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

山洪

每当妻回娘家去的时候,大壮总加倍地感到安逸与愉快,绝没有一般丈夫离开妻子所感到的寂寞、空虚的情绪。昨天妻又回娘家去了,他一夜在那宽大的砖炕上香甜地睡着,见不到发胖的女子与愚蠢的酣睡声,连落了一夜的雨都没有听到,一直到黎明。

他醒来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就跳下炕来在铜盆内噗噗地洗了头、脸与手臂。房门开了,山间的晨光与空气随了一阵愉快的小风涌入室内,他遂在这时走出。呈现在他眼里的是山和树的全景。这山在远处看来是蓝色的,比晴天的蓝要深一些;但是到山脚下却令人觉得不敢仰视它,一重重摩天的苍翠石峰,石壁上放出一阵阵又绿又白的光和气,使你感到自己渺小、惧怕,心中的隐秘都随着那阵阵的绿光白气冒出似的,自己就觉得空虚渺茫了。还好,大壮是住在他的果园中,在果树的下面已经阻挡住山的圣伟。这果园里主要是苹果树,在短墙下有千百棵紫玫瑰丛,夹杂着杏树。苹果树被围在核心。不管春夏秋冬,这园子都能给他喜悦,给他希望,他是这儿的王。这是雨后的夏晨,园内除了幸福的光与色以外,再没有别的。

他的房子和别的邻家一样是用青石板盖成的,院子即是那广大的果园,行列齐整的果树,从山根下依次而上,和邻园分界以石砌短墙。这是个山村,名条子玉,居民数百户,皆以养果园为业。他们靠着天然的恩赐,快乐地生活着。

一地被雨打落的半熟苹果,他迅速地拾在一个大竹篮内,预备赶集时小价卖出。妻在家时,常常帮他拾那落了的果子,拿树上的虫子,但她总是迟缓,几乎不是帮他而是阻碍他的进行。也难怪,妻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是在村中劳苦生活中度过半生的女人,多半已失去青春的敏捷,脸是显然的衰老,比起丈夫的年轻、健康、敏捷来,真是不相称的配偶。她在十八岁那年秋天嫁到他家,他才十二岁,这也是他多少有些敬畏她的原因。他总忘不了她穿着新衣帮助母亲劳作的印象。父母相继逝去,他同妻过着日子,他对她虽无深厚的爱情,但是尚能维持着平静的生活。

但他的心情最近却有了变化,再也平静不下,有一个大眼睛、小嘴、棕色皮肤的姑娘的影子,闪在他的心灵深处。姑娘是村中一个教书先生的遗孤,她有一个Rip Van Winkle似的哥哥——废物,怕老婆,但有一颗好男儿的心。她还有一个出色的嫂子——厉害,风骚。村中每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都有挑逗她的意念,而不敢有挑逗她的决心。她绰号叫小花牛,不知谁送给她的,也不知什么用意。总之,这村中因了生活的丰足,很有闲情给邻居们起一些绰号,用来彼此呼唤、嘲笑或冲突时互相谩骂。

姑娘名字叫云子,而大家时时给她加上一个“黑”字。黑云子初次被大壮发现,是今年四月紫玫瑰开遍花丛的时候,园的短墙下,成了世上最芳香最美丽的地方。他招来五六个女孩子,帮助妻剪花朵,晒干后卖给城内点心铺或茶店。云子也来做工,她工作得那么迅速,爱说笑话,大壮那时才知道女人的可爱。他要追求,他加增了活力,他觉得这种心情并无碍于妻的存在。

他凭着短墙看山顶上的积雨错综流下,在晨光照耀中,全山上披了一个伟大的银网。奇美的景,使他单纯地爱慕着,与他的意念合成一片。多么突然,那动心的笑声惊觉了他。墙外站着云子姑娘。他茫然无语地注视她,她却笑着说:

“大壮哥”——村中普遍称呼——“起得早啊,大嫂呢?”

