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者,古《诗》之流也”正义

“赋者,古《诗》之流也”正义

安小兰

【摘要】在评析魏晋以来“六义说”之误的基础上,对汉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涵义进行了探讨,指出此命题是班固借《诗经》以自辩、自重、自高之辞,本质上是对赋的性质进行定义和提升,强调赋与《诗经》一样,有美刺的功效和价值。这一命题关乎“赋之义”而无关乎“赋之体”。厘清其本始内涵,对于深化大赋起源问题的研究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大赋 古《诗》之流 六义说 赋之体 赋之义

从汉代开始,赋的起源问题就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提出了“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即认为赋乃《诗经》之流变。此说一出,遂为后世所继承、增益,成为文学史上耳熟能详的经典命题。然则说者攘攘,迄今为止,对于这一命题的真正涵义,学术界的理解却依然比较混乱,甚至亦不乏误读。本文目的,即希望在总结、平议学术界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赋者,古《诗》之流也”命题的涵义进行深入分析,并申明此种辨析的意义。

一 命题的提出:“赋者,古《诗》之流也”

关于汉赋的源起,汉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论述,然则表达最简洁也最为后人乐于引用的说法则来自班固《两都赋序》: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兒宽、太常孔臧、大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且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

序文开篇,班固便提出了“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明确提出赋乃《诗》之流变的观点。这里有两点需要辨析,其一,此观点并非班固独见,在汉代有代表性和普遍性。汉末杨修在《答临淄侯笺》中即有“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文选》卷四十)之语,而班固的观点也是引用他人“或曰”之辞,足证此说在汉代很常见。其二,《序》中之赋,指的是汉大赋。在汉代人的概念中,“赋”的含义是颇为广泛的,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的著录来看,赋包括了楚辞、隐语、成相、大赋等。而《两都赋序》所说的“赋”显然不是指广泛意义上的赋,而是指言语侍从之士、公卿大臣所作的“润色鸿业”的大赋。所以我们在这里探讨的,实际是汉大赋的源起问题。

班固此说一经提出,遂成为后世论赋的不刊之论,引述者代不乏人,影响极大:“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冰生乎水,初变本于《典》、《坟》;青出于蓝,复增华于《风》、《雅》。”“赋者,古《诗》之流也”等。“赋,古《诗》之流。古《诗》如《风》、《雅》、《颂》是也,即《离骚》出于国风、小雅可见。”“言情之赋本于《风》,陈义之赋本于《雅》,述德之赋本于《颂》。”

表面看来,“赋者,古《诗》之流也”的意思很显豁,说的就是大赋与《诗经》的源流关系,似乎无可深论。然则我们会发现,后世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却有很大的歧义。那么,班固的意旨到底为何?对此,我们有必要进行深入的辨析。

二 赋之体:“六义说”的谬误

对于“赋者,古《诗》之流也”这句话,后世人在引用的同时也常有推阐。例如,上引诸说即认为大赋与《诗经》的关系在于文体与题材上的继承性。而在此类说法中最具理论意义、影响最大的则是“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说(下文简称“六义说”)。“六义说”的基本含义是,“赋者,古《诗》之流也”说的是大赋与《诗经》的源流关系在于文体的继承。

“六义说”由左思首发:“盖《诗》有六义,其二曰赋。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三都赋序》)皇甫谧进行了呼应:“《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萧统亦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文选序》),刘勰总结为“六义附庸,蔚成大国”(《文心雕龙·诠赋》)。自此之后,后世多有承其论者,流波所及,至于唐宋元明清。如,《两都赋序》李善注云“《毛诗序》曰:‘《诗》有六义焉,二曰赋,故赋为古《诗》之流也’”,祝尧的“汉兴,赋家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辞以为辞”等。

上述说法的创新点在于从《诗》之六义角度对“赋者,古《诗》之流也”命题寻找理论上的依据。其基本思路是:《诗》“六义”“风、雅、颂、赋、比、兴”之中有“赋”,其意为铺陈,而大赋也有铺陈的特征,两者因之形成自然的联系:“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六义附庸,蔚成大国。”(《文心雕龙·诠赋》)“赋者,古《诗》之流也。所谓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

