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老妈
二十年,折成一个一个日子,换算成分秒时光,竟然那么苦涩。在这苦涩的日子里,我们都在狂奔,每一个老妈都带着孩子向幸福狂奔,有些老妈,不需要坚忍与胆怯,不需要忧郁与快乐,就能拥抱着整个世界;而我的老妈,她扛着这些带着我们走向了幸福。
1
2011年我在青岛,手机对我来说作用并不大,偶然一次欠费不提醒都不会发现。有一天,QQ上弹出了老妈的留言:“你怎么被限制了?你要注意在外面不要乱说话。”我百思不得其解,用公用电话拨打了自己的号码,听到里面传来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通话已被限制。”
充了二十元话费后,我给老妈发一条短信:“一切安好,只是欠费停机。”我在书店里看书,收到了老妈的回复:“你住的那个荒岛有多少人?有青河人多吗?他们靠打鱼为生吗?”
脑海里顿时浮出了一个情景:我在海边用叉子抓鱼,身上披着一片大叶子,腰上绑着一根绳子挂着一片小叶子,远处一个女子架着篝火,不远处的渔船上传来古老的歌谣,还有女子随歌舞动。靠着大海和岛屿的丰饶恩赐,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说实话,我只知道青河县城有两万多人,之前给老妈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在青岛旁边的一个岛上,过去只能坐渡轮,名字叫黄岛,老妈就听成了荒岛。我跑到地图区查看了一眼,黄岛有四十多万人,海底隧道两年后就会开通了,可以从海底开车往返。便如实地给老妈发了过去。
这是老妈第二次给我发短信。两年前我在乌鲁木齐无意间还看到老妈写好了但没有发送的一条短信:“回来考公务员吧。”老妈眼神不好,打字很费劲,等我离开新疆在火车上收到了老妈的短信:“工作找好了吗?注意吃的。”
第二天,我从丁家河小区穿过理工大学,站在唐岛湾看着海面发呆,收到老妈的短信:“大河大吗?”老妈并没有见过大海,在她的嘴里大海永远是大河,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我就拨通了老妈的电话:“来看海吧,比大河要大。”
第三天,老妈就买了一张从乌鲁木齐到济南,再从济南到青岛的火车票。我在火车站接上老妈,老妈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布袋四处张望,看到我才舒缓了一口气,对我说:“总是怕有小偷,硬座也睡不好。”布袋里是一包馕,老妈并不知道带点什么好,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带更不好。
从青岛到黄岛的渡轮,四十分钟十元钱,比旅游乘船便宜好多。我带着老妈坐上了去黄岛的渡轮,老妈走到船尾,看着渡轮划开水花,波浪漫延,海水被甩在了身后。老妈想张开双臂,又觉得不妥,便把手放到了栏杆上。夕阳西下,金辉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所有的苦难与悲欢离合都成为过往,就连当年那个充满憧憬的小姑娘都已经找不到了。
青岛的天气常会阴雨不断,这里的雨水明显比世界上离大海最远的新疆要充沛。我在日志上说日子发霉了是真的发霉。空气潮湿,海风吹拂,老妈有关节炎,时常一个手捂着膝盖却一脸淡定得很不自然,她不愿意给我增加负担。
终于有一天,天放晴了,我和女朋友带着老妈去了海边。海水拍在她的脚边,她看着海天一色,忽而感叹忽而面露喜悦忽而自言自语,一个大浪过来,老妈像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如同受惊的小麋鹿跳跃起来。看到我,又低着头扒拉着水,任凭海浪冲打着她的腿。一定要去看一看大海,似乎是新疆人生活的共识,老妈五十多岁才第一次见到大海,她瞭望着远方,大海没有边际,就和沙漠一般,老妈表达的方式直接而有力,她对我说:“我这辈子算没白活吧?”
玩了会儿水,老妈坐在沙滩上安静地看着大海问我:“远处的网是怕人被冲走吗?”我说:“那是防鲨网。”老妈若有所思地又问了我另一句话,从沙漠到海边,从青河到青岛,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老妈却有点儿窃喜地问了我一个答不出来的问题:“刚才有海水进到我的嘴里,味道很怪,他们说大海是咸的?做菜是不是可以省钱不放盐了?”
