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偶然的再度重逢并没有如老导演预想的那样使年轻人激动不已。

那年轻人端坐在沙发上,见到他时,甚至都没有表示出起码的礼貌站起来一下,只是用沉静的目光迎视他,微笑了一下,说:“您请随便坐吧!”青年人富于浪漫和幻想的精神特点从他的面目上完全消失,取代的是一种堂堂男子汉的气质。他比当年清瘦,脸色略显苍白,一双睿智的眼睛,眸子明亮,目光炯炯,显示出内心某种坚定的信念。

“看来他仍像当年那样自负啊!”老导演心想,坐下后,迫不及待地说:“刘珂,如今你可以实现你的夙愿了!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你从今天起就算我这个摄制组的成员吧!我们还缺一个男演员,真的!”说完,盯视着年轻人期待回答。

回答是:“不……”

“为什么不?难道你再不想当一个电影演员了么?”

“想……”

“想,为什么回答不?你不相信我?……”

相信。”

“相信,可你却回答不!你曾说过你已经原谅了我的,我今天也真心诚意地找上门来了,你要跟我怄气吗?!这是愚蠢,这毫无必要,这犯不着!如果你还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当面对你说一千次,请你原谅!……”老导演冲动了,霍地站起来。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双手慢慢提起两条裤筒。老导演顿时呆住了:一双假腿!老导演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结束了这次会面,又是怎样回到了宾馆的。

“我们不能再继续在他家里拍摄下去了!”他对助手、制片主任和摄影师痛苦地说,“这样的重逢,倒莫不如永不相见!在一个那样想当电影演员而彻底没有了这种希望的年轻人家里拍电影,这意味着什么?你们理解吗?我不能够!我受不了这个!……”

看来,要把他强拉到拍摄场地是不理智的。摄制组宣布放假一天。他不接电话,不会客,连午饭也没吃,从早到晚,捧着一本《中国象棋弃子攻杀法》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傍晚,有人敲门。

他心烦意乱地吼了声:“进来!”

门开了……刘珂站在门外,拄着双拐。

老导演怔怔地望着他。

“不打扰您吗?”年轻人矜持而有礼貌地问。

老导演立刻走过去,把他搀进屋里,扶坐在椅子上。

“那场戏,不是还没有拍完么?”

“唔,这……没、没有……”

“为什么今天没有继续拍呢?”

“这……放假,临时放一天假……”

“明天还要接着拍的啰?”

“是的……明天……当然要接着拍。”

年轻人望着老导演微笑了一下,说:“您走后,我有一种预感,也可以说是一种猜测,现在看来是我的主观臆断了。”老导演没有注意听他的话,却在凝视他的双腿。“您,大概很想知道我的双腿是怎样残废的吧?”年轻人平静地问。

老导演眉梢抖动了一下,移开目光,默然地点点头。

年轻人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您知道,我救您,绝不因为您是一个著名的电影导演,也绝不因为我自己多么想当一个电影演员,我并没有幻想您有一天重返影坛,会对我誓心以报。如果那天不是您,是另外一个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救他的。我就因为救了您,又以父子关系把您送到了医院,还多次去看望过您,受到了批判。他们给我戴上了一顶很可笑的帽子——资产阶级人性论者。把我发配到深山老林中的一个伐木场,算是对一个人性论者的惩罚。我的双腿,就是在一次伐木的时候砸断的……”年轻人讲到这里,咬着嘴唇,用一只手依次抻响着另一只手的五指,沉默起来。

他忽然淡淡一笑,说:“一个小小的悲剧,是吧?不过,不是所有的悲剧角色都会对生活彻底悲观绝望的。对我来说,悲剧已经结束,正剧刚刚开始。是的,刚刚开始。您不要以为在我家里继续拍摄下去会对我是一种了不得的心理刺激。不会的,不会的。您相信好了!”

老导演沙哑着嗓音问:“你现在生活得怎样?”

“我生活得很好。我现在愈加懂得,生活意志坚定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明确人的价值,都有能力重新设计自己。”

“难道你什么困难都没有吗?我多想给你一些帮助啊!哪怕是一种偿还式的帮助也好啊!”

年轻人第一次在老导演面前爽朗地笑了起来:“如果说偿还,您已经偿还过了!那一天在马路上,您推的就是我啊!……”

年轻人告别的时候,拄着双拐,用一种乐观的语气开了句玩笑:“什么时候我扔掉双拐,能够用假腿自己站立、行走的时候,请您的摄影师给我拍张大特写行吗!”

