月,二日,夜半
(原载1925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2期)
青年运动
我这几天是一个活现的Don Quixote,虽则前胸不曾装起护心镜,头顶不曾插上雉鸡毛,我的一顶阔边的“面盆帽”,与一根漆黑铄亮的手棍,乡下人看了已经觉得新奇可笑;我也有我的Sanch Panza,他是一个角色,会憨笑,会说疯话,会赌咒,会爬树,会爬绝壁,会背《大学》,会骑牛,每回一到了乡下或山上,他就卖弄他的可惊的学问,他什么树都认识,什么草都有名儿。种稻种豆,养蚕栽桑,更不用说,他全知道,一讲着就乐,一乐就开讲,一开讲就像他们田里的瓜蔓,又细又长又曲折又绵延(他姓陆名字叫炳生或是丙申,但是人家都叫他鲁滨逊);这几天我到四乡去冒险,前面是我,后面就是他,我折了花枝,采了红叶,或是检了石块,我们山上有浮石,掷在水里会浮的石块,你说奇不奇!就让他扛着,问路是他的分儿,他叫一声大叔,乡下人谁都愿意与他答话;轰狗也是他的分儿,到乡下去最怕是狗,他们全是不躲懒的保卫团,一见穿大褂子的他们就起疑心,迎着你嗥还算是文明的盘问,顶英雄的满不开口望着你的身上直攻,那才麻烦,但是他有办法,他会念降狗咒,据他说一念狗子就丧胆,事实上并不见得灵验,或许狗子有秘密的破法也说不定,所以每回见了劲敌,他也免不了慌忙,他的长处就在与狗子对嗥,或是对骂,居然有的是王郎种,有时他骂上了劲,狗子倒软化了。但是我终不成,望见了狗影子就心虚,我是淝水战后的苻坚,稻草藤儿、竹篱笆,就够我的恐慌,有时我也学Don Quixote那劲儿,舞起我手里的梨花棒,喝一声孽畜好大胆,看棒!果然有几处大难让我顶潇洒的蒙过了。
我相信我们平常的脸子都是太像骡子——拉得太长;忧愁,想望,计算,猜忌,怨恨,懊怅,怕惧,都像魇魔似的压在我们原来活泼自然的心灵上,我们在人丛中的笑脸大半是装的,笑响大半是空的,这真是何苦来。所以每回我们脱离了烦恼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对着那宽阔的天空,活动的流水,我们就觉得轻松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见路旁的息凉亭中,挑重担的乡下人,放下他的担子,坐在石凳上,从腰包里掏出火刀、火石来,打出几簇火星,点旺一杆老烟,绿田里豆苗香的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吹散他的烟氛,也吹燥了他眉额间汗渍;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调剂人生的影响: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经有多少自杀类的思想,消灭在青天里,白云间,或是像挑担人热汗,都让凉风吹散了。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但实际没有这样容易。即使你有机会在息凉亭子里抽一杆潮烟,你抽完了烟,重担子还是要挑的,前面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现成的息凉亭子,也许走不到第二个凉亭,你的精力已经到了止境,同时担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时再懊悔你当初不应该尝试这样压得死人的一个负担,也就太迟了!
我这一时在乡下,时常揣摩农民的生活,他们表面看来虽则是继续的劳瘁,但内里却有一种涵蓄的乐趣,生活是原始的,朴素的,但这原始性就是他们的健康,朴素是他们幸福的保障,现代所谓文明人的文明与他们隔着一个不相传达的气圈,我们的争竞、烦恼、问题、消耗,等等,他们梦里也不曾做着过,我们的堕落、隐疾、罪恶、危险,等等,他们听了也是不了解的,像是听一个外国人的谈话。上帝保佑世上再没有懵懂的呆子想去改良,救渡,教育他们,那是间接的摧残他们的平安,扰乱他们的平衡,抑塞他们的生机!
需要改良与教育与救渡的是我们过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们。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调理的是我们的文明,二十世纪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风俗,人生从没有受过现代这样普遍的咒诅,从不曾经历过现代这样荒凉的恐怖,从不曾尝味过现代这样恶毒的痛苦,从不曾发现过现代这样的厌世与怀疑。这是一个重候,医生说的。
人生真是变了一个压得死人的负担,习惯与良心冲突,责任与个性冲突,教育与本能冲突,肉体与灵魂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此外社会、政治、宗教、道德、买卖、外交,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说,这分明不是一块青天,一阵凉风,一流清水,或是几片白云的影响所能治疗与调剂的;更不是宗教式的训道,教育式的讲演,政治式的宣传所能补救与济渡的。我们在这促狭的芜秽的狴犴中,也许有时望得见一两丝的阳光。或是像拜伦在Chilion这首诗里描写的,听着清新的鸟歌,但这是嘲讽,不是慰安,是丹得拉士(Tantalus)的苦痛,不是上帝的恩宠;人生不一定是苦恼的地狱。我们的是例外的例外。在葡萄丛中高歌欢舞的一种提昂尼辛的癫狂(Dionysian madness),已经在时间的灰烬里埋着,真生命活泼的血液的循环,已经被文明的毒质瘀住,我们仿佛是孤儿在黑夜的森林里呼号生身的爹娘,光明与安慰都没有丝毫的踪迹。所以我们要求的——如其我们还有胆气来要求——决不是部分的,片面的补苴。决不是消极的慰藉,决不是恇夫的改革,决不是傀儡的把戏……我们要求的是,“彻底的来过”;我们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灵魂造一个新的洁净的躯体,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躯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灵魂;我们也要为这新的洁净的灵魂与肉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生活——我们要求一个“完全的再生”。
我们不承认已成的一切,不承认一切的现实;不承认现有的社会、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娱乐、教育;不承认一切的主权与势力。我们要一切都重新来过:不是在书桌上整理国故,或是在空枵的理论上重估价值,我们是要在生活上实行重新来过,我们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宫里去重新吸收一番资养。但我们说不承认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缚的意思,并不是与现实宣战,那是最不经济也太琐碎的办法;我们相信无限的青天与广大的山林尽有我们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们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们认为不可医治的。我们也不是想来试验新村或新社会,预备感化或是替旧社会做改良标本,那是十九世纪的迂儒的梦想,我们也不打算进去空费时间的;并且那是训练童子军的性质,牺牲了多数人供一个人的幻想的试验的。我们的如其是一个运动,这决不是为青年的运动,而是青年自动的运动,青年自己的运动,只是一个自寻救渡的运动。
你说什么,朋友,这就是怪诞的幻想,荒谬的梦不是?不错,这也许是现代青年反抗物质文明的理想,而且我说多数的青年在理论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现有一个实例,我要顺便说给你听听——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个冬天在德国汉奴佛(Hanover)相近一个地方,叫做Cassol,有二千多人开了一个大会,讨论他们运动的宗旨与对社会、政治、宗教问题的态度,自从那次大会以后这运动的势力逐渐涨大,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万的青年男女加入——这就叫做Jugendbewegung“青年运动”,虽则德国以外很少人明白他们的性质。我想这不仅是德国人,也许是全欧洲的一个新生机。我们应得特别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坠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继起的时代产生新的精神的与生命的势力。”这是福士德博士说的话,他是这青年运动里的一个领袖,他著一本书叫做Jugendseele,专论这运动的。
现在德国乡间常有一大群的少年男子与女子,排着队伍,弹着六弦琵琶唱歌,他们从这一镇游行到那一镇,晚上就唱歌跳舞来交换他们的住宿,他们就是青年运动的游行队,外国人见了只当是童子军性质的组织,或是一种新式的吉婆西(Gipsy),但这是仅见外表的话。
德国的青年运动是健康的年轻男女反抗现代的坠落与物质主义的革命运动,初起只是反抗家庭与学校的专权,但以后取得更哲理的涵义,更扩大反叛的范围,简直决破了一切人为的限制,要赤裸裸的造成一种新生活。最初发起的是加尔菲喧(Karl Fischer of Steglitz),但不久便野火似的烧了开去,现在单是杂志已有十多种,最初出的叫作Wandervogel。
这运动最主要的意义,是要青年人在生命里寻得一个精神的中心(The spiritual center of life),一九一三年大会的铭语是“救渡在于自己教育”(Salvation Lies in Self-Education)。“让我们重新做人。让我们脱离狭穿的腐败的政治组织。让我们抛弃近代科学专门的物质主义的小径,让我们抛弃无灵魂的知识钻研。让我们重新做活着的男子与女子。”他们并没有改良什么的方案,他们禁止一切有具体目的的运动;他们代表一种新发现的思路,他们旨意在于规复人生原有的精神的价值。“我们的大指是在离却堕落的文明,回向自然的单纯,离却一切的外瞀,回向内心的自由,离却空虚的娱乐,回向真纯的欢欣,离却自私主义,回向友爱的精神,离却一切懈弛的行为,回向郑重的自我的实现。我们寻求我们灵魂的安顿,要不愧于上帝,不愧于己,不愧于人,不愧于自然。”“我们即使存心救世,我们也得自己重新做人。”
这运动最显著亦最可惊的结果是确实的产生了真的新青年,在人群中很容易指出,他们显示一种生存的欢欣,自然的热心,爱自然与朴素,爱田野生活。他们不饮酒(德国人原来差不多没有不饮酒的),不吸烟,不沾城市的恶习。他们的娱乐是弹着琵琶或是拉着梵和玲唱歌,踏步游行跳舞或集会讨论宗教与哲理问题。跳舞最是他们的特色。往往有大群的游行队,徒步游历全省,到处歌舞,有时也邀本地人参加同乐——他们复活了可赞美的提昂尼辛的精神!
这样伟大的运动不能不说是这黑魃魃的世界里的一泻清辉,不能不说是现代苟且的厌世的生活(你们不曾到过柏林与维也纳的不易想象)一个庄严的警告,不能不说是旧式社会已经蛀烂的根上重新爆出来的新生机,新萌芽;不能不说是全人类理想的青年的一个安慰,一个兴奋,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新鲜的愉快的路径;不能不说是一个新的洁净的人生观的产生。我们要知道在德国有几十万的青年男女,原来似乎命定做机械性的社会的终身奴隶,现在却做了大自然的宠儿,在宽广的天地间感觉新鲜的生命的跳动,原来只是屈伏在蠢拙的家庭与教育的桎梏下,现在却从自然与生活本体接受直接的灵感,像小鹿似的活泼,野鸟似的欢欣,自然的教训是洁净与朴素与率真,这真是近代文明最缺乏的原素。他们不仅开发了各个人的个性,他们也恢复了德意志民族的古风,在他们的歌曲、舞蹈、游戏、故事与礼貌中,在青年们的性灵中,古德意志的优美,自然的精神又取得了真纯的解释与标准。所以城市的生活的堕落,淫纵,耗费,奢侈,饰伪,以及危险与恐怖,不论他们传染性怎样的剧烈,再也沾不着洁净的青年,道德家与宗教家的教训只是消极的勉强的,他们的觉悟是自动的,自然的,根本的;这运动也产生了一种真纯的友爱的情谊,在年轻的男子女子间,一种新来的大同的情感,不是原因于主义的刺激或党规的强迫,而是健康的生活里自然流露的乳酪,洁净是他们的生活的纤微,愉快是营养。
我这一点感想写完了,从我自己的野游蔓延到德国的青年运动,我想我再没有加案语的必要,我只要重复一句滥语——民族的希望就在自觉的青年。
(原载1925年3月13日《晨报副刊》)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来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十四年七月
(原载1925年7月4日《现代评论》第
2卷第30期,重刊同年8月5日《晨报副
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丹农雪乌的戏剧
十九世纪的末年欧洲的文坛上正在讨论丹农雪乌非常的诗与非常的小说,他又接连的出了好几部非常的戏剧,要求认证与评价。
他的长剧是——
(一)La Citta Morta
(二)Gioconda
(三)La Gloria
(四)Francesca di Remini
(五)La Figlia di lorio
(六)The Honey Suckle
短剧有名的是——
(一)Sogno d’un Tramonts d’Autumno
(二)Sogno d’un Mattero di Primavera
长的(一)(二)(四)都有辛孟士的英译,(一)(二)是散文,(四)是按原文体例的诗剧,(六)也有英译。法文长短剧都有译本。他的两篇短剧我不曾看过,据 William Sharp的评案,说也是罕有的精品(William Sharp, Drama of d’Annunzio在他的Studies’and Appreciations那本书里)。(五)是他的本乡的一段轶事。
丹农雪乌不论在他的诗集里,他的小说里,或是他的戏剧里,总还是丹农雪乌;他的戏剧里所表现的主义与艺术还是他的小说里的主义与艺术,前面已经论过了。美,恋爱,死,总是他做文章的骨子,不论他是覆写中古的轶事,像Francesca,写现代,像Gioconda,写朴野的单纯的情恋,像La Figlia,写理想的背谬的色狂,像La Citta Morta。只有在La Gloria里,他的超人的观念穿上一件政治野心的袍服,较为不同。实际自从他进了政治舞台(1900年?)以后,丹农雪乌的艺术家已经和我们至少暂时告别;他不但想在政治里实验他的超人理想,并且想证明他的意大利也是超人的意大利。他这一场把戏,虽则从他的传记方面看来有不少趣味,但艺术界却不免惆怅他的离别。
我现在只能将我下面翻的《死城》略为解释;以后也许再有评论的机会。我很希望这一点微薄的劳力或亦可以供给热心的青年一些美感的兴奋与艺术的戟刺。
《死城》的背景与剧中的征引,也许不熟悉希腊文学的人看了不甚清楚,所以我现在将戏里的事实从简叙述一遍,乘便把那些生疏的古希腊人名略为诠释。
从前荷马诗里描写天神与“英雄”的事略;后来诗人如Aeschylus和Sophocles又把荷马的诗里主要的事迹写成悲剧。《死城》的历史背景就是荷马的诗与他们一人一出的戏:一出是Sophocles的《安铁刚纳》(Antigone),第一幕里“玛丽亚”念给安娜听的就是。一出是Aeschylus的《阿加孟龙》(Agamemnon)。
你们如其不嫌烦琐,我愿意把这两出戏的内容讲一点;那两位古诗人的著作,我乘便告诉你们,在世界文学里占有最重要的位置,如莎士比亚,丹德,一样的不朽;讲欧洲文学如其不知道他们犹之讲中国诗不知道三百首。
安铁刚纳是一个国王的女儿,她的两个哥哥为争夺王位互相杀死了。后来她的一个姨夫也不知道姑丈当了权,把她两个杀死的阿哥,一个照例埋葬了,一个叫抛弃在荒野让鹰狗吃,因为他恨他借外兵来侵犯本土。他下令吩咐敢去埋他的人得死罪。安铁刚纳去把她的哥哥的尸首埋了,自己到国王面前去认罪。国王就判她闷死在墓穴里,永远不见天日,虽则她是他自己儿子的未婚妻。她所以,在《死城》的节引里,悲悼她自己的惨途,不会得享新婚恋爱的欢乐,为了埋她的亲兄的义勇的作为,遭受如此黑暗的报酬。玛丽亚读这段故事感动的缘故,就因为她自己的运命和安铁刚纳很相仿佛:她曾经发誓终身伺奉她的哥哥,舍弃恋爱,和安铁刚纳为她的哥哥牺牲了生命与幸福相像。
这是一节。《阿加孟龙》是一段更荒唐的故事,或者像当时希腊人相信,是一段最凄惨的历史。挨各司(Argos)是当初这段惨史,与下面的悲剧,发现的地方。那时海拉司(就是希腊)的国王是阿脱鲁司(Atreus)的两个儿子,他们是“并肩王”,一个叫孟内老斯(Menelaus),一个就是阿加孟龙。他们的妻子是一对姊妹,阿加孟龙的叫做克利推姆内斯脱拉(Clytemnestra),孟内老斯的就是古希腊神话的中心人物,也是古代美妇人的象征,大名鼎鼎的海伦(Helen)女。海伦被屈劳哀城的巴黎(Paris)诱了去,他们两兄弟就大诱发海军去征讨屈劳哀。后来在半路上发现了困难,阿加孟龙没有法子只好牺牲了他的女儿,就是衣飞琴妮恶(Ipnigluia),下文玛丽亚口里也讲起她。她的母亲克利推姆内斯脱拉(外国名字其实太啰哆,翻在华音简直荒谬绝伦,不过此人是古代传说淫后之一,和凯撒与安滔内的情妇,埃及后克利奥巴屈拉一样的有名,我们应该记得)在挨各司配洛匹提,(Pelopidae)的大宫里听见了这个消息,从此痛恨她的丈夫,阿加孟龙,想法要替女儿报仇。这配洛匹提的宫也是很出名,因为许多可怖的罪恶都在那里发现的,同时阿脱鲁司家的一个老冤家(被他屠杀的)的余孽(Aegisthus)异杰士脱斯也回到了挨各司,也想乘机报仇。王后和他就结合在一起,打算等阿加孟龙打仗回来的时候,共同下手。后来海拉司的兵打破了屈劳哀城,阿加孟龙得胜回朝,带了一个半神产的女预言者,就是卡牲特拉,这件事更使得王后愤怒。卡牲特拉一到配洛匹提的宫里就知道有躲避不了的大祸顷刻就要发作。临了王后非但把她丈夫阿加孟龙亲手杀死,并且连卡牲特拉与他的从臣一起谋杀了。后来接下去另外一出戏里阿加孟龙的儿子奥累司推斯(Orestes)又转报他父亲的仇,亲手杀死他的娘,也杀死她的情人与通谋者异杰士脱斯,益发荒惨的可怖,我们现在可以不管。这“死城”就是挨各司的故城,传话说是地下埋着阿加孟龙与卡牲特拉等的尸体,照荷马诗里谈,坟里都是黄金异宝,《死城》里的雷昂,玛丽亚的哥,就想发掘这些古墓,你们念下去就知道详情。
这两段是本剧历史的背景,现在我可以讲戏里的情节了。这故事充满了鬼气与死气与邪气,你们看了不要害怕,我们最应该注意的是作者的写法,他的艺术,故事本身没有多大意味。但这故事是极非常的故事。雷昂和他的妹子玛丽亚,在希腊的沿海到处发掘古墓,后来在挨各司的附近住下了,继续他的工作,那边天气像沙漠一样的干热,戏里随时有详细的描写;他的好朋友,亚莱,一个诗人,和他的新近失明的妻子安娜,与他们兄妹一起住着。玛丽亚曾经发誓终身跟他的哥,但是她不知不觉的与亚莱发生的恋爱,二人都很感觉痛苦因为中间碍着一个安娜与一个雷昂,一样是他们亲爱而不愿意牺牲的亲人。安娜虽然盲了,但她的心眼却比兔子还看得清楚。她知道他们两人彼此恋爱,也知道他们顾碍着她,所以她想自己横直是废人乐得让路,正在踌躇想逃走或是自杀,好让他们实现他们的生命与幸福。
但雷昂却没有猜到他们的关系。同时雷昂整天在秽氛的古坟里工作,新近忽然神情变了,大家都疑心他是病了,但是总不了解他的苦恼的原因。玛丽亚的苦恼更深。因为他每次见了她,好像又是厌恶,又是恐怖,一种说不出不自然的态度。所以在这个时候,四个人大家惴惴的觉到预兆不佳,但是谁也没有看出运命的方向。
后来亚莱逼着雷昂叫他说明不自然的原因,因为他们原来彼此是无话不谈的,比兄弟还好。雷昂后来讲了。一个可怖的泄露!他说他好像被魔鬼占住了,满心只是扑不灭的狂焰,想侵犯他的圣洁,温柔的妹子玛丽亚。第二幕最后一景他和亚莱坐在鬼气森森的黑暗屋子里,自首他鬼气森森黑暗的邪欲,在文学里我从没有经验过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情景。
他讲是讲了!但他的邪热依旧不减。后来他从安娜口里初次发现亚莱和他妹子的隐恋并且还发现安娜想自杀了让路,他益发骇然,知道凶恶的运神已经把他们一起擒在手里,免不了一场惨剧。他想了许久,想出一条“出路”,——牺牲他无辜的妹妹!他乘他妹子在喷泉里伏着喝水的时候,把她拧在水里淹死了,亚莱赶到时(第五幕)玛丽亚已经断气。雷昂对着他忏悔,说妹子死了他的灵魂重新复了原来的清洁,他重复能以纯洁的爱情给他无辜的妹子了。
闭幕:这一段也是很有力量的——
安娜:
玛丽亚!玛丽亚!
(盲妇人自石背出现,兀然摇曳黑影中。二人未答,盲妇复前扪道怆惶万状。)
亚莱!雷昂!
(行近尸伏处,几触其足。亚雷舌矫体强,不能动,亦不能声。)
亚莱:(安娜足且践尸)
留步!留步,安娜!
(然安娜已觉沉沉前在者。屈躬伸手向尸,态至惶遽,手触其体,及面,及发,水犹淋沥,既触冰尸,安遍体噤战,狂笑,声撼泉石,一若灵魂迸裂然。)
安娜: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幕落
(原载1925年7月5日《晨报副刊》)
论自杀
一读桂林梁巨川先生遗书
前七年也是这秋叶初焦的日子,在城北积水潭边一家临湖的小阁上伏处着一个六十老人;到深夜里邻家还望得见他独自挑着莹莹的灯火,在那小楼上伏案疾书。
有一天破晓时他独自开门出去,投入净业湖的波心里淹死了。那位自杀的老先生就是桂林梁巨川先生,他的遗书新近由他的哲嗣焕鼐与漱溟两先生印成六卷共四册,分送各公共阅览机关与他们的亲友。
遗书第一卷是《遗笔汇存》,就是巨川先生成仁前分致亲友的绝笔,共有十七缄,原迹现存彭冀仲先生别墅楼中(我想一部分应归京师图书馆或将来国立古物院保存),这里有影印的十五缄;遗书第二卷是先生少时自勉的日记(《感叩山房日记节钞》一卷);第三卷《侍疾日记》是先生侍疾他的老太太时的笔录;第四卷是辛亥年的奏疏与民国初年的公牍;第五卷《伏卵录》是先生从学的札记;末第六卷《别竹辞花记》是先生决心就义前在缨子胡同手建的本宅里回念身世的杂记二十余则,有以“而今不可得矣”句作束的多条。
梁巨川先生的自杀在当时就震动社会的注意。就是昌言打破偶像主义与打破礼教束缚的新青年,也表示对死者相当的敬意,不完全驳斥他的自杀行为。陈独秀先生说他“总算是为救济社会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在旧历史上真是有数人物……言行一致的……身殉了他的主义”,陶孟和先生那篇《论自杀》是完全一个社会学者的看法;他的态度是严格批评的。陶先生分明是不赞成他自杀的;他说他“政治观念不清,竟至误送性命,够怎样的危险啊!”陶先生把性命看得很重。“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之亲族陷于穷困,其影响是及于社会的。”一个社会学家分明不能容许连累社会的自杀行为。“但是梁先生深信自杀可以唤起国民的爱国心”;“为唤醒国民的自杀,”陶先生那篇论文的结论说,“是借着断绝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岂能有效力吗?”
