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

防空洞

以前北京没有大杂院概念,反正我不记得有。那时就算院子再大也有章法,几十户上百户的院,院套院,有独立单元,有考究或不考究的过道夹道连通,各院都有自己的门。就算没有门也有个门框,往往花草海棠掩映,看上去虽不规则但也不乱。而且上百户的大院并不多,多是三五户七八户十来户的院子。一般有着严实的院门,有门洞、影壁,讲究一些的院子还有前廊。房顶上通常有两头翘起的屋脊,非常漂亮,鸽子落在屋脊上简直像另一种居民。它们属于天上,又属于屋顶,和人很近,实际就是人养的。屋脊下面是一行一行青灰色的屋瓦,青草不必说了就是冬天荒草也好看。猫在瓦棱间或衔草或捯草或心态很好地在草里看鸽子飞,都是好景象。

不,那时院一点也不杂。而且院子通常都是青砖漫地,有简单构图,或几何或圆或阴阳鱼,到了墙根一般由小块青砖铺就。由于日久年深,历经明、清、民国,大的方砖多有裂缝、缺角、凹凸,这是拜时间所赐,也不杂,看上去依然古奥整饬。各家也没任意搭建小厨房。只是在门边拢一小圈,刚好放下炉火,谁也没想要盖间房。除了冬天,一年三季家家做饭炒菜都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乒乒乓乓,有一种亘古不变的生气,不像寺庙,或大户人家的院子,无论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空寂,缺少生活画面感。如果做油画,像炉子、铝壶、拔火罐、煤球、小孩车、绛红色的自行车内胎与黑色外胎都是少不了的,是小院画卷的魂系所在。

事实上直到1969年以前,尽管经历过了打砸但元气没伤,院子的筋骨都在,格局也在,原则还在。那时多是门墩毁了容,狮子没了鼻子眼睛,对子换成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再不就是影壁拆了,鱼缸砸了,砖雕花毁了,但都还无碍大局。可后来就不同了,东北的乌苏里江、黑龙江主航道上的一个小岛,让整个国家变得紧张、脆弱、神经质,电台里充斥着闪电战、突然袭击、原子弹的内容,北京的胡同院子一下好像进入了战时状态。防空演习,对空射击,一声令下,家家窗户上贴上了米字条,据说是防止原子弹爆炸震碎玻璃。飞机扔下的炸弹还好说,原子弹来了也管用?不是说冲击波一冲就什么都毁了?但是贴,让贴就贴,毛主席说贴就贴,毛主席是谁呀,一想到毛主席所有疑问都自行中止。不仅窗户贴米字条,有人把家里的大衣柜镜子墙上的镜子也贴上了,一个人站在镜子前好像有许多个人,倒是像那时代人们的形象,包括大脑深处的形象。

街上的广播车有时甚至钻进小胡同,高音喇叭反复播放夏青先生那庄严、浑厚、铿锵有力的声音:“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血就往上涌,小院不怕战争,甚至期待战争,随时准备上前线。那时别的都理解,什么备战呀,备荒呀,“不称霸”有点不太理解,干吗不称霸呢?但毛主席说不称霸就不称霸,后来还有什么“缓称王”,有什么韬略吧,好像,反正没错。

有一天,突然听说21号在挖防空洞,就跑去看,到那儿一看21号不大的院子已经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记得已是晚上,院子上空已拉出了灯,院当中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男人们裸露着上身挑灯夜战,热火朝天,那肌肉真让人信心满满,相信刀枪不入(只要有这种肌肉,中国什么时候搞义和团都没问题,而且真的能抵挡一阵子)。当一锹一锹新鲜的黄土翻上来,当灯光照得黄土辉煌鲜亮,一种血液里的激动也是真实的、古老的。如果再挖出点什么,比如骨头,陶,剑,箭头,那就更让人激动,仿佛真的回到古代。

也不是没有理性,上面也有一些理性规定:比如多大的院才能挖洞,院太小了就不能挖。我们院就太小了,宽长都不过二十米,不适合挖洞,也从没被列入挖洞规划。那时也有规划,比如规划在哪儿挖洞,洞与洞如何相连,要是死洞不能相连就没有意义,不能转移有什么意义?这是明摆着的,可是小徒子不管这套,小徒子一定是在大衣柜前站久,有一天便突然撬开了他家屋门口的青砖,打响了我们院挖防空洞的第一枪。小徒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五六岁,正是某种季节。开始谁也没太在意,觉得是瞎闹,挖半天也不过是像耗子盗洞一样。谁也没想到十五六岁的小徒子挖着挖着就还真的挖开了,慢慢的五六块方砖被他撬开,竟然盗了一个洞,洞土在旁边都堆成了一座小山。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围过来看,又兴奋又紧张地看着小徒子挖,有的开始帮着挖,运土,钻到里面,其中就有我。

大人觉得事儿要闹大开始干预、制止小徒子。干预最厉害的是那时院里一个有点儿地位的人,叫张占楼。我们院多是河间人,张占楼不是河间人是衡水人,这就和院里人隔了一层,另外张占楼是五级木匠,脸白,有点文化,手上又有力道,这两点让张占楼对小徒子的行为非常不客气,几乎和小徒子动起手。但那个年代一方面盛行革命文化,另一方面盛行流氓文化,两种文化在当时并行不悖,事实上相得益彰,小徒子不仅在我们院我们胡同就是在我们整个那一片打架都有名,传说有人命,主要是手特黑,深通民间宝典“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旋儿横两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五级木匠虽臂肌发达,有成套的锐器,像刀、斧、凿、锯,但都是对付木头的,从没对准人。小徒子对准人,一手板儿砖,一手锸子,一种三棱刮刀。张占楼既不是革命文化,也不是流氓文化,是鲁班文化,面对眼前的锸子,不说话了。