“六义说”以“铺陈”特点挽结大赋与《诗经》,貌似很有道理,因此出现后一直被奉为圭臬,直到近代才有学者对其提出了异议。范文澜首开质疑之风。他在1925年就引李详语对“六义说”进行了否定,然未及详细申说,1936年则对其早期的观点做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其主要论据是,如果赋真的出自《诗经》之赋体,则赋作中不应出现比兴,但屈宋诸作却颇多比兴,足证刘说之未必然。褚斌杰师1982年撰文指出,“赋,作为一种文体,它与《诗经》‘六义’的所谓赋,并没有什么源流、演化关系,赋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与《诗经》表现手法之一的所谓‘赋者,铺也’,含义也是不一样的”。其基本论据,除了范氏所论,又有两条:其一,六义出现于《毛诗序》中,但在此之前,荀子已有赋作产生,因此,赋不可能出自六义;其二,赋的体制特征是多样的,非“铺陈”二字可以概括,且与表现手法的六义之“赋”不是一回事。1987年,姜建群也撰文指出“六义说”将铺陈的表现手法与文体之“赋”混淆,违背了“起码的形式逻辑”。除此之外,亦有其他学者对上述看法进行了呼应。诸说信而有征,给人以很大的启发。笔者仅就其未尽之处补证两条。

第一,“六义说”不是汉人的说法,亦不代表汉人的思想。“六义说”并不见于任何汉代文献,最早是由魏晋人提出的。事实上,汉人也没有提出“六义说”的可能。考之“六义”的提法,最早见于《毛诗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虽然《毛诗序》的作者以及相应的创作年代问题,千古聚讼,迄今尚未有定谳,但《毛诗》在前汉未立学官,只在民间流传,不受重视却是事实。《汉书·艺文志》记载:“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毛诗》之渐渐风行于世,乃在汉末郑玄为其作笺之后,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从班固自身来说,其所习之《诗》兼通三家,又以《鲁诗》为主。因此,无论从当时的《毛诗》地位、学术气氛,还是从班固的学术渊源来看,我们都很难想象班固会将《毛诗序》之语作为重要的立论根据。此其一。其二,从现有材料来看,汉人文学评论中对于“六义”中的“赋”,即“铺陈”的手法并不重视。王逸评论屈原作品,认为“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这里的“《诗》人之义”,说的是比、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离骚经序》)足见在汉代人眼中,对“比”“兴”之义远较“赋”为重视,而“毛公述传,独标兴体”(《文心雕龙·比兴》)也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我们也很难想象汉人会将大赋的铺陈特点与《诗经》联系起来。由此看来,“六义说”只是魏晋以后人的发挥,并不能代表汉代人的思想。

第二,六义概念殽然纷乱,迄今尤有争议。据此来解释问题,只会起到治丝益棼的效果。六义,《周礼·春官·大师》又称为“六诗”:“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关于“六义”“六诗”的含义,自古说者纷纭,其中影响最大者有“体”“用”两说,分别以孔颖达和章太炎为代表。孔颖达认为“赋”与“比”“兴”一样,同为《诗经》之“用”,是一种“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郑玄语)的艺术表现手法。若依此说,则“六义说”将表现手法的赋与文体意义上的赋混为一谈,出现了明显的逻辑混乱,故而无法成立。这一点前人已论,不赘。章太炎则认为“赋、比、兴”同“风、雅、颂”一样,当为《诗经》之不同文体,各有篇什,但因不能合乐而被孔子所删。若依章氏之说,则大赋与《诗经》文体上的源流关系也应不存在,因为现存《诗经》中并无赋体之章。

综上,我们认为无论将“六义”之“赋”理解为表现手法的“铺陈”,还是文体意义上的“铺陈”,都无法令“六义说”成立。此说既非汉人之说,亦非“赋者,古《诗》之流也”命题的正解。

