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荒原”上的渔王
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英美诗歌的先驱诗人,1888年9月26日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他的祖父在那里创建了华盛顿大学,他的父亲是一名商人。艾略特的母亲也是一名作家,撰写过不少作品,而这其中,艾略特也曾经协同母亲一起编辑过部分作品。艾略特一家在17世纪从英国搬来新英格兰,当1906年艾略特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哈佛大学的校长正是他的远房亲戚查理·威廉姆·艾略特,艾略特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哈佛大学,开启了自己的诗人时代。在进入哈佛大学后,艾略特的兴趣得以广泛扩展,除了哲学以外,他还选学了法语、德语、拉丁语、希腊语、中世纪历史、比较文学,甚至还有东方哲学与宗教。在大学时期,他师从著名的新人文主义者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和美学家乔治·桑塔亚娜(George Santayana)。1910年至1911年,艾略特去了法国巴黎大学学习哲学与文学。回到哈佛后,他认真研读了哲学家布莱德利(F.H.Bradley)的作品。1914年,艾略特去德国研习,但战争的爆发不得不让艾略特提前回到英格兰,并在那里又学习了一年的哲学。在1916年,艾略特完成了自己关于布莱德利的哲学博士论文。论文完成后,因为一战,艾略特没有回到美国参加论文答辩,从而失去了博士学位。在艾略特攻读哲学的岁月里,他仍然一直进行着诗歌创作。早在1908年,艾略特就发现并阅读了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的作品,并从中领悟到如何将诗歌语言应用到现实生活。从艾略特的早期代表作《J.阿尔弗莱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可以明显看出法国象征主义对艾略特的影响。
1920年,艾略特的第一部文学评论集《圣林》一书出版,其中包括了“传统与个人才能”一篇,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自此便登上舞台。1922年,艾略特出任《标准》杂志主编,该杂志的第一期便发表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长诗《荒原》。《荒原》一诗最初由800多行构成,然后在艾略特好友庞德的删减下,变成了现在读者看到的版本。《荒原》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代表作,反映了一战后西方世界一代人的幻灭与绝望。这首诗共五章,涉及六门语言,并大量引用西方文学的典故和名句。在诗歌一开篇,诗人便在注释中写道:这首诗不仅题目,甚至它的规划和有时采用的象征手法也绝大部分受到两本书的启发,一本是魏士登女士(Jessie L.Weston)的《从仪式到神话》(From Ritual to Romance),另外一本是弗雷泽(Sir James George Frazer)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A Study in Magic and Religion)。《金枝》的中心话题是繁殖礼节和仪式,《从仪式到神话》受《金枝》的启发而写成,其中心议题仍然是繁殖仪式。繁殖仪式通常围绕主人公的身体展开,因此主人公的身体健康与否便成了繁殖是否顺利的关键。在《荒原》一诗中诗人确实刻画了一位繁殖神渔王。在诗歌第189行,渔王“正在一条沉闷的运河里钓鱼”,沉闷的运河暗示着渔王在那里不可能钓到鱼,也就意味着渔王不能进行任何繁殖。渔王在钓鱼的同时还“沉思着国王兄弟的沉船”,很显然,此处沉船造成了国王兄弟身体的受伤,“白白的躯体裸露在低低的湿地上,白骨扔弃在一小间低而干的阁楼里”。渔王的第二次现身在诗歌的第424行:“我坐在岸上钓鱼,背后一片荒芜的平原,我是否至少将我的田地收拾好?”诗人在该处的注释中写道“见《从仪式到神话》中有关渔王的一章”。魏士登女士在《从仪式到神话》中确实有一章专门论述渔王的来历与象征意义,在该书的第九章,魏士登女士谈到东西方文化中鱼的不同象征含义,并对圣杯文学中不同版本的渔王形象进行了解读。但无论是在哪个版本中,渔王的身体要么是极度年老,要么是受到致命伤害。
在《荒原》中,年老却欲死不能的渔王形象不止一位,在诗歌的题记部分,先知西比尔吊在一只瓶子里,当孩子们问她想要什么的时候,这位先知的回答是“我要死”。按照古希腊神话,日神阿波罗爱上了女先知西比尔,并赋予她预言的能力,而且许诺,只要西比尔的手中有多少尘土,她就能活多少年,然而先知却忘记向阿波罗要永恒的青春,所以先知日渐衰老,最后几乎缩成了一具空壳,却依然求死不得。在《荒原》的“火的布道”部分,受伤的渔王形象再次出现,这次的载体变成了铁瑞西斯。据艾略特的原注记载,铁瑞西斯虽然只是个旁观者,而非一个真正的人物,却是诗歌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和渔王一样,铁瑞西斯的身体同样遭到了重创。根据奥维德的《变形记》所描述,铁瑞西斯打散了两条正在交配的蛇,因此被变为一个女人,八年之后,铁瑞西斯又见到这两条交配的蛇,打了它们一下,被变回一个男人。因为他的特殊经历,天神宙斯与天后朱诺让其评论究竟男人与女人谁能在性爱中获得更多的乐趣。铁瑞西斯的回答是女人享受更多,他的回答激怒了朱诺,她使他成了瞎子。宙斯为了安慰他的痛苦,赋予他语言的能力。在艾略特的笔下,铁瑞西斯不仅眼瞎,而且是“有着皱纹的女性乳房的老男人”,残损的身体暗示着铁瑞西斯似乎丧失了预言的能力,并指涉着被阉割的渔王,因为从繁殖角度看,失去繁殖功能的铁瑞西斯与渔王是相似的。