“岂能有效力吗?”巨川先生去世以来整整有七年了。我敢说我们都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自杀?一般人的答话,我猜想,一定说他是尽忠清室,再没有别的了。清室!什么清室!今天故宫博物院展览,你去了没有?坤寿宫里有溥仪太太的相片,长得真不错,还有她的亲笔英文,你都看了没有?那老头多傻!这二十世纪还来尽忠!白白淹死了一条老命!
同时让我们来听听巨川自表的话——
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殉清又何言非本位?曰义者天地间不可歇绝之物,所以保全自身之人格,培补社会之元气,当引为自身当行之事,非因外势之牵迫而为也。……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正由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既卖旧君,复卖良友,又卖主帅,背弃平时之要约,假托爱国之美名,受金钱收买,受私人嗾使,买刺客以坏长城,因个人而破大局,转移无定,面目腼然。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
……辛亥之役无捐躯者为历史缺憾,数年默审于心,今更得正确理由,曰不实行共和爱民之政(口言平民主义之官僚,锦衣玉食,威福自雄,视人民皆为奴隶,民德堕落,民生蹙穷南北分裂,实在不成事体),辜负清廷禅让之心。遂于戊午年十月初六夜或初七晨赴积水潭南岸大柳根一带身死……
由这几节里,我们可以看出巨川先生的自杀,决不是单纯的“尽忠”;即使是尽忠,也是尽忠于世道(他自己说)。换句话说,他老先生实在再也看不过革命以来实行的,也最流行的不要脸主义;他活着没法子帮忙,所以决意牺牲自己的性命,给这时代一个警告,一个抗议。“所欲有甚于生者”,是他总结他的决心的一句话。
这里面有消息,巨川先生的学力、智力,在他的遗著里可以看出,决不是寻常的;他的思想也绝对不能说叫旧礼教的迷信束缚住了的。不,甚至他的政治观念,虽则不怎样精神精密,怎样高深,却不能说他(像陶先生说他)是“不清”,因而“误送了命”。不,如其曾经有一个人分析他自己的情感与思路的究竟,得到不可避免自杀的结论,因而从容的死去,那个人就是梁巨川先生。他并不曾“误送了”他的命。我们可以相信即使梁先生当时暂缓他的自杀,去进大学校的法科,理清他所有的政治观念(我敢说梁先生就在老年,他的理智摄收力也决不比一个普通法科学生差)——结果积水潭大柳根一带还是他的葬身地。这因为他全体思想的背后还闪亮着一点不可错误的什么——随你叫他“天理”、“义”、信念、理想,或是康德的道德范畴——就是孟子说的“甚于生”的那一点,在无形中制定了他最后的惨死,这无形的一点什么,决不是教科书知识所可淹没,更不是寻常教育所能启发的。前天我正在讲起一民族的国民性,我说“到了非常的时候它的伟大的不灭的部分,就在少数或是甚至一二人的人格里,要求最集中最不可错误的表现……因此在一个最无耻的时代里往往挺生出一两个最知耻的个人,例如宋末有文天祥,明末有黄梨洲一流人。在他们几位先贤,不比当代看得见的一群遗老与新少,忠君爱国一类的观念脱卸了肤浅字面的意义,却取得了一种永久的象征的意义……他们是为他们的民族争人格,争‘人之所以为人’……在他们性灵的不朽里呼吸着民族更大的性灵”。我写那一段的时候并不曾想起梁巨川先生的烈迹,却不意今天在他的言行里(我还是初次拜读他的遗著)找到了一个完全的现成的例证。因此我觉得我们不能不尊敬梁巨川自杀的那件事实,正因为我们尊敬的不是他的单纯自杀行为的本体,而是那事实所表现的一点子精神。“为唤醒国民的自杀,”陶孟和先生说,“是借着断绝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粗看这话似乎很对,但是话里有语病,就是陶先生拢统的拿生命一个字代表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他那话里的第一个生命是指个人躯壳的生存,那是迟早有止境的,他的第二个生命是指民族或社会全体灵性的或精神的生命,那是没有寄居的躯壳同时却是永生不灭的。至于实际上有效力没有效力,那是另外一件事又当别论的。但在社会学家科学的立场看来,他竟许根本否认有精神生命这一回事,他批评一切行为的标准只是它影响社会肉眼看得见暂时的效果;我们不能不羡慕他的人生观的简单、舒服、便利,同时却不敢随闻附和。当年钱牧斋也曾立定主意殉国,他雇了一只小船,满载着他的亲友,摇到河身宽阔处死去,但当他走上船头先用手探入河水的时候他忽然发明“水原来是这样冷的”的一个真理,他就赶快缩回了温暖的船舱,原船摇了回去。他的常识多充足,他的头脑多清明!还有吴梅村也曾在梁上挂好上吊的绳子,自己爬上了一张桌子正要把脖子套进绳圈去的时候,他的妻子家人跪在地下的哭声居然把他生生的救了下来。那时候吴老先生的念头,我想竟许与陶先生那篇论文里的一个见解完全吻合:“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之亲族陷于穷困,其影响是及于社会的。”还是收拾起梁上的绳子好好伴太太吃饭去吧。这些社会学者的头脑真的完全占了实际的胜利,不会误送人命哩!固然像钱吴一流人本来就没有高尚的品格与独立的思想,他们的行为也只是陶先生所谓方式的,即使当时钱老先生没有怪嫌水冷居然淹了进去,或是吴先生硬得过妻子们的哭声,居然把他的脖子套进了绳圈去勒死了——他们的自杀也只当得自杀,只得与殉夫殉贞节一例看,本身就没有多大精神的价值,更说不上增加民族的精神的生命。但他们这要死又缩回来不死,可真成了笑话——不论它怎样暗合现代社会学家合理的论断。
顺便我倒又想起一个近例。就比如蔡孑民先生在彭允彝时代宣言,并且实行他的不合作主义,退出了混浊的北京,到今天还淹留在外国。当初有人批评他那是消极的行为。胡适之先生就在《努力》上发表了一篇极有精彩的文章——《蔡元培是消极吗?》——说明蔡先生的态度正是在那时情况下可能的积极态度,涵有进取的,抗议的精神,正是昏朦时代的一声警钟,就实际看,蔡先生这走的确并不曾发生怎样看得见的效力;现在的政治能比彭允彝时期清明多少是问题,现在的大学能比蔡先生在时干净多少是问题。不,蔡先生的不合作行为并不曾发生什么社会的效果。但是因此我们就能断定蔡先生的出走,就比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是错误吗?不,至少我一个人不这么想。我当时也在《努力》上说了话,我说:“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只有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小人知进而不知退”,“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不合作”,“为保持人格起见”,“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这样的一个理想主义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主义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我先前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归根一句话,人的行为是不可以一概论的;有的,例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甚至蔡先生的不合作,是精神性的行为,它的起源与所能发生的效果,决不是我们常识所能测量,更不是什么社会的或是科学的评价标准所能批判的。在我们一班信仰(你可以说迷信)精神生命的痴人,在我们还有寸土可守的日子,决不能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完全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在中世是宗教,现代是科学)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
二再论梁巨川先生的自杀
志摩:
你未免太挖苦社会学的看法了,我的那篇没有什么价值的旧作是不是社会学的或科学的看法,且不必管,但是你若说社会学家科学的人生观是“简单”、“舒服”、“便利”,我却不敢随声附和,我有点替社会科学抱不平。我现在还没有工夫替社会科学做辩护人,我且先替我自己说几句罢。
在我读你的在今日(十月十二日)《晨报副刊》的大作之先,我也正读了梁漱溟先生送给我的那部遗书。我这次读了巨川先生的年谱,《辛壬类稿》的跋语、《伏卵录》、《别竹辞花记》几种以后,我对于巨川先生坚强不拔的品格,谨慎廉洁的操行,忠于戚友的热诚,益加佩服。在现在一切事物都商业化的时代里,竟有巨川先生这样的人,实在是稀有的现象。我虽然十分的敬重巨川先生,我虽然希望自己还有旁人都能像巨川先生那样的律己,对于父母、家庭、朋友、国家或主义那样的忠诚,但是我总觉得自杀不应该是他老先生所采的办法。
志摩,你将来对于自杀或者还有什么深微奥妙的见解,像我这样浅见的人,总以为自杀并不是挽救世道人心的手段。我所不赞成的是消极的自杀,不是死:假使一个人为了一个信仰,被世人杀死,那是一个奋斗的殉道者的光荣的死,这是我所钦佩的。假使一个因为自己的信仰,不为世人所信从,竟自己将自己的生命断送,这是一种消极的行为,是失败后的愤激的手段,虽然自杀者自己常声明说这个死是为的要唤醒同胞。假使一个医生因为设法支配微生物,反为微生物侵入身体内部而死,这是科学家牺牲的精神,这是最可景仰的行为。假使一个军官因为他的军人都不听从他的命令,他想要用他的自己的死感化他们,叫他们听从,这未免有点方法错误。我觉得巨川先生的死是这一类。
为唤醒一个人,一个与自己极有关系的人,用“尸谏”或者可以一时的有效。至于挽回世道人心总不是尸谏所能奏功的。
世界上曾有一个大教主是用死完成他的大功业的,他就是耶稣。但是耶稣并不是自杀,他的在十字架上的死,是证明他的卫道的忠心,而他的徒弟们采用唯理的解释法说他是为人类赎罪孽。
一般的说来,物理的生命是心理的生命的一个主要条件。没有身体哪里还有理想呢?诚然的,在世界上也常有身体消灭反能使理想生存的时候,苏格拉底饮鸩而哲学的思想大昌。文天祥遇害而忠气亘古今。但是所谓“杀身成仁”只限于杀身是奋斗的必不可免的结果的时候。杀身有种种的情形,有种种的方法,绝不是凡是杀身都是成仁的,更不是成仁必须杀身的。
但是,志摩: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个见解就是爱惜生命,而不爱惜主义或理想。爱惜生命正是因为爱惜一种主义。志摩,假使你有一个理想是你认为在你的生命的价值以上无数倍的,你怎样想得到那个理想?你是用自杀的方法去得到那个理想呢,你还是活着用种种的方法去得到那个理想呢?假使你——或随便一个男子恋爱了一个女子,好像丹梯的爱毗亚特里斯,或哥德小说中少年维特爱夏罗特(我举这个例,但是不要忘记维特的苦恼不过是一本小说,并且他的恋爱又有复杂的情形),这个男子用自杀的方法赢取那女子的爱呢,还是用种种恋爱的行为与表示去赢取那女子的爱呢?这个男子在有的时候或者以为即使他自己失去了生命,果然那女子能对于他有爱意,他也情愿,他也就达到了他的理想,但是像我这样的俗人,你或者称为一个功利主义者,总觉得这不过是失望者的自己安慰自己,与恋爱的本意不同。
我也并不是根本的反对自杀,我承认各人有自杀的自由,但是如以改良社会,挽回世道人心或忠于一种主义、信仰,或精神的生命为志愿,便不应该自杀,因为自杀与这些种志愿是相矛盾的,凡是志愿必须活着的人努力才有达到的希望,如巨川先生一生高洁的救世的行为尚不能唤起多人的注意与模仿,他老先生的一死会可以唤醒全世人吗?即使他老先生的自杀一时的可以警醒了许多人,那也不过是一般人一时的感情的表现,人类本能的爱惜生命的感情的表现,又于世道人心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巨川先生的志愿是救世,或是醒世,都必须积极努力,以本人为始,联合无数人努力的做去。救世或醒世没有捷径的,只有持久不懈的努力。我钦佩巨川先生之余还不得不说他老先生的自杀实是一个遗憾。这或者是因为我曾进过大学法科的缘故!
孟和 十月十二日
陶孟和先生是我们朋辈中的一位隐士,他的家远在北新桥的北面;要不是我前天无意中从尘封的书堆里捡出他的旧文来与他挑衅,他的矜贵的墨汁是不易滴落到宣武门外来的。我想我们都很乐意有机会得读陶先生的文章,他的思路的清澈与他文体的从容永远是读者们的一个有利益的愉快。这里再用不着我的不识趣的蛇足。我也不须答辩;陶先生大部分的见解都是我最同意的。活着努力,活着奋斗,陶先生这样说,我也这样说。我又不是干傻子,谁来提倡死了再去奋斗?——除非地下的世界与地上的世界同样的不完全。不,陶先生不要误会,我并不会说自杀是“改良社会,挽回世道人心”的一个合理办法。我只说梁巨川先生见到了一点,使他不得不自杀;并且在他,这消极的手段的确表现了他的积极的目的;至于实际社会的效果,不但陶先生看不见,就我同情他自杀的一个也是一样的看不见。我的信仰,我也不怕陶先生与读者们笑话,我自认永远在虚无缥缈间。
志摩附言
三再论自杀
志摩:到京后尚不曾以只字奉助,惭愧得很。但你们的《副刊》真不错:我读了叔本华的《妇女论》,张陈两先生的《苏俄论辩》,以及你和孟和先生的《论自杀》,都感觉到一种激刺,觉得非也说两句话不行,这三个题目岂不都是很值得讨论的吗?但苏俄及妇女论的两个题目太大了;虽然他们都在逼着我讲话,但我却尚只得忍耐着。现在日抄一首关于自杀的旧作给你和《副刊》的读者看看。你我当记得,叔永的兄弟任季彭,是为袁世凯要做皇帝,投入西湖的葛洪井而死的。这首诗是我对于这件事的二点意见;这个意思至今还不曾改变。请你注意,我的着眼处,乃在自杀的愿念;因为自杀的愿念,未必定等于自杀的行为。比如无此愿念而愿效此行为,则结果便不免要如钱牧斋的闹笑话;有此愿念而暂时无此行为,则结果即不能杀身成仁,至少也能增加不少无畏的精神,至少可以不怕死。此意不知你与孟和先生以为何如?原诗附后。
衡哲谨白
吾闻任子,
愤世自裁。
任子如未死,
今日此生当属谁?
浏阳谭子昔有言:
“吾死者屡今幸存,
此生不应复我有。”
生非我有无我相,
何汤不赴火不走?
呜呼!
自杀之行不足羡,
自杀之愿乃可念:
譬如人人皆能怀愿如任子,
世又安有畏葸之细士?
我不很明白陈女士这里“自杀的愿念”的意义。乡下人家的养媳妇叫婆婆咒了一顿就想跳河死去,这算不算自杀的愿念?做生意破了产没面目见人想服毒自尽,这是不是自杀的愿念?有印度人赤着身子去喂恒河里的鳄鱼;有在普渡山舍身岩上跳下去粉身碎骨的;有跟着皇帝死为了丈夫死的各种尽忠与殉节;有文学里维特的自杀;奥赛洛误杀了玳思玳蒙娜的自杀,露米欧殉情的自杀,玖丽亚从棺材里醒过来后的自杀……如其自杀的意义只是自动的生命的舍弃,那上面约举的各种全是自杀,从养媳妇跳河起到玖丽亚服毒止,全是的。但这中间的分别多大:乡下死了一个养媳妇我们至多觉着她死得可怜,或是我们听得某处出了节烈,我们不仅觉得怜,并且觉得愤:“呒,礼教又吃了一条命!”但我们在莎士比亚戏里看到玖丽亚的自杀或是在葛德的小说里看到维特的自杀,我们受感动(天生永远不会受感动的人那就没法想,而且这类快活人世上也不少!)的部分不是我们浮面的情感,更不是我们的理智,而是我们轻易不露面的一点子性灵。在这种境地一切纯理的准绳与判断完全失却了效用,像山脚下的矮树永远够不到山顶上吞吐的白云。玖丽亚也许痴,但她不得不死,假如玖丽亚从棺材里醒回来见露米欧毒死在她的身旁她要是爬了起来回家另听父母替她择配去,你看客答应不答应?虽则你明知道(在想象中)那样可爱一个女孩白白死了是怪可惜的——社会的损失!再比如维特也许傻,真傻,但他,缚住在他的热情的逻辑内,也不得不死,假如维特是孟和先生理想的合理的爱者而不是葛德把他写成那样热情的爱者。他在得到了夏洛德真爱他的凭据(一度亲吻)以后,就该堂皇的要求她的丈夫正式离婚,或是想法叫夏洛德跟他私奔,成全他们俩在地面上的恋爱——你答应不答应?办法当然是办法,但维特却不成“维特”了,葛德那本小书,假如换一个更“合理”的结局,我们可以断言,当年就不会轰动全欧,此时也决不会牢牢的留传在人的记忆中了。
所以自杀照我看是决不可以一概论的,虽则它那行为结果只是断绝一个身体的生命。自杀的动机与性质太不同了,有的是完全愚暗,有的是部分思想不清,有的是纯感情作用,有的殉教,有的殉礼,有的殉懦怯,有的殉主义。有的我们绝对鄙薄,有的我们怜悯,有的使我们悲愤,有的使我们崇拜。有的连累自杀者的家庭或社会;有的形成人类永久的灵感。“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这一句话概括尽了。
但是我们还不曾讨论出我们应得拿什么标准去评判自杀。陶孟和先生似乎主张以自杀能否感化社会为标准(消极的自杀当然是单纯懦怯,不成问题)。陈衡哲女士似乎主张自杀的发愿或发心在当事人有提高品格的影响。我答陶先生的话是社会是根本不能感化的,圣人早已死完了,我们活着都无能为力,何况断气以后。陶先生的话是对的,陈女士的发愿说亦似不尽然。你说曾经想自杀而不曾实行的人,就会比从没有想过自杀的人不怕死,更有胆量?我说不敢肯定这一说。就说我自己,并且我想在这时代十个里至少九个半的青年,曾经不但想而且实际准备过自杀,还不止一次;但却不敢自信我们因此就在道德上升了格,不再是“畏葸的之士”。不,我想单这发愿是不够的,并且我们还得看为什么发愿。要不然乡下养媳妇几乎没有不想寻死过的,这也是发愿,可有什么价值?反面说,玖丽亚与维特事前并不存心死,他们都要认真的活,但他们所处的境地连着他们特有的思想的逻辑逼迫他们最后的舍生,他们也就不沾恋,我们旁观人感受的是一种纯精神性的感奋,道德性的你也可以说,但在这里你就说不上发愿不发愿。热恋中人思想的逻辑是最简单不过的;我到生命里来求爱,现在我在某人身上发现了一生的大愿,但为某种不可克胜的阻力我不能在活着时实现我的心愿,因此我勉强活着是痛苦,不如到死的境界里去求平安,我就自杀吧。他死因为他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在他是不得不死。同样的,你一生的大愿如其是忠君或是爱国,或是别的什么,你事实上思想上找不到出路时你就望最消极或是最积极的方向——死——走去完事。
这里我想我们得到了一点评判的消息。就是自杀不仅必得是有意识的,而且在自杀者必定得在他的思想上达到一个“不得不”的境界,然后这自杀才值得我们同情的考量。这有意识的涵义就是自杀动机相对的纯粹性,就是自杀者是否凭借自杀的手段去达到他要的“有甚于生”的那一点。我同情梁巨川先生的自杀就为在他的遗集里我发现他的自杀不仅是有意识的,而且在他的思想上的确达到了一个“不得不”的境界。此外愤世类的自杀,乃至存心感化类的自杀我都看不出许可的理由,而且我怕我们只能看作一种消极的自杀,借口头的饰词自掩背后或许不可告人的动机——因为老实说,活比死难得多,我们不能轻易奖励避难就易的行为,这一点我与孟和先生完全同意。
(《读桂林梁巨川先生遗书》原载《晨
报副刊》1925年10月12日;《再论梁巨川先
生的自杀》原载《晨报副刊》1925年10月
15日;《再论自杀》原载《晨报副刊》1925
年10月24日)
话匣子(一) ——汉姆雷德与留学生
一个自命时新甚至激进的人多的是发见他自己骨子里其实守旧甚至顽固的时候。最显著的是讲政治:在三四年前热烈的崇拜列宁,信仰劳工革命的先生们这时候在中国不仅笑骂想望共产天国的青年,并且私下祷祝俄国革命快快完全失败,给他一个自夸高见的机会。思想上也是的:十年前的老虎这时候全变了猫了,而且大都有煨灶的倾向,从此不要说人,连耗子都“办不了”了;入后的转变更快了,在这时候张牙舞爪的能有几天威势,看着,不久我们的孩子都会到椅子底下拉住他们的尾巴把他们倒拖出来!神奇化为腐朽,我们每天见得着;但谁见过腐朽复化为神奇?