“六义说”的本质,是从文体角度探索赋与《诗经》的源流关系。其所理解的“流”,实际指的是文体之“流”。这是魏晋以来学者们阐释“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基本思路,即认为赋体是从《诗经》演变过来的。“六义说”之扞格难通,证明这种基于文体流变角度的推衍思路是讲不通的。有学者敏锐地指出:“细读班固此序(按:《两都赋序》)及其所撰《汉书·艺文志》。他所谓的‘古《诗》之流’与后来左思、皇甫谧及刘勰的阐述实有区别。”至于区别所在,则未及详论。在下文中,我们将抛开文体源流观念的干扰,在汉代文学批评的背景中对“赋者,古《诗》之流也”命题的真实内涵进行重新探讨。

二 赋之义:赋与古《诗》

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不同,《两都赋序》对于赋之起源的看法,不以勾勒赋史发展轨迹为要,而重在阐述赋的写作价值和意义。《序》文开篇即从西周成、康盛世之《周颂》谈起,认为武、宣朝“雍容揄扬”“润色鸿业”之赋堪与《周颂》类比。虽然“道有夷隆,学有粗密”,与《诗经》比起来,武、宣朝之大赋写作只是一件“细事”,但也称得上是“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其所以如此,乃在于大赋同《诗经》一样,具有抒下情而通讽喻、宣上德而尽忠孝的功效,因此,赋乃“《雅》《颂》之亚也”,乃“古《诗》之流也”。

班固对大赋与《诗经》关系的阐述,字里行间带有强烈的自辩与自高之意。这里流露出汉赋作家一种特有的矛盾心态。一方面,汉代作家于大赋创作殚精竭虑,十分看重;另一方面,在写作时又怀有强烈的自卑之感。这种心态很普遍,司马相如临终遗文言封禅事而无辞赋之作,扬雄中年悔其少作,不复为赋,都可为证。而将大赋比附《诗经》,则是一种提升大赋价值、进行自我辩护的方式。这种借《诗经》以自高的现象,只有将其放在汉代文学批评的大背景下才能得到理解。

众所周知,汉大赋的成立,以枚乘《七发》为标志。《七发》所确立的特征,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中有中肯的评价:“枚乘拸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的确是汉赋之为汉赋的根本特征,但汉赋之饱受诟病,也是因之而起。《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云:“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俪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指责汉赋用华丽的辞藻淹没了讽喻之义。扬雄评论司马相如之赋,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亦戏乎”(《汉书·司马相如传》),又有所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法言·吾子》)之语,都是对汉赋靡丽特点的严厉批评。

“丽靡”之赋何以招致如此的批评?这与汉代经学化的文学批评观有很大的关系。汉代是一个经学“昌明”和“极盛”的时代。而经学之大义与宗旨则在于“治”:“六艺之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史记·滑稽列传》)以“治”为指向的经学宗旨直接导致了以《毛诗序》为代表的政治教化型诗学观的产生。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上以风化下,下以风谏上”,即是这种实用主义文学观念的展开。在汉代,《诗经》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而是文学创作的准则和规范,是为文之法典,它的纲领——“诗言志”“美刺”观等成为衡量文学作品价值高低的最高准秤。以《诗》学精神衡量文学创作成为汉代文学批评的基本特征。例如,司马迁评论屈原之作,引刘安“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屈原列传》)之语,即是赞美屈赋具有《诗经》“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的精神特征;王逸评论“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也是指屈赋继承了《诗经》“讽谏”的精神传统。

经学化的标准当然也成为批评大赋的最高原则。司马迁评司马相如赋,以为“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就是以《诗》义回护大赋创作的典型之论。汉宣帝所谓“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远矣”(《汉书·王褒传》),也是以“仁义风谕”的古《诗》之义回护辞赋之举。至于汉赋作家在创作中屡屡标举“美刺”之旨,则常见于扬雄、班固、张衡等人的创作表白中。兹不赘。然而,尽管人们以各种方式极力标举大赋的“讽谏”之旨,也还是难掩大赋与经学化文学批评原则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对此,扬雄有深刻的体会:“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宏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然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汉书·扬雄传》)炫人耳目的夸张描写是大赋的根本特征,也是其价值所在。丽靡之辞带给人的是“缥缥然有凌云之志”的超越性审美感受,这种感受与“曲终奏雅”的道德性指向和要求背道而驰,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赋的美学本质已经决定了它无法满足经学化诗学观念的要求,无法担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谏上”的重任。这是大赋招致批评的原因,也是大赋作家两难心态的来源。