小徒子率领我们这些群氓,把洞挖到一人多深时,开始横向盗洞,这是一种实质性的变化,就是说可以藏人了,我们真是激动得不得了。待掏到差不多已可以装下两三个人,感觉就像电影《地道战》。小徒子点上小小蜡烛,灯火越小我们越觉得安全。要是小徒子拿本书,就像高传宝,我们真的希望他是高传宝,喊“各小组注意”,但小徒子非但从不拿书,还说这洞只是他为自己挖的,别人管不着,“苏修”打进来他可以藏到里面,原子弹来了也不怕。小徒子的话让我们听了极其恐惧,我们都不同意就挖这么深,只装他一个人,希望继续挖。小徒子其实就想让我们恳求他,这样他的流氓性才能得到满足。他也就说说而已,当然还要继续挖。

洞子越挖越深,越掏越远,已可以藏下四五个孩子,点着蜡或土制小手电——就是用两节电池连上一个小灯泡那种,大家挤在一起,盼着原子弹扔下来。塌方的危险会随时发生,大人们怕埋了孩子,没办法,只好报请街道革委会,申请挖防空洞。当然,也的确有恐惧原子弹的原因。上面对我们院这种自发的革命行为给予了鼓励,还派来了技术人员,于是我们院像21号那样在一个晚上挑灯夜战,大干起来。男女老少,全民皆兵,一块块数百年的青灰方砖启开,下面的小虫子乱跑,很快院子开了膛,也就两三天工夫院子正中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一道长方形的深坑。不多的几户人家每家的门前都堆上了三合土,即白灰、沙子、黄土,号称三合土。洞顶用了传统工艺发镟法,就是先扣上拱形木镟,然后在木镟上覆上三合土、砖,砌好后把木镟拿掉。这事儿我记得是多么清楚,主要觉得太神奇了。圆圆的洞顶,据说上面越压下面越结实,什么炸弹也炸不透。

一声不吭的张占楼一开始就没参与,到最后一直也没参与,本来木镟应该是他做,但是他拒绝。他有点特殊文化,就是木匠文化,我们谁也没意识到防空洞破坏了什么,他看到了。为了砌砖,院子里的老影壁墙拆了,过梁拆了,两头翘起欲飞的房脊拆掉了,拆出的砖都投入到了地下。那阵子我们拆得倒真是快乐,快乐得如毁坏自己的玩具。必须承认毁是人类的一种天性,文明的功用之一便是抑制这种天性,但我们有时好像正相反,总是申张毁坏的天性。此外,以张占楼对墓葬的理解(他是我们院那时唯一去过定陵的人,他讲起来我们难以置信)挖这样一个宽不过两米长不过十几米的死胡同,一颗炸弹下来,无异于全院人的坟墓。许多年后回忆张占楼那阴沉发白的脸,我觉得即使那时他没想到坟墓,他的脸上也写着。

防空洞落成,如同陵墓落成一样令人欢欣,按理应把拆下的方砖原样铺上,恢复小院地面原状,但一来是全部方砖已进入地下成为防空洞的镟顶的一部分,二来是两头有高出地面的洞口,不可能再完全铺上,即使铺上,两洞口挨得太近也没什么意义。这样一来,小院中间就是一条抹不去的伤痕,与边上没拆掉的百年老砖比越发触目惊心,小院怪异并面目全非,规整事实上隐含着不言而喻的规矩,打破规矩意味着制约人的秩序不再存在,于是家家开始挤占空间,建小厨房,圈地,储物,似乎反正院子毁了那就进一步地毁吧。有人不但占了公共空间还挤占了邻居的空间,邻里积怨、争吵,大打出手。相互怨恨、厌恶,满脸戾气,院子里除了生存、活着,就是争斗——如同争食,一切根基性的心灵秩序都消失了,正如那些百年老砖之消失。北京胡同与院子的破败、杂乱应该就是从挖防空洞开始的,以至后来无论大院小院都贫民窟化,大杂院概念开始流行,仿佛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当然不仅是防空洞原因,但防空洞是导火索,到后来我们院连两辆自行车对面都过不去,1969年之前小院古色如画的样子已无从回忆。

的确,大杂院不宜居,非人,低矮混乱中人的心态阴沉、破碎、易怒,有许多精神乱码,看上去该拆。特别是越来越多的现代化高楼小区兴起,让仍生活在破碎大杂院里的人难以抬头。现在,或从进入新世纪以来,问题已比较彻底地解决,就是破字当头,拆,加速地拆,摧枯拉朽地拆,政府、开发商、杂院居民形成了历史共同体,用的是永恒的办法:推土机。很显然在开发商看来,推土机是蒸汽机发明以来最伟大的发明,推土机毫无疑问是现代图腾,人对推土机的崇拜绝对超过人类早年对鸟或龙的崇拜。推土机直接把胡同推了,院子推了,枣树、梨树、柿子树推了。连片的胡同院子变成连片的高楼,小区,家乐福,CBD,银行,加油站,证券交易大厅,肯德基,麦当劳。是,生存问题解决了,生活也方便了,但北京消失了。

这就是代价吗?必须付出的代价?

如今的北京,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没有记忆的北京,如同一个脱胎换骨的人,甚至也换了脑子,像一个强健而没有记忆的超人。但事实上人除了生存还有许多别的,有时还想回头看看自己,没有了老北京你怎么能看到你的过去。一切消失得真快,倏忽间就没了。老北京往往甚至就埋在自己的脚下,等于把自己童年青年都埋了。说到底,人是不愿自己比自己的城市老的。北京这么年轻,自己这么老,是一种怎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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