前年我记得有一晚我与西滢西林在新明剧场差一点乐破了肠胃;我们买了一个包厢看李悲世一群新剧家演的《汉姆雷德》,据陈大悲的道歉辞令说,那是莎士比亚的四世孙;莎翁的戏兰姆先生写成故事,林琴南先生又从兰姆翻成古文,郑正秋先生又从林琴南编成新剧,最末了特烦李悲世先生开演这空前的中国汉姆雷德。我们不能不乐。同时看客中受感动的自然有,穿天鹅绒衫子的女太太们看到奥菲利亚疯了的时候偷揩眼泪的不少。我们这几个人特别的受用,人家愁时我们乐,人家哭时我们笑,有我们的理由。我们是去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至少汉姆雷德,在戏台上也看过,许还不止一次,我们当然不仅懂得莎士比亚,并且认识丹麦王子汉姆雷德,我们想象里都有一个他,穿丧服的,见鬼的,蹙着眉头捻紧拳头自己同自己商量——“死好还是不死好?”李悲世先生的汉姆雷德是一个新式汉姆雷德,穿一身燕尾服,走路比奥菲利亚还要婀娜,口气(一口蓝青官话,父王长,母后短)比奥菲利亚还要温柔,一时候跪下一条腿去亲吻奥菲利亚的手算是求婚的意思,顺便博得池子里的鼓掌。我们眼睛长在头发心里的英国留学生怎的不笑断肚肠根?所以这算是我们新剧的成绩,汉姆雷德,丹麦王子,莎士比亚一定在他那坟里翻身哪……
英国留学生难得高兴时讲他的莎士比亚,多体面多够根儿的事情,你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心的听。要说艺术的戏剧,听清楚了,戏剧不是娱乐是艺术,纯粹的最高的艺术,是莎士比亚莫利哀一流的神品,不是杨小楼去盗马,余叔岩去闹府,说起艺术两个字管子里的血都会转得快些的,这事情当然更是我们留学生的专利了;我们不出手艺术那蜗牛就永远躲在硬壳里面不透出来,没有我们是不成的,信不信?哼,穿燕尾服的汉姆雷德,猫都笑瞎眼珠了!
这是我们高明新派人腔子里的话,虽则在事实上我们还不屑多费唾液多难为呼吸跟那班人生气,几声冷笑,一小串的鼻音,也尽够表现我们的蔑视了。
同时报仇的神永远在你的背后跟着,随你跑得多快。
最近伦敦戏剧界的新花样是一出老戏,不是别的,就是汉姆雷德,并且还是莎先生的原本,没有重要的改动。大得发,没有一篇评文不称赞,最难服事的批评家都笑着点头了。你知道这新汉姆雷德不同的地方在那里?第一点,顶要紧的,是这丹麦王子,连着他的父王母后,不成事实的丈人,生生疯死的奥菲利亚一群人的衣服全都就近请教彭街上的裁缝,没有跑回三百年去作成依理查白斯时代的成衣师父。奥菲利亚穿短裙子,太子穿白法兰绒运动裤,戴艳色领结(服制都不管了),在朝庭上大大方方的做他的戏。第二个新花样是跟着短裙子白绒袴来的;说话也变活了,原先是一顿一顿的念诗,因为不如此莎翁的诗就给糟蹋了,这回可随熟了,鲍郎尼斯教训儿子也就比你家尊大人在你出门时嘱咐你几句小心话不差什么神气,汉姆雷德自得其乐的演说也就比我们日常空下来没事做自言自语不差什么威严,奥菲利亚对太子说话也就比你的爱人怕你生气跑来陪小心不差什么温存。简单一句话,这回伦敦的新汉姆雷德离着李悲世先生们在新明剧场做的比在我们大英国留学生的想象中的莎翁杰作距离贴近得多!
留学生当然不服气,当然还有自解的话说,但我们现在没工夫听了,唯一崭新的教训是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有时候分明极荒谬可笑的试验未始不包涵着相当的暗示,分明山重水曲的转湾未始没有花明柳暗的去处。势利是群性动物的一个通性,本质不同就是:有名利的势利,旧儒林外史式的势利,有知识的势利,新儒林外史式的势利,方向不一样,势利还不一样是势利。我们里面很少人反省到单只会一点洋文的小事暗里全把我们变成了不自觉的“夜郎”,这是危险的,因为做夜郎的结果往往是把自大的烂泥砌满了原来多少通气的灵窍。那晚我们上新明去看丹麦王子还不是存心去取乐?谁也不曾在直乐的时候抽空想一想这古戏也未始不可新做的可能。我们明里或暗里都赞成活时代用活语言造活文学,但等得丹麦王子穿上了北京饭店里跳舞适用的“活”衣服我们就下面顿足上面笑酸牙根骂人家胡闹!
等着:古戏新做,古诗新读,古话新说一类的可能性大着哩。我此时想象一个空城计的诸葛军师穿一件团花蓝缎袍戴一顶面盆帽,靠着北海漪澜堂一类的栏杆心平气和的对一个脸上不擦白粉的司马懿谈天。为什么不成?这回我在柏林见一次新衣装的茶花女奥配拉,唱还是照旧,姿势也还是照旧,说老实话,有点看不惯。就比如梅兰芳唱时装新戏,拿着一块丝巾左牵右牵的唱二簧慢板,其实有点看不惯。很可惜我们看不到伦敦的新汉姆雷德,听说他们还要继续试验别的旧戏,撇开了不自然的戏台惯习,用自然的演法来发明剧本里变不掉的精彩。至少是有趣并且有意味的尝试,我敢说。
临了话还得说回来。我开篇第一句话是“一个自命时新甚至激进的人多的是发见他骨子里其实守旧甚至顽固的时候”。我们如其想望我们的心灵永远能像一张紧张的弦琴挂在松林里跟着风声发出高下疾徐的乐音,我们至少消极方面就得严防势利与自大与虚荣心的侵入。肚子里塞满茅草固然是不舒服,心坎化生了硬石头也不见得一定是卫生。留学生的消化力本来就衰弱,因为不是一时间吃得太多就是吃得太快。胃病是怪难受的。
(原载1925年10月26日《晨报副刊》)
巴黎的鳞爪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哪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哪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乎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旋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旋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旋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旋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我不曾见着,它以后的飘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哪一个男子不带媚态,哪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鬋密的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曼长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在在都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决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
我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付中间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说话,先生,像我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张着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颤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忧郁的神情我足足难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谈一次话,如其你许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内绽出了泪来,我话还没说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个异邦人看透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们在路灯的灯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马路走去,走不到多远她说不能走,我就问了她的允许雇车坐上,直望波龙尼大林园清凉的暑夜里兜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了跳舞的音乐像是厌恶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还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见——他的地方,但那时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际遇吗,先生?我快有两个月不开口了,不瞒你说,今晚见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说给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们还是回那饭庄去罢。
你不是厌烦跳舞的音乐吗?
她初次笑了。多齐整洁白的牙齿,在道上的幽光里亮着!有了你我的生气就回复了不少,我还怕什么音乐?
我们俩重进饭庄去选一个犄角坐下,喝完了两瓶香槟,从十一时舞影最凌乱时谈起,直到早三时客人散尽侍役打扫屋子时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怜身世的演述中遗忘了一切,当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丝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长的。我从小就爱读天方夜谭的故事,以及当代描写东方的文学;啊东方,我的童真的梦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园中留恋?十四岁那年我的姊姊带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边开一个时式的帽铺,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身材的中国人来买帽子,我就觉着奇怪,一来他长得异样的清秀,二来他为什么要来买那样时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个女太太拿了方才买去的帽子来换了,我姊姊就问她那中国人是谁,她说是她的丈夫,说开了头她就讲她当初怎样为爱他触怒了自己的父母,结果断绝了家庭和他结婚,但她一点也不追悔,因为她的中国丈夫待她怎样好法,她不信西方人会得像他那样体贴,那样温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说话时满心怡悦的笑容。从此我仰慕东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层颜色。
我再回巴黎的时候已经长成了,我父亲是最宠爱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那时就爱跳舞,啊,那些迷醉轻易的时光,巴黎哪一处舞场上不见我的舞影。我的妙龄,我的颜色,我的体态,我的聪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见的只是悲惨的余生再不留当时的丰韵——制定了我初期的堕落。我说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哪处不是堕落,这社会哪里容得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洁?我正快走入险路的时候,我那慈爱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倾向,私下安排了一个机会,叫我与一个有爵位的英国人接近。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两个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说起那四年结婚的生活,我也不应得过分的抱怨,但我们欧洲的势利的社会实在是树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没有回复健康的希望。我到伦敦去做贵妇人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机心,哪懂得虚伪的卑鄙的人间的底里,我又是个外国人,到处遭受嫉忌与批评。还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为什么动机我始终不明白,许贪我年轻贪我貌美带回家去广告他自己的手段,因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几时他就对我冷淡了,其实他就没有热过,碰巧我是个傻孩子,一天不听着一半句软语,不受些温柔的怜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伤。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趋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猎作乐,我愁了不来慰我,我病了不来问我,连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灭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几乎不认识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国丈夫。因为虽则实际的离婚手续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办理,他从我走了后也就不再来顾问我——这算是欧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从伦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儿重复飞回了林中,眼内又有了笑,脸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体好多了,就连童年时的种种想望又在我心头活了回来。三四年结婚的经验更叫我厌恶西欧,更叫我神往东方。东方,啊,浪漫的多情的东方!我心里常常的怀念着。有一晚,那一个运定的晚上,我就在这屋子内见着了他,与今晚一样的歌声,一样的舞影,想起还不就是昨天,多飞快的光阴,就可怜我一个单薄的女子,无端叫运神摆布,在情网里颠连,在经验的苦海里沉沦,朋友,我自分是已经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来逼着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话是简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恼,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凭着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间领会我灵魂的真际!
他是菲利滨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见面就迷了他。他肤色是深黄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语有多叫人魂销的魔力?啊,我到如今还不能怨他;我爱他太深,我爱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虽则他到后来也是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讲给你听?
我自从认识了他我便倾注给他我满怀的柔情,我想他,那负心的他,也够他的享受,那三个月神仙似的生活!我们差不多每晚在此聚会的。秘谈是他与我,欢舞是他与我,人间再有更甜美的经验吗?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爱恋的疯狂吗?因为不仅满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梦魂缭绕的东方理想的实现。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恋?因此等到我家里为这事情与我开始交涉的时候,我更不踌躇的与我生身的父母根本决绝。我此时又想起了我垂髫时在北京见着的那个嫁中国人的女子,她与我一样也为了痴情牺牲一切,我只希冀她这时还能保持着她那纯爱的生活,不比我这失运人成天在幻灭的辛辣中回味。
我爱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学的,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为我早年的经验使我迷信真爱情是穷人才能供给的。谁知他骗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钱的,那时我在热恋中抛弃了家,牺牲了名誉,跟了这黄脸人离却巴黎,辞别欧洲,经过一个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灿烂的东方。啊,我那时的希望与快乐!但才出了红海,他就上了心事,经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诉他家里的实情,他父亲是菲利滨最有钱的土著,性情是极严厉的,他怕轻易不能收受我进他们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怜的身世烦你的听,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结果,你耐心听着吧!
东方,东方才是我的烦恼!我这回投进了一个更陌生的社会,呼吸更沉闷的空气;他们自己中间也许有他们温软的人情,但轮着我的却一样还只是猜忌与讥刻,更不容情的刺袭我的孤独的性灵。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进门,把我看作一个“巴黎淌来的可疑的妇人”。我为爱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泪,但我自慰的是他对我不变的恩情。因为在初到的一时他还是不时来慰我——我独自赁屋住着。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润还是他原来爱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绝我的意思。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我就养猫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活灵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热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时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厥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澜;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象中还有个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的到这饭店里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谁知又碰着了你,苦苦的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开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分!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版的卢骚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借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察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法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垲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画帧中“飘飘欲化烟”的最美丽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青青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唵!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别扭,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一个极重要的原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是简直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座,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花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屎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如其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化子,哪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哪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哪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凤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
别再说了!算我少见世面,算我是乡下老戆,得了;可是说起模特儿,我倒有点好奇,你何妨讲些经验给我长长见识?有真好的没有?我们在美术院里见着的什么维纳丝得米罗,维纳丝梅第妻,还有铁青的,鲁班师的,鲍第千里的,丁稻来笃的,箕奥其安内的裸体实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反面说,新派的比如雪尼约克的,玛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马克的,又是太丑,太损,太不像人,一样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人体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幸生长在中国,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与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别的世界里,实在是太蒙昧无知,太不开眼。可是再说呢,东方人也许根本就不该叫人开眼的,你看过约翰巴里士那本《沙扬娜拉》没有,他那一段形容一个日本裸体舞女——就是一张脸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来的颜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节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恶心。你们学美术的才有第一手的经验,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不瞒你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起,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这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我宁可少吃俭穿,省下几个法郎来多雇几个模特儿。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据说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为坐样儿,单看她们日常生活“实际的”多变化的姿态——他是一个牧羊人,成天看着一群剥了毛皮的驯羊!鲁班师那位穷凶极恶的大手笔,说是常难为他太太做模特儿,结果因为他成天不断的画他太太竟许连穿裤子的空儿都难得有!但如果这话是真的,鲁班师还是太傻,难怪他那画里的女人都是这剥白猪似的单调,少变化;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个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论男女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着一把颜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罗,各样都沾到了一种或几种的彩泽,但决没有一种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调的,那如其有,按理论讲,岂不是又得回复了没颜色的本相?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见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巧妙就在你明知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哪一点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说起这艺术家审美的本能,我真要闭着眼感谢上帝——要不是它,岂不是所有人体的美,说窄一点,都变了古长安道上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层或几层薄薄的衣服给埋没了!回头我给你看我那张破床底下有一本宝贝,我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绩——千把张的人体临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这间破鸡棚里勾下的,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这上面落座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别提专门做模特儿的,巴黎哪一个不知道俺家黄脸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负的是我独到的发见:一半因为看多了缘故,女人肉的引诱在我差不多完全消灭在美的欣赏里面,结果在我这双“淫眼”看来,一丝不挂的女人就同紫霞宫里翻出来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摇不动我的性欲,反面说当真穿着得极整齐的女人,不论她在人堆里站着,在路上走着,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碍就无形的消灭,正如老练的矿师一瞥就认出矿苗,我这美术本能也是一瞥就认出“美苗”,一百次里错不了一次;每回发见了可能的时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剥光了她叫我看个满意不成,上帝保佑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时候真难得有!我记得有一次在戏院子看着了一个贵妇人,实在没法想(我当然试来),我那难受就不用提了,比发疟疾还难受——她那特长分明是在小腹与……
够了够了!我倒叫你说得心痒痒的。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气碰着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开开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这宏富的经验中比较最贴近理想的一个看看……
你又错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里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见人体美——谁说我没有大文章做出来?至于你要借我的光开开眼,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个马达姆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学当物理讲师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现在可不在了,到伦敦去了;还有一个马达姆薛托漾,她是远在南边乡下开面包铺子的,她就够打倒你所有的丁稻来笃,所有的铁青,所有的箕奥其安内——尤其是给你这未入流看,长得太美了,她通体就看不出一根骨头的影子,全叫匀匀的肉给隐住的,圆的,润的,有一致节奏的,那妙是一百个哥蒂蔼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结构,真是奇迹!你从意大利来该见过西龙尼维纳丝的残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气息的神奇,什么大艺术天才都没法移植到画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辩论究竟是艺术高出自然还是自然高出艺术,我怕上帝僭先的机会毕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别的单就她站在那里你看,从小腹接柽上股那两条交荟的弧线起直往下贯到脚着地处止,那肉的浪纹就比是——实在是无可比——你梦里听着的音乐: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净,不可信的韵味——说粗一点,那两股相并处的一条线直贯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绽,你想通过一根发丝或是吹度一丝风息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同时又决不是肥肉的粘着,那就呆了。真是梦!唉,就可惜多美一个天才偏叫一个身高六尺三寸长红胡子的面包师给糟蹋了;真的这世上的因缘说来真怪,我很少看见美妇人不嫁给猴子类牛类水马类的丑男人!但这是支话。眼前我招得到的,够资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这沙发的时候叫我想起了爱菱,也许你与她有缘分,我就为你招她去吧,我想应该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儿呢?这屋子终究不是欣赏美妇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够开展,第二光线不够——至少为外行人像你一类着想……我有了一个顶好的主意,你远来客我也该独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爱菱与我特别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暂且约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芳丹薄罗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带,那边有的是天然的地毯,这一时是自然最妖艳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松鼠满地满树都是,也不很怕人,顶好玩的,我们决计到那一带去秘密野餐吧——至于“开眼”的话,我包你一个百二十分的满足,将来一定是你从欧洲带回家最不易磨灭的一个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贡献的话,也不用别的,就要你多买大杨梅,再带一瓶桔子酒,一瓶绿酒,我们享半天闲福去。现在我讲得也累了,我得躺一会儿,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给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们从芳丹薄罗林子里回巴黎的时候,我仿佛刚做了一个最荒唐,最艳丽,最秘密的梦。
(原载1925年12月16/17/24日《晨报副刊》,收
入《巴黎的鳞爪》,其第二部分又另收入《轮盘》)
我所知道的康桥
一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卢梭。卢梭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漂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卢梭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这来他的 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o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二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三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茶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权,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C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肖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头,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潢贵最骄纵的三一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铲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粼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栏与栏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四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扑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行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行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原载1926年1月16—25日《晨报副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想飞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飏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榧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猇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吧,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 art unseen,but yet l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I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象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原载1926年4月19日《晨报副刊》,收入《自剖文集》)
罗素与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华尔(Cornwall,英伦最南一省)去看罗素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望得见“地角”(Land’s 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伦岛最南的一点,康华尔沿海的“红岩”(Red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带见著的却远没有想像中的红岩的壮艳。因为热流故,这沿海一带的气候几乎接近热带性,听说冬天是极难得冰雪的。这地段却颇露荒凉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芜,树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见起伏的巨牛;滨海尤其是硗确的岩地,有地方壁立万仞,下瞰白羽的海岛在汹涌的海涛间出没。罗素的家,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屋,有矮墙围著,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两廊,两根廊柱是黄漆的,算是纪念中国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远望去这浅嫩的颜色与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纪趣剧中的村姑子,发上歇著一只怪鸟似的缎结,手叉著腰,直挺挺的站著发愣。屋子后面是一块草地,一边是门,一边抄过去满种著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种;在一个墙角里他们打算造一爿中国凉亭式的小台,我当时给写了一块好像“听风”还不知“临风”的匾题,现在想早该造得了,这小小的家园是我们的哲学家教育他的新爱弥儿的场地。
罗素那天赶了一个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上来接我的时候,我差一点不认识他。简直是一个乡下人!一顶草帽子是开花的,褂子是烂的,领带,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飘着,鞋,不用说,当然有资格与贾波林的那双拜弟兄!他手里擒着一只深酱色的烟斗,调和他的皮肤的颜色。但他那一双眼,多敏锐,多集中,多光亮——乡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我从“Exeter”下去就只这趟奇慢的车。罗素先生开口就是警句,他说“萨拜司的休息日是耶教与工团联合会的唯一共同信条”!车到了门前,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鸭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罗素的更紫酱,笑着招呼我。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罗素夫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要是她不笑不开口。进门去他们给介绍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四岁,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我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极南地方来做隐士,罗素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 education of our kids)。
我在他们家住了两晚。听罗素谈话正比是看德国烟火,种种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在半空里爆发,一胎孕一胎的,一綵歌绾一綵的,不由你不讶异,不由你不欢喜。但我不来追记他的谈话,那困难就比是想描写室中的银花火树;我此时想起的就只我当时眼见的所谓“看顾孩子们的德育”的一斑。这讲过了,下回再讲他新出论教育的书——
On Education: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 By Bertrand Russell, Published: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金铃与恺弟有他们的保姆,有他们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们爹妈工作的时候保姆领著他们。每餐后他们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骑木马,弄熊,看花,跑,这时候他们的爹妈总来参加他们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气的,这话许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尔思家看他跟他的两个孩子在一间“仓间”里打“行军球”玩,他那高兴真使人看了诧异,简直是一个孩子——跑,踢,抢,争,笑嚷,算输赢,一双晶亮的小蓝眼珠里活跃著不可抑遏的快活,满脸红红的亮著汗光,气吁吁的一点也不放过,正如一个活泼的孩子,谁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语国里最伟大的一个智力”(法郎士评语)的一个作者!罗素也是的,虽则他没有威尔思那样彻底的忘形,也许是为他孩子还太小不够合伙玩的缘故。这身体上(不止思想上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回想我们十六字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的汉族,不由得脊骨里不打寒噤!
我们全站在草地上。罗素对大孩子说,来,我们练习。他手抓住了一双小手,口唱著“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那个儿歌,提空了小身子一高一低的打旋。同时恺弟那不满三岁的就去找妈给她一个同哥哥一样。再来就骑马,爸爸做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孩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儿儿跑,得儿儿跑,绕著草地跑一个气喘才住。有一次兄妹俩抢骑木马,闹了,爸爸过去说约翰(男的名)你先来,来过了让妹妹,恺弟就一边站著等轮著她。但约翰来过了还不肯让,恺弟要哭了,爸妈吩咐他也不听,这回老哲学家恼了,一把拿他合仆著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跑,约翰就哭,听他们上楼去了。但等不到五分钟,父子俩携著手笑吟吟的走了出来,再也不闹了。
妈叫约翰领徐先生看花去。这真太可爱了,园里花不止三十种,惭愧我这老大认不到三种,四岁的约翰却没一样不知名,并且很多种还是他小手亲自栽的。看著他最爱的他就蹲下去摸摸亲亲,他还知道各种花开的迟早,那几样蝴蝶们顶喜欢,那几样开顶茂盛,他全知道,他得意极了。恺弟虽则走路还勉强,她也来学样,轻轻的摸摸嗅嗅,那神气太好玩了。
吃茶的时候孩子们也下来。约翰捧了一本大书来,那是他的,给客人看。书里是各地不同的火车头,他每样讲给我听:这绿的是南非洲从那里到那里的,这长的是加拿大那里的,这黄的是伦敦带我们到潘让市来的,到那一站换车,这是过西伯利亚到中国去的,爸爸妈妈顶喜欢的中国,约翰大起来一定得去看长城吃大鸭子;这是横穿美洲过落机山的,过多少山洞,顶长的有多长——喔,约翰全知道,一看就认识!罗素说他不仅认识知道火车,他还知道轮船,他认好几十个大轮船,知道它们走的航线,从那里到那里——他的地理知识早就超过他保姆的,这学全是诱著他好奇的本能,渐渐由他自己一道一道摸出来的;现在你可以问他从伦敦到上海,或是由西特尼到利物浦,或是更复杂的航路,他都可以从地图上指给你看,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好东西看好东西吃,他全知道!
