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们总是与某种事物发生冲突,总是避免不了栽跟头,然而这是令人兴奋的事情。我希望诗人们能说清楚,我们所追随的模糊而又意味深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令人痴迷、变幻莫测的完美事物。我随处都能看到这样的美,在黎明的曙光里,在远处的风景里,在一行行树丛中,在一片片田野上,在人们的脸上、姿态里、言语与行动中。这是一条线索,一条闪着金光的线索,蕴藏着让我们的视线产生美感的气息。
我希望诗人把人类共同的欢乐、共同的希望和共同的愿景都写进诗里。
山形墙上有一扇黑黢黢的窗户,从这里可以俯视我那一片狭窄的小花园,那儿长着几棵巴丹杏树,如今这扇窗户和黑色的窗扉线已经突然变成了某种日式格子窗的模样。窗外的杏树上盛开着几何形状的美丽的粉红色杏花。虽然杏花朴实无华、柔美芬芳,但它的柔美还不足以让人们用它来表达爱情。其实杏花的纯洁美丽也是很多别的花儿无可媲美的,很让人迷恋——这种迷恋产生于人们对杏花纯洁无暇的喜爱,就像你早晨醒来,发现房间里有一位天使:遗憾的是天使却根本不理解你的烦恼!
探头望去,窗外更加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长着精美的、深红色的小花和精致的翠绿色叶子的欧瑞香也从夜梦中醒来了。萌芽期的欧瑞香让我误以为亚伦的魔杖已经发芽,其特有的小枝坚硬的外皮就像突然燃烧起来的绿色火焰和红色火焰。
眼前的美景让我情不自禁的臆想着,一定会有什么好运降落在我身上;果真不出所料。我走到花园时,恰逢有位朋友来看望我,而这位朋友既是难得一见,又是我很喜欢见到的人。他很年轻,在文学艺术界颇受赞誉,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随身带来两本非常高级的刊物,其中一本是报道作家动态、满足人们广泛猎奇心理的杂志。许多精美的新作品我都是通过他的推荐才第一次听说。他要么郑重其事地赞美他所推崇的作品,要么低声地朗诵着诗句,或者扯着他那又尖又细的嗓门配合着夸张的表情表演着,就像一团随风飘过来的、呛人的火苗。令我对这位年轻人刮目相看的是他还有另外一种才能,作为一个热情的评论者,他往往能像一块水晶透镜那样专心地审视各类作品。
聊了几句之后,我对他说:
“来吧,你这位黎明的使者,向我介绍几位可以让你赞叹的新作家。你每次来看我都会带上一些新的作品,这次也一样吧?”他神秘地笑了笑,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给我读了上面的几行诗;这里我不想说出那个诗人的名字。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啊,”我说,“非常好;但这是最好的诗吗?”
“是的,”他说,“是最好的诗。”接着他又给我读了几段。
“好了,”我说,“我得向你坦白。你读的东西在我看来似乎非常悦耳,写得也很有技巧;可是我认为诗里存在着不可饶恕的错误:太过于书卷气。那个诗人,他肯定听过也读过许多甜美而又庄重的诗句,轻柔持续的诗句就像回荡在树林里的竖琴曲,琴声低低地响在他的脑海里,风声吹进了乐曲里。但是我想读的可不是这样的诗;我想要的是有生命和灵魂的诗,在你朗诵的时候,可以让我感受到好似有眼喷着活水的泉在叮咚流淌。”听我这么一说,年轻人一脸的迷惑,但似乎明白了什么,改变声调又读了几页。接着他对两三位其他作家的作品进行了品评,并补充说,他相信经过长期的冰冻期,诗歌创作定将会出现重大的突破。
“好吧,”我说,“我当然希望如此。如果说世界上有样东西能让我渴望,那就是我希望自己还有能力听出并爱上新的声音。”
于是我把自己经常想到的一个故事讲给他听。我年轻的时候非常痴迷于阅读丁尼生、欧玛尔·海亚姆和斯温伯恩的作品。一次,我前往一位年长的商人家里拜访。他是一位银行家,我们家的老朋友。他身材魁梧,体格结实,满面红光,脾气温和,只是他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奄奄一息的老鼠叫唤,又尖又细。吃过饭后,我们坐在他家宽敞的餐厅里,望着外面开阔、落满灰尘的花园,逐渐把话题转向了读书。我觉得这时我该赞扬一下斯温伯恩的作品,因为他让我谈谈读书的感受,我便引用了斯温伯恩的一句诗:
即使最令人厌烦的河流
风也能把它安全地送入大海。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读,然后说诗写得不错;但是接下来他说,与拜伦的诗相比,斯温伯恩的诗算不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读了几句拜伦的诗。不过我得抱歉地说,当时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拜伦的诗如同我认为的那样,就像凋谢了的或者枯萎的花。那老银行家却听得伤感的落下泪来,泪水打湿了衬衣的前襟;这时他果断地说道,自拜伦以后就没有什么诗了——一点儿也没有。丁尼生的诗不过是可以用来谱曲的歌词,勃朗宁的诗晦涩难懂,等等。现在我还记得自己那时年轻气盛,傲慢无礼的行为,以为老人家完全丧失了同情心和判断力,太可怕了。因为那时在我看来诗歌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充满了各种声调和韵律。当时的我并不理解,正如我现在理解了一样,这完全是一个符号和象征的问题,而且就像《诗篇》里说的那样,诗歌不过是在白天向一个人讲述所发生的事情,到了晚上向另外一个人证实事情的发生。我现在懂得了尽管在很大程度上诗人并不总能让读者与自己形成共鸣,但诗歌不应有任何欺骗和谎言,没有哪个诗人能让你产生与他一样的感受;诗人的艺术价值仅存在于他能在多大范围里把自己的感受传递出来;于是我就把我的老朋友的想法看作是竖在田地里吓唬鸟的稻草人,一个可笑、衣衫褴褛、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家伙,而真的农民们则在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当时并没有说出来,但是有这么个傻念头在我的头脑里一闪而过,所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来访的年轻朋友。我说:“我知道,只要爱上什么东西,被这个东西的美所打动,那么,一个人喜欢什么,被什么所打动其实真的没有关系。不过,我还是不想让这种情况出现在我身上;我可不想让自己成为沙滩上的一颗卵石,随着潮汐的涨落,一会儿被淹没在水里,一会儿被推上岸边。我想感觉并接受新的信息。在幼儿园里,”我接着说,“每当老师给我们读诗的时候,我们就会惹老师生气,因为我们总是问她,‘这是谁编的?’老师就会告诉我们:你们应当说:‘是谁写出来的?’所以我现在则觉得应该问:‘谁编的这首诗?’而且我还觉得,就像画招牌或广告牌的人依据自己的见解,当他看到某个旅馆挂出了一块新的招牌,并厌恶地说,‘这块招牌看上去做得怎么这么业余呢?’你所赞美的诗人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很有天赋,又有些技巧的诗歌业余爱好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