纵观《荒原》一诗,受伤的渔王形象被多次展现,无论是古希腊的先知还是现代办公室里的女打字员,抑或是被强暴的翡洛眉拉,都遭遇了身体的残损与迫害。究其原因,受伤的渔王形象与诗人艾略特的个人经历及特殊时代不无关联。艾略特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身体自幼羸弱多病,加上与妻子的婚姻并不幸福,这些因素一起促成了《荒原》的诞生,并让受伤的渔王形象成为荒原人的共同特征。在艾略特逝世时,庞德沉痛地悼念说:“他的作品具有真正但丁的声音——这并不是虚夸,他的诗比我给予他的更有意义。……我是在写关于诗人托马斯·斯特恩·艾略特吗?或是我的朋友‘老负鼠’吗?让他安息吧!我只能紧迫地重复我50年前说过的话:阅读他吧!”[1]加拿大著名批评家弗莱(Northrop Frye)持有与此类似的观点:“对艾略特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是任何一个对当代文学感兴趣的人所必不可少的。喜欢不喜欢他的诗无关紧要,但必须读他。”[2]1948年底,艾略特由于其对现代派诗歌的卓越贡献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授奖之时,瑞典皇家学院特洛姆说:“作为一个诗人,艾略特先生,你对你同时代人和年轻的同行所起的影响,也许要比我们时代任何一个人都要深远。”[3]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评价T.S.艾略特的诗歌创作时谈道,艾略特“探讨痛苦的寻求拯救的主题。诗人以极为真挚的感情,突出表现了生活在没有秩序、没有意义、没有美的世俗社会里的现代的空虚恐怖感”[4]。这个对于艾略特诗歌的评价极为中肯,因为他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在讨伐现代社会荒原般的存在。那么,“现代”这个以时间为核心的概念为何在诗人那里获得的是口诛笔伐?
当历史的车轮进入理性与科技并行的近现代,人们开始怀疑启蒙,质疑“现代性”;而当人类共同经历了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后,许多思想家开始反思进步的历史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1883~1969)曾经提出“轴心时代”的观点。他认为,在公元前500年前后,在古希腊、中国、印度和以色列等地几乎同时出现了伟大的思想家。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中国有孔子、老子等诸子百家,印度有释迦牟尼,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雅斯贝尔斯指出:“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5]该观点的重要性不在于认可了那个时代的贡献,而在于反驳了进步的历史观。真正的历史可能承认相对的进步,但进步从未成为历史发展的目的。暂时的进步不能让人忘却曾经的创伤。鲍曼就曾经感慨地说:“对于像我们这些接受了启蒙教育的人,我们曾视历史为持续不断的鼓舞人心的进步和解放的历程,面对20世纪的灾难,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让我们困惑、震惊和受创的了。”[6]其实,《圣经》早已警告世人,人类自偷食了禁果便已开始堕落。显然,艾略特是反对历史的进化论的。在皈依了英国国教高教会派(High Church)后,艾略特公开宣称自己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政治上的保皇派,宗教上的英国国教徒”[7]。在艾略特看来,欧洲自但丁的时代便开始解体,进入一个堕落的时代,“在19世纪的最后50年里,堕落的迹象渗透于人类活动的每一个方面”[8]。面对日益堕落的人类及其日益膨胀的物质欲,艾略特宣称:“关于生活有且只有两种站得住脚的假设:天主教的和物质的。”[9]
艾略特受思想家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影响很大,[10]而斯宾格勒的代表作《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这本曾引起西方巨大轰动的书是斯宾格勒为西方文化吟唱的一首挽歌。在该书中,作者把历史看作有机物,历史的堕落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历程。诗人艾略特的观点与斯宾格勒如此相像,他们都以一种抑郁的笔调描述了伊甸园的消逝和黄金时代的远去。其实,价值重估在当时的欧洲颇为流行,不管是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还是思想家舍勒(Max Scheler),他们都在对各自的研究对象和方法进行着历史的重构。艾略特的反进步观也映射到了他的文学理论里。在他的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里,艾略特提出了“非个人化”理论。诗人认为诗歌的创作过程不是个性的表达而是感情的逃避,这明显与浪漫主义的宣言格格不入。大概是受到他的大学老师白璧德的影响,艾略特是反对浪漫主义的。他认为“治愈浪漫主义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分析它”[11]。