但最使我受深印的是这一件事。罗素告诉我他们早到时,约翰还不满三岁,他们到海里去洗澡,他还是初次见海,他觉著怕,要他进水去他哭,这来我们的哲学家发恼了:“什么,罗素的儿子可以怕什么!可以见什么觉著胆怯的!那不成!”他们夫妻俩简直把不满三岁的儿子,不管他哭闹,一把掀进了海里去,来了一回再来,尽他哭!好,过了三五天你不叫他进水去玩他都不依,一定要去了!现在他进海水去就比在平地上走一样的不以为奇了。东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能下这样手段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胆力,无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础,这地方决不可含糊;别的都还可以,懦怯,怕,是不成的,这一关你不趁早替他打破,你竟许会害了他一辈子的。罗素每回说勇敢(Courage)这字时,他声音来得特别的沉着,他眼里光异样的闪亮,竟仿佛这是他的宗教的第一个信条,做人唯一的凭证!
我们谁没有做过小孩子?我们常听说孩子时代是人生最乐的时光。孩子是一片天真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一天只知道玩,肢体是灵活的,精神是活泼的。有父母的孩子尤其是享福,谁家父母不疼爱孩子,家里添了一个男的,屋子里顶奥僻的基角都会叫喜气的光彩给照亮了的。谁不想回去再过一道蜜甜的孩子生活,在妈的软兜里窝著,向爹要果子糖吃,晚上睡的时候有人替你换衣服,低低的唱著歌哄你闭上眼,做你蜜甜的小梦去?年岁是烦恼,年岁是苦恼,年岁是懊恼:呪它的,为什么亮亮的童心一定得叫人事的知识给涂暗了的?我们要老是那七八十来岁,永远不长成,永远有爹娘疼著我们,就比如那林子里的莺儿,永远在欢欣的歌声中自醉,永远不知道:
The weariness, the fever, and the fret 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 ……
那够多美!
这是我们理想中的孩子时代,我们每回觉得吃不住生活的负担时,往往怅惘光阴太匆匆的卷走了我们那一段最耐寻味的痕迹。但我们不要太受诗人们的催眠了,既然过去的已经是过去;我们知道有意识的一生自有它的尊严,我们经受的烦恼与痛苦,只要我们能受得住不叫它们压倒,也自有它们的意义与价值;过分耽想做孩子时轻易的日子,只是泄漏你对人生欠缺认识,犹之过分伤悼老年同是一种知识上的浅陋,不,我们得把人生看成一个整的:正如树木有根有干有枝叶有花果,完全的一生当然得具备童年与壮年与老年三个时期;童年是播种与栽培期,壮年是开花成荫期,老年是结果收成期,童年期的重要,正在它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工作的预备,这部工夫做不认真不透彻时将来的花果就得代付这笔价钱:——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真的我们狠少自省到我们的缺陷,意志缺乏坚定,身体与心智不够健全,种种习惯的障碍使我们随时不自觉的走上堕落的方向,这里面有多少情形是可以追源到我们当初栽培与营养时期的忽略与过失。根心里的病伤难治,在弁髦时代种下的斑点,可以到斑白的毛发上去寻痕迹,在这里因果的铁律是丝毫不松放的。并且我们说的孩子时期还不单指早年时狭义的教育,实际上一个人品格的养成是在六岁以前,不是以后;这里说的孩子期可以说是从在娘胎时起到学龄期止的径程——别看那初出娘胎黄毛吐沫的小囝囝正如小猫小狗似的不懂事,它那官感开始活动的时辰,就是它来人生这学校上学的凭证。不,胎教家还得进一步主张做父母的在怀胎期内就该开始检点他们自身的作为,开始担负他们养育的责任。这道理是对的;正如在地面上仅透乃至未透一点青芽的花木,不自主的感受风露的影响,禀承父母气血的胎儿,当然也同样可以吸收他们思想与行为的气息,不论怎样的微细。
但孩子它自己是无能力的,这责任当然完全落在做父母的与及其他管理人的身上。但我们一方面看了现代没有具备做父母资格的男女们尽自机械性的活动著他们生产的本能,没遮拦的替社会增加废物乃至毒性物的负担,无顾恋的糟蹋血肉与灵性——我们不能不觉著怕惧与忧心;再一方面我们又见著应分有资格的父母们因为缺乏相当的知识或是缺乏打破不良习惯的勇气,不替他们的儿女准备下适当环境,不给他们适当的营养,结果上好的材料至少不免遭受部分的残废——我们又不能不觉著可惜与可怜。因为养育儿女,就算单顾身体一事,仅仅凭一点本能的爱心还是不够的;要期望一个完全的儿童,我们得先假定一双完全的父母,身体、知识、思想,一般的重要。人类因为文明的结果,就这躯体的组织也比一切生物更复杂,更柔纤,更不易培养;它那受病的机会以及病的种类也比别的动物,差得远了。因此在猫、狗、牛、马是一个不成问题的现象,在今日的人类就变了最费周章的问题了。
带一个生灵到世界上来,养育一个孩子成人,做父母的责任够多重大;但实际上做父母的——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够多糊涂!中国民族是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句话给呪定了的;“生儿子”是人生第一件大事情。多少的罪恶,什么丑恶的家庭现象,都是从这上头发生出来的。影响到个人,影响到社会,同样的不健康。摘下来的果子,比方说,全是这半青不熟的,毛刺刺的一张皮包著松松的一个核,上口是一味苦涩,做酱都嫌单薄,难怪结果是十六字的大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尤其是所谓“士”的阶级,那应分是社会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说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酿成世界上唯一的弱种;谁说今日中国社会发生病态与离心涣散的现象(原先闭关时代,不与外族竞争所以病象不能自见,虽则这病根已有几千年的老)不能归咎到我们最荒谬的“唯生男主义”?先天所以是弱定了的,后天又没有补救的力量;中国人管孩子还不是绝无知识绝对迷信固执恶习的老妈子们的专门任务?管孩子是阃以内的事情,丈夫们管不著,除了出名请三朝满月周岁或是孩子死了出名报丧!家庭又是我们民族恶劣根性的结晶,比牢狱还来得惨酷,黑暗,比猪圈还来得不讲卫生;但这是我们小安琪们命定长成的环境,什么奇才异禀敌得过这重重“反生命”的势力?这情形想起都叫人发抖,我不是说我们的父母就没有人性,不爱惜他们子女;不,实际上我们是爱得太过了。但不幸天下事情单凭原始的感情是万万不够的,何况中国人所谓爱儿子的爱的背后还耽著一个不可说的最自私的动机——“传种”:有了儿子盼孙子,有了孙子望曾孙,管他是生疮生癣,做贼做强盗,只要到年纪娶媳妇传种就得!生育与繁殖固然是造物的旨意,但人类的尊严就在能用心的力量超出自然法的范围,另创一种别的生物所不能的生活概念,像我们这样原始性的人生观不是太挖苦了吗?就为我们生子女的唯一目标是为替祖先传命脉,所以儿童本身的利益是绝对没有地位的。喔,我知道你要驳说中国人家何尝不想栽培子弟,要他有出息。“有出息”,是的!旧的人家想子弟做官发财;新的人家想子弟发财做官(现在因为欠薪的悲惨做父母的渐渐觉得做官是乏味的,除了做兵官,那是一种新的行业),动机还不是一样为要满足老朽们的虚荣与实惠,有几家父母曾经替子弟们自身做人的使命(非功利的)费一半分钟的考量踌躇?再没有一种反嘲(爱伦内)能比说“中国是精神文”来得更恶毒,更鲜艳,更深刻!我们现在有人已经学会了嘲笑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所代表的理想与习俗。呒,这也是爱伦内;我们的开化程度正还远不如那所谓“菲力土挺”哪!我们从这近几十年来的经验,至少得了一个教训,就是新的绝对不能与旧的妥协,正如科学不能妥协迷信,真理不能妥协错误。我们革新的工作得从根底做起;一切的价值得重新估定,生活的基本观念得重新确定,一切教育的方针得按照前者重新筹划——否则我们的民族就没有更新的希望。
是的,希望就在教育。但教育是一个最泛的泛词,重要的核心就在教育的目标是什么。古代斯巴达奖励儿童做贼,为的是要造成做间谍的技巧;中世纪的教育是为训练教会的奴隶;近代帝国主义的教育是为侵略弱小民族;中国人旧式的教育是为维持懒惰的生活。但西方的教育,虽则自有它的错误与荒谬情形,但它对于人的个性总还有相当的尊敬与计算,这是不容否认的。所以我们当前第一个观念得确定的是人是个人,他对他自身的生命负有直接的责任;人的生命不是一种工具,可以供当权阶级任意的利用与支配。教育的问题是在怎样帮助一个受教育人合理的做人。在这里我们得假定几个重要的前提:(一)人是可以为善的;(二)合理的生活是可能的;(三)教育是有造成品格的力量的。我在这篇里说的教育几乎是限于养成品格一义,因为灌输智识只是极狭义的教育并且是一个实际问题,比较的明显简单。近代关于人生科学的进步,给了我们在教育上很多的发见与启示,一点是使我们对于儿童教育特别注意,因为品格的养成期最重要的是在孩子出娘胎到学龄年的期间。在人类的智力还不能实现“优生”的理想以前,我们只能尽我们教育的能力引导孩子们逼近准备“理想人”的方向走去。这才真是革命的工作——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未成的恶劣根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的群体生活的将来。手把著革命权威的不是散传单的学生,不是有枪弹的大兵,也不是讲道的牧师或讲学的教师;他们是有子女的父母,在孩子们学语学步吃奶玩耍最关紧要的日常生活间,我们期望真正革命工作的活动!
关于这革命工作的性质、原则,以及实行的方法,罗素在他新出《论教育》的书里给了我们极大的光亮与希望。那本书听说陈宝锷先生已经著手翻译,那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我们盼望那书得到最大可能的宣传,真爱子女的父母们都应得接近那书里的智慧,因为在适当的儿童教育里隐有改造社会最不可错误的消息。我下次也许再续写一篇,略述罗素那本书的大意与我自己的感想。
附:罗素原书,北京饭店法文图书馆新到多册。
(原载1926年5月10日《晨报副刊》)
“话”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说过的;比较的值得一听的话,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文字结构;绝对不值得一听的话,是用不经修练,又粗又蠢的嗓音所发表的语言。比如:正式集会的演说,不论是运动,女子参政或是宣传色彩鲜明的主义;学校里讲台上的演讲,不论是山西乡村里训阎阉圣人用民主主义的冬烘先生的法宝,或是穿了前红后白道袍方巾的博士衣的瞎扯;或是充满了烟士披里纯开口天父闭口阿门的讲道——都是属于我所说最后的一类:都是无条件的根本的绝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历代传下来的经典,大部分的文学书,小部分的哲学书,都是末了第二类——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至于相对的可听的话,我说大概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例如真诗人梦境最深——诗人们除了做梦再没有正当的职业——神魂远在祥云缥缈之间那时候随意吐露出来的零句断片,英国大诗人宛茨渥士所谓茶壶煮沸时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征入神的诗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或是开茨的“Then I shut her wild,wild eyes with kisses four”,你们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莱他们不朽的诗歌,大都是在田野间,海滩边,树林里,独自徘徊着像离魂病似的自言自语的成绩;法国的波特莱亚,凡尔仑他们精美无比的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剂——大麻或是鸦片——影响的结果。这种话比较的很值得一听。还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顽皮的小爱神箭伤以后,心跳肉颤面红耳赤的在花荫间在课室内,或在月凉如洗的墓园里,含着一包眼泪吞吐出来的——不问怎样的不成片段,怎样的违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颗颗希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诸君要听明白了,我说值得一听的话大都是在偶然的低声和语中,不是说凡是低声和语都是值得一听的,要不然外交厅屏风后的交头接耳,家里太太月底月初枕头边的小噜苏,都有了诗的价值了!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道过的。整个的宇宙,只是不断的创造;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真消息,真意义,内蕴在万物的本质里,好像一条大河,网络似的支流,随地形的结构,四方错综着,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隐,由有形至无形,由可数至无限,但这看来极复杂的组织所表明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意义,所表现的只是一体活泼的精神;这精神是完全的,整个的,实在的;唯其因为是完全整个实在而我们人的心力智力所能运用的语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个的,模拟的,象征的工具,所以人类几千年来文化的成绩,也只是想猜透这大迷谜似是而非的各种的尝试。人是好奇的动物;我们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动的表现。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识的起源。一部知识史,只是历尽了九九八十一大难却始终没有望见极乐世界求到大藏真经的一部西游记。说是快乐吧,明明是劫难相承的苦恼,说是苦恼,苦恼中又分明有无限的安慰。我们各个人的一生便是人类全史的缩小,虽则不敢说我们都是寻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们的胸中,在现在生命的出发时期,总应该培养一点寻求真理的诚心,点起一盏寻求真理的明灯,不至于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于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什么发见都没有。
但虽则真消息与真意义是不可以人类智力所能运用的工具——就是语言文字——来完全表现,同时我们又感觉内心寻真求知的冲动,想侦探出这伟大的秘密,想把宇宙与人生的究竟,当作一朵盛开的大红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劲的紧挤,把花的色,香,灵肉,和我们自己爱美,爱色,爱香的烈情,绞和在一起,实现一个彻底的痛快;我们初上生命和知识舞台的人,谁没有,也许多少深浅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 the force that binds the world and guides its course”。谁不想在知识界里,做一个笼卷一切的拿破仑?这种想为王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内动的征象,也是所有的大诗人,大艺术家最后成功的预兆;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能替这一腔还在潜伏状态中的活泼的蓬勃的心力心能,开辟一条或几条可以尽情发展的方向,使这一盏心灵的神灯,一度点着以后,不但继续的有燃料的供给,而且能在狂风暴雨的境地里,益发的光焰神明;使这初出山的流泉,渐渐的汇成活泼的小涧,沿路再并合了四方来会的支流,虽则初起经过崎岖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怀的奔流,成河成江,自有无限的前途了。
真伟大的消息都蕴伏在万事万物的本体里,要听真值得一听的话,只有请教两位最伟大的先生。
现放在我们面前的两位大教授,不是别的,就是生活本体与大自然。生命的现象,就是一个伟大不过的神秘:墙角的草兰,岩石上的苔藓,北冰洋冰天雪地里的极熊水獭,城河边咕咕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里的爬虫,乃至于弥漫在大气中的霉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总之太阳热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现象。我们若然再看深一层,不必有菩萨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诗人的自觉,但凭科学的常识,便可以知道这整个的宇宙,只是一团活泼的呼吸,一体普遍的生命,一个奥妙灵动的整体。一块极粗极丑的石子,看来像是全无意义毫无生命,但在显微镜底下看时,你就在这又粗又丑的石块里,发现一个神奇的宇宙,因为你那时所见的,只是千变万化颜色花样各各不同的种种结晶体,组成艺术家所不能想象的一种排列;若然再进一层研究,这无量数的凝晶各个的本体,又是无量数更神奇不可思议的电子所组成:这里面又是一个Cosmos,仿佛灿烂的星空,无量数的星球同时在放光辉在自由地呼吸着。
但我们决不可以为单凭科学的进步就能看破宇宙结构的秘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打开了一处知识的门,无非又发现更多还是关得紧紧的,猜中了一个小迷谜,无非从这猜中里又引起一个更大更难猜的迷谜,爬上了一个山峰,无非又发现前面还有更高更远的山峰。
这无穷尽性便是生命与宇宙的通性。知识的寻求固然不能到底,生命的感觉也有同样无限的境界。我们在地面上做人这场把戏里,虽则是霎那间的幻象,却是有的是好玩,只怕我们的精力不够,不曾学得怎样玩法,不怕没有相当的趣味与报酬。
所以重要的在于养成与保持一个活泼无碍的心灵境地,利用天赋的身与心的能力,自觉的尽量发展生活的可能性。活泼无碍的心灵境界:比如一张绷紧的弦琴,挂在松林的中间,感受大气小大快慢的动荡,发出高低缓急同情的音调。我们不是最爱自由最恶奴从吗?但我们向生命的前途看时,恐怕不易使我们乐观,除了我们一点无形无踪的心灵以外,种种的势力只是强迫我们做奴做隶的努力:种种对人的心与责任,社会的习惯,机械的教育,沾染的偏见,都像沙漠的狂风一样,卷起满天的砂土,不时可以把我们可怜的旅行人整个儿给埋了!
这就是宗教家出世主义的大原因,但出世者所能实现的至多无非是消极的自由,我们所要的却不止此。我们明知向前是奋斗,但我们却不肯做逃兵,我们情愿将所有的精液,一齐发泄成奋斗的汗,与奋斗的血,只要能得最后的胜利,那时尽量的痛苦便是尽量的快乐。我们果然能从生命的现象与事实里,体验到生命的实在与意义;能从自然界的现象与事实里,领会到造化的实在与意义,那时随我们付多大的价钱,也是值得的了。
要使生命成为自觉的生活,不是机械的生存,是我们的理想。要从我们的日常经验里,得到培保心灵扩大人格的资养,是我们的理想。要使我们的心灵,不但消极的不受外物的拘束与压迫,并且永远在继续的自动,趋向创作,活泼无碍的境界,是我们的理想。使我们的精神生活,取得不可否认的实在,使我们生命的自觉心,像大雪天滚雪球一般的愈滚愈大,不但在生活里能同化极伟大极深沉与极隐奥的情感,并且能领悟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精神,是我们的理想。使天赋我们灵肉两部的势力,尽性的发展,趋向最后的平衡与和谐,是我们的理想。
理想就是我们的信仰,努力的标准,果然我们能运用想象力为我们自己悬拟一个理想的人格,同时运用理智的机能,认定了目标努力去实现那理想,那时我们在奋斗的经程中,一定可以得到加倍的勇气,遇见了困难,也不至于失望,因为明知是题中应有的文章,我们的立身行事,也不必迁就社会已成的习惯与法律的范围,而自能折中于超出寻常所谓善恶的一种更高的道德标准;我们那时便可以借用李太白当时躲在山里自得其乐时答复俗客的妙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们也明知这不是可以偶然做到的境界;但问题是在我们能否见到这境界,大多数人只是不黑不白的生,不黑不白的死,耗费了不少的食料与饮料,耗费了不少的时间与空间,结果连自己的臭皮囊都收拾不了,还要连累旁人;能见到的人已经不少,见到而能尽力做去的人当然更少,但这极少数人却是文化的创造者,便能在梁任公先生说的那把宜兴茶壶里留下一些不磨的痕迹。
我个人也许见言太偏僻了,但我实在不敢信人为的教育,他动的训练,能有多大的价值:我最初最后的一句话,只是“自身体验去”,真学问,真知识决不是在教室中书本里所能求得的。
大自然才是一大本绝妙的奇书,每张上都写有无穷无尽的意义,我们只要学会了研究这一大本书的方法,多少能够了解他内容的奥义,我们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没有资养,我们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没有基础。但这本无字的天书,决不是没有相当的准备就能一目了然的:我们初识字的时候,打开书本子来,只见白纸上画的许多黑影,哪里懂得什么意义。我们现有的道德教育里哪一刻训条,我们不能在自然界感到更深彻的意味,更亲切的解释?每天太阳从东方的地平上升,渐渐的放光,渐渐的放彩,渐渐的驱散了黑夜,扫荡了满天沉闷的云雾,霎刻间临照四方,光满大地;这是何等的景象?夏夜的星空,张着无量数光芒闪烁的神眼,衬出浩渺无极的穹苍,这是何等的伟大景象?大海的涛声不住的在呼啸起落,这是何等伟大奥妙的景象?高山顶上一体的纯白,不见一些杂色,只有天气飞舞着,云彩变幻着,这又是何等高尚纯粹的景象?小而言之,就是地上一棵极贱的草花,他在春风与艳阳中摇曳着,自有一种庄严愉快的神情,无怪诗人见了,甚至内感“非涕泪所能宣泄的情绪”。宛茨渥士说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镇驯矫饬之功”,这是我们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训,尤在“凡物各尽其性”的现象。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鱼是鱼,鸟是鸟,野草是野草,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义。仔细的观察与悉心体会的结果,不由你不感觉万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万物的底里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贯其间,宇宙是合理的组织,人生也无非这大系统的一个关节。因此我们也感想到人类也许是最无出息的一类。一茎草有他的妩媚,一块石子也有他的特点,独有人反只是庸生庸死,大多数非但终身不能发挥他们可能的个性,而且遗下或是丑陋或是罪恶一类不洁净的踪迹,这难道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吗?