“回娘家了,你……上哪儿去?”他说着,心跳着。

她又笑了说:

“上山洗衣服去。”说着指着竹篮内的衣服,说完转身走了。黑长的辫发有情致地摆动着,更显得她身材的绰约。

大壮如有所失地望着渐远的身影,听着山水的鸣声,他敏锐地恐惧着水里会跳出怪物来吃了她,也许会贪婪地抱走她。他本能地跳出短墙,连房门都未及锁,丢下一园果树追踪在她后边。小砂石被雨水洗得清洁而松散,每个足迹存下一汪水,沙沙的悦耳的山行。他一直追至山沟。这儿有从山顶流下的水冲击的一个曲折的山沟,沟的两旁有松、酸枣及山竹花,还有些不知名的小树丛与蔓生植物。也有一两个野兔及狐的洞,这山是安全的。没有毒蛇也没有猛兽,狼是有的,不过要夜间才出来。

昨夜下了雨,山水的鸣声近于吼叫了。她虽然是生于山村中,但对于这天然的威胁不免震惊,她回顾来路。意外地瞥见他。不知何故,她心中起了初次的波动。她并没笑,也没说话,默然放下竹篮坐在一个小野花围绕着的石坡上,一件一件地捡着衣服,他呆立在数步以外,看着晨光笼罩着的伟大的山坡,青翠的一片片的植物,以及她操作着的姿态,她并不回头,一直在洗。

草上已平晒着各色的衣服,她的心跳得几乎从口出来。一个失神,急流抢去她洗着的被单。她拉不回来,水的力量真大,由山顶流下的水冲着宽大的布,绝不是少女的力所能拉回来的,她不顾及地呼叫:“哎呀!我的被单子!”他好似已准备好了的,一下纵入水中。那单子好像一条发怒的大鱼一直往下冲,他也像古英雄似的终于捉着它——那个少女失落的被单。

他拉着单子走上山坡交给她。她已为他入水的雄姿所迷惑。接着单子,沉静着,他发觉了她的秘密而笑了,她才清醒地羞涩地说:“谢谢!”他注视着她闪光的眼,眼中对闪着初恋的火花,是初恋,他并未恋过自己的妻。

在归途,他们并肩地踏着砂石,踏着小草,在短垣边分了手,默默的,她提着盛衣的竹篮。

已经到了六月十三日,在山村这是一个小节令,他们用发酵的白面做成各种包子,分赠给邻居与工伙。

夕阳已不再停留了。山谷中全个紫微微的,水池子也是平滑的丁香色。大壮吃完了邻人送来的包子,独自看着丰满的果树,满足地笑了。接着又如有所失地叹了一口气。在垣外又有了那秀美的脸,一圈微紫的光辉镶着她巧小的头。

她笑了:“大壮,给我开开栅栏门。”

“得啦,开什么门哪。”他说着,一下把她提入墙垣内。她手里拿着一个大荷叶包。

“你吃吧!”她展开荷叶露出十几个精巧的包子,这样说。

“谁做的?”

“我。”于是他高兴地拉她坐到一棵苹果树下,一个一个地吃着。

“真好!”那么满足,有着婴儿吸着母乳时的笑意。

她说:“慢点吃,看你要噎着了。”

他笑着,摇着头,她又问:“你吃了半天,是什么馅?”

“我到底没尝出来,我真爱吃。”他笑着说。

“连馅都没尝出来,真是饭桶。”她有意的挑逗他。他已吃完了,但仍有一个未满足的需求,于是丢下大叶子,拉着她说:

“饭桶?你是饭桶的什么?”

她笑着抽着手说:“你管得着我吗?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是饭桶的……”他说着踌躇了。但接着又不顾及地说:“你是饭桶的,饭桶的命!”