以大赋为谏文是一种很难达到的目标。然而,试图超越大赋的本质特点,为大赋灌注政治伦理内涵,使其合于经学化诗学观念却一直是大赋作家努力的目标。大赋作家很少有人公开承认写作中追求华丽言辞和外表的正当性。这是“赋者,古《诗》之流也”命题提出的真正原因。将大赋与《诗经》相提并论,这是班固借《诗经》以自辩、自重、自高之辞,本质上是希望从性质上对赋进行定义和提升,强调赋与《诗》一样,有美刺(此处又特别指向美颂)的功效和价值,并由此获得写作大赋的正当理由。“后代之赋本取于《诗》之义以为赋名;虽曰赋,义实出于《诗》,故古人以为古《诗》之流。”这是非常准确的理解。

因此,班固所谓的“赋者,古《诗》之流也”,指的是大赋继承了《诗经》的精神特征,具有《诗经》一样的美刺时政的功能和价值。这一指向其实是关乎“赋之义”而无关乎“赋之体”的。厘清这一内涵,对于深化大赋起源问题的研究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四 辨析的意义

赋文体的起源问题,一直是汉代赋学研究领域的热点问题。近代以来,学者们提出了“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说、出于纵横家说、出于行人说。在此之前,占主流地位的则是源于《诗经》说,此说的基本依据就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与《两都赋序》里的论述。关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赋源论的意旨,笔者已经撰文指出与《诗经》文体无关。而关于《两都赋序》,尽管已经有不少学者指出了“六义说”的谬误,并意识到汉人未曾提出过赋体源于《诗经》之说,但这些意见并没有引起学术界充分的重视。“六义说”影响深远,迄今为止依旧是人们谈论大赋文体与《诗经》渊源关系的重要依据。例如,有些学者认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说法“不仅在形式上把诗与赋混在一起,而且在内容、功用上也把赋与诗视为同类,唯一不同的是诗是能唱歌的”。“与汉赋的内容一样,汉赋的形式也是颇受《诗经》的影响的。”这种影响表现在,其一,汉赋继承了“《诗经》六诗之一的赋和《诗经》三种表现手法之一的赋。把他们的特征接受过来,并进一步发展成为另一种崭新的文体”;其二,汉赋韵律格式接受了《诗经》的影响,有一定的节奏旋律,可以“不歌而诵”。而事实上,“赋者,古《诗》之流也”说并没有在形式上将《诗经》与赋混同,这只是后人的误读。至于表现手法的“赋”如何变成了一种崭新的文体,这里也没有详论。

在体现前沿研究成果的文学史中,这些误读也依旧延续着:

“赋”本是《诗经》中的“六义”之一,是诗歌艺术表现手法之一种。……《诗经》之后,这种表现手法在楚辞中得到更大的发展。楚辞扩大了诗的篇幅,语言上更加铺张华丽,“赋”的手法表现尤为突出,所以后人或以“赋”名之,称屈原作品为“屈赋”。到了荀子,制作“赋篇”……并且以赋名篇,“赋”也就成了一种文学体裁的名称。

汉代,赋发展成为具有鲜明特色的独立的文学样式。……它不能算是诗歌,但却是从诗歌衍变而来,是“古诗之流”……它篇幅很长,洋洋大观;它夸饰铺陈,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与主张“六义说”者一样,对“赋者,古《诗》之流”命题的误读,使得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各种各样的阐释困境和矛盾之中,为了弥缝,学者们甚至常常使用一些不可靠的证据强为之说,因而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述和结论。

康达维先生对“赋者,《古》诗之流也”有很深入的阐释,其说法很受学界的看重,因此我们有必要以此为例进行分析:

此外,“流”字也可解作“种类”或者“学派”的意思,例如班固在《汉书·叙传》中提到“刘向司籍,九流以别”。由此,“流”也可以引申为“文体”的意思,例如挚虞编辑的《文章流别集》,其“流”字即是采用“文体”的意思。由此,班固主张“赋者,古《诗》之流也”,是说“赋”是《诗经》之一体。当时所说的《诗》都是指《诗经》一书而言,而《诗经》对班固来说,自然是古代诗歌,包括“赋”的源泉所在。