我前面说过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只要在有生的期间内,将天赋可能的个性尽量的实现,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我这几天在留心我们馆里的月季花,看他们结苞,看他们开放,看他们逐渐的盛开,看他们逐渐的憔悴,逐渐的零落。我初动的感情觉得是可悲,何以美的幻象这样的易灭,但转念却觉得不但不必为花悲,而且感悟了自然生生不已的妙意。花的责任,就在集中他春来所吸受阳光雨露的精神,开成色香两绝的好花,精力完了便自落地成泥,圆满功德,明年再来过。只有不自然的被摧残了,不能实现他自傲色香的一两天,那才是可伤的耗费。
不自然的杀灭了发长的机会,才是可惜,才是违反天意。我们青年人应该时时刻刻把这个原则放在心里。不能在我生命里实现人之所以为人,我对不起自己。在为人的生活里不能实现我之所以为我,我对不起生命;这个原则我们也应该时时放在心里。
我们人类最大的幸福与权力,就是在生活里有相当的自由活动,我们可以自觉的调剂,整理,修饰,训练我们生活的态度,我们既然了解了生活只是个性的表现,只是一种艺术,就应得利用这一点特权将生活看作艺术品,谨慎小心的做去。运命论我们是不相信的,但就是相面算命先生也还承认心有改相致命的力量。环境论的一部分我们不得不承认,但是心灵支配环境的可能,至少也与环境支配生活的可能相等,除非我们自愿让物质的势力整个儿扑灭了心灵的发展,那才是生活里最大的悲惨。
我们的一生不成材不碍事:材是有用的意思;不成器也不碍事,器也是有用的意思。生活却不可不成品,不成格,品格就是个性的外现,是对于生命本体,不是对于其余的标准,例如社会家庭——直接担负的责任;橡树不是榆树,翠鸟不是鸽子,各有各的特异的品格。在造化的观点看来,橡树不是为柜子衣架而生,鸽子也不是为我们爱吃五香鸽子而存,这是他们偶然的用或被利用,物之所以为物的本义是在实现他天赋的品性,实现内部精力所要求的特异的格调。我们生命里所包涵的活力,也不问你在世上做将,做相,做资本家,做劳动者,做国会议员,做大学教授,而只要求一种特异品格的表现,独一的,自成一体的,不可以第二类相比称的,犹之一树上没有两张绝对相同的叶子,我们四万万人里也没有两个相同的鼻子。
而要实现我们真纯的个性,决不是仅仅在外表的行为上务为新奇务为怪僻——这是变性不是个性——真纯的个性是心灵的权力能够统制与调和身体,理智,情感,精神,种种造成人格的机能以后自然流露的状态,在内不受外物的障碍,像分光镜似的灵敏,不论是地下的泥砂,不论是远在万万里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对准,就能分出他光浪的特性;一次经验便是一次发明,因为是新的结合,新的变化。有了这样的内心生活,发之于外,当然能超于人为的条例而能与更深奥却更实在的自然规律相呼应,当然能实现一种特异的品与格,当然能在这大自然的系统里尽他特异的贡献,证明他自身的价值。懂了物各尽其性的意义再来观察宇宙的事物,实在没有一件东西不是美的,一叶一花是美的不必说,就是毒性的虫,比如蝎子,比如蚂蚁,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却是最辜负的,最使人失望的,因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弃,非但不能尽性,而且到底总是糟蹋了原来可以为美可以为善的本质。
惭愧呀,人!好好一个可以做好文章的题目,却被你写做一篇一窍不通的滥调;好好一个画题,好好一张帆布,好好的颜色,都被你涂成奇丑不堪的滥画;好好的雕刀与花岗石,却被你斫成荒谬恶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灵性可以超脱物质与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却被你糟蹋亵渎成了一种丑陋庸俗卑鄙龌龊的废物!
生活是艺术。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的运用我们现成的材料,实现我们理想的作品;怎样的可以像密仡郎其罗一样,取到了一大块矿山里初开出来的白石,一眼望过去,就看出他想象中的造像,已经整个的嵌稳着,以后只要下打开石子把他不受损伤的取了出来的工夫就是。所以我们再也不要抱怨环境不好不适宜,阻碍我们自由的发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适宜,不能奖励我们自由的发展。发展或是压灭,自由或是奴从,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无格——一切都在我们自己,全看我们在青年时期有否生命的觉悟,能否培养与保持心灵的自由,能否自觉的努力,能否把生活当作艺术,一笔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复的说明真消息,真意义,真教育决非人口或书本子可以宣传的,只有集中了我们的灵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体,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体验,审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了解生活的趣味与价值与他的神圣。
因为思想与意念,都起于心灵与外象的接触:创造是活动与变化的结果。真纯的思想是一种想象的实在,有他自身的品格与美,是心灵境界的彩虹,是活着的胎儿。但我们同时有智力的活动,感动于内的往往有表现于外的倾向——大画家米莱氏说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现,而且自然的会寻出最强有力的方法来表现——结果无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见的文字或是有声可闻的语言,但文字语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征我们原来的意念,他的价值也止于凭借符号的外形,暗示他们所代表的当时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无非是我们心灵的照海灯偶然照到实在的海里的一波一浪或一岛一屿。文字语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们运用驾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现很难得是勉强可以满足的。我们随便翻开哪一本书,随便听人讲话,就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文字障,与语言习惯障,所以既然我们自己用语言文字来表现内心的现象已经至多不过勉强的适用,我们如何可以期望满心只是文字障与语言习惯障的他人,能从呆板的符号里领悟到我们一时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禅宗一派,以不言传道,是很可寻味的——达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脱文字障直接明心见道的工夫。现在的所谓教育尤其是离本更远,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经了几度的转换,无意识的传授,只能变成死的训条——穆勒约翰说的“Dead Dogma”不是“Living Idea”。我个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价值,对于人生少有影响不用说,就是认为灌输知识的方法,照现有的教育看来,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机械性。
但反过来说,既然人生只是表现,而语言文字又是人类进化到现在比较的最适用的工具,我们明知语言文字如同政府与结婚一样是一件不可免的没奈何事,或如尼采说的是“人心的牢狱”,我们还是免不了他。我们只能想法使他增加适用性,不能抛弃了不管。我们只能做两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极的防止文字障语言习惯障的影响;一方面积极的体验心灵的活动,极谨慎的极严格的在我们能运用的字类里选出比较的最确切最明了最无疑义的代表。
这就是我们应该应用“自觉的努力”的一个方向。你们知道法国有个大文学家弗洛贝尔,他有一个信仰,以为一个特异的意念只有一个特异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现,所以他一辈子艰苦卓绝的从事文学的日子,只是在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饭不睡,呆呆的独自坐着,绞着脑筋的想,想寻出他称心惬意的表现,有时他烦恼极了,甚至想自杀,往往想出了神,几天写不成一句句子。试想象他那样伟大的天才,那样丰富的学识,尚且要下这样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学,我们看了他的榜样不应该感动吗?
不要说下笔写,就是平常说话,我们也应有相当的用心——一句话可以泄露你心灵的浅薄,一句话可以证明你自觉的努力,一句话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话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这不是说说话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词的工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内心意念的忠实,与适当的表现。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语言,但表现的忠实,与不苟且运用文字的决心,也就有纠正松懈的思想与惊醒心灵的功效。
我们知道说话是表现个性极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个整体的艺术,说话当然是这艺术里的重要部分。极高的工夫往往可以从极小的起点做去,我们实现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从注意说话做起。
(原载《落叶》,北新书局1926年6月初版)
天目山中笔记
佛天大众中 说我尝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 恼乱我心耶
——莲花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是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座,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那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有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剌剌,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离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偿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所说 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人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何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原载1926年9月4日《晨报副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吸烟与文化(牛津)
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一个学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导师制。导师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说,是“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彀斗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室;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
二
怪不得有人就会说,原来英国学生就会吃烟,就会懒惰。臭绅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绅士!难怪我们这年头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来我们中间也来了几个叫土巴菰烟臭熏出来的破绅士!
这年头说话得谨慎些。提起英国就犯嫌疑。贵族主义!帝国主义!走狗!挖个坑埋了他!
实际上事情可不这么简单。侵略,压迫,该咒是一件事,别的事情可不跟着走。至少我们得承认英国,就它本身说,是一个站得住的国家,英国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的是有组织的生活,它的是有活气的文化。我们也得承认牛津或是康桥至少是一个十分可羡慕的学府,它们是英国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伟大的政治家,学者,诗人,艺术家,科学家,是这两个学府的产儿——烟味儿给熏出来的。
三
利卡克的话不完全是俏皮话。“抽烟主义”是值得研究的。但吸烟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烟斗里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来?对准了学生抽烟怎样是英国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没有描写牛津,康桥生活的真相;他只这么说,他不曾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有人愿意听听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国念过两年书,大部分的时间在康桥。但严格的说,我还是不够资格的。我当初并不是像我的朋友温源宁先生似的出了大金镑正式去请教熏烟的:我只是个,比方说,烤小半熟的白薯,离着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但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蜜甜的机会了。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龈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行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我早想谈谈康桥,对它我有的是无限的柔情。但我又怕亵渎了它似的始终不曾出口。这年头!只要“贵族教育”一个无意识的口号就可以把牛顿,达尔文,米尔顿,拜伦,华茨华斯,阿诺尔德,纽门,罗刹蒂、格兰士顿等等所从来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说年来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种日新月异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从各方向的外洋飞到中华,哪还容得厨房老过四百年墙壁上爬满骚胡髭一类藤萝的老书院一起来上讲坛?
四
但另换一个方向看去,我们也见到少数有见地的人再也看不过国内高等教育的混沌现象,想跳开了蹂烂的道儿,回头另寻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现成有牛津,康桥青藤缭绕的学院招着你微笑;回头望去,五老峰下飞泉声中白鹿洞一类的书院瞅着你惆怅。这浪漫的思乡病跟着现代教育丑化的程度在少数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这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够腻烦了,我们说。我们也要几间满沿着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来安息我们的灵性,我们说。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林玉堂先生在《现代评论》登过一篇文章谈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与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士也发表了他们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约莫记得是想仿效牛津一类学府;陈,任两位是要恢复书院制的精神。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陈,任两位的具体提议,但因为开倒车走回头路分明是不合时宜,他们几位的意思并不曾得到期望的回响。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太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教育。这是个可憾的现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这浪漫的思乡病的一个;我只要
草青人远,
一流冷涧……
但我们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们达到的一天吗?
(原载1926年10月1日《晨报副刊》,收入《巴黎的鳞爪》)
我的祖母之死
一
一个单纯的孩子,
过他快活的时光,
兴匆匆的,活泼泼的,
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这四行诗是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诗叫做“我们是七人”(We Are Seven)的开端,也就是他的全诗的主意。这位爱自然,爱儿童的诗人,有一次碰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发鬈蓬松的可爱,他问她兄弟姊妹共有几人,她说我们是七个,两个在城里,两个在外国,还有一个姊妹一个哥哥,在她家里附近教堂的墓园里埋着。但她小孩的心理,却不分清生与死的界限,她每晚携着她的干点心与小盘皿,到那墓园的草地里,独自的吃,独自的唱,唱给她的在土堆里眠着的兄姊听,虽则他们静悄悄的莫有回响,她烂漫的童心却不曾感到生死间有不可思议的阻隔;所以任凭华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睁着一双灵动的小眼,回答说:
“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人。”
二
其实华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让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经说“在孩童时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得悄悄的躺在坟里,我的骸骨会得变成尘土”。又一次他对人说“我做孩子时最想不通的,是死的这回事将来也会得轮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们天生是好奇的,他们要知道猫儿为什么要吃耗子,小弟弟从哪里变出来的,或是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但人生最重大的变端——死的现象与实在,他们也只能含糊的看过,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个小孩子都是搔头穷思的丹麦王子。他们临到丧故,往往跟着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泪一干,就会到院子里踢毽子,赶蝴蝶,就使在屋子里长眠不醒了的是他们的亲爹或亲娘,大哥或小妹,我们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蚀了他们稚羊小狗似的欢欣。你如其对孩子说,你妈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里有九次只是对着你发呆;但他等到要妈叫妈,妈偏不应的时候,他的嫩颊上就会有热泪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种表情,往往可以给人们最深的感动。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电影,就是描写一个小孩爱恋已死母亲的种种天真的情景。她在园里看种花,园丁告诉她这花在泥里,浇下水去,就会长大起来。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声惊醒了,忽然想起园丁的话,她的小脑筋里就发生了绝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楼梯,到书房里去拿下桌上供着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怀里,也不顾倾倒着的大雨,一直走到园里,在地上用园丁的小锄掘松了泥土,把她怀里的亲妈,谨慎的取了出来,栽在泥里,把松泥掩护着;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里守候——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里,蹲在露天的地上,专心笃意的盼望已经死去的亲娘,像花草一般,从泥土里发长出来!
三
我初次遭逢亲属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验,但我追想当时的心理,我对于死的见解也不见得比华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记得那天夜里,家里人吩咐祖父病重,他们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楼睡去,回头要我们时他们会来叫的。我们就上楼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卧房,我那时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烧,强盗抢,做怕梦,一样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着,只听得楼下的急步声,碗碟声,唤婢仆声,隐隐的哭泣声,不息的响音。过了半夜,他们上来把我从睡梦里抱了下去,我醒过来只听得一片的哭声,他们已经把长条香点起来,一屋子的烟,一屋子的人,围拢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过去,在人丛里偷看大床里的好祖父。忽然听说醒了醒了,哭喊声也歇了,我看见父亲爬在床里,把病父抱持在怀里,祖父倚在他的身上,双眼紧闭着,口里衔着一块黑色的药物他说话了,很轻的声音,虽则我不曾听明他说的什么话,后来知道他经过了一阵昏晕,他又醒了过来对家人说:“你们吃吓了,这算是小死。”他接着又说了好几句话,随讲音随低,呼气随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却不曾亲见最后的弥留,也许是我记不起,总之我那时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香,跟着大众高声的哭喊了。
四
此后我在亲戚家收殓虽则看得不少,但死的实在的状况却不曾见过。我们念书人的幻想力是比较的丰富,但往往因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现象的实在,结果是书呆子,陆放翁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的范围是无穷的:我们少年时精力充足什么都不怕尝试,只愁没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鹏似的翅膀飞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说,且不论奇的,怪的,特别的,离奇的,我们姑且试问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经验,我们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们能有多少深彻的了解,我们是否都亲身经历过?譬如说:生产,恋爱,痛苦,悲,死,妒,恨,快乐,真疲倦,真饥饿,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冻的刑罚,忏悔,种种的情热。我可以说,我们平常人生观,人类,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词不离口吻的念书人们,什么文学家,什么哲学家——关于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实的实在,知道的——恐怕是极微至鲜,即使不等于圆圈。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极厚,一次他夫人临到难产,因为在外国,所以进医院什么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后医生宣言只有用手术一法,但性命不能担保,他没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诀别(解剖时亲属不准在旁的)。满心毒魔似的难受,他出了医院,走在道上,走上桥去,像得了离魂病似的,心脉舂臼似的跳着,最后他听着了教堂和缓的钟声,他就不自主的跟着钟声,进了教堂,跟着在做礼拜的跪着,祷告,忏悔,祈求,唱诗,流泪(他并不是信教的人),他这样的捱过时刻,后来回转医院时,一步步都是惨酷的磨难,比上行刑场的犯人,加倍的难受,他怕见医生与看护妇,仿佛他的运命是在他们的手掌里握着。事后他对人说:“我这才知道了人生一点子的意味!”
五
所以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许是个空虚的幻梦,但在这幻象中,生与死,恋爱与痛苦,毕竟是陡起的奇峰,应得激动我们彷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许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虚中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
我是一只不羁的野驹,我往往纵容想象的猖狂,诡辩人生的现实;比如凭借凹折的玻璃,觉察当前景色。但时而复再,我也能从烦嚣的杂响中听出清新的乐调,在炫耀的杂彩里,看出有条理的意匠。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给我不少静定的时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说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若干的智慧;我只能说我因此与实际生活更深了一层的接触,益发激动我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益发使我惊讶这迷谜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日常的生活与习惯与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闪,不容我们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状,更不容我们倡言什么主义来抹煞——一个革新者的热心,碰着了实在的寒冰!
六
我在我的日记里翻出一封不曾写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后第二天的早上写的。我是在极强烈的极鲜明的时刻内,很想把那几日经过感想与疑问,痛快的写给一个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数千里外也能分尝我强烈的鲜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选中了通伯。但那封信却只起了一个呆重的头,一为丧中忙,二为我那时眼热不耐用心,始终不曾写就,一直挨到现在再想补写,恐怕强烈已经变弱,鲜明已经透暗,逃亡的囚逋,不易追获的了。我现在把那封残信录在这里,再来追摹当时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夜十时半起,直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咷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暖的手掌,抚摩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岁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净自在的来处。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
七
旧历的乞巧那一天,我们一大群快活的游踪,驴子灰的黄的白的,轿子四个脚夫抬的,正在山海关外纡回的,曲折的绕登角山的栖贤寺,面对着残圮的长城,巨虫似的爬山越岭,隐入烟霭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滨住处,已经半夜,我们还打算天亮四点钟上莲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经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问有信没有,听差递给我一封电报,家里来的四等电报。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当晚就收拾行装,赶早上六时车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车。正嫌路远车慢,半路又为水发冲坏了轨道过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点钟有余,在车里多过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过江上沪宁车。这趟车如其准点到上海,刚好可以接上沪杭的夜车,谁知道又误了点,误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钟,一面我们的车进站,他们的车头呜的一声叫,别断别断的去了!我若然是空身子,还可以冒险跳车,偏偏我的一双手又被行李固定了,所以只得定着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给通伯的信说“怕是已经见不着老人”,在路上那几天真是难受,缩不短的距离没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发,急人的火车,几面凑拢来,叫我整整的迟一昼夜到家!试想病危了的八十四岁的老人,这二十四点钟不是容易过的,说不定她刚巧在这个期间内有什么动静,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结果还算没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还在生死的交关等着!
八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孙儿回来了,奶奶!没有回音。老太太阖着眼,仰面躺在床里,右手拿着一把半旧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动着。老太太原来就怕热,每年暑天总是扇子不离手的,那几天又是特别的热。这还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顶匀净的,定是睡着了,谁说危险!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着头顶上挂着的冰袋,一把抓得紧紧的,呼了一口长气,像是暑天赶道儿的喝了一碗凉汤似的,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觉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她似乎感觉我手心的热,可是她也让我握着,她开眼了!右眼张得比左眼开些,瞳子却是发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没有瞬,那准是她瞧不见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没有听见,难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险,这样爱我疼我宠我的好祖母,难道真会得……我心里一阵的难受,鼻子里一阵的酸,滚热的眼泪就迸了出来。这时候床前已经挤满了人,我的这位,我的那位,我一眼看过去,只见一片惨白忧愁的面色,一双双装满了泪珠的眼眶。我的妈更看的憔悴。她们已经伺候了六天六夜,妈对我讲祖母这回不幸的情形,怎样的她夜饭前还在大厅上吩咐事情,怎样的饭后进房去自己擦脸,不知怎样的闪了下去,外面人听着响声才进去,已经是不能开口了,怎样的请医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机……
一个人到了天伦骨肉的中间,整套的思想情绪,就变换了式样与颜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与语法没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洁白的天使的翅膀,预备飞翔出人间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开豁;你的理想的楼台亭阁,也不轻易的放进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剑,要寨,以及种种的防御,在争竞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只是可笑的累赘。在这里,不比在其余的地方,他们所要求于你的,只是随熟的声音与笑貌,只是好的,纯粹的本性,只是一个没有斑点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这些纯爱的骨肉的经纬中心,不由得你不从你的天性里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几缕丝线来加密或是缝补这幅天伦的结构。
所以我那时坐在祖母的床边,含着两朵热泪,听母亲叙述她的病况,我脑中发生了异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正如我膝前子侄辈一般的高矮,回复了一片纯朴的童真,早上走来祖母的床前,揭开帐子叫一声软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声,伸手到里床去摸给我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我又叫了一声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床里躺着的,还不是我的亲爱的祖母,十个月前我伴着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现在何以不再答应我的呼唤,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说话,她的灵性哪里去了,她的灵性哪里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过的时刻,不比平常飞驶无碍的光阴,时钟上同样的一声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里,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祖母还是照样的眠着,右手的脉自从起病以来已是极微仅有的,但不能动弹的却反是有脉的左侧,右手还是不时在挥扇,但她的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所以我们在旁边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钟都盼望她从这长期的睡眠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就开眼见人,开口说话——果然她醒了过来,我们也不会觉得离奇,像是原来应当似的。但这究竟是我们亲人绝望中的盼望,实际上所有的医生,中医,西医,针医,都已一致的回绝,说这是“不治之症”。中医说这脉象是凭证,西医说脑壳里血管破裂,虽则植物性机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语中枢已经断绝——此外更专门更玄学更科学的理论我也记不得了。所以暂时不变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来的体元太好了,拳术家说的“一时不能散工”,并不是病有转机的兆头。
我们自己人也何尝不明白这是个绝症;但我们却总不忍自认是绝望: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时在病榻前,在凄悒的静默中,发生了重大的疑问。科学家说人的意识与灵感,只是神经系最高的作用,这复杂,微妙的机械,只要部分有了损伤或是停顿,全体的动作便发生相当的影响;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扰乱,他不是变成反常的疯癫,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识。照这一说,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灵魂是宗教家的大谎,人的身体一死什么都完了。这是最干脆不过的说法,我们活着时有这样有那样已经嫌够麻烦,尽够受,谁还有兴致,谁还愿意到坟墓的那一边再去发生关系,地狱也许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与黑暗的区别无非是人类专擅的假定,我们只要摆脱这皮囊,还归我清静,我就不愿意头戴一个黄色的空圈子,合着手掌跪在云端里受罪!
再回到事实上来,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里?我既然不能断定因为神经部分的震裂她的灵感性便永远的消减,但同时她又分明的失却了表情的能力,我只能设想她人格的自觉性,也许比平时消淡了不少,却依旧是在着,像在梦魇里将醒未醒时似的,明知她的儿女孙曾不住的叫唤她醒来,明知她即使要永别也总还有多少的嘱咐,但是可怜她的睛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声带与口舌再不能表达她内心的情意,隔着这脆弱的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再不能与她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许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着我们焦急,伴着我们伤心,伴着我们出泪,这才是可怜,这才真叫人悲感哩!