女朋友在旁边拉着我老妈说:“阿姨,走,带你去抓小螃蟹。”才缓解了这一刻的尴尬。
尽管和女朋友没有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老妈还是隐隐担心——婆媳之争。做完菜,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咸淡怎么样?老妈做菜的味道除了咸淡,再无酸甜苦辣的味道,更何况每一次都很淡。每次吃饭,老妈先就着剩菜吃,我问她:“你总是吃剩菜干什么?”老妈不吱声,还是扒拉着剩菜,我一气之下就把剩菜倒到垃圾桶,大声说道:“过夜的菜就不要吃了。”那一代人,吃菜真的就是为了下饭,吃个牛排都想要一碗米饭。从那以后,老妈做的菜量变少了,我们也尽量一次吃完。
有一次,我和老妈从金沙滩一直走到了积米崖,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到夜色慢慢把城市覆盖。她看着四周在建的高楼问道:“这房子很贵吧?”我安慰她:“只有外地人才买海景房,本地人都受不了海边的潮湿。”“那……那市区的房子多少钱?”老妈鼓起勇气问我,“要是我把乌鲁木齐的房子卖掉,付得起首付吗?”当老妈知道即使勉强付得起首付,我也不会让她卖掉乌鲁木齐能带给她安全感的那套房子时,她就想试图说服我的女朋友。
晚饭时,老妈故意找了个话题,她自顾自地说:“你老爸以前的老领导还在司法局,或许还能去找找。乌鲁木齐两室一厅的房子刚好我们在一起住,就是有了孩子还要考虑换一套大的。”
当我们的生活极度困窘的时候,我们总是寄希望于某一件事情,哪怕不可能,都会让我们的精神有一丝的安慰。老妈并没有说服我的女朋友,女朋友也不会离开海边去遥远的乌鲁木齐生活,这让老妈很沮丧,她站在窗台边上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住了三个月后,老妈总觉得我们可以把她住的那一间屋子租出去,可以省一些房租,就执意要回到乌鲁木齐。临走前,老妈对我说:“如果最终不能走在一起,就回来吧。”
那是我在青岛生活的第四年。老妈走后,女朋友就搬回家住了。那年冬至,女朋友突然给我发了短信说:“你该回家过一次年了。”和她分手以后,我在大年初一回到乌鲁木齐的家里,老妈做了一顿火锅等着我到家。
2
我小时候,老妈收养了一个女儿,别人问老爸,他会解释就想要个女儿。可是老妈却对每个人说:“万一儿子找不到媳妇怎么办?童养媳不是很好吗?”
其实老妈并不是想给我找童养媳,而是因为老爸去农村采访时,一个牧民家正好生孩子,不巧是双胞胎,牧民就拉着我老爸说:“一个勉强养得起,两个养不活。”老爸犹豫了好久,问牧民要了一杯散酒,一口喝完用座机给老妈打了电话:“能收养个孩子吗?”老妈问道:“女孩吗?”在得到肯定答案后,老妈一口答应。
有一天,我说我大学毕业可能不回去了,老妈有点儿不甘心说:“你妹妹要嫁人了,你怎么办?”老一代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比较特别,老妈总希望我有个稳定的工作,娶个持家的女孩,一辈子过着如同他们那样安全又有保障的生活,她想直说又怕我抵触,就只好这样说。
2008年,我大学快要毕业时,老妈想让我回到青河考个公务员,谁谁谁的孩子考上哪儿哪儿哪儿的公务员,还请客吃饭了。老妈尽量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这些,她并不想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也希望我能回到那里。可是我遗传了老妈的性格,骨子里很倔,我跟老妈说:“回不去了。再说小镇的漂亮姑娘都嫁出去了,回去娶媳妇很难。”
老妈一听也是,谁谁家的姑娘都嫁到外国去了,再说那里除了埋葬的人再无亲戚,就下决心把小镇的房子折价卖掉,将两套房子折成了乌鲁木齐不大的一套房子,至少乌鲁木齐离青岛还近一点儿。老妈找了一辆货车把家里的老旧东西一趟都搬到了乌鲁木齐。
有她和老爸结婚时用铁架子焊的铺木板的婚床、我和哥哥小时候刻画着涂鸦的四方桌子、时常闪着雪花的大方块电视机、至少还能听广播的录音机、塞满了陈旧书籍的老爸的书桌、几十年来还在用的碗筷。
搬家的时候,老妈只带了一张老爸的遗照,其余照片都化作了灰炭。我问过老妈,她说:“一张就够了,就这张看了不会哭。”
搬家的时候我并不在乌鲁木齐,老妈在青河,我在青岛,老爸在天堂。
记忆中,我有八个春节都是在外地不同的城市度过的,那些城市烟花耀眼都能闪出我的泪花,我就躲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只有第一次在大连过年时,我一个人去了海边,走了一天,我安慰自己,这是充满诗意的生活。伴随着海水的声音,有人轻悄地弹着吉他唱着歌,一切安详得让人无法说话,大海多么神奇,让我们的心事都沉入了海底。
海的对面是蓝天,我躲掉了城市的热闹烟花,但没躲掉老妈的短信:“过节多吃点儿,新年好!”