若是依据中国后代文学分类的看法,“赋”和“诗”(不论是指“诗歌”或是《诗经》)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如此班固似乎未能清楚划清赋与《诗经》的界限。然而我们或可解释这种“失误”是因为班固对“赋”的定义来自儒家经典注疏的传统,而这种传统在班固的时代便已盛行,也就是将“赋”划归为“诗”的六义之一。或许到了班固的时代,“六义”之一的赋与文体的“赋”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段话里颇有卓识。康氏看到了后世文学分类中“赋”和“诗”文体无法混同的事实,并意识到了班固的说法与汉代“儒家经典注疏的传统”有关,已经接近了命题的核心。可惜的是,他没有沿此路径深入辨析,而是囿于文体源流的视角,得出了一些颇可商榷的结论。

康氏首先肯定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意思“是说‘赋’是《诗经》之一体”;基于“赋”与“诗”无法混同的事实,又只好得出班氏未能划清赋与《诗经》的界限是一个失误的结论;又将造成“失误”的原因指向“儒家经典注疏的传统”,并将这种传统等同于“六义说”(将“赋”划归为“诗”的六义之一),为印证结论,他不很肯定地将“六义说”提前到了班固时代。

这段话中出现了一连串不够坚实的论据和牵强的观点。首先,为了印证“赋是《诗经》之一体”的论断,康氏先引班固“刘向司籍,九流以别”语,将“流”引申为“文体”,为加强说服力,又引西晋挚虞《文章流别集》之例,证明“流”乃“文体”之义。然而,“文章流别”之“流”,已是有明确文体分类意识下的魏晋人的用法,用此解释汉人的思想是不恰当的。考之班固的原意,“流”之义与“亚”或者“类”近似,表示大赋是与《诗经》同类的东西,但它虽与“雅、颂”有相同的功能及价值,终究是次于“雅、颂”的,在这里,“流”与“文体”之义没有什么关系。其次,康氏将班氏说法视为“失误”,将可以开启汉人真实命意之门的“儒家经典注疏的传统”视为“失误”的原因,则是以今人的思维看待古人,而将“六义说”等同于“儒家经典注疏的传统”并将其提前到班固时代,则于历史实情不符。

上述情况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其逻辑起点出现了问题。“赋是《诗经》之一体”,这个论断本身就是对汉人思想的误读,在此基础上进行论证,自然就存在着逻辑推导上的难度。

又如,在判断赋的基本文体性质时,有学者认为“赋是诗的一种体裁,或说是一种做法,发展到汉,学者都已经认定为是诗的别类”。“追溯源流,汉赋是诗的别枝”、“诗的延续”、“诗的扩大”,“是散文化的诗”,“是叙事描写的诗”。这里所说的“诗”,即指《诗经》,也指与散文相对的诗歌概念。这种说法忽视了诗与《赋》文体上显著的差异,是很难令人信服的。而作者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其主要依据就是“赋者,古《诗》之流也”命题。

对“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内涵进行厘清,不仅于有助于破除一些误读,避免逻辑上的不能自洽,亦有助于汉赋起源问题的深入探讨。

与康达维先生一样,马积高先生看到了赋与《诗》两种文体的难以混同,也意识到了刘勰等人说法的不足为据。基于此,马先生提出了赋分三种,其中之一——诗体赋(四言赋)源于《诗经》,而大赋则另有源头的看法。这一结论已经引起了学术界的呼应,例如:

……不同类别的汉赋既有共同的源头,又各有其直接源头。共同的源头,如《诗》、《骚》对汉赋的影响。而各自更近的渊源,如骚体赋的兴盛与汉代楚辞的流行有密切关系……而散体大赋……铺张扬厉,带有浓厚的纵横家气息。四言赋一般以四言为主,尤重规谏的社会功能,它应该导源于《诗》。所以我们在讨论汉代赋体文学起源时,不能一概而论,而应该区别对待不同类型的赋。

这种区分无疑比过去那种笼统的研究更为合理、深入,提醒我们对于赋的起源应有更为细致的分疏,这为今后的汉赋起源问题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最后,总结本文观点如下:

