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苦

诉苦

表姐曾很漂亮过。

那许多年表姐夫经常到我家诉苦。耐心听他诉苦的是母亲。母亲尤其受人敬重的涵养乃是这一种涵养。而我总免不了嘲笑表姐夫几句——尽管有时内心里也着实挺怜悯他的。

“讨一个漂亮老婆你就必须竭尽全力使自己配得上她,否则你因她而生的烦恼是你自找的!”

在所有我嘲笑表姐夫的言词中,表姐夫最在乎的是这一类话。唯他太在乎了,我最觉嘲笑得过瘾的也是这一类话。

“是……吗?”

受到无情嘲笑的表姐夫,往往似有所悟地呆瞪着我。他那份儿发呆的模样,有种忍辱负重的意味儿,便愈发地使人怜悯了。我呢,亦便愈发地替表姐难受。他哪儿能配得上表姐呐?鬼知道她为什么终于嫁给了他!被死乞白赖地追求的结果?

唉,我那不幸的漂亮的表姐……

我认为表姐夫的的确确配不上表姐。我认为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我认为他们的结合是错误的结合。就这一错误的结合我还有许多“我认为”,咱们就不去更深入地讨论吧!……

与表姐的漂亮相反,表姐夫的不漂亮简直太成问题了。矮矮的个子——按现如今的说法,女性们择偶的标准,身高不足一米七则等于半残废。而且瘦。而且黑。而且头发稀少。而且不善辞令。而且不懂得讨女人的欢心。而且毫无幽默感。而且不过中专毕业,才是个小科研所的技术员……还有许多“而且”,咱们也不一一详述了吧!……

如此这般一个其貌不扬,预见不到会有什么大出息的表姐夫,居然就成了我的表姐夫,真真是“鬼知道”的事!他的诉苦,在我听来,很有些“得了便宜卖乖”。所以我嘲讽他,挖苦他,奚落他,并不觉得怎么内疚。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二十多年后的现如今,情形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首先是表姐已经四十七岁了,发福了,胖了。尽管在紧跟时代之潮流,参加“老年迪斯科运动”,参加“减肥班”,练气功,购买并服用形形色色的中外减肥药剂,却丝毫不见成效,一味儿地胖将下去。不,她那不是胖,胖也没那么个胖法的,咱们干脆就直截了当地说“肥”吧!这么着说既省略了形容,亦留有供人们想象的余地,还准确生动。二十多年的时间,足以任意改变一个曾经漂亮过甚至相当漂亮过的女人,从体态到心态。时间真厉害。中医西医,都没法儿更深刻地解释她现如今那古怪的心态,好像统一过口径似的,一致诊断为“更年期现象”。可是表姐拒绝吃“定更丸”……

表姐夫倒没怎么变,还那样儿。我的意思是——差不多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样儿,一点儿也没见胖。当然也没见长高,也没见白。头发倒长多了,用“生发灵”的结果。“生发灵”对他还真灵。最主要的,表姐夫现如今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了。其名声之响亮,不亚于当年摘取了“数学王冠”上的宝珠的陈景润,也不亚于现如今的某些摇滚歌星。一言以蔽之——掷地有声!

表姐夫现如今出了名,是因为表姐夫现如今很有钱了。“万元户”,早已是过了时的概念。真正“有钱”的意思,现如今起码得在十万元以上。表姐夫是“很有钱”的人了,那意思自然是不止于十万二十万的啦!有人说他的私人资金至少五六十万。还有人说早超过五六十万啦,兴许一百多万!表姐夫的钱,来路可都光明正大,那都是卖专利的合法收入。怎么能料想得到呐,表姐夫那么个其貌不扬的人,那么一颗平平常常的脑袋里,现如今竟会产生那么多的发明创造和巧妙的设计!一张张蓝图变为源源不断的存款。表姐夫他现如今已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一家小小的科研所的技术员了。他自己创办了“开发设计公司”。这公司只有一个人说了算——总经理。总经理便是他自己。他有两位漂亮的秘书小姐,一位比一位漂亮。两位秘书小姐的漂亮档次都大大超过表姐当年。表姐当年那是什么标准啊?现如今漂亮也讲究现代感。具有现代感的漂亮其魅力无穷。他还有几位“公关小姐”,也都是妙龄女郎。他以车代步,乘坐的是“奔驰”。他经常在电视里抛头露面,表个态,讲几句话,剪个彩什么的。他的名字经常见报,被专题采访或举行记者招待会……他还经常对某项公共事业,比如教育啦、文学艺术啦、文物收藏与管理啦捐捐款,少则一万两万,多则五万六万,有时甚至一出手便是十万!不消说,这是很能博得社会各方面好感的举动……