春节挺好的,就是饭馆不开门,就是没有人陪着。我穿着鞋子往海水深处走,海水淹过了膝盖,我对着大海嘶喊,歇斯底里地喊:“我不会哭的,我会坚强的。”我在海边给老妈回了短信:“新年好,老妈。”我想难过的应该是老妈,这八个春节她也是一个人过的。
大海会不会是谁的泪水,反正我没有在海边流过眼泪。
大学毕业,我回到了乌鲁木齐,住进了在乌鲁木齐珠江路一个山坡上的新家。夜里时常干哕,惊醒了老妈,她对我说:“去医院做个体检吧。”
那天是周五,在珠江路的小医院里,医生拿着化验单,用笔在纸上画着细胞,告诉我病毒在破坏好的细胞。那个医生口若悬河,告诉我人生各种道理,我和老妈就好像捣蒜一样点着头。他说完那句话,我看着老妈穿着老旧的衣服擦拭了一把眼泪,坚定地对我说:“卖房子也得治。”
医生说:“你这个是早期肝癌。”
我停顿了好久,好冷的夏天,远方的姑娘我陪不了你了,遗书要不要发到网上,毕竟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房产存折。我胆怯地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我并没有接受医生的建议买五折优惠的药品,而是等到周一去三甲级医院做了个复查。两天像两个世纪一样漫长,老妈一旦遇到难过的事情,总是会自言自语,她在屋子里叹气,又对着空气说:“不考公务员了,不回青河了。想去青岛就去青岛吧。”她拿出仅有的一张存折和房产证,紧紧地攥在手里,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等待检查报告就好像等待宣判一样,我紧紧地捏着化验单,汗透在纸上。医生淡定地看了一眼:“就是脂肪肝,少吃油少喝酒,多运动。”老妈手里攥着放着存折的小包,嘴上念叨着:“还好不是肝癌,还好不是肝癌。”
那段时间,我渐渐熟悉了乌鲁木齐这个城市。和老妈走长长的路,一直从珠江路走到西大桥,再从西大桥走到七一酱园,在每一个站牌那里,读一读当天的新闻。最后在七一酱园买上一些菜,坐931路公交车回家。
买菜时,老妈会把白菜的坏叶子全部撕掉,会把土豆沾的土一点点清理,甚至把芹菜叶都摘掉才买,会在结账的时候和收银员砍价:“这些不能打折吗?”我并不会阻拦这一切,我想如果因此老妈会开心的话,那也是生活中仅存的侥幸。
那些菜拿回来一点儿不浪费都会进入锅里,就好像她会在水龙头那里放个盆子,洗脸水可以洗衣服,洗衣服水可以拖地,拖地水可以冲马桶。但总怕老妈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老爸在的话,都是他做饭我洗碗,也不至于不合你胃口了。”说多了,我就会对老妈说:“人都离开十多年了,你就不能不提老爸吗?”老妈做饭确实不好吃,什么调料都不加,任何菜都是水煮出来的感觉,以至在外面第一次吃虎皮辣椒时,我才知道辣椒不是调料。
有一次,我们在路上,有一个小贩贱卖萝卜,我说:“老妈,买一点儿萝卜吧,天天吃土豆,换个萝卜还有营养。”以前老妈看到一公斤一元钱的菜肯定会买,但老妈并没有买,并头也没回地离开了。老妈确实不吃萝卜,家里从来没有做过抓饭。
乌鲁木齐比青河还要干燥,青河至少还有大雪。我在乌鲁木齐投了几份简历都杳无音信,我想这里不适合我,我要去青岛看看,女朋友还在那里等我。临行的时候,老妈从门口追到街上,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堆纸币,大部分是一元钱那种。告诉我:“在路上吃点儿好的。”
