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很平常的烟斗,在任何一家小杂货店都可以买到,价钱不是七角八分就是八角七分,韩老头用了多少年,没人知道。老耿已经用了整整十二年。烟斗锅被两个人的手攥得油亮油亮,已经龟裂了几处,用胶布缠着。十二年前,在一次批斗会后,老耿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戴着“走资派”的高帽整整蹶了三个钟头的“喷气式”,身子一躺倒在光板床上,他就习惯地把手伸到衣兜里,可是只掏出了个空烟盒。烟!他此刻多么需要一支烟啊!哪怕半支也好!他要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要思考许多问题。他请求看守者放他出去买一盒烟。对方瞪起一双牝牛般的眼睛,朝他“嗯?”了一声,便立刻使他默默地退了回去。他坐在光板床上,垂下了头。忽然,一只烟斗和半袋烟丝从小窗口扔了进来,他惊诧地抬起头,看到一张被工厂烟火熏黑了的老工人的脸。这是一张很陌生的脸。那些往日身前背后围着他转的人,这阵子不是大杀他的“回马枪”,就是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躲避着他。从此,那只烟斗和那袋烟丝,陪伴着他在长宽不过六平方米的斗室中,熬度着苦闷忧愁。虽然苦闷,虽然忧愁,但同批斗比较,他宁愿待在这间斗室里。他并不怕挨批、挨斗,也不怕“喷气式”,他最怕那写着“厂内头号走资派”的牌子挂在他的脖颈上。那块牌子在当时并不算大,一尺宽,尺半长,但却是生铁板的,足有十斤重,用极细的钢丝吊着。每次这块牌子往他脖颈上一挂,都使他心尖滚过一阵战栗。细钢丝已经把他的脖颈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肉槽……

在又一次批斗会上,有人跳上台,敞开嗓门喊:“我说两句!他既然是厂内头号走资派,戴的牌子也应该是头号大的!他现在戴的牌子太小啦!”老耿暗暗叫苦:看来今天脖子非被勒断不可!但当一块小黑板大的牌子挂到他脖颈上的时候,他却意外地感到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原来那是块薄胶合板,吊着的也不是细钢丝,而是带着光滑塑料包皮的八号线。虽然又宽又长,但正好顺势可以用双手托住。他稍稍抬起头:又是那个老工人!

当厂长老耿的名姓被造反派们四处倒写在“打倒”两个字后面的时候,老锻工求人代笔写了一张大字报,那是老头的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大字报:

这个厂内头号走资派,还有一条罪行是,善于收买人心。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把农村亲戚送给他家的蔬菜,用手推车推着,挨门挨户地分送给了工人。厂内几年前失火,他捐献出四百元钱,救济受损失的工人。厂内盖起第一栋家属楼,他把优先分配给他的住房让给了人口多的工人……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咱们工人千万千万别忘了!打倒厂内头号走资派!坚决打倒!!彻底打倒!!!

这张大字报一贴出去,工人们却不赞成打倒老耿了。以后,老耿被安排在锻工车间劳动改造,和那个老工人在一起干活,才知道老工人姓韩……

可是今天,这老头为什么把已经送给他十二年的烟斗又要回去了呢?“倔老头,真是莫名其妙!”老耿想找出一只卷烟来代替烟斗,可是拉开抽屉翻了半天却没翻到。他早就习惯了抽烟斗,不买卷烟了。他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审阅生产计划。

突然,厂长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掌,冲口骂出一句:“胡闹!”原来,在那几份生产计划中,夹着两份报告:一份是汽车队长要求增添司机的报告,一份是财务科长申请调换住房的报告。老耿倒背着双手,在屋里大步地踱来踱去,心内恨恨地思忖着:汽车队的司机比汽车多四倍,而且有几个是不会游水的“旱鸭子”,司机人员早已超编,不但不应该增加,而且应该把那几只“旱鸭子”早日“剔”出汽车队!汽车队长的要求曾向他面提过两次,都被他当场驳回,怎么今天还一本正经地向他打报告?至于财务科长的住房,五口人住了一个四屋一厨的单元,大概是看到新盖起的职工宿舍比老楼漂亮……真正是岂有此理!老耿披上件衣服,走出家门,来到街对面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这里住着本厂的四户工人,韩老头一家就住在这里。每当老耿心火旺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地踱到这个离他家最近的小四合院里来,同韩老头随便找个话题唠上一阵,顺顺气儿。今天,他走进来的时候,正在小院里纳凉的大人小孩与往日都不一样,孩子都一阵风刮走似的躲到屋里去了,一个个从门后和窗后探出小脑瓜,彼此交换着令人不解的眼色。而大人们,则表现出往日不曾有过的礼貌跟他打招呼:“厂长,吃过了?”“厂长,进屋坐会儿?”显然是应酬的客气,不由衷的笑脸,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疏远。他无意中一转身,发现老韩师傅的孙子小毛毛吐出舌头在偷偷向他做鬼脸。他有点茫然地站在院里,半晌才搭讪着问:“怎么?大伙今晚不看电视了?”

“看电视?”老韩师傅正巧从屋里走出来,哼了一声,瞅定他的脸揶揄地问,“厂长是想请我们都到你家去看电视么?你家的屋子怕是容不下这么多人吧!”

老耿一怔:“你们的电视呢?”

老韩师傅话语中更加带出火气来了:“明明在你厂长大人家里摆着,还来问我们!”

“这,我让小龙给你们送回来了呀!”

老韩师傅转身望着院里的大人孩子们耸耸肩膀又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们可是没见着,送给鬼了吧!”

这时,从厂长住的楼房的窗口,传出了电视播音员的声音:“下面预告今晚电视节目”。小院里的大人孩子们,都默默地注视着老耿。老耿顿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太阳穴直跳,他恨恨地骂了句:“这个浑小子!”猛转身大步走出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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