研究汉赋起源问题,应在区分“赋之体”与“赋之义”的基础上进行。所谓“赋之体”,指的是赋的文体,“赋之义”指的是赋的价值和精神,两者各有源流,不可混而论之。而《两都赋序》所说“赋者,古《诗》之流也”则只与“赋之义”有关,而与“赋之体”无关。因此在探讨赋文体起源问题时,引述这一命题是不恰当的。对“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内涵进行厘清,不仅有助于正确理解《两都赋序》的意旨,破除一些误解,而且对深化汉赋起源问题研究大有裨益。

  1.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中央财经大学学院科研支持计划资助成果。项目号:011650314014/009。项目名称:《政教观念与汉代文学》。
  2. 安小兰,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
  3. 这里所说的“诗”,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诗歌,而是特指《诗经》。《诗经》原不称“经”,先秦仅有《诗》或《诗三百》之名。在经历了一个经典化过程后,最终被称为经。这个经典化的过程,学术界多有探讨。如,有人认为《诗》的经典化起于孔子,完成于汉代初年三家《诗》立于学官之前(常森:《〈诗〉的崇高与汩没:两汉〈诗经〉学研究》,1999年北京大学博士论文)。有人认为始于春秋时期赋《诗》、引《诗》,成于汉代传注大行以后(刘毓庆:《从文学到经学——先秦两汉诗经学史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为行文方便,本文会同时使用《诗》或《诗经》的称谓。
  4. 有学者认为,这里的“或曰”可能是淮南王刘安的话。可备一说。刘朝谦:《论赋体不源于诗》,《中国楚辞学》(十二辑)。
  5. 《白居易集笺校》卷四,金开诚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622页。
  6. 皮日休:《皮子文薮·序》,肖涤非、郑庆笃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7. 《刘熙载文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第121页。
  8. 皇甫谧《三都赋序》的真假,学术界尚有争议,但皇甫谧这段话在学术界是被常常引用的话。参见梅运生《皇甫谧〈三都赋序〉之真伪及其价值取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
  9. 左思乃至后世诸人的说法,亦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例如,左思所言之赋,显然指大赋,而皇甫谧、挚虞等所言之赋,则包含楚辞在内。这些差异,因无关本文宏旨,此处不拟对其进行详细辨析。
  10. 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本《四库全书》(集部305卷),第718页。后吴讷等人多承祝说。
  11. 挚虞:《文章流别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77,中华书局,1905页。
  12.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赋》,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第100页。
  13. 《文心雕龙札记》,《范文澜全集》卷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第86页。
  14. 《文心雕龙·诠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5. 《论赋体之起源》,《褚斌杰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28页。
  16. 姜建群:《试论赋的名称来源及其属性》,《东北师大学报》1987年第1期。
  17. 骆玉明:《论“不歌而诵谓之赋”》,《文学遗产》1983年第3期;李伯敬:《赋体源流辨》,《学术月刊》1982年第3期;陈赟:《赋者,古诗之流也再探》,《贵州文史论丛》2007年第3期。
  18. 《四库全书总目》中列举的就有《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子夏作,卫宏作,子夏作、毛公及卫宏润益,诗人自作,《小序》为国史之旧文、《大序》为孔子作,首句为孔子作,毛公门人作,村野妄人作等几种说法。之后,张西堂(《诗经六论·毛诗序略说》,商务印书馆,1957)、李嘉言(《李嘉言古典文学论文集·〈诗序〉作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赵沛霖(《诗经研究反思·关于〈诗序〉的作者》,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也对《毛诗序》作者的说法进行了归纳总结,总括起来约有二十余种。过去,多数学者赞成《诗序》出自汉儒之说,近些年来,随着楚简《孔子诗论》的发现,一些学者开始重新认同子夏作《序》之说,时有新见。例如,刘毓庆认为《诗大序》为子夏作,《诗小序》则与孟子学派有关(《从文学到经学——先秦两汉诗经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9. 关小彬:《班固〈诗经〉师承考》,未刊稿,2007年,首都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20. 章太炎:《六诗说》,《章太炎全集》卷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第390~393页。
  21. 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中华书局,2005,第3页。
  22. 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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