奔跑的时间并不会停止,与老妈分别的那一刻,我沉默不语,老妈怅然若失地挥挥手,那站定而逐渐渺小的姿态,就是所有的语言。
我去青岛的第一个冬天,老妈打电话说要回青河。我说:“青河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冬天动不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你回去干什么?”老妈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曾经生你时没奶水,好心的朋友给你喂奶,现在那个朋友得了脑出血,我想回去看看。”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妈,这是第一次从老妈嘴里说出朋友这两个字,四十多年的友谊在她看来无比重要。
老妈毅然选择了夜班车回到了青河,我想象得到路途的遥远,从乌鲁木齐到青河总共五百二十四公里,在二一五国道上要走十多个小时。冬天会有风,吹雪几分钟就可以把道路掩埋掉。风在准噶尔盆地里打转,戈壁滩上黑漆漆一片,偶尔野兔和狐狸会蹿到路上。这一段路程,足够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回去第二天就接到老妈的电话:“好多人都在问你在青岛做什么工作,我该怎么回答?你要做个好人!”
3
大四那年,家里的院子要拆迁了。老妈一个人在院子里一砖一瓦地盖了两间房子,就为了在拆迁的时候可以讨价还价。老妈把大房子租给前面商店的小贩,一个月八十元,自己住在小房子里。那房子透风,光线不好,夏天还需要架火,老妈如同小时候一样会去胡杨林捡柴火和蘑菇,她一周主要的蔬菜就是蘑菇。她盼望下小雨,下完雨,大青河的蘑菇就会疯长起来。偶尔老妈会买一个鸡腿,和蘑菇炖在一起,在漆黑的小屋子里,过着不是滋味的日子。
有一天,小贩在院子里拉屎,老妈不愿意,院子里即使不种菜了,也有她和老爸的回忆。小贩全家站在院子里与老妈骂架:“破院子拉屎怎么了,这是给地上肥。”老妈骂不过,就蹲在地上不说话,小贩还不甘心,推了我老妈一下。电话是邻居打给我的:“你老妈被欺负了。”晚上,我一群同学围住了小贩的商店,我接通了电话对小贩怒吼。电话那头,小贩一直给老妈道歉,足足有十分钟。老妈事后跟我说:“你回来看看吧,回家过一次年吧。”
那是2009年,我想起青河的冬天漫长寒冷,很多的牧民都有关节炎。我在天涯网上发起了一个帖子:青河冬天需要棉衣,请求网友给青河捐衣物。青河那么远,回去一次我总希望能做一些事情。
那个冬天,我回到了青河,带着一批物资,那条新闻至今还能在网上找到。我去到乡里发了所有衣物,就如同报道里一样,牧民确实缺乏冬衣。
青河的夜空很美,星星触手可及。老妈把她放破烂的小屋子收拾出来,给我放置了一张小床,晚上就炖蘑菇,她有点儿得意地对我说:“吃了两年的蘑菇,头发也黑了,血压也不高了,还省了那么多买菜的钱。”除夕,我买了只鸡,用东北的方式做了小鸡炖蘑菇,两个人在早已经凋敝的院子里吃了起来,星星照亮了院子。老妈吃饭狼吞虎咽,她也不说好吃不好吃,在她的眼里,吃饱饭就是老天最好的恩赐。
那年春节,老妈又与人吵架了,有人要给老妈介绍一个老伴。老妈破口大骂,连相亲对象都骂走了,回到家,老妈声音哽咽地对我说:“如果你爸爸知道我相亲,他怎么想我啊?”