十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离她起病的第十一天,医生吩咐脉象大大的变了,叫我们当心,这十一天内每天她只咽入很困难的几滴稀薄的米汤,现在她的面上的光泽也不如早几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宽弛了,她右手的动作也减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动了——她的大限的确已经到了。但是到晚饭后,反是没有什么显象。同时一家人着了忙,准备寿衣的,准备冥银的,准备香灯等等的。我从里走出外,又从外走进里,只见匆忙的脚步与严肃的面容。这时病人的大动脉已经微细的不可辨,虽则呼吸还不至怎样的急促。这时一门的骨肉已经齐集在病房里,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到了十时光景,我和我的父亲正坐在房的那一头一张床上,忽然听得一个哭叫的声音说——“大家快来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这尖锐的喊声,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浇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齐竖了起来,我们踉跄的奔到了床前,挤进了人丛。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张得很大了!这是我一生从不曾见过,也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眼见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写)!不但是两眼,面容也是绝对的神变了(transfigured),她原来皱缩的面上,发出一种鲜润的彩泽,仿佛半淤的血脉,又一度充满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两颊,也都回复了异样的丰润;同时她的呼吸渐渐的上升,急进的短促,现在已经几乎脱离了气管,只在鼻孔里脆响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过的是一双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敛性,呆顿的放大了。但是最后那几秒钟!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张开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锐利的紧敛了,并且放射着一种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辉光,我只能称它为“生命最集中的灵光”!这时候床前只是一片的哭声,子媳唤着娘,孙子唤着祖母,婢仆争喊着老太太,几个稚龄的曾孙,也跟着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后的开眼,仿佛是与她亲爱的骨肉,作无言的诀别,我们都在号泣的送终,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几秒时内,死的黑影已经移上了老人的面部,遏灭了生命的异彩,她最后的呼气,正似水泡破裂,电光杳灭,菩提的一响,生命呼出了窍,什么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满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时又须顾管我有病的母亲,她那时出性的号啕,在地板上滚着,我自己反而哭不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眼看着一家长幼的涕泪滂沱,耳听着狂沸似的呼抢号叫,我不但不发生同情的反应,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只想默默的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一生的圆寂。这是我的设想!我们内地人却没有这样纯粹的宗教思想;他们的假定是不论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无知无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恶极的凶人,临到弥留的时刻总是一例的有无常鬼,摸壁鬼,牛头马面,赤发獠牙的阴差等等到门,拿着镣链枷锁,来捉拿阴魂到案。所以烧纸帛是平他们的暴戾,最后的呼抢是没奈何的诀别。这也许是大部分临死时实在的情景,但我们却不能概定所有的灵魂都不免遭受这样的凌辱。譬如我们的祖老太太的死,我只能想象她是登天,只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样鼎沸的号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总以为不如匐伏隐泣或默祷,较为近情,较为合理。
理智发达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浓挚;厌世主义的看来,眼泪与笑声一样是空虚的,无意义的。但厌世主义姑且不论,我却不相信理智的发达,会得妨碍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为效力就在剥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决不会有损真纯的感情;他眼泪也许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泪的时候,他的泪才是应流的泪。我也是智识愈开流泪愈少的一个人,但这一次却也真的哭了好几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为产后不曾复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瞒着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后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来了,她还不曾下轿,我已经听出她在啜泣,我一时感觉一阵的悲伤,等到她出轿放声时,我也在房中歔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当年的赠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岁,今年七十三岁,亦已是个白发的婆子,她也来哭她的“小姐”,她是见着我祖母的花烛的唯一个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亲哭的。我总是觉得一个身体伟大的人,他动情感的时候,动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伟大些。我见了我父亲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着淌泪。但是感动我最强烈的几次,是他一人倒在床里,反复的啜泣着,叫着妈,像一个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热烈的伤感,在他伟大的心胸里浪涛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确是一切感情的起源与总结,等到一失慈爱的荫庇,仿佛一生的事业顿时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乐都不能填平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吗?她的躯体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诗人勃兰恩德(Bryant)说:
So live, that when thy summons comes to join the innumerable caravan which moves to that mysterious realm where each one takes his chamber in the silent halls of death, then go not, like the quarry slave at night scourged to his dungeon, but sustained and soothed.
By an unfaltering truth, approach thy grave like one that wraps the drapery of his couch, about him, and lies down to pleasant dreams.
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灵魂里不会有惭愧或悔恨的啮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
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岁了,但他的起居饮食,还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经管的,初出世的曾孙如其有些身热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稳;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劳碌了一生,她的报酬却在灵魂无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儿女孙曾,只要我们能够步她的前例,各尽天定的责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远的微笑了。
(原载《自剖文集》,新月书店1928年1月初版)
白郎宁夫人的情诗
一
“伟大的灵魂们是永远孤单的”。不是他们甘愿孤单,他们是不能不孤单。他们的要求与需要不是寻常人的要求与需要;他们评价的标准也不是寻常的标准。他们到人间来一样的要爱、要安慰,要认识、要了解。但不幸他们的组织有时是太复杂太深奥太曲折了,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担保他们的满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们,比方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相当的异性配对,他们就可以平安的过去,再不来抱怨什么,惆怅什么。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却往往不能这样容易对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别的事情方面还可以迁就,配偶这件事最是问题。想象你做一个大诗人或大画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权利的时候!),你做到一个贤字,他不定见你情,你做到一个良字,他不定说你对。他们不定要生活上的满足,那他们有时尽可随便,他们却想象一种超生活的满足,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生根在这现象的世界上。你忙着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他说你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袜子,他饿的不是肚子!这样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够别扭的,叫你摸不着他(或她)的脾胃。他快活的时候简直是发疯,也许当着人前就搂住了你亲吻,也不知是为些什么。他发愁的时候一只脸绷得老长,成天可以不开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谁不共天日的过不去,也不知是又为些什么。一百个女人里有九十九喜欢她们的丈夫是明白晓畅一流,说什么是什么,顾室家,体惜太太,到晚上睡着了就开着嘴甜甜的打呼。谁受得了一个诗人,他——
“……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 earliest days,
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
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
因此室家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们十九是没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个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说。怎怪得很多的大艺术家,比如达文謇与密仡郎其罗,终身不会想到过成家?他们是为艺术活着的,再没有余力来敷衍一个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间,在全部思想文艺史上,你举得出几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说得到圆满的。拜伦的离婚,他一生颠沛的张本,就为得他那太太只顾得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歌德一生只是浮沉在无定的恋爱的浪花间,但他的结婚是没有多大光彩的。卢骚先生捡到了一个客寓里扫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内的玛蒂尔代又是一个不认字的姑娘,虽则她的颜色足够我们诗人的倾倒。史文庞孤独了一生,济慈为了一个娶不着的女人呕血。喀莱尔蒙着了一个又俊又慧的洁痕韦尔许,但他的怪僻只酿成了一个历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这一路的人真难得知道幸福的。
二
本来恋爱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仑说结婚是恋爱的埋葬。这话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儿是不相容的。这不是说夫妻间就没有爱。世上尽有十分相爱的夫妻。但“浪漫的爱”,它那热度不是寻常温度表所能测量的,却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故事。它那动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个惨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热情的永恒,朱丽叶要是做了罗米欧太太,过天发了福,走道都显累赘,再带着一大群的儿女,那还有什么意味?剧烈的东西是不能久长的:这是物理。由恋爱而结婚的人当然多的是,但谁能维持那初恋时一股子又泼辣又猖獗像是狂风像是暴雨的热情?结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长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义。有家就免不了家务,家累,尤其绝不了小安琪儿们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样看法。如其现代多的是新发明的种种人生观,恋爱观的种类也不得单简。最发挥狭义的恋爱观的要算是哥谛霭的马斑小姐,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浓艳的快乐,算是彼此尽情的还愿,不到天晓她就做偷偷的告别一辈子再不许他会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热恋”的晶莹的印象。一往下拖就毁!但是话说回来,这类的见解,虽则美,当然是窄,有时竟有害,为人类繁衍的大目标计,是不应得听凭蔓延的。爱是不能没有的,但不能太热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当节制与调剂。浪漫的爱虽则是纯粹的吕律格,但结婚的爱也不一定是宽弛的散文。靠着在月光中泛滥的白石栏杆,散披着一头金黄的发丝,在夜莺的歌声中吸呼情致的缠绵,固然是好玩,但带上老棉帽披着睡衣看尊夫人忙着招呼小儿女的鞋袜同时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热,也未始没有一种可寻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进一步说,一对夫妻的结合不但是渊源于纯粹的相爱,不是肤浅的颠倒,而是意识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这部纯粹的感情建筑成一个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础,在一个结婚的事实里阐发了不止一宗美的与高尚的德性,那一对夫妻怕还不是人类社会一个永久的榜样与灵感?
三
但不幸这类完全的夫妻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难得,虽则恋爱与结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贤孟梁,才子佳人,福寿双全子孙满堂的老伉俪,当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对完全创造性的配偶,在人类进化史上画高一道水平线,同时给厌世主义者一个积极的答复,哪里有?男子间常有伟大的友谊,例如歌德与席勒的,他们那彼此相互的启发与共同擎举的事业是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灵感。夫妻呢?
在女子在教育上不会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会不得到与男子平等的地位,我们不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夫妇的观念。在一个时候女性是战利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玩物。在一个时候女性是装饰,是奢侈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时候女性是“母畜”,它的唯一的使命与用处是为人类传种。因此人类的历史是男性的光荣,它的机会是男性的专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着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压迫方始有松放的希冀,又跟着女权的运动,婚姻的观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谬误渐次在事实的显著中消失。
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女性的解放不仅给我们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们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实现的一个必要条件。夫妻是两个个性自由的化合;这是最密切的伙伴,最富创造性的一宗冒险。
四
诗人白郎宁与衣里查白·裴雷德的结合是人类一个永久的纪念;如其他们结婚以前的经过是一叶薰香的恋迹;他们结婚以后的生活一样是值得我们的赞美。如其他们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丝毫强勉,他们各自的忍耐与节制同样是一宗理性的胜利。如其这婚姻使他们二个完全实现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们同时为蹒跚的人类立下了一个健全的榜样。他们使我们艳羡,也使我们崇仰,他们的不是那猥琐的局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宁在这段情史中所表见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与华贵,白夫人的是女性的坚贞与优美与灵感。他们完全实现了配偶的理想,他们是一对理想的夫妻。
白郎宁是一个比较晚成的诗人,在他同时期的谭宜孙诗名炫耀全国的时候认识他的天才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例如穆勒约翰与诗人画家罗刹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亲手抄缮白郎宁的第一首长诗。但他的诗,虽则不曾入时,已经有幸运得着若衣里查白·裴雷德的深闺中的认识与同情。同时白郎宁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诗,发见她引用他自己的诗句,这给了他莫大的愉快。这是第一步。经由一个父执的介绍,裴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宁开始与她未来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极活泼的一个女孩,但不幸为骑马闪损了脊骨,终年困守在她楼上的静室里,在一只沙发上过生活,莎士比亚与古希腊的诗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有一个严厉的经商的父亲,但她的姊妹是与她同情并且随后给她帮助的。她有一个忠心的女仆叫威尔逊,一只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宁大至六岁,与他开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岁。
你们见过她的画像的不能忘记她那凝注的悲怆的一双眼,与那蓬松的厚重的两鬓垂鬈。她的本来是无欢的生活。一个废人,一个病人,空怀着一腔火热的情感与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边界上黯然的消散着。在这些黯惨的中间造化又给她一下无情的打击,她的一个爱弟,无端做了水鬼,这惨酷的意外几于把她震成一种失心的狂痫,正如近时曼殊斐尔也有同样的悲伤。她是一个可怜人,哀愁与绝望是人生给她的礼物。
但这哀愁与绝望是运定不久长的。当代她最崇拜的一个诗人开始对她谦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为他的至诚所感动。在病榻上每日展读矫健敦笃的来书,从病榻上每日邮送郑重绰约的去缄。彼此贡献早晚的灵感,彼此许诺忠实的批评。由文学到人生,由兴会到性情,彼此发见彼此间是一致的同心。在不曾会面以先,他俩已经听熟了彼此的声音——不可错误的性灵的声音。
这初期五个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种新来的光明驱散了她生活上的喑塞,在他却是更深一层的认识。这还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没有她人生是一个伟大的虚无,有了她人生是一个实现的奇迹,他再不能怀疑,这是造化恩赐给他的唯一的机缘。她准许他去见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见着了她,可怜的瘦小的病模样,蜷伏在她的沙发上,贵客来都不能欠身让坐!他知道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无限的悲怜。他爱她,他不能不爱她。在第一次会见以后,伟大的白郎宁再不能克制他的爱情。他要她。他的尽情倾吐的一封信给了温斐尔街五十号的病人一次不预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踌躇。到早上她写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见他。伟大的白郎宁这次当真红了脸,顾不得说谎,立即写信谢罪,解释前信只是感激话说过了分,请求退还原函(他生平就这一次不说真话)。信果然退了回来,他又带着脸红立即给毁了去(他们的通信单缺了这一封,这使白夫人事后颇感到懊怅的。)这风险过去,他们重复回到原先平稳的文字的因缘。裴雷德准许他的朋友过时去看她,同时邮梭的投织更显得殷勤,他讲他的意大利忻快的游踪,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惨的余生——这不使他感到单调吗?他们每周会面的一天是他俩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时住在伦敦的近郊。这正是花香的季候,乡间的清芬,黄的玫瑰,紫的铃兰,相继在函缄内侵入温斐尔街五十号的楼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随着初秋的阳光渐渐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里的郁积——她的悲哀,她的烦闷——缓缓的流向她唯一朋友的心里。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过分,但他还记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经忍何妨忍耐到底。他现在早已认定,无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经为他跳着了。但她还不能完全放开她的踌躇。她能承受他的爱吗?这是公平吗?他一个完全的丈夫。她一个颓废的病人。他能不白费他的黄金吗?这砂留得住这清泉吗?她是一个对生命完全放弃的人,幸福,又是这样的幸福,这念头使她忖着时都觉得眩晕。但这些不是阻难。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时,承受她的灵感,写他的诗,由此救全他的灵魂,他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远残废都不成问题,他要的只是性灵的化合。她再不能固执,再不能坚持,她只求他不要为她过分迁就,她如其有命,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对他她只有无穷的感恩。她准许他用她的乳名称呼!
五
现在唯一的困难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亲。他不能想像他女儿除了对上帝和他自己的忠贞还能有别的什么感情的活动。他是一个无可通融的人。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点不得回家,这一点他的女儿们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边沿,阳光暖和处去养息身体,因为她现在的生命是贵重的了。从死的黑影里劫出来,幸福已经不是不可能的梦想了。但她的父亲如何能容她有这种思想。她只要一开口这狮子就会叫吼得一屋子发震。她空怀着希望,却完全没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远主张抵御恶的势力的,他贡献他的勇敢,他建议积极的动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与更雄健的意志。同时他俩的感情也已经到了无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们再不能防御真情的泛滥。纯粹的爱在了解的深处流溢着。他们这时期的通信不再是书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对搏动的心”。从黑暗转到光明,从死转到爱,从残废的绝望转到健康的欢欣,爱的力量是一个奇迹。等到第二个春天回来的时候,裴雷德已经恢复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阳光下,在草青与花香间,在禽鸟的歌声中,她不能不讶异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给她的庄严的爱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盘发异香的仙花,她是在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铃兰曾经从乡间输入她的深闺,她这时也在和风中为他亲手采撷浓蕊的蝴蝶花。在这些甜蜜的时光的流转中,她的家庭的困难一天严重似一天,她的父亲的颟顸是无法可想的,这使情人们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条甘脆的出路,他们决意走。到意大利去,他俩的精神的故乡。他们先结了婚,在一个隐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远合成了一体;再过了几天他俩悄悄的离别了岛国,携着忠心的威尔逊与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陆,攀度了阿尔帕斯,在阿诺河入海处玲珑的皮萨城中小住,随后又迁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Euidi中过他们无上的幸福的生活。
六
这无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这十五年中他俩不知道一天的分离。他们是爱游历的,在罗马与巴黎与伦敦间他们流转着他们按季候的踪迹。白夫人,本来一个沙发上的废人,如今是,一个健游者,巴黎是她的“软弱”,意大利是她的“热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创作的成绩也不弱于她的“劳勃脱”,虽则她是常病,有时还得收拾她的“盆”儿的嘴脸与袜鞋。他俩的幸福正是英国文学的幸福。劳勃脱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头,他自己即使有什么成就,那都是她的灵感。“盆”儿是他们最大的欢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给他们不少的快乐。在交友上他们也是十分幸运的。白郎宁的刚健与博大,他夫人的率真与温驯,使得凡是接近他们的没有不感到深彻的愉快。出名坏脾气的喀莱尔,“狂窜的火焰”似的老诗人兰道(Savage Landor),长厚的谭尼孙,伟大的罗斯金,美秀的罗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倾倒这一双无双的佳偶。罗刹蒂最说得妙,他说他就奇怪“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指白氏夫妇)何以会得包容真实世界的那么多的一部分,他们在舟车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只双人床?”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悲伤与遗憾就只白郎宁的母亲的死和白夫人父亲的崛强,他们的幸福始终得不到他的宽恕。白夫人对意大利的自由奋斗有最热烈的同情,也正当意大利得到完全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劳勃脱永诀。如其她在生时实现了人生的美满,她的死更是一个美满的纪录。她并没有什么病痛,只是觉得倦,临终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宁商量消夏的计划。“她和他说着话,说着笑话,用最温存的话表示她的爱情;在半夜的时候,她觉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宁的手臂上假寐着。在几分钟内,她的头垂了下来。他以为她是暂时的昏晕,但她是去了,再不回来。”那临终时一些温存的话是白郎宁终身的神圣的纪念。她最后的一句话,回答白郎宁问她觉到怎么样,是一单个无价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怀抱中瞑目。
七
美!苦闷的人生难得有这样完全的美满!这不仅是文艺史的一段佳话,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光明的纪录。这是不可磨灭的。这是值得永久流传的。但这段恋史本身固然是可贵,更可贵的是白夫人留给我们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诗(The 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在这四十四首情诗里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纯晶。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一个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情,她的情绪是热烈而搏聚的,她的声音是在感激与快乐中颤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团无私的光明。我们读她的情诗,正如我们读她的情书,我们不觉得是窥探一种不应得探窥的秘密,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真诚是解释一切,辩护一切,洁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种纯粹的热情,它的来源是一切人道与美德的来源,她的是不灭的神圣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这些伟大的情绪,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负这些伟大的情绪。这样伟大的内心的表现是稀有的。
关于那四十四首诗也还有一小段的佳话。白夫人发心写这一束情诗大约是在她秘密结婚以前,也许大半还是在她那楼房里写的。她不让白郎宁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隐隐的提过,“将来到了皮萨”,她说,“我再让你看我现在不给你看的东西”。他们夫妇俩写诗的工作是划清疆界的。在一首诗完成以前,谁都不能要求看谁的。在皮萨那时候,白夫人的书房是在楼上,照例每天在楼下吃过早饭,她就上楼去作工,让他在楼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经上楼去,白郎宁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头,他的身子已经叫他夫人给推住了,叫他不许动,一面拿一卷纸塞在他的口袋里。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撕了,话说完就逃上了楼去。这卷纸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诗。白郎宁看过了就直跳了起来,说:她不但是给了他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是给人类创造了一种独一的至宝。因此他坚持她有公开这些诗的必要。最早的单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李亭地方印的送本,书面上写着——Sonnets by E.B.B。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称“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那是白郎宁的主意,他特别挑葡萄牙,因为她有过一首诗“Catarina to Camoens”是讲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这四十四首情诗现在已经闻一多先生用语体文译出。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工作。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会穷尽它变化的可能。这本是意大利的诗体彼屈阿克(Petrach)的情诗多是商籁体,在英国槐哀德与石垒伯爵(Earl of Surrey)最初试用时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体裁与音韵的组织,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籁体。后来莎士比亚也用商籁体写他的情诗,但他又另创一格,韵的排列与意大利式不同,虽则规模还是相仿的,这叫做莎士比亚商籁体。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丽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初学诗的很多起首就试写商籁体,正如我们学做诗先学律诗,但很少人写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诗人中,有的,例如雪莱与白郎宁自己,简直是不会使用的(如同我们的李白不会写律诗)。商籁体是西洋诗式中格律最谨严的,最适宜于表现深沉的盘旋的情绪,像是山风、像是海潮,它的是圆浑的有回响的声音。在能手中它是一只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呜咽的幽声。一多这次试验也不是轻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几首是朗然可诵的。当初槐哀德与石垒伯爵既然能把这原种从意大利移植到英国,后来果然开结成异样的花果,我们现在,在解放与建设我们文学的大运动中,为什么就没有希望再把它从英国移植到我们这边来?开端都是至微细的,什么事都得人们一半凭纯粹的耐心去做。为要一来宣传白夫人的情诗,二来引起我们文学界对于新诗体的注意,我自告奋勇在一多已经锻炼的译作的后面加上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见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分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的。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像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房中,够多么惨!白郎宁对她的知遇之感从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这不仅使她惊奇,并且使她苦痛。这个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个瞎眼的忽然开眼,阳光的刺激是十分难受的。
在这第一首诗里她说她自己离不料想的叫“爱”给找到时的情形,她说的那位希腊诗人是梯奥克立德斯(Theocrius)。他是古希文化最迟开的一朵鲜花。他是雪腊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岛上过的。他是一个异纯乐观的诗人。在他的诗里永远映照着和暖的阳光,回响着健康的笑声。所以白夫人在这诗里说她最初想起那位乐观诗人,在他光阴不是一个警告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见轻松的快活的人生。春风是永远骀荡的,果子永远在秋阳中结实,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处不是快乐。但她一转念想着了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诗人说光阴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的年头又是怎样过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时她是多活泼的一个孩子,那些年头在回忆中还是甜的,但自从她因骑马闪成病废以来她的时光不再是可爱,她的一个爱弟又叫无情的水波给吞了去,在这打击下她的日子益发显得黯惨,到现在在想象中她只见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盖着那些怆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制了。但正在这悲伤的时候她忽然觉到在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它过来一把拧住了她的头发直往后拉。在挣扎中她听着一个有权威的声音——“你猜猜,这是谁揪住你?”“是死吧。”她说,因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那“银钟似”的声音的答话更使她奇特了,那声音说——“不是死,是爱。”
第二首
这一声银钟似的震荡顿时使她从悲惋的迷醉中惊醒。她不信吗?不,她不能不信,这声音的充实与响亮不能使她怀疑。那么她信吗?这又使她踌躇。正如一个瞎眼的重见天日,她轻易还不能信任她的感觉。她的理性立时告诉她:“这即使是真,也还是枉然的。你想你能有这样的造化吗?运命,一向待你苛刻的运命,能骤然的改变吗?”“枉然的”,她想不错,虽则爱乔装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闺,他还是不能留的。爱不能留,因为运命不许——造物不许,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在爱开口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听见,说话的你,听话的我,再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在她还不曾从初起的惊疑中苏醒,她似乎听到在她与他中间的上帝已经为他们下了案语。他说:“你配吗?”她顿时觉得这句刺心的话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这使她连睁眼对爱一看的机会都给夺去了。她巴望她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罢了:这活着受罪,已然见到光明还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难受了。但上帝的是无上的权威,他喝一声“不行”,比别的什么阻难更没有办法。人间的阻隔是分不了我们的,海洋的阔大不能使我们变异,风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们软弱。任凭地面上的山岭有多么高,我们还得到天空里去携手。即使无际的天空也来妨碍我们的结合,我们也还得超出天空到更辽远的星海中去实现我们的情爱。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碍,那不是情人们所怕的,但我还得凭理性来忖忖这句话“你配吗”?我配吗?我现在已然见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实的真相认一个清切。你爱我,不错,但是;我的贵人,我俩实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归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们曾经彼此相会,呵护你的与我的两个安琪儿们彼此是不相认的,在他们的翅膀相与交错时,他俩都显着诧异,因为我们本来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样人,我如何能攀附得着你的高贵?你是王后们的上宾,在她们的盛大的筵会上,你是一个崇仰与爱慕的目标,几百双的妙眼都望着你(它们要比我的泪眼更显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咏的天才。这样的你与我又有什么相关,我是一个穷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儿的,偎倚着一棵苍劲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着凄凉的音调,你站在那灯光明艳的窗子里边望着我,你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在你前额上涂着的是祝福的圣油,——在我就有冰凉的露水。那样的你,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说的?在生前是无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们才有会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一个大诗人,一个高雅的歌者,只有华丽的宫院才配款留你的踪迹。你是人中的凤,为要看着你从腴满的口唇吐露异样的清商,舞女们不由的翘企着她们的脚踵。这些才是你的去处,你为什么偏要到我的门外来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门庭,怎当得起大驾的枉顾?你难道当真舍得漫不经心的让你的妙乐掉落在我的门前,浪费你黄金比价的诗才?你不信时抬头来看这是一个什么的所在。屋子是破烂的,窗户是都叫风雨侵蚀坏了的,小心这屋椽间飞袭出怪状的蝙蝠与鸱鸮,因为它们是在这里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这里,可怜,只有慰情长夜的秋虫。请你再不要弹唱了,因为回应你的就只一些荒凉的回音,你唱你的去吧,我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悲泣着,孤独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为止诗的音调是沉郁与凄怆。一份眩耀的至礼已经献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吗?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霎时间容受这多的光辉与温暖吗?她已经忍着心痛低喊了一声“挡驾”,但那位拜门的贵人还是耐心的等候着。他这份礼是送定了的。他的坚决,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诚意,不能不使她踌躇。
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情绪,像一弯玲珑的新月,渐渐的在灰色的背幕里透露出来。但她还得逼紧一步。这回她声音放大了,她仿佛说,“你再不躲开,将来要有什么懊悔,你可赖不了我!我的话是说完了的。”最初她是万想不到爱会得找着她,她想到的只有死,她第一个念头以为这只是运命的一种嘲讽,她如何再能接近爱。但爱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么是真的,她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着的的确是爱。她非但听清了它的声音,她也认清了它的面目。她又一转念这还是白费,她如何能收受它,她与他什么都是悬殊的。但爱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双手还是对她伸着。她有点儿动了。但她还得把话说明白了。爱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让他误会,她不是不回他的爱,她是怕害他,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我严肃的捧起我的心来,如同古代的绮雷克拉捧着她那尸灰坛,我一见你眼内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坛,把所有的灰一起泼在你的跟前。这回我再不能隐瞒了,我的心已经一起倒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些什么?这是些死灰,中间隐隐还夹着些血红的火星在灰堆里透着光亮。你这一看出我的寒伧,要是你鄙蔑的一脚踹灭了这些余烬,给它们一个永远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没有麻烦了。但如其你站着不动,回头风一吹动重新把这堆死灰吹活了过来,那可危险了,亲爱的,这火要是在风前一旺,就难保不会烧着你的发肤,纵然你头上戴着桂冠,怕也不能保护你吧。因此我警告你还是站远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第六首
在这五、六两首的中间评衡家高士(Edmund Gosse)很有见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绝美的短诗叫作《问与答》的应得放在一起读。那首诗与商籁体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现同一种情调,但这是宛转的清丽的,不同上一诗的激昂嘹亮。意思是说你心目中所要的爱当然是热烈蓬勃一流,你怎么来找着我?你错了罢?你有见过在雪地里发芽开花的玫瑰没有?它不但不能长,就有也叫雪给冻死了。我的身世只是一片的冬景,满地的雪,哪有什么鲜艳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错了,到这雪地里来寻花!你看你脚上不是已经踏着了雪,快洒脱吧,回头让你也给冻了。(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处残破的古迹,几叠乱石子,长着些个冷落的青藤,你到这边来又是为什么了?你倒是要寻葡萄苹果呢,还是就为了这些可怜的绿叶?如果你是为了绿叶来的,那么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顺手摘三两张带回去做一个纪念也好!