这句玩笑话并没有使老导演感到开心,他怅然地低垂下了头。老导演坚持要送他回家,他没有拒绝。

半夜,在刘珂家的小巷口,突然窜出几个人,把他们包围住。

“久违了!爷们!”为首的一个,一手漫不经心地抛弄着一把刀子,一手伸了过来:“钱包!手表!”小白脸!清冷的路灯下,一双歹毒的眼睛投射出复仇的凶光!

老导演挺身上前,护住了坐在手摇车上的年轻人,默默从腕子上捋下了瑞士手表。在小白脸那戴着尼龙手套的手正要把那块表攫过去之前,刘珂开口了,语调镇定而冷峭:“慢!你们,想要多少钱?”他把手摇车摇到了老导演和小白脸之间,由被保护者变成了保护者,从车座后把黑皮革手提包拿起,放在双膝上,笔直地坐在他的手摇车上,像一位古罗马的帝王坐在王位上。

“瘸子,你有多少钱?”小白脸盯视着手提包,像海盗瞪着百宝箱。

“你们,究竟要多少钱?”语调依然那么镇定,那么冷峭。

他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方面,俨然是施舍的帝王。另一方面,由凶恶的抢劫者变成了可怜的乞讨者。人的尊严,在这种局势下,发生了质变。小白脸迟疑地伸出两个指头,嗫嚅地:“给我二百!不!二百五!”

端坐在手摇车里的年轻人,嘴角轻轻一动,表现出一丝极其鄙夷的冷笑,慢慢拉开手提包的拉链,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托在手上:“拿去!”那是雕塑展览会上的一件展品,是那尊胶泥的《人与兽》。几只手,戴手套的,不戴手套的,同时伸过来把它抢夺了去。

“这算什么玩意?”

“泥的!我以为金的银的呢!”

他们大失所望地互相传看着。

“你拿这玩意来唬骗我们?!”小白脸咬牙切齿,执刀向手摇车逼近一步。

“不许你们伤害他!”老导演挺身上前,卫护着刘珂。

“不,他没有骗我们!晚报上登过,外国人想用一千元买这东西!”其中一个穿半截棉猴的顶高壮的说,同时把脸转向刘珂:“你是贼?你偷出来的?没处销赃,只好送给我们?”

“我不是贼。这是我的,我雕塑的。我还可以奉告一点,这胶泥的东西所以能值一千元,是因为它起码还具有一半人性!”那锐然而凛然的目光射在对方脸上,似乎在问:“你们算什么呢?是人?还是兽?合起来能值一千元不?”

“你?你是雕塑家高远?”怀疑的审讯似的口吻,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些许敬意。

刘珂——高远?!老导演也不禁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坐在手摇车里的年轻人。

而这时,那些抢劫者们,已开始争夺那尊价值千元的雕塑品,撕扭着,踢打着,互相下着狠手。只有两个人没有参加这场争夺:小白脸和那个穿半截棉猴的。那尊雕塑品啪地掉在地上。在你踢我、我绊你的皮鞋下被踏成碎片。

“你存心耍弄我们”小白脸手中的刀子闪着寒光,指向刘珂。

那个穿半截棉猴的,推开老导演,挡住了刀锋,一字一句地说:

“别把事做绝了吧!”

“躲开!要不我毁了你!”

“我再说一遍,别把事儿做绝了!”刀光一晃,一刀刺在他左肩上。他愣了一下,一拳将他的同伙击倒在地,夺刀在手,拉开架势,用刀子一个个指着同伙,低吼:“谁敢上?!告诉你们,老子佩服他!他没有双腿,可活得算个人!老子从今往后再也不像你们那样作践自己了!”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恐惧了,后退了,忽然一齐转身跑掉了。

他,使劲把刀子向远处一抛,转过身,对刘珂说:“看得起的话,就交个朋友吧!今后也许我会来拜访你!”说完,捂着被刺伤的左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去,消失在小巷拐角……

老导演缓缓地弯下腰,双手将那雕塑品的碎片收拢起来,无能为力地拼对着,喃喃地嘟哝:“碎了,碎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人的肢体,兽的碎片,混杂在一起,仿佛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一堆,一片片,正淌着血……

老导演惋惜地朝坐在手摇车上的刘珂扭过脸去,他愕然地张大了嘴。

那年轻人竟不靠双拐站立在手摇车上,如同一尊雕塑!

“啊!我……能够用假腿自己站起来了!”那年轻人发出一声狂喜的喊叫,月光把他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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