那几年,县里很多人都不敢和老妈说话,见到她都绕着走。还有人告诉我,你老妈疯了,一个人从大青河走到小青河,神神道道自言自语。后来我同学告诉我:“你老妈下午推个拉车到处捡破烂,晚上就一个人走到小青河,自言自语。”
难怪,我走的时候老妈给我塞了一元钱,还问我钱够不够,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地回到这里,不要让别人说没出息。
上大学的日子里,老妈每个月会给我写信,虽然字歪歪扭扭,还会有错别字和拼音,但她在信里和我讲述了她和老爸的点滴往事,还在信里表达了她对老爸的想念,也会说一些国家政策对她的帮助、她的工资,以及她对我说,她总觉得老爸并没有走,她走在路上就在和老爸对话。
4
至今还记得我摔过一次碗。那年高一,老妈喊我,又欲言又止。我跑到外面重重地把门关上。
因为老妈做的菜实在不怎么样,她在做饭上简直是应付,豆腐煮一下就是一盘菜,芹菜不去叶子就下锅,下个面条一定是清汤寡水,所有的饭菜端上桌都没有味道,哪怕是改善生活的肉类,也只是水煮就好。没有辣味,没有甜味,没有酸味,甚至连点儿咸味都感觉不到。
因为惹事,我从青河二中退学。老妈托关系找到老爸的同事,让我去隔壁县上了高二,其实我并没有上学的想法,只是想离开那个小镇,因为在那儿,我成了所有家长眼里的坏孩子,而且我也不想再吃没有味道的饭了。
隔壁县叫作富蕴,距离我家一百五十公里。那时汇款都只能走邮局,收到汇款单再到邮局兑换成人民币,周末还没法办理。有一次,汇款单迟迟没收到,又赶上了元旦和周末,我三天只吃了一个馒头,身无分文,等拿到汇款单后,我给老妈打电话抱怨,老妈说:“也好,饿一下肚子,你也能感受到我们当年的生活。”
有一次,老妈打学校固话找我,问我:“阿勒泰是观测狮子座流星雨最好的地点,我许愿会灵吗?”
那晚,我和村里一群孩子裹着棉被站在寒冷的外面,每划过一颗流星就大喊一声,一直喊到声音嘶哑。所有人都回去睡觉了,我还在等待最后一颗流星划过,那流星似乎会眨眼,就好像老爸朝我做了一个鬼脸。
没有熬过一年,我又退学了。过了几个月后,我被老妈带到北屯,北屯是老爸离开的地方。老妈鼓励我:“考一考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级中学。”没想到总是倒数第一的我竟然考上了北屯高级中学。
北屯的蚊子比凉皮出名,似乎它们也要过冬,到处大开杀戒。我在那里参加了高考,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老妈正端饭上来,我吃着饭对老妈说:“要是菜再有点儿味道就好了。”老妈看着我说:“你爸爸要是知道你考上了大学一定会自豪的。”
我临走的时候,老妈专门复印了我的大学通知书,给很多人看:“我就说我儿子能考上大学。”老妈知道,在很多人看来,我考上大学不一定,但犯事进去大有可能。
5
1999年6月28日,剪报纸、收信件,还有老妈的笑容在这一天都戛然而止,院子里的鸽子与兔子以五元一只的价格卖给了前面的饭店,而“爸爸”这个词也从我的字典里消失了。老爸的葬礼上,老妈哭成了泪人,我并没有哭,我总觉得老爸还没有离开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从老妈的脸上见到自信、快乐与阳光。
有一天晚上,老妈从抽屉里翻出所有的单子,三万元的稿费和二万元的存折,老妈说:“这钱都是留着给你上学用的,我要存好,我可能要从粮食局下岗了。”
老爸去世后的三个月,老妈从粮食局下岗了。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老妈已经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目光呆滞,头发散乱,脸色苍白。
在那个寒冷的季节,老妈迅速地老去。老妈说她要离开这里,要回老家看看。老妈真的回去了,留给我每月一百四十元的国家贫困补助。
老妈去了她出生的地方——河南扶沟。在那里老妈一定会想起她的母亲,她的家人,虽然在她去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我猜老妈一定在那个山坡上看到夕阳落山,会哭着想起她的童年和她再也回不来的爱人。那里已经变样了,只有枯死的老树她还认识。老妈还去了山西长子县——老爸的老家,她想去看看老爸出生的地方什么样。她没有陪老爸度过童年,但她想去感受一下。
6
