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

化石

铁路,麻雀,化石,它们在我的记忆博物馆中布满灰尘又十分清晰。那枕木是有沥青的老枕木,现在早就是水泥的,已很少见到过去的枕木。与枕木相对应的是铁轨,磨得锃亮,闪着过度的寒光,路基上的碎石布满陈年的风尘与油渍。显然,这是詹天佑的铁路,慈禧的铁路,光绪的铁路。但那时我们根本没有这些概念,没有历史,没有记忆,课文是语录,万岁,事实上我和路基上的碎石差不多。我们在铁路上捡化石。碎石中偶尔有化石,也有些发白的石头,我们都捡,捡完了回去在马路上画格子,跳房子。通常都用粉笔头画,有了化石会一下把烂粉笔头比下去。好的化石很少,也很小,通常只有小指头大小,多半是一些有点发白的石块,偶尔捡到一小块真正的化石会大喊大叫。真正的化石接近透明,像羊脂玉一般。

除了铁路,化石还有一个来源,那就是冬天里的运煤车。特别喜欢运煤车,远远的一听到,就从院子里跑出来看。那时胡同里很少见汽车,夏天基本没有,只到了冬天才有。我们与季节一同成长,知道运煤车的季节规律,每次运煤车来了才好像换季。运煤卡车驶进胡同动静很大,嗡嗡的声音震得门板直响,我们站在当街,或闻汽油味,或跟着跑,或大喊一声。煤运往煤铺,自动翻斗,倒下后会形成一个煤山。忘了最早谁发现煤里有化石,反正后来煤车一来便去捡。煤里的化石同样很小,和铁路上的差不多,不同在于煤里的化石真是雪白,铁路上的化石有点发红。事实上我们知道铁路有化石,还是听运煤师傅说的。运煤师傅见我们在煤堆上爬,弄得跟黑人似的,便告诉我们去铁路。铁路上有时货车会突然停下,像有什么事似的,有时正好是运煤车,这时我们就会扒上去。我个子小,从来没真正扒上去过,另外也担心火车一旦启动怕下不来。这种担心事实上多余,通常车只要一动我们便会像麻雀纷纷飞起,无论是扒在车上的,还是到了煤堆里的。

铁路的意义不仅在于给了我们麻雀,化石,奔跑,扔石头,喊,事实上还无形地提供着远方,我们去不了远方,也不想远方,但是我们站在通往远方的某个节点上,这同总是在院子里不一样。事物都不仅显在也潜在着什么,前者往往遮蔽后者,但后者往往更具有决定性。铁路提示着远方,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它对我的意义。为什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上来就写到了铁路,几乎无意识地返回了童年?《蒙面之城》开始写道:他们追火车,扔石头,向火车吐痰,大吼大叫。或者沿铁路疯跑,捉迷藏,用一整天时间像麻雀似的从郊外铁路一直追逐到城里的西直门。没人沿铁路穿越这个庞大如迷宫的城市,但这是可能的。他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铁路破败、荒芜,像上世纪时光,1910年的麻雀在飞翔。

虽然没写到化石,但已隐含了化石。童年就是这样,虽然小但决定了许多事物。就像有些水流很小,却决定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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