艾略特的分析就是用他的理想时代去比照浪漫主义时期,“在许多早期论文里,艾略特同意阿诺德(Matthew Arnold)对浪漫主义诗人的看法,认为他们不够成熟”[12],认为“浪漫主义诗人看重的是华兹华斯的个人感觉或者拜伦的个人意志”,“文学的领域已经从宇宙机器和社会组织转移到了个人的灵魂上”。[13]而艾略特是不相信个人的,艾略特认为个人必须依赖“特定的社会机构,不管它是国家、教堂、文化还是社会等级”[14]。艾略特同意休谟(T.E.Hulme)的观点,认为人的本质是邪恶的,因此需要必要的权威以实现“非个人化”。但此时西方的终极权威上帝已经被尼采宣告死亡,在上帝缺席的世界里人似乎得到了更大的自由,但世界本身却变成了一个无序的荒原。诗人叶芝在诗中这样描写道:“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其实“荒原”意象不是艾略特的首创,用“荒原”作为象征来比喻人类世界的毁灭在史料中有众多记载。当《圣经》中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他们开始的便是在荒原上的征途。《旧约》中的《以西结书》也有因以色列人崇拜异教偶像,上帝便将他们的家园变为废墟的描述。据记载,在古罗马灭亡之前,罗马城曾五次遭焚,神圣之都瞬间化为废墟。莎士比亚曾在名剧《哈姆雷特》中,把人世间喻为“荒芜的花园,到处长满恶毒的莠草”,“荒原”成为邪恶势力的同义语。在《李尔王》里,李尔王最后流落于荒原之上,荒原也具有了宇宙本体的意义。艾略特在广袤的历史长河中展开了荒原的巨幅画卷,使得荒原逐步成为象征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双重毁灭的符号。在《从仪式到神话》一书中魏士登女士记载荒原的产生主要是由于渔王的身体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不管圣杯英雄是高文骑士(Sir Gawain)还是帕西法尔(Perceval),他们的主要任务都是成为询问者(the Quester)进而打破禁锢渔王的魔咒,使渔王恢复到健康状态从而最终恢复荒原的生机。《金枝》一书题目的来历在该书的最后部分得到了解答,“金枝”源于灵魂寄存于体外的神话传说。“金色的树枝”中藏匿着神圣的灵魂,折到金枝者即取得新的灵魂,也从此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弗雷泽认为古代帝王的死亡与复活仪式同植物的枯荣性质是一致的。正像为了使植物茂盛,古代人有时要在田地里举行交媾仪式一样,在帝王死而复生的巫术仪式中常常要串演植物受到伤害然后死而复生的场面,仿佛帝王就是植物神的化身。如同这两本书所展示的,永恒的生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欲求,痛苦不堪的伤或者不可避免的死才是现实的存在状态,艾略特正是利用这一亘古不变的道理把现代世界描述为荒原。荒原上受伤的渔王及所有荒原人都面临着暴力的侵害,只不过侵害不单单来自物理性身体的创伤,更有文化和社会的诸多创伤。在诸多创伤的合力影响下,艾略特尝试了不同方法以探寻救赎。本书力图以创伤叙述为切入点,对艾略特的诗歌作品进行文化解读。笔者认为以创伤叙述为视域可以更好地揭示艾略特作品的独特文学魅力。
[1]Allen Tate.T.S.Eliot:The Man and His Work.New York:The University of the South,1966.p.89.
[2]Northrop Frye.T.S.Eliot:An Introduction. 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p.5.
[3]转引自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5,第288页。
[4]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第280页。
[5]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第14页。
[6]Zygmunt Bauman.Life in Fragments:Essays in Postmodern Morality. Oxford:Blackwell,1995.p.193.
[7]T.S.Eliot.For Lancelot Andrewes:Essays on Style and Order. London:Faber & Faber,1928.p.18.
[8]Northrop Frye.T.S.Eliot:An Introduction. p.8.
[9]Ibid.p.8.
[10]详见Amar Kumar Singh.T.S.Eliot and Indian Philosophy. New Delhi:Sterling Publishers Private Limited,1990.p.9。
[11]T.S.Eliot.The Sacred Wood:Essays on Poetry and Criticism.London:Methuen & Co.Ltd.,1948.p.31.
[12]Northrop Frye.T.S.Eliot:An Introduction. p.17.
[13]Edmund Wilson.Axel's Castle :A Study in the Imaginative Literature of 1870-1930.New York & London:Charles Scribener's Sons,1935.pp.4-5.
[14]Northrop Frye.T.S.Eliot:An Introduction.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