我出生在新疆西北偏北的青河,老妈从小就教育我两个“离不开”: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我也坚信这一点。因为在这里,汉族只占16%,算真正的“少数民族”。
老妈在只有几间平房的医院生下了我,条件艰苦,生孩子还要自己架火烧柴供暖。老妈的同事比老妈早分娩半个小时,后来老妈告诉我,老妈同事临时生产,忘带柴火,于是老爸好心地把自己的柴火给她家烧了。因此,老妈生我的时候一热一冷,生了一场大病。伴随我出生的是闪电、雷声、狂风、暴雨。我很想从中得到启示,但由于当时还是婴儿,也想不出什么。
我家住在基建队,那里大部分是逃荒来的非正规军,有超生队,有民工团。最初基建队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老妈把自行车后排的婴儿椅拆掉后,我坐在自行车上两腿被夹了,鲜血直流,从那以后我多坐了两年的婴儿椅。
从小,老妈就培养我们干活儿的能力,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会拉一车煤放在小房子里,我就站在车下面,负责把小块的煤捡回家。那一车煤要够我们烧一个冬天。青河的冬天总是很漫长,一年中有八个多月都需要烧煤。家里的供暖方式是火墙,在客厅有两个通往两间屋子火墙的炉子,上半夜火墙太烫,要远远地躲开;后半夜被冻得哇哇叫,得抱着火墙睡。做饭前,老妈在火墙上面扔上几个红薯,睡觉前就能美餐一顿。
那时候,最不喜欢吃的菜就是老妈做的豆腐。因为豆腐总是少盐无油,就着米饭吃很容易噎着。那时候流行《大力水手》,每次小伙伴欺负我,我就跟老妈说:“今天晚上吃菠菜吧。”
每年冬天,家里院子的凉房里就冻了好多的娃娃头(新疆的雪糕),那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最爱。每次回到家都会拿着考试成绩单问老妈:“可以吃娃娃头吗?”娃娃头是当时能让我认真学习的唯一动力。老妈抚摸着我的脑袋,她期待着我健康成长。
回忆中最多的时节就是冬季,房子上面盖着厚厚的大雪,我拿着铁锹铲着房檐上的雪,老妈在下面喊:“别掉下来了。”烟筒里冒着袅袅炊烟,我拿着小推雪板用尽全身力气把雪推下房檐,有时候不小心掉下来,就掉到了雪堆里,发现不疼,就推几下跳下去一次,再从梯子上爬上来。
半大的时候,我还会缠在老妈身边。有一次老妈在切菜,老爸过来给老妈一个吻,被我看到,我立刻哇哇哭了起来。老妈露出羞涩的表情,哄着我:“不哭,妈妈也亲亲你。”
六岁的时候,我还经常尿裤子。因为冬天时常零下四十五摄氏度,我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背带式棉裤,尿急时压根儿解不开,导致多次尿裤子,裤裆都结冰碴子了,也不敢告诉老妈,就靠着火炉子烘干,空气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的尿臊气。还好新年快到了,一家人忙着粉刷墙壁,散发出的泥土味道就会掩盖我裆下的尿臊气。
过年时,一角钱一把的糖在这一天要与拜年的人分享,老妈还会利用电灯泡的投影,表演各种手舞。一有敲门声,我就跑去开门,山里牧民的小孩会在这一天跑到县城挨家挨户拜年,说着极其不标准的汉语:“喜年好(新年好)。”我就会塞一把糖果和瓜子给他们,他们人手一个塑料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今天吃我点儿糖果,等到古尔邦节我就可以去少数民族的朋友家吃肉,一天下来差不多能吃一只羊。
《春节联欢晚会》(以下简称为《春晚》)依旧是一家人必看的节目。每一个小品都能让老妈乐得东倒西歪,高兴了给我倒一大杯健力宝。在这个经济与思想落后于大部分地区十多年的小镇,也就在除夕这一天跟上了节奏。初一那一天,《春晚》的金句朗朗上口,能让大家用上一整年。
常见大雪覆城,每当融化时,便知岁月去。
我去过那么多城市,见过如小镇的烟花,吃过如在小镇吃的饺子,度过如小镇的新年,却再也没有小镇的味道。总能孩童般笑着生活,也有年轮刻下的伤感,岁月划过的痛楚,而此时的老妈,还是如故的一个人,如此,整个忧伤全属于她。我还清楚地记得童年的欢声笑语,童年里老妈慈祥而又憧憬的样子。童年的世界很小,所有的生活就是秋千旁边与老妈一问一答的乘法表。
7
2016年,我的第一本书出版,老妈悄悄地去了我的签售现场,几个朋友怎么拉她,她也不敢上场。那一年,老妈回到青河,有人拉着她的手说:“你儿子有出息,那个那个比记者还厉害的是干啥的?”我老妈扬起头大声说道:“作家!”