夜色已加重在大地上。在这果园,月还未升起,这一对热恋的青年沉醉在黄昏的幽暗中。

树的枝叶间射入的银光,她懒懒地站起,转面向着月光。多么神秘的眼哪!有着快慰、怀疑与恐惧的光。厚长的睫毛不就是神秘泉水畔微风吹着的丰草吗?她突然倒在他的身上,哭了起来。他爱抚着她,妻冷然的脸映出,在他开始清醒了的头脑,呀!多么错的一件事啊!大的汗珠同时从他面上、头上挤出。不过一个闪电的思维又使他静了起来:

“并不爱妻,爱这可爱的姑娘有什么不是呢?”他重新抱紧了她,可是她哭得更厉害了。他的泪也止不住潸然而下。她的头拾起来注视了他一下,颤声说:“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怎么不能?”她又问,“她回来,我们还能这么好吗?”他开始茫然了,她又说:

“哥哥已经骂了我一次。他和嫂子说:‘那么大丫头满街跑,好些个人说她和大壮好,你一天管干什么,就知道打扮……’嫂子还好,急替我辩:‘你瞎?你看不见她天天给人家洗衣服,帮助家用?我们俩谁也没白吃你的饭!有眼珠先瞧瞧你自己,你整天儿在外边闲逛荡,还有嘴说人哪?找什么毛病!瞧着我不好,有本事休了我。……’哥哥才不敢言语了。以后日子长了,可怎么好?”单纯热情的大壮,从未知道什么是困难,虽然受过工作的劳累,但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云子哭在他的怀里,他居然不敢说:“你住在我家,妻来了,叫她走。”他不敢说。他怕的不是妻,也不是岳父,只是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如火焰,又如洪水冲着他的内心,焚烧着他的灵魂,那么烘,烘,烘……的。但他仍是个英雄,忽然脱口说出:

“云子!起来,我告诉你:在凤凰嘴我爹留下的一处葡萄园,有几十架‘无籽露’。看园的是一对老夫妻,张大妈和张老爹,你可以和他们去同住,我嘱咐他们照顾你,我可以时时去看你,没有人阻止我……”她为幸福的幻象所吸引,张嘴笑了,“凤凰嘴?那么远,人那么少……”

“真的,远,谁也不上那儿去。”

“不过我要问嫂子,她答应了,我就走,她懂得事多。”她说。随即站了起来又说:“我回去吧,太晚了,哥哥又要唠叨。”她越过短垣,踏着砂砂的山路,带着愉快的心归去。

妻回来第三天,大壮在“上果市”的谎言的庇护下,担着果子直奔向山的更高处,顺着山沟的边缘走上凤凰嘴。

这是一个山水发源处,有着一个相当壮观的瀑布,左边有大壮的葡萄园,右边是一个尼庵“断水庵”,这是葡萄园的唯一邻居。园门外卧着一个小熊似的大黑狗,摇着尾欢迎它的主人。不整齐的墙高高低低地围着几十架青翠的葡萄树,有的已经有着晶紫色的颗粒,有的依然是翠绿的酸葡萄。高耸的小屋建在一个平大的磐石上。云子早已看见他从山下上来,但迎接出去的是年老而精神尚好的张大妈,大妈开了栅栏门:

“大壮来了。你媳妇好?怎还担着果子?”

大壮说:“要赶集去。”说着走进园内,又问:“老爹呢?”

“出去遛食儿去啦。”

“老啦,出门去要小心走,石头多,跌着可不是玩的。”他一面应付着老人,一面走向屋子。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说:

“真是,我这记性不强,那云子是你亲戚吗?她太好了,待我们可好着哪!可比儿媳妇还孝顺。”但说完了,又觉得失了嘴,衰老的眼审视着对方的面色,看他并没怪她,于是话又来了:“来了五六天,就没用我做饭,连打水都要自己去。可是你老爹不肯,说她年轻轻的失爹少娘的,在亲戚家别太糟蹋着。”房门开着,云子在张大妈的语声中笑着迎出来。他心跳得厉害,他见她似乎有了改变,不那么活泼,只是更美了。头发那么整洁的梳着,光亮得动人,映着明眸皓齿。大妈上院内土窖上去烧水,两个年轻人跃进屋里,他笑了说:

“这儿好吗?”

“好,你能常来吗?”

“能!”她已走近,他抱起自己选择的新娘,放她坐在炕上,又说:

“我担来好些米,上面盖着果子。”

“你呀!真能扯谎。”她又说,“他们两老人家待我真好,我把死去的爹娘都忘了……不过有一样,山水声太大,夜里听着真怕人。像天崩地裂的声音,有时像怪物叫,有时像狂风,我怕得夜里睡不好。可是,他们睡得总是那么香,你要在这儿也许我就不怕了,你能吗?”