于是表姐夫他成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有其他的许多行当和协会的理事、名誉理事等等。

于是现如今变得肥胖不堪而且正处在“更年期”的表姐,从某一天开始,经常到我家来诉苦了!比表姐夫当年诉苦的次数频繁多啦!那可是真正的诉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然而母亲已老得没了当年那份儿倾听别人絮絮地诉苦的耐心劲儿,何况,母亲的耳朵已背。深受其害的则是我。

“表弟,你说说,他要秘书干啥?就他,他要秘书干啥?而且还要两个!而且还都是年轻的漂亮的!而且养着那么好几位公关小姐!表弟,你说说,他究竟想干啥嘛!他到底想干啥嘛!……”

我替表姐夫感到了天大的冤枉。我了解表姐夫。我知道他是个正派的严谨的男人。套用句俗话,“正人君子”。当然,我也知道表姐夫现如今雄心挺大,或曰“野心”也未尝不可。但我知道,他的“野心”,在他的事业方面,并非在女人方面。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唯对发明创造感兴趣。这后一种兴趣,作用于他身上,可谓“走火入魔”。

“表姐,你千万别那么想!你若那么想,就太不对啦!你那么想,不是等于自寻烦恼吗?谁愿意让老太婆当自己的秘书啊?两位,那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两位!至于他那些公关小姐,也不能说是他养着她们,她们也为他的事业尽了许多努力,做出了许多贡献啊!……”

我免不了要替表姐夫解释几句。

“照你这么说,照你这么说,倒是你表姐我多心啦?我有证据!为什么自打他当了总经理之后,回家经常那么晚?有时他还不回家过夜!多少次了我都给他记着哪!有我和他算账的一天!……”

表姐那样子咄咄逼人。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再后来就又轮到表姐夫到我家来诉苦啦。

深受其害的依然只能是我。

“电话!噢天啊!我真真是受不了啦!一天她少说也能给我打十几次电话,也不管我是在谈业务还是在开会,都得立刻去接!有事没事的她都要在电话里唠叨上半个来小时,我还干不干别的啦?她还在电话里嘤嘤地哭,还在电话里喊叫要自杀!一旦我哪一次没接到她的电话,下一次电话就要细细地询问,不,那简直就是审问!——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谁作证?……”

表姐夫终于病了。那一种病,是很怪的病——也许唯有叫作“电话恐惧症”才恰当。

他见不得电话,听不得电话铃响……他却能按时回家了。因此表姐的病似乎轻了许多。因此表姐夫的“开发设计公司”关闭了,曾经认为他是个设计奇才,从各行各业聚拢在他身边,希望与他共图一番事业的些个杰出的男人和女人,各奔东西,作鸟兽散。表姐夫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整天厮守着表姐,挥霍和享用他的花也花不完的钱……他喝酒,他赌博。他变成了酒鬼和赌鬼。表姐根本不在乎他变成酒鬼和赌鬼。表姐满意于他厮守在她身边,杜绝了和社会和外人的来往。表姐在乎的唯是——她自己是不是获得一种安全感。

我深深地替他感到悲哀。我曾直截了当地劝过他:“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这是自甘堕落。你这是慢性自杀!你必须得振作起来!尽管她是我表姐,但我替你下一个决心吧——离婚!怎么样?……”表姐夫的双眼一亮,但迅速地,那一瞬澄明便消失了,重新混沌起来,连眼神儿都是混沌的。

“离婚?……我能吗?我敢吗?那就会三条人命啊!我老父亲,我老母亲,还有她……都说过,我胆敢产生那念头,他们就都死给我看……”

我相信表姐夫的话。当一个人的自主权牵扯到三条人命,这个人就太惨了点。何况表姐夫从来就是慈悲为怀的人。

前年表姐夫死了。死于酒精中毒。表姐为他操办了很隆重的殡丧。我去参加了。灵位上居然有“仙逝”二字,令我看了,心内觉得更加悲哀。表姐夫遗留下了八十余万存款,和几十种未完成的设计图,以及作废的合同……我原以为,他这一死,那三个人——我指的是表姐和表姐夫的老父母,肯定也将不久于世了,对他们说了许多“节哀”的话……

然而他们至今却都活得极好。三位一体。表姐也从没讲过打算再嫁的话。我去到他们家里,谈起表姐夫,表姐往往垂泪道:“我刚治得他回心转意,好日子刚过起个头,没想到他就……”

那一对老人便劝她:“唉,别难过了,那也是他的命。有你这么个好儿媳妇孝顺我们,也就是我们的福分了………”

我只有困惑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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