我告诉老妈,别再去捡那些破烂了,没事可以跳跳广场舞。等护照下来,我用稿费送你出国旅游。老妈看着我说:“总是看不得那些瓶子乱扔。”
2019年的春节,我带着老妈在花城广州过的。我们从北京路打卡到了广州塔,一路上给老妈拍照片。这一年,老妈已经去了四个国家,每次旅行完回来都对我说:“这辈子没白活啊。”除夕夜,我买了一堆菜和海鲜,要亲自做一顿饭。老妈打下手洗菜的时候,对着一个萝卜端详了半天,阳光从窗户外照射在她的脸上。
老妈在那个夜晚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1961年,老妈和姥爷乘坐一辆解放牌卡车,在车斗里晃悠了六天才来到了青河县。那时的路比现在更加荒凉,司机是老手,但稍不注意也会迷路。一车人就在戈壁滩里晃悠,戈壁滩也并非空无一物,实在太累了,全员就会下去找小蒜和蘑菇吃。
老妈说,青河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和骆驼。低矮的地窝子、荒凉的戈壁滩和茂密的森林是青河的三大风景。最初老妈住地窝子睡草席,那时候鸡蛋八分钱一个,但仍然吃不起。买不起洗发水的姥爷,还把老妈的头发剃光,所有人都以为老妈是个男孩。
地窝子长什么样?就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坑上面盖着人字形的屋顶。坑底两边挖上一米多深的通道,一家几口人就挖几个通道,通道里铺上稻草就是床铺。地窝子里的冬天无比漫长,老妈也没办法洗澡,只有到了夏天才能去河坝里冲一下。
那会儿,每个人每月只有二十四斤口粮。有一年腊月二十九,在进入青河的丛山里,载有全县新年物资的车被大雪耽误在了路上。姥爷和三十多个民工被派去步行背物资。青河的冬天刺骨地冷,手伸不出来,脸被包裹着,一群人披着漆黑而陈旧的军用大衣去了现场。十匹马,十五公里,我姥爷背的是洋葱,洋葱被冻得硬邦邦,我姥爷就边走边啃,就好像在吃奶疙瘩,旁边的人背着土豆,也学着姥爷啃起来。这样回到家里,姥爷还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土豆,扔进锅煮,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老妈一心留在粮食局工作,每天分发粮票也是一种幸福。最期待的就是年三十儿,因为有“三个一”:一斤白面、一斤羊肉馅、一斤牛肉馅,一家人可以包饺子吃。
吃上一顿饱饭都是幸福的事情。为了填饱肚子,老妈都会去别人收割后的田里,捡别人遗漏的麦子和土豆。为了填饱肚子,老妈和小伙伴在雪灾中寻找冻死的羊,把羊挖出来,把羊皮卖了,羊肉煮着吃。要是实在吃不上,姥爷就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听得出神,就会暂时忘记饥饿。
老妈说她不喜欢过中秋节,因为她的生日是中秋后两天,别的小朋友在生日的时候都能吃上肉,而她每次要求过生日,姥爷都会说:“中秋不是过了吗?”她童年时从来就没过过生日。
1962年的青河会是什么样?奔跑的北山羊,浓密的白桦林,唱着歌谣的牧羊人,群山围绕着大小青河,几个小伙伴弯身捡着柴火与牛粪。一个小男孩捡到一坨外焦里嫩的牛粪,碎了一手,追逐着其他小伙伴飞奔撒去,惊到了不远处吃草的牛。牧民的孩子学着大人们策马扬鞭,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安静地仰望着蓝天。忽然,一个小男孩发现了一根颜色鲜艳的萝卜,小女孩拿过萝卜对着太阳,几个饿了的小伙伴围着转圈,想要吃掉这个被光打亮的萝卜。
老妈拿着萝卜端详了半天,对我说了那件往事。那次和几个小伙伴在白桦林捡柴火时,发现了黄色的萝卜,拔起来就吃。结果姥爷回到家时发现老妈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姥爷到处求救,送到医院经过三天的洗胃和打针,老妈才捡回了性命。但是同吃的两个小孩都中毒死了。
