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武二充配孟州道 妻妾宴赏芙蓉亭)
这一回与上一回犹如对偶句。上一回前半风光旖旎,后半则阴惨血腥。这一回正好相反:前半描写暴力,行贿,贪赃枉法,尽是世俗恶事;后半却群芳荟萃,特别是金莲的全盛时期,绣像本卷首词《踏莎行》所谓“芙蓉却是花时候”,盖此时瓶儿还未来到,也还没有强劲的情敌出现也。此回之后半若没有前半,就没有力度,然而前半若没有后半,也就没有了厚度。
瓶儿虽然最迟露面,但她在书中的出现其实还在金莲之前:在第一回中是暗写,如今再次出现,还是没有露面,只是派两个下人来给西门庆的妻妾送花。花家娘子送花,语带双关,别有深意。绣像本此回开始的《踏莎行》有“折得花枝,宝瓶随后”语,预兆着春梅在本回中被“收用”。瓶儿未来,先插入春梅,花枝俱全,只待“宝瓶”了。瓶儿出场,有“千呼万唤始出来”之势。
西门庆在酒席上对吴月娘说花家娘子性情好,“不然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然而月娘或是不领会,或是领会了而故意装糊涂,回言时并不兜搭西门庆的暗示,只是顺着西门庆的口气夸赞李瓶儿的性格,说:“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克性儿。”酒席之后,西门庆往金莲房中歇夜,对金莲说:“隔壁花二哥房里倒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两个“也”字,金莲立刻领会其意:“你心里要收用这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月娘、金莲,迟钝和聪明立判。西门庆对金莲说:“你会这般解趣,怎教我不爱你!”从正面道出西门庆之不爱月娘的原因。而无怪乎西门庆把本来服侍月娘的春梅给了金莲,大概也就是春梅在月娘房中则不得方便之故。
词话本道德说教气息极浓,常常啰唆可厌。比如本回开始的诗:
朝看瑜伽经,暮诵消灾咒。
种瓜须得瓜,种豆须得豆。
经咒本无心,冤结如何救?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比较绣像本的词《踏莎行》: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
谁家姊妹闹新妆,园林散步频携手。
折得花枝,宝瓶随后,归来玩赏全凭酒。
三杯酩酊破愁肠,醒时愁绪应还又。
对金莲得宠、春梅被收用、妻妾开宴芙蓉亭、瓶儿意味深长的送花等情事都进行了若隐若显的抒写。末句“三杯酩酊破愁肠,醒时愁绪应还又”,含蓄不尽,引人遐想:这个醒时愁绪应还又的人到底是谁?是丈夫常常出外游荡、独守空房的瓶儿,是眼见西门庆风流成性而无法可施的金莲,是西门庆其他被冷落的妻妾如新婚的孟玉楼,还是象征性地指西门庆得陇望蜀的性情?
《金瓶梅》的英译者芮效卫教授不喜欢绣像本,在英译本前言中,称词话本引用诗词常被删去或被“与文本不甚相关的新材料代替”,殊不知这正是绣像本引人入胜的地方,因为不做道德教科书,也不把读者当成傻子。此外,每细读词话本、绣像本不同的地方,往往发现绣像本精细得多,比如县令贪赃枉法,不肯听武松对西门庆的指控,对于武松打死李外传一事,词话本作“想必别有缘故”,绣像本作“定别有缘故”,“想必”还比较朦胧,“定”则已断言武松有罪矣,令人百口莫辩。县里的办事人员“多”受了西门庆贿赂,绣像本作“都”受了贿赂。武松提到东平府监中,“人都知道他是屈官司,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肉与他吃”。“屈官司”在绣像本中作“一条好汉”——自然应该是如此,否则“屈官司”多得是,哪里能够“不要一文钱”还倒贴酒肉?瓶儿送花,玳安禀说“隔壁花太监家送花儿来与娘戴”,绣像本作“隔壁花家”,因为此时花太监已死,花子虚是太监的侄子,自己又不是太监,没有道理以“花太监家”称之。这样的小地方虽然乍看不起眼,但是积累得多了,会全然改变作品的面貌。
此回称叙瓶儿身世,她当初是梁中书的妾,梁中书死后,她去东京投亲,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这百颗大珠,十九回、一百回中分别再次出现。瓶儿之财,从西门庆夫妻充满艳羡的酒宴闲谈中初次道出,在后文将占据显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