但这时候白夫人心里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宁火热的爱给烫化了!所以在第六首里,她虽则开口还是“躲着我去吧”接着就是她的“软化”的招承。
趁早躲开我吧。但我从今后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后永远在你的阴影下站着。我再不能在我单独的身世的门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阳光里静定的举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觉到你给我的深邃的影响。我的掌心永远存记着你的抚摩。你的心已经交互在我的心里,我的脉搏里跳荡着你的脉搏。我的思想里有你,行动里有你,梦里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里尝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来的生命里也处处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为我自己对上帝祈求,他在我的声音里听出你的名字,在我的眼睛里他看出两个人的眼泪。
第七首
自从我听得你灵魂的脚步近我的身畔,仿佛这整个的世界都为我改变了面目。我本来只是在死的边沿上逗留着,自己早晚都在往下掉,谁想到爱来救了我,抱住了我,教给我生命的整体,在一种新的节奏里波动着。有了你近在我的身边,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为我特定下的灵魂的浸礼。有了你这地面这天都变了样,我还能怨吗?就说我现在弹着的琴,唱着的歌,它们的可爱也就为有你的名字在歌声与琴韵里回响着。
第八首
这一弯眉月似的情绪已经渐渐的开展。在每一个字里跳跃着欢喜与感激,在每一个字里预映着圆满的光明。但她还得踌躇。一层浅色的游云暂时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吗”那一个动机又浮现了上来。她说:——
你待我当然是再好没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这份礼是最重也没有了。你带了你的无价的纯洁的心来,放在我的破屋子的墙外,听凭我收受或是鄙弃,可是我要是收了你这份厚礼,我又有什么东西来回敬你呢?不受太负了你,受了我又实在说不过去,人家能不骂我冷心肠说我无情义吗?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说实话,我是穷。上帝知道,不信你问他。日常的涕泪冲淡了我生命的颜色,剩下的就只这奄奄的惨白的躯体。我怎么能不自惭形秽,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头的,实在是不配。你还是去你的吧!我这样的身世只配供人践踏的。
第九首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东西给你,最使我迟疑的就在这“事情的对不对”。我能给你些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眼泪,除了悲伤,因为我一辈子是这样过来的。我虽则有时也会笑,但这些笑都是不能长驻的。你劝我,你开导我,也是枉然。我实在的担忧,这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说到相爱。你待我那么厚,我待你这么寒伧,这如何能说得过去?去吧,可叹,我不能让我的灰土沾污你的袍服,我不能让我的悲苦连累你的爽恺的心胸,我也不能给你什么爱——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爱,我就只爱你!再没有什么说的了。
第十首
在这首诗那一道云又扯了过去,更显得亮月的光明。她说:——
我不说我是穷得什么东西都不能给你除了我的涕泪与悲伤吗?但是我爱你是真的。我初起只是放心不下这该不该:像我这样人该不该爱你?你我总觉得有些不公平,拿我这寒伧的来交换你那高贵的。但我转念一想这事情也不能执着一边看,也许在上帝的眼里,凭我的血诚,我这份回敬的礼物不至于完全没有它的价值。爱,只要是爱,不沾染什么的纯粹的爱,就不丑,就美,这份礼是值得收受的。你没有看见火吗?不论烧着的是圣庙或是贱麻,火总是明亮的。不论烧着的是松柏或是芜草,光焰是一般的。爱就是火。即如我现在,感着内心的驱使再不能隐匿我灵魂的秘密,朗声的对你供承“我爱你”——听呀,我爱你——我就觉得我是在爱的光焰里站着,形貌都变化了,神明的异彩从我的颜面对向着你的放射。说到爱高卑的分别是没有的;最渺小的生灵们也献爱给上帝,上帝还不一样接受它们的爱并且还爱它们。相信我,爱的灵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尝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盘旋在我心里的那一团圣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这不是爱的伟大的力量可以“升华”造物的工程的一个凭证吗?
附:《白郎宁夫人的情诗》译诗
闻一多
一
我想起昔年那位希腊的诗人,
唱着流年的歌儿——可爱的流年,
渴望中的流年,一个个的宛然
都手执着颁送给世人的礼品:
我沉吟着诗人的古调,我不禁
泪眼发花了,于是我渐渐看见
那温柔凄切的流年,酸苦的流年,
我自己的流年,轮流掷着暗影,
掠过我的身边。马上我就哭起来,
我明知道有一个神秘的模样
在背后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掇,
正在挣扎的当儿,我听见好像
一个厉声“谁掇着你,猜猜!”
“死,”我说。“不是死,是爱,”他讲。
二
可是在上帝的全宇宙里,总共
才有三个人听见了你那句话——
除了讲话的你,听话的我,便是他——
上帝自己!并且我们三人之中,
还有一个答话的……那话来得可凶!
诅得我一阵的昏迷,一阵的眼花,……
我瞎了,看不见你了,……那一刹那
的隔绝,真是比“死”还要严重。
因为上帝一声“不行”比谁都厉害!
尘世的倾轧捣不毁我们的亲昵,
风雷不能屈挠我们,海洋不能更改,
我们的手伸过峻岭,互相提携,
临了,天空若滚到我们中间来,
我们为星辰起誓,还要更加激厉。
三
我们原不一样,爱呀,你信不信?
我们的职司和前程都不一样。
我们两人的天使迎面飞来,翅膀
摩着翅膀,大家瞪着惊愕的眼睛。
你想想呵,你乃是后妃的上宾,
满宫的明眸飞着眼色请你主掌歌筵!
我这一双眼睛,不用讲,
纵然流着泪,也没有那样鲜明。
那么,你还干什么那样望着我,
站在那灯光辉映的窗棂里边?
我,一个凄惶流落的歌者,靠着
柏树上,歌声通过了黑暗的园亭……
你头上是圣油!我头上是露珠;
除了死,你我间的差异怎修得圆?
四
你曾经奉到圣旨召入了宫庭,
翩翩的歌者,你歌着名贵的诗篇,
嫔妃们为你止舞,要你再唱一遍,
人人都注视着你那殷实的歌唇。
你真要抽起我这门闩?你果真
不嫌它辜负了你的手?你想想看,
你能让你那音乐掉在我这门前,
叠作一层层金色的富丽?你忍不忍?
你再往上瞧瞧这窗棂都被闯破,
蝙蝠和夜鹰的巢窠全在梁上!
我的蟋蟀,应和着你琵琶的高歌,
住声,别再激起回音来证实荒凉!
我心里有悲哭声,正如你在浩歌,
可怜我只是在孤独中悲伤。
五
我严肃的捧起了我的心来,
像当年绮雷克拉捧着那尸灰坛,
猛然看着你,把灰洒在你身畔。
请看呀,我这心里藏着的悲哀,——
偌大的一堆悲哀!你再看呀,爱,
再看火星在堆里奄奄的烁闪。
假如你肯踩它几脚,踩熄了火焰,
倒也罢了。可惜你不肯那般爽快,
偏要等在我身边,等一阵狂风
把死灰又吹活……我真为你担忧。
爱呀,那头上的桂冠原不中用,
它不能给你做什么的保障。回头
死灰又烧着了,小心火焰一迸烧
焦了头发。快走远些呀!走。
六
走远些。可是我心里觉着,从今
我永远要在你的身影里纠缠。
从今我徘徊在我的生命的门前,
再不能一人私自的驱使我的灵魂
也不能再把这手往日光里伸,
像从前那样,觉不到你的指尖
碰上我的掌心。劫运教万重云山
阻隔了我们,却不知道你的心
还躲在我心里跳成双响的脉息。
酒浆总尝得出葡萄的滋味,
我的起居和梦寐里也少不了你。
我为自身祈祷着上帝的慈悲,
他听见的姓名那个却是你的,
他在我眼眶里看出两人的眼泪。
七
我想全世界的面目已经改变,
自从我听见你那灵魂的步履
经过我的身边,悄悄的走去,
通过了我和幽冥的边塞之间,
我跌进那幽冥的绝壑,心里盘算,
定是没救了,谁知道却是过虑,……
爱把我一手捞起,还教我了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我一盏辛酸,
本是给我施洗的,我情愿喝一口,
赞扬它的芬芳,因为你在我身旁。
你足迹所到,无论生前或死后,
诸天和百国的名号都要更张,
这一阕歌,一枝笛,恩情这样厚,
也只因你的名字在那里铿锵。
八
你那样的慷慨,又那样的豪华,
你把你灵府的宝藏全带了来,
尽量的给带了来,堆在我墙外。
任凭我拾起来也罢,丢掉也罢。
但是我什么能送你呢?你说
我冷淡?责我寡恩?!你那样慷慨,
我却没有一些酬答?你别见怪,
我并不是寡恩!天知道,你问他!
我实在是穷得狠。缤纷的泪雨,
洗毁了我生命中的颜色,并且
留下的这东西,又灰白又枯癯,
实在不该送来给你,我不敢渎亵,
不敢送来做你的枕头。走远些,去!
这东西只配给人们踩一个瘪!
九
我应不应有什么,就送什么给你?
应不应让你坐下,靠着我的胸怀,
让我那样的咸泪洒上你的脸腮,
还让你听流年又在我唇边太息?
并且那嘴唇为了忙着嘘叹,所以
听凭你怎样的给我赌誓,
爱,那奄奄垂毙的微笑总救不回来。
我只怕,爱,那样待你,是不应当的!
我们不同流亚,怎好配作情耦?
我承认,我也抱歉,我这样的施主
未免太寒伧。爱呀!我不能够,不能够
叫我的尘土污秽了你的章服,
不能吹出毒气,炸了你那玻璃瓯,
我不给什么;我只爱你,便足了数。
十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就够你赞美,
值得你容受。你知道,爱便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是焚着楼阁,
还是荆棒,你烧着松柏,烧着芦苇,
火焰里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
所以每回灵府的要求吩咐我说:
“我爱你,我爱你,”便在那顷刻,
我就会爱变成不坏的金身,并且会
觉得我脸上的灵光射到你脸上。
讲到爱,本说不上什么寒伧来;
最渺末的生灵献爱给上帝,你想,
上帝受了他的爱,还赐给他爱。
我心灵的光,闪过我丑陋的皮囊,
爱的意匠便改缮了造物的心裁。
(原载1928年3月10日《新月》创刊号)
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
一
“如其你早几年,也许就是现在,到道骞斯德的乡下,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招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撒克士小说里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撒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天上的云点,草里的虫吟,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他灵敏的神经里印下不磨的痕迹;或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或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前铜盔铁甲的骑兵曾经在这日光下驻踪;或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老的大树下,听前面乡村里的青年男女,在笛声琴韵里,歌舞他们节会的欢欣;或在济茨或雪莱或史文庞的遗迹,悄悄的追怀他们艺术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Théophile Gautier)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绩,就是眼前最琐小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奥的意义,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窥测的。从他那六十年不断的心灵生活,——观察、考量、揣度、印证,——从他那六十年不懈不驰的真纯经验里,哈代,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调纺织他最缜密最经久的诗歌——这是他献给我们可珍的礼物。”
二
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见时半自想象半自他人传述写来的哈代。去年七月在英国时,承狄更生先生的介绍,我居然见到了这位老英雄,虽则会面不及一小时,在余小子已算是莫大的荣幸,不能不记下一些踪迹。我不讳我的“英雄崇拜”。山,我们爱踹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费劲的事;你不仅得有热心,你还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间的刺也许拉破你的皮肤,但是你想一想登临危峰时的愉快!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见,我这一辈子就永远见不着她——会面后不到六个月她就死了。自此我益发坚持我英雄崇拜的势利,在我有力量能爬的时候,总不教放过一个“登高”的机会。我去年到欧洲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我去是为泰戈尔,顺便我想去多瞻仰几个英雄。我想见法国的罗曼罗兰,意大利的丹农雪乌,英国的哈代。但我只见着了哈代。
在伦敦时对狄更生先生说起我的愿望,他说那容易,我给你写信介绍,老头精神真好,你小心他带了你到道骞斯德林子里去走路,他仿佛是没有力乏的时候似的!那天我从伦敦下去到道骞斯德,天气好极了,下午三点过到的。下了站我不坐车,问了Max Gate的方向,我就欣欣的走去。他家的外园门正对一片青碧的平壤,绿到天边,绿到门前;左侧远处有一带绵邈的平林。进园径转过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小方方的壁上满爬着藤萝。有一个工人在园的一边剪草,我问他哈代先生在家不,他点一点头,用手指门。我拉了门铃,屋子里突然发一阵狗叫声,在这宁静中听得怪尖锐的,接着一个白纱抹头的年轻下女开门出来。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问,“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远’不见客的。”
我想糟了。“慢着,”我说,“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给递了进去。”“那末请候一候,”她拿了信进去,又关上了门。
她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堆着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愿意见你,先生,请进来。”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吗,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说。“不要紧,我们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这儿生客来得少。”
我就怕狗的袭来!战兢兢的进了门,进了官厅,下女关门出去,狗还不曾出现,我才放心。壁上挂着沙琴德(John Sargent)的哈代画像,一边是一张雪莱的像,书架上记得有雪莱的大本集子,此外陈设是朴素的,屋子也低,暗沉沉的。
我正想着老头怎么会这样喜欢雪莱,两人的脾胃相差够多远,外面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狗铃声下来,哈代推门进来了。我不知他身材实际多高,但我那时站着平望过去,最初几乎没有见他,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热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里连着说“坐坐”,也不容我说话,仿佛我的“开篇”辞他早就有数,连着问我,他那急促的一顿顿的语调与干涩的苍老的口音,“你是伦敦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怎么翻的?”“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前面那几句问话是用不着答的(狄更生信上说起我翻他的诗),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话,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着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显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这天神面前我们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应分占先似的!(啊,你没见过萧伯纳——这比下来你是个蚂蚁!)这时候他斜着坐,一只手搁在台上头微微低着,眼往下看,头顶全秃了,两边脑角上还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往下的等边形三角,两颧像是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住在一个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时候多,不易看出颜色与表情。最特别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连着两旁松松往下坠的夹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忧郁的深沉,他的口脑的表情分明是厌倦与消极。不,他的脸是怪,我从不曾见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脸。他那上半部,秃的宽广的前额,着发的头角,你看了觉得好玩,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你感觉一种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觉着难受,他那皱纹龟驳的脸皮正使你想起一块苍老的岩石,雷电的猛烈,风霜的侵凌,雨雷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斑斓,什么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你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颊,谁说这不泄露他的怨毒,他的厌倦,他的报复性的沉默!他不露一点笑容,你不易相信他与我们一样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倾向伛偻,他面上的表情也只是一种不胜压迫的伛偻。喔哈代!
回讲我们的谈话。他问我们中国诗用韵不。我说我们从前只有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但他不要听最近,他赞成用韵,这道理是不错的。你投块石子到湖心里去,一圈圈的水纹漾了开去,韵是波纹。少不得。抒情诗(Lyric)是文学的精华的精华。颠不破的钻石,不论多小。磨不灭的光彩。我不重视我的小说。什么都没有做好的小诗难〔他背了莎“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朋琼生(Ben Jonson)的“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高兴的说子〕。我说我爱他的诗因为它们不仅结构严密像建筑,同时有思想的血脉在流走,像有机的整体。我说了Organicc这个字;他重复说了两遍:“Yes,Organi,yes,Organic:A poem ought to be a living thing.”练习文字顶好学写诗;很多人从学诗写好散文,诗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晌。“三十年前有朋友约我到中国去。他是一个教士,我的朋友,叫莫尔德,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国来时每回说话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国什么都知道,他请我去,太不便了,我没有去。但是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吗?”哈代这话骇住了我。一个最认识各种语言的天才的诗人要我们丢掉几千年的文字!我与他辩难了一晌,幸亏他也没有坚持。
说起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又问起狄更生的近况,说他真是中国的朋友。我说我明天到康华尔去看罗素。谁?罗素?他没有加案语。我问起勃伦腾(Edmund Blunden),他说他从日本有信来,他是一个诗人。讲起麦雷(John M.Murry)他起劲了。“你认识麦雷?”他问。“他就住在这儿道骞斯德海边,他他问我那晚到哪里去。我说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说好的,他就讲建筑,他的本行。我问你小说里常有建筑师,有没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说没有。这时候梅雪出去了又回来,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乱抓。哈代见我有些窘,就站起来呼开梅雪,同时说我们到园里去走走吧,我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我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咻咻的跟着。我说哈代先生,我远道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他回头见我手里有照相机,他赶紧他的步子急急的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美国人来给了我很多的麻烦,我从此不叫来客照相,——我也不给我的笔迹(Autograph),你知道?他脚步更快了,微偻着背,腿微向外弯一摆一摆的走着,仿佛怕来客要强抢他什么东西似的!“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来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坛里去采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递给我,“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人扬了扬手,径自进门去了。
啬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方才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离开哈代家五个钟头以后,我站在哀克刹脱教堂的门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满着神奇。
(原载1928年3月《新月》第1卷第1期)
《新月》的态度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 light.