老妈停了好久,才告诉我一件许久都没说的事情,老妈说:“那一年我六岁,失去了味觉,甚至分不出糖和盐的味道。”
那个夜晚,我回忆起来很多的事情,也想起人生中的困顿。回忆中寒冷的日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一片雪花都变成小精灵,一群追着一群,飞得满天都是,就好像熬不过去。如同老妈在深夜如河流般流过的泪水和委屈,苦涩悠长,不可遏制。老妈曾经想过离开,但她要拉扯我们长大成人。她彻夜睁着眼睛,等待着被这条河流带到光明的春天。
我知道老妈身体不好,生我时得过气管炎,好多年才治好,并留下了后遗症。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老妈因为吃过毒萝卜失去了分辨味道的能力。有一次和老妈一起买盐,老妈问:“这盐咸不咸?炒半个白菜要放多少?”商店老板说:“你做菜不尝一下咸淡吗?”我看到老妈脸色有变,却不知道老妈真的尝不出咸淡。
对不起,母亲,请原谅儿子当年嫌弃你做的饭没有味道,把你做的饭扔在地上跑了。
那天晚上,老妈并没有掉眼泪,只是长长地叹息。老妈渐渐老去,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常常把东西放到哪里就不记得了,但是老妈每次都会对我说:“你老爸花钱很节约,你老爸的文章还没有写完……”这是老妈一辈子说不完的话。那天老妈突然对我说:“万一有一天我想不起你老爸怎么办?”
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我见过唯一的真爱,老妈用一生在等待着老爸回来。
在乌鲁木齐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午,我回家看到老妈在路边摆摊儿,那鞋垫一看就知道是老妈自己缝制的,就和当年给老爸缝的一样。老妈的头发花白,看到路人手拿着鞋垫吆喝着:“十元一双,十元一双。”母亲看到我后低下了头。我质问母亲:“家里条件好了,为什么还要摆摊儿卖东西?”老妈低声说道:“你老爸不穿,我不知道留着干什么。”那一下午我都坐在乌鲁木齐的人民广场上,看着英雄纪念碑流着眼泪。老爸你可曾知道,你的离开让我在苦难与思念中成长,可是老妈却在困难与悲伤中老去。
我想起曾经那个会抹口红,会在老爸面前害羞的老妈,也想起五彩湾的雅丹在夏日里的斜阳照射下五彩斑斓。老妈说她最喜欢停在这里到处看看,庄严的戈壁滩,雄伟的小山丘,还有染上了色彩的天空,她总觉得变成了第一次踏进青河的样子,姥爷把她放到扁担里,她伸出小脑袋看着远方,每一个小山丘都变成了帆船,她坐在帆船上漂到了远方。
我至今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描述老妈的性格,坚忍里带着一点儿胆怯。失去主心骨的老妈,在岁月的沉淀中,变得忧郁,会因为儿子有出息而念念有词,也会一直挂念着离去的老爸。在人生的长河里,她普通得如同路人甲,她依旧会给我们分享那些健康知识的伪鸡汤,她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可就是这样的老妈,成了我的英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二十年,折成一个一个日子,换算成分秒时光,竟然那么苦涩。在这苦涩的日子里,我们都在狂奔,每一个老妈都带着孩子向幸福狂奔,有些老妈,不需要坚忍与胆怯,不需要忧郁与快乐,就能拥抱着整个世界;而我的老妈,她扛着这些带着我们走向了幸福。
对不起,老妈,这二十年,叫醒我的竟然是你一滴滴的眼泪。
老妈曾经想过离开,但她要拉扯我们长大成人。她彻夜睁着眼睛,等待着被这条河流带到光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