“怎么不能?我已找好了人替我照看两天园子,她也找了人做伴,我说赶完集在姑姑家住些日子呢。”他双手加胸说。

“啊!”是感谢与喜悦的显示,她又说:“姑姑家,这就是姑姑家了。”二人相视一笑,是幸福的开端吗?还是悲哀的种子呢?

多星的夜。他俩站在瀑布左畔。

她说:“走吧!上园子里去,你听这水声多怕人哪。”

“再等一会儿。”

“为什么呢?我真怕。”她几乎哭了出来。

他仍拉着她,郑重地说:“云子,不许说怕,我们不许怕,别学那些娇小姐,一来就怕,怕,怕什么?我要你练着胆子大,将来我们要永久住在这儿。”她伏在他怀里点头,仍存留一些怕在心中,他昂然立于月色笼罩的山中犹如一个英勇的巨人,接着教训似的说:

“我十三岁死了父亲,十六岁死了母亲,虽然有姑姑舅舅帮助我,但二十岁以后,自己照料着两个园子,没人敢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怕。你是好姑娘,你要学我,以后秋天冬天北风起的时候,水声更大更怪,你也要大起胆子住下去。”

“我知道了。”她说完了无理由地哭起来,他也不加劝止,哭了相当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看他的脸,看看天,好像“惊怕”已完全随了泪从她心中抽出去。

秋天是山村中的黄金季节,熟收的果子贩往各地。几乎家家住着收买果子的异地客人,每日吃着丰美的饭,妇人小孩子穿着整齐的衣服,每日有各村赶来卖零食的小贩在门前叫卖,夜间还有一个村民合办的影戏台。外村的人,都背了椅子、凳子,提着灯的、领着小孩子的,聚拢在台前,在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影戏开场前的号召乐,急促地响奏起来,于是许多晚饭都不得从容被吃下,嘴含着饭一面跑一面嚼着的孩子,匆匆修饰后满面涂着怪粉的妇女……潮水似的从每一个门口涌出。照例的吉祥短剧已演过,一个手比身子还大的丑角出现在影幕上,于是各种笑声响了起来,这原始的内心的愉快,是劳苦终年后休息时得了安慰的真笑,演员借用丑角的滑稽动作说出浅陋而可笑的话,而这些话又都是些实用在村中的警话与戒条:

“别偷人家的葡萄吧!”

“有一个人在晚上出去偷了人家一嘟噜葡萄,回到家一看找不到老婆了,老婆在他出门后叫人家偷走了。”于是一阵笑。

丑角过后,是正戏的开始,也如城市里戏园中惯见的现象,村中又走出一批有身份或自命会看影戏的人物来。其中有一个男人,提着一个白纸红福字的四方灯笼,肩上扛着一条双人凳子,后面跟着一个俏皮小媳妇,丰满不失为苗条的身材,适体的布衣服,轻盈的步子,渐渐地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骚动了:“小花牛一个人和男人来了,黑俏云子怎么没来了?”“跑了!”“跟谁?”“跟野男人。”“果子客?”“说不清。”

那少妇已坐在凳上,旁边有一棵小树。这小树是这广场上唯一的植物,她用来自障也许是用来标奇,贼尖的目光由各处向她射来,使她的男人生了气:“他妈的,没一个好人,回去!”

命令只管发,但女人只淡淡地说:“要钱,这儿有,别找毛病!”她漫不经心地交给他一些钱,他奉若珍宝地一直走向那挂着玻璃灯的烤猪肉的小摊前。

一般人对于这少妇的注意渐转向影戏台。这时一个年轻的人徘徊在她的左近。

她严肃而低声地叫:“过来,大壮哥!”