—— The Genesis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Shelley
我们这月刊题名《新月》,不是因为曾经有过什么“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为有“新月书店”,那是单独一种营业,它和本刊的关系只是担任印刷与发行。《新月》月刊是独立的。
我们舍不得新月这名子,因为它虽则不是一个怎样强有力的象征,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我们这几个朋友,没有什么组织除了这月刊本身,没有什么结合除了在文艺和学术上的努力,没有什么一致除了几个共同的理想。
凭这点集合的力量,我们希望为这时代的思想增加一些体魄,为这时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辉。
但不幸我们正逢着一个荒歉的年头,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这又是个混乱的年头,一切价值的标准,是颠倒了的。
要寻出荒歉的原因并且给它一个适当的补救,要收拾一个曾经大恐慌蹂躏过的市场,再进一步要扫除一切恶魔的势力,为要重见天日的清明,要浚治活力的来源,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创造的活动——这项巨大的事业当然不是少数人,尤其不是我们这少数人所敢妄想完全担当的。
但我们自分还是有我们可做的一部分的事。连着别的事情我们想贡献一个谦卑的态度。这态度,就正面说,有它特别侧重的地方,就反面说,也有它郑重矜持的地方。
先说我们这态度所不容的。我们不妨把思想(广义的,现代刊物的内容的一个简称)比作一个市场,我们来看看现代我们这市场上看得见的是些什么?如同在别的市场上,这思想的市场上也是摆满了摊子,开满了店铺,挂满了招牌,扯满了旗号,贴满了广告,这一眼看去辨认得清的至少有十来种行业,各有各的色彩,各有各的引诱,我们把它们列举起来看看:——
一 感伤派
二 颓废派
三 唯美派
四 功利派
五 训世派
六 攻击派
七 偏激派
八 纤巧派
九 淫秽派
十 热狂派
十一 稗贩派
十二 标语派
十三 主义派
商业上有自由,不错。思想上言论上更应得有充分的自由,不错。但得在相当的条件下。最主要的两个条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则。(二)不折辱尊严的原则。买卖毒药,买卖身体,是应得受干涉的因为这类的买卖直接违反康健与尊严两个原则。同时这些非法的或不正当的营业还是一样在现代的大都会里公然的进行——鸦片,毒药,淫业,那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买卖?但我们却不能因它们的存在就说它们不是不正当而默许它们存在的特权。在这类的买卖上我们不能应用商业自由的原则。我们正应得觉到切肤的羞恶,眼见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买卖公然在我们所存在的社会里占有它们现有的地位。
同时在思想的市场上我们也看到种种非常的行业,例如上面列举的许多门类。我们不说这些全是些“不正当”的行业,但我们不能不说这里面有很多是与我们所标举的两大原则——健康与尊严——不相容的。我们敢说这现象是新来的,因为连着别的东西思想自由这观念本身就是新来的。这也是个反动的现象,因此,我们敢说,或许是暂时的。先前我们在思想上是绝对没有自由,结果是奴性的沉默;现在,我们在思想上是有了绝对的自由,结果是无政府的凌乱。思想的花式加多本来不是件坏事,在一个活力旁薄的文化社会里往往看得到,偎傍着刚直的本干,普盖的青荫,不少盘错的旁枝,以及恣蔓的藤萝。那本不关事,但现代的可忧正是为了一个颠倒的情形。盘错的,恣蔓的尽有,这里那里都是的,却不见了那刚直的与普盖的。这就比是一个商业社会上不见了正宗的企业,却只有种种不正当的营业盘据着整个的市场,那不成了笑话?
即如我们上面随笔写下的所谓现代思想或言论市场的十多种行业,除了“攻击”,“纤巧”,“淫秽”诸宗是人类不怎样上流的根性得到了自由(放纵)当然的发展,此外多少是由外国转运来的投机事业。·我们不说这时代就没有认真做买卖的人,我们指摘的是这些买卖本身的可疑。碍着一个迷误的自由的观念,顾着一个容忍的美名,我们往往忘却思想是一个园地,它的美观是靠着我们随时的种植与铲除,又是一股水流,它的无限的效用有时可以转变成不可收拾的奇灾。
我们不敢附和唯美与颓废,因为我们不甘愿牺牲人生的阔大,为要雕镂一只金镶玉嵌的酒杯。美我们是尊重而且爱好的;但与其咀嚼罪恶的美艳还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恒,与其到海陀罗凹腔里去收集珊瑚色的妙乐还不如置身在扰攘的人间倾听人道那幽静的悲凉的清商。
我们不敢赞许伤感与热狂因为我们相信感情不经理性的清滤是一注恶浊的乱泉,它那无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种精力的耗废。我们未尝不知道放火是一桩新鲜的玩艺,但我们却不忍为一时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济的惨象。“狂风暴雨”有时是要来的,但狂风暴雨是不可终朝的。我们愿意在更平静的时刻中提防天时的诡变,不愿意借口风雨的猖狂放弃清风白日的希冀。我们当然不反对解放情感,但在这头骏悍的野马的身背上我们不能不谨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个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动机。我们不意愿套上着色眼镜来武断宇宙的光景。我们希望看一个真,看一个正。
我们不能归附功利因为我们不信任价格可以混淆价值,物质可以替代精神,在这一切商业化恶浊化的急坂上我们要留住我们倾颠的脚步。我们不能依傍训世,因为我们不信现成的道德观念可以用作评价的准则,我们不能听任思想的矫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肿。标准,纪律,规范,不能没有,但每一个时代都得独立去发见它的需要,维护它的健康与尊严,思想的懒惰是一切准则颠覆的主要的根由。
末了还有标语与主义。这是一条天上安琪儿们怕践足的蹊径。可怜这些时间与空间,那一间不叫标语与主义的芒刺给扎一个鲜艳!我们的眼是迷眩了的,我们的耳是震聋了的,我们的头脑是闹翻了的,辨认已是难事,评判更是不易。我们不否认这些殷勤的叫卖与斑斓的招贴中尽有耐人寻味的去处,尽有诱惑的迷宫。因此我们更不能不审慎,我们更不能不磨厉我们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纠纷的锋刃,澄清我们的感觉,那辨别真伪和虚实的本能,放胆到这嘈杂的市场上去做一番审查和整理的工作。我们当然不敢预约我们的成绩,同时我们不踌躇预告我们的愿望。
这混杂的现象是不能容许它继续存在的,如其我们文化的前途还留有一线的希望。这现象是不能继续存在的,如其我们这民族的活力还不曾消竭到完全无望的地步。因为我们认定了这时代是变态,是病态,不是常态。是病就有治。绝望不是治法。我们不能绝望。我们在绝望的边缘搜求着希望的根芽。
严重是这时代的变态。除了盘错的,恣蔓的寄生,那是遍地都看得见,几于这思想的田园内更不见生命的消息。梦人们妄想着花草的鲜明与林木的葱笼。但他们有什么根据除了飘渺的记忆与想像?
但记忆与想像!这就是一个灿烂的将来的根芽!悲惨是那个民族,它回头望不见一个庄严的已往。那个民族不是我们。该得灭亡是那个民族,它的眼前没有一个异象的展开。那个民族也不应得是我们。
我们对我们光明的过去负有创造一个伟大的将来的使命;对光明的未来又负有结束这黑暗的现在的责任。我们第一要提醒这个使命与责任。我们前面说起过人生的尊严与健康。在我们不曾发见更简赅的信仰的象征,我们要充分的发挥这一双伟大的原则——尊严与健康。尊严,它的声音可以唤回在歧路上徬徨的人生。健康,它的力量可以消灭一切侵蚀思想与生活的病菌。
我们要把人生看作一个整的。支离的,偏激的看法,不论怎样的巧妙,怎样的生动,不是我们的看法。我们要走大路。我们要走正路。我们要从根本上做工夫。我们只求平庸,不出奇。
我们相信一部纯正的思想是人生改造的第一个需要。纯正的思想是活泼的新鲜的血球,它的力量可以抵抗,可以克胜,可以消灭一切致病的霉菌。纯正的思想,是我们自身活力得到解放以后自然的产物,不是租借来的零星的工具,也不是稗贩来的琐碎的技术。我们先求解放我们的活力。
我们说解放因为我们不怀疑活力的来源。淤塞是有的,但还不是枯竭。这些浮荇,这是绿腻,这些潦泥,这些腐生的蝇蚋——可怜的清泉,它即使有奔放的雄心,也不易透出这些寄生的重围。但它是在着,没有死。你只须拨开一些污潦就可以发见它还是在那里汩汩的溢出,在可爱的泉眼里,一颗颗珍珠似的急溜着。这正是我们工作的机会。爬梳这壅塞,粪除这秽浊,浚理这瘀积,消灭这腐化;开深这潴水的池潭,解放这江湖的来源。信心,忍耐。谁说这“一举手一投足”的勤劳不是一件伟大事业的开端,谁说这涓涓的细流不是一个壮丽的大河流域的先声?
要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要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这是我们的志愿。成见不是我们的,我们先不问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计较稻穗的饱满是在那一天。无常是造物的喜怒,茫昧是生物的前涂,临到“闭幕”的那俄顷,更不分凡夫与英雄,痴愚与圣贤,谁都得撒手,谁都得走;但在那最后的黑暗还不曾覆盖一切以前,我们还不一样的得认真来扮演我们的名分?生命从它的核心里供给我们信仰,供给我们忍耐与勇敢。为此我们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败中不颓丧,在痛苦中不绝望。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无限而有规律的创造性给我们在心灵的活动上一个强大的灵感。它不仅暗示我们,逼迫我们,永远望创造的,生命的方向走,它并且启示给我们的想像,物体的死只是生的一个节目,不是结束,它的威吓只是一个谎骗,我们最高的努力的目标是与生命本体同绵延的,是超越死线的,是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为此,虽则生命的势力有时不免比较的消歇,到了相当的时候,人们不能不醒起。我们不能不醒起,不能不奋争,尤其在人(与)生的尊严与健康横受凌辱与侵袭的时日!来罢,那天边白隐隐的一线,还不是这时代的“创造的理想主义”的高潮的前驱?来罢,我们想像中曙光似的闪动,还不是生命的又一个阳光充满的清朝的预告。
(原载1928年3月10日《新月》创刊号)
- Henry Irving,今译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戏剧演员、导演,也是英国第一个被封为爵士的演员。
- 狄卡唐脱,英文decadent音译,意为“颓废的”。
- 今译约翰·德林克沃德(1882—1937),英国诗人,戏剧家,
- 应为Dr.Jekyll and Mr.Hyde,《化身博士》,英国小说家斯蒂文森的作品。
- William Hazllit(1778—1830),今译威廉·哈兹里特,英国散文家、评论家。
- doctrinaire,教条主义者。
- melodrama,情节剧。
- 托立克,当时一种眼镜的品牌。
- King’s Chapel,指剑桥国王学院内的国王礼拜堂,由亨利六世于1446年下令建造。
- 道施滔奄夫斯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
- 康赖特,即康拉德,英国小说家,《大风》应为康拉德小说《台风》。
- 湖滨诗侣,指隐居在格拉斯米尔湖畔的华兹华斯兄妹。
- 葛濑士迷亚,即格拉斯米尔湖(grasmiri)。
- 乳鸽山庄,即华兹华斯故居鸽舍,dove cottage。
- 罪翁,指英国著名的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
- 挑绿水,今译多萝西,华兹华斯的妹妹。
- 高柳列奇,即柯勒律治,英国湖畔派诗人。
- 海岱儿堡,即海德堡。
- 阿加孟龙,今译阿伽门农,希腊神话里的迈锡尼王。曾发动特洛伊战争。
- 屈次奄,今译特洛伊。为小亚西亚古镇。
- Westall,今译理查德·韦斯托,英国画家。
- Newstead,今译纽斯泰德,拜伦的故居。
- 阿博洛,即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
- 瑳奕司,今译库瑞特斯,克里特岛上的半神;玖必德,今译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 Juno,今译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天后,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
- Ariel,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精灵。
- 玖荔亚,今译朱丽;圣潘罗,今译圣·普乐,是卢梭小说《新爱洛漪丝》中的主人公。
- Mesolonghi,应为Missolonghi,即米索隆基,希腊地名,拜伦病逝地。
- 蓝奥孔,即拉奥孔(Laocoon),特洛伊城的祭司。
- he land of honorable death
- Mere licht,德文“微弱的光芒”之意。
- 狄更生,今译迪金森(1862—1932),英国政治学家、哲学家。
- 巴戴廊,今译帕特农神庙。
- 菲地亚士,今译菲狄亚斯,古希腊雕塑家。
- 米梯亚士,今译米提阿德斯,古希腊将军,马拉松之战的指挥者。
- 阿理士道文尼斯,今译阿里斯托芬,古希腊喜剧作家。
- 沙福克利士,即索福克勒斯。
- 衣司勾拉士,今译埃斯库罗斯,古希腊悲剧作家。
- 绶克士诺丰,今译色诺芬,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军事家、政治家。
- 一班,应为“一斑”。
- Wentworth Place,今译文特沃思村,是济慈女友港妮·布劳纳的家。
- 赵松雪,即赵孟,元代书画家。
- Miss Mitford,米特福德小姐(1787—1855),英国女作家。
- 霍顿爵士,即理查德·米林斯(1809—1885),英国诗人、政治家。
- 丹农雪乌,即加布里埃尔·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唯美主义作家。
- 即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沁芳南”是英语“交响曲”一词的音译。
- 沙浮,现通译萨福,公元前600年左右的希腊女诗人。
- 即唐吉诃德,塞万提斯小说《堂吉诃德》的主人公。
- 即桑丘·潘沙,《堂吉诃德》中的人物。
- 丹得拉士,今译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
- 提昂尼辛,意为酒神节的,酒神精神的,狂欢的。
- Jugendseele,《青年的精神》。
- Gipsy,今译吉普赛。
- Karl Fischer of Steglitz,意为施特格利茨的卡尔·费舍尔,德国青年运动的领袖。
- Wandervogel,意为候鸟。
- 狭穿,应为“狭窄”。
- 大指,应为“大旨”。
- Aeschylus,即埃斯库罗斯。
- Sophocles,即索福克勒斯。
- 安铁刚纳,今译安提戈涅。
- 阿加孟龙,今译阿伽门农。
- 挨各司,今译阿耳戈斯。
- 阿脱鲁司,今译阿特柔斯。
- 孟内老斯,今译墨涅拉俄斯。
- 克利推姆内斯脱拉,今译克吕泰墨斯特拉。
- 屈劳哀,即特洛伊。
- 巴黎,今译帕里斯。
- 衣飞琴妮恶,今译伊菲革涅亚。
- 异杰士脱斯,今译埃癸斯托斯。
- 卡牲特拉,今译卡珊德拉。
- 奥累司推斯,今译俄瑞斯忒斯。
- 丹梯,今译但丁。
- 爱毗亚特里斯,今译贝阿特丽采。
- 日,应为“且”。
- 玳思玳蒙娜,今译黛斯德莫娜。
- 露米欧,今译罗密欧。
- 玖丽亚,今译朱丽叶。
- 汉姆雷德,今译哈姆雷特。
- 依理查白斯,今译伊丽莎白。
- 庞那,今译波纳尔(1867—1947),法国画家。
- 蒙内,今译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印象派创始人之一。
- 佛兰克福德,今译法兰克福,德国城市。
- 孟察尔,今译孟克(1863—1944),挪威画家,曾居住德国。
- 哥罗,今译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
- 波希民,今译波西米亚。
- 维纳丝得米罗,今译米洛斯的维纳斯,著名的希腊女神阿芙洛狄忒断臂雕像,发现于意大利的米洛斯岛。
- 维纳丝梅第妻,今译美第奇的维纳斯,希腊女神阿芙洛狄忒雕像,藏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
- 铁青,今译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画家。
- 鲁班师,今译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 鲍第千里,今译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
- 丁稻来笃,今译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派画家。
- 箕奥其安内,今译乔尔乔尼(1477—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画家。
- 雪尼约克,今译西涅克(1863—1935),法国新印象派画家。
- 玛提斯,今译马蒂斯(1869—1954),法国野兽派画家。
- 高耿,今译高更(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
- 弗朗刺马克,今译弗朗茨·马尔克(1880—1916),德国表现主义画家。
- 约翰巴里士,今译约翰·贝勒斯(1654—1725),英国教育思想家。
- 马达姆,法语Madam的音译,即“太太”、“女士”。
- 哥蒂蔼,即泰奥菲尔·戈蒂耶(1811—1872),法国唯美主义文学家。
- 西龙尼维纳丝,今译昔兰尼的维纳斯。昔兰尼,利比亚城市。1913年在此发现了一座古罗马时期的维纳斯雕像。
- 芳丹薄罗,通译“枫丹白露”,巴黎远郊的一处游览地。
- 卢梭,今译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逻辑学家,1921年曾来中国讲学。
- 福禄泰尔,今译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
- Trinity College,即三一学院,是剑桥大学中规模最大的学院之一。
- fellow,研究员。
- fellowship,研究员职位。
- Backs,指剑桥大学剑河下游的一段景观,即后园景观。
- 即彭布罗克学院、圣凯瑟琳学院、国王学院、卡莱尔学院、三一学院、圣约翰学院。
- Corot,今译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
- 肖班,今通译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
- 康槐尔,Cornwall,今译康沃尔,英国最西南的一个郡。
- 挨开拉斯,现译伊卡罗斯,古希腊传说中能工巧匠代达洛斯的儿子。
- 潘让市,Penzance,今译彭赞斯,英国西南港口城市。
- 贾波林,即查理·卓别林(1889—1977),英国电影演员。
- 威尔思,即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小说家。
- “呪”为日文汉字,对应中文为“咒”,下同。
- 爱伦内,英语irony,反讽。
- 菲力土挺,应为菲力士挺,英文philistine,腓力士人,有庸人、市侩之意。
- 烟士披里纯,英文“灵感”一词的音译。
- 宛茨渥土,通译华兹华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 开茨,通译济慈,英国诗人。
- 波特莱亚,即波特莱尔,法国诗人。
- 凡尔仑,今译魏尔伦,法国诗人。
- Cosmos,指宇宙。
- 密仡郎其罗,通译米开郎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
- 米莱,通译米勒(1814—1875),法国画家。
- 弗洛贝尔,通译福楼拜(1821—1880),法国作家,著有《包法利夫人》等。
- 即Stephen Bulter Leacock,今译斯蒂芬·巴特勒·里柯克(1869—1944),加拿大著名作家、经济学家、麦吉尔大学教授。
- 米尔顿,今译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著有《失乐园》等。
- 阿诺尔德,今译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批评家,曾任牛津大学教授。
- 纽门,今译纽曼(1801—1890),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牛津运动领袖,后改奉天主教,成为天主教会领导人。
- 罗刹蒂,今译罗赛蒂(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
- 格兰士顿,可能指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政治家,曾就读于牛津大学,后四次出任英国首相。
- 高雪克,今译哥特式(Gothic)。
- 林玉堂,即林语堂(1895—1976),作家。早年留学美国和德国,当时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
- 华茨华斯,即华兹华斯。
- 勃兰恩德,即布莱恩特(1794—1878),美国诗人。文中引用的英文诗句出自《死亡随想》(Thanatopsis)。
- 白郎宁夫人,今译勃郎宁夫人(1806—1861),英国女诗人,诗人罗伯特·勃郎宁的妻子。
- 达文謇,即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
- 哈哀内,即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政论家。
- 马蒂尔代,今译马蒂尔德,海涅的妻子。
- 史文庞,即史文朋(1837—1909),英国诗人、批评家。
- 喀莱尔,即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英国评论家、作家。
- 洁痕韦尔许,即珍·威尔斯,卡莱尔的妻子。
- 今译伊丽莎白·巴雷特,是白郎宁夫人的原名。
- 今译丁尼生(1809—1892),英国著名诗人。
- 应为Casa Guidi,勃郎宁夫妇在佛罗伦萨的住所,现为作家纪念馆。
- 今译兰德(1775—1864),英国诗人。
- 崛强,应为“倔强”。
- 今译托马斯·怀特爵士(1503—1542),英国诗人,政治家。
- 今译阿瑟·西蒙斯(1865—1945),英国诗人,批评家。
- 今译萨里伯爵,即亨利·霍华德,英国诗人,将彼特拉克体十四行诗引入了英国。
- 梯奥克立德斯,今译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50),古希腊诗人、学者。
- 古希,应为“古希腊”。
- 高士,今译埃德蒙·高斯(1849—1928),英国诗人、批评家。
- 即Dorchester,今译多切斯特,哈代的故乡小城,
- 卫撒克士,今译威塞克斯(Wessex),地理名称,一般指英国的多塞特郡,哈代的故乡。
- 高蒂闲,即泰奥菲尔·戈蒂耶(1811—1872),法国唯美主义文学家。
- Katherine Manthfield,即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英国女小说家。
- 今译约翰·萨金特(1856—1925),美国画家。
- 今译本·琼森(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演员。
- “说子”,江浙方言,犹如“说道”。
- Organic,有机的。
- 勃伦腾,今译埃德蒙·布伦登(1896—1974),英国诗人、批评家。
- 麦雷,今译约翰·米德尔顿·莫里(1889—1957),英国作家、批评家。买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着海,怪极了的小屋子,什么时候那可以叫海给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车到镇上来买菜。他是能干的。他会写。你也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儿?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说给你听麦雷的故事。曼殊斐儿死了,他悲伤得很,无聊极了,他办了他的报(我怕他的报维持不了),还是悲伤。好了,有一天有一个女的投稿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写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投机了,就结了婚,现在大概他不悲伤了。”
- 名子,应为“名字”。
- 旁薄,应为“磅礴”。
- 望,应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