他转过来又听她说:“我妹妹现在怎么样?”她的声音低小,但他都能明白,他回答:“很好!”她叹了一口气说:

“好,那我也可以放心了。她自幼虽然没有爹妈,但没受过委屈。又能干,又要强……我喜欢她……”又接着说:“我已把她的衣服包好了一个包,等她哥哥赶集去我设法交给你,带给她吧。”他无言地点了点头。她眼内有了热涨的泪潮,影幕上成了一片模糊的五彩。大壮走开了。远远走来抹拭着油嘴的丈夫,他的脸上有一团孩子吃饱了的笑。她不理他,开始看影戏。

冬天很容易被人忘记。人和别的动物一样伏居不出,冬天且让它过去吧!北风与山水的怪叫已训练得我们云子姑娘胆大了。女性原始的伟大,完全地表现出来,她是山间的女皇。

东风吹醒了宇宙,灰色的山抹上了一层绿。

玫瑰娇羞地含着蓓蕾,云子在高山上为大壮生了头生子。胖面大眼的孩子,兼有父母的特具形态,谁能说这孩子将来不是山间之主呢?老年看园子的男人却在这小生命诞生以后死去,那老妇除了哀痛外也因了这新生的小人而快乐。大壮是高兴,感激,又恨自己不能日日守着孩子。他想把爱人和孩子搬在条子玉安全的住室中,但是又没有这个勇气,天没赐给他这勇气。从前他不知道什么叫怕,但是现在总会幻想到孩子一旦叫狼或什么精灵抢去的不祥景象,偶尔也幻想着孩子长成自己一样伟壮的样子打退了野兽,或背了母亲从什么灾祸中逃出……此外脑海中充满了孩子手足齐动的哭,或安甜睡着的印象。每当他上凤凰嘴去的时候,看见院内晒着红绿的小儿衣,心内感到无上的安慰。他照料着两个果园,领着工伙上肥料,绑葡萄架子,修树尖……忙!弄得两个园子比每年加倍的出色,他想今秋的丰收是在意料中的。

一天日落前,孩子已安睡了,他与云子共坐蒲团上,他问:“做了妈妈啦,还胆小吗?”

她却回答得那么坚决:“不,有什么可怕的,孩子要我照看,我的胆子大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怕。”他听了除了惊讶即是敬服,她变得伟大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好像自己已受着她的保护。

“吧嗒”!惊得他跳起来说:“什么?”

她却笑着一闪眼说:“打着了。”她起来拉着他走向石墙的缺口处,一个棕色的动物在一个打兽夹子内挣扎。

“是獾!”他恐怖而急速地说,“獾?是要来吃我们的孩子吧?”

“没的说,孩子哪能叫它看见?它们是来偷吃落了的果子,或葡萄的。”小野兽的眼已经停止闪动了,四个短小的腿已僵硬笔直了。

她说:“这张皮能做一个很好的小褥子。”

孩子醒了,年轻的母亲抱出他来,爸爸慈爱地接过来,在初夏的和风中孩子笑了。这笑是世上最美丽的瞬间,是绯红的小星星飞满这个果园,温慰着父母的心灵。绣着金鱼的小红肚兜,更显出小生命的一身肥胖,可爱。小手抓着爸爸的衣襟,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在口内吸吮着。男人抱孩子是孩子最不能耐久的,孩子哭了,妈妈又接过去,多么幸福的山中儿啊!

又到夏雨滂沱的季节了。

从早落着大雨,有雷,有闪,分不出哪儿是雨点,只觉得是天上一个海洋往地下搬。天空是墨色的,在墨色中有重重的阴影,令人感到真个有妖魔在其中。谁会想出在云的上层依然有一轮光明的朝日呢?电光闪着,打着雷,这岂不是天地末日的启示?云子抱紧了孩子,老太太闪着眼沉静如囚徒之待刑的坐在炕角上,窗纸完全被雨涮净了。老太婆一下看见山顶的瀑布发狂地往外射水,和天上的水赌赛,全不顾及山中的生命,果园内及山上完全是水。再往上看,完全是白色、黑色的水汽。云子她们不知已到什么时刻,只是肚子饿得难忍,屋内又进来了有着波浪的水,打着墙……打着炕边。云子想起窗外的上果树的梯子。雨渐渐疲乏了,天也亮了些。但水仍然上涨,涨涨涨……天上的水完全搬到地上,地上的水又都聚在山上。天晴了,已到了日落时候。她们费尽力爬到房顶上,水已将近屋顶,山顶瀑布的水仍疯狂地奔流,映落日成血红色,是一个悲壮的奇景。云子焦急起来,她知道从山下不会上来救人的,又不知道这些水祸及山下多么厉害。再看对面尼姑庵,只有两个尼姑浮在两块门板上。“老尼姑呢?淹死了吧?”云子的心跳了起来。孩子被她紧抱得哭,挣扎,她向尼姑招呼。山洪的声音多么大呀,哪儿还容渺小的她呼救呢?尼姑已仿佛见她招手,有意将门板拨过来,渡她们下山,但波浪一下把尼姑及门板双双冲下。云子张大了眼,她眼见一个尼姑的门板被山石所阻,翻倒了,黑衣的尼姑葬在水中。在黄昏的幽暗的色彩中,水快淹没房顶了。肚子叫,她给孩子吃奶。老太婆说:

“完了,姑娘,你受了我的累,今天水不落,咱们完了!”

“大妈!您别吓我了,一会儿水就落下去。”

老太婆摇摇头说:“三十年前凤凰嘴发了一次水只淹死几个尼姑。”

“别人呢?”

“那时除了断水庵以外,没人在这儿住。”

她眼见水还有几寸就淹着她们了。她后悔没摘下门板来,她后悔住在这山上。忽然一声超瀑布的奇响顺水而下,像一个活东西,是水怪、水蛇、龙一类的东西吧?她并不怕,她记得故事中人在危险的时候,如不该死,会有精灵来救走的。她勇敢地回头一看,喜出望外的是水流拔下来的一棵大树,枝丫被她的房子阻住,这是救她们的慈航。她促老太太先抱住这树爬上树身。她也抱了孩子骑上树去。在水中骑树是多么困难,不过一个死中求生的人却有一种神力,很容易地骑上它。真的有怪物来的话,她们也能骑上它,任它驮往那可怕的怪异的地方。看,水已淹没屋顶了。

树把她们带下去,天已入夜,随波逐流。老太太死命地抱着树,而云子还抱着孩子,虽有生命的希望,但饥饿,冲驰,使她们昏迷了。

她清醒时已是黎明,她躺在潮湿的地上,地下完全是白的青的细砂石,如同一个河底。不过是条山村的山路,两边有人家的果园,短矮的石墙,闭着粗而笨重的栅栏门。她忽然想起这是个熟地方,对了,她还进过这些粗而笨重的栅栏门。已没有水的影子,遥远处的朝日未升前的红光使她疑为是个美梦。她起来坐着,身上却酸痛如割。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近处广阔的田野,有着雨洗过的果树。水不顾她的耻辱,又将她带回她的故乡。

“哎呀!我的孩子呢?”“哎呀!”她像疯了的野鹿,她清醒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孩子没有了,失去的老太婆已不在她的记忆中。她跳起来,散着头发说:“谁把我的孩子抢去了?”“哎呀!我的孩子!”尖锐凄凉的呼叫,使人听到时浑身发冷,村内的小狗,开始吠着,许多人从清晨的房屋中走出来看这疯狂女。

突然小花牛拉着她:“妹妹!妹妹!什么事?跟我家去吧!”她拉着疯狂的小姑到家。云子又到了自出生就居住着的家。她沉静地向周围审视一下,接着又叫:“我的孩子。”

素重廉耻的哥哥也伤心地流下泪来。女人吩咐他:“你去找大壮,说咱家有要紧的事。”

哥哥走了,云子不停地叫唤。院内已挤满了义务的听众,小花牛急得骂:“看什么?人都快死了,你们听什么。都等着披麻戴孝哪!她要不了那么多的孝子贤孙。”脸皮薄的走了不少,有毅力的还留着。

哥哥垂着头回来说:“大壮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大壮突然走入,如一个行走的僵尸,双手捧着婴儿的尸体,后面跟着那忠心而疲倦的狗,走入小花牛的房中。哥哥只管垂着头,嫂子也没看见,他机械地把死了的孩子放在爱人的怀中说:

“狗从水里捞出来的。”说完木人似的站住。

云子却抱紧了孩子,狂笑起来。

“可了不得。”

嫂子倒抽了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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