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朝朝
玉簪花开了,雪堆银铸似的小棒槌花朵,叫人看了,遍体生凉;本来是嫩白的茉莉花,已经老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种发红发蓝的苍劲的紫色。抬头看时,那高大枫树的繁密叶子,一丝一纹地刻在十分明净的晴空上;一种发亮的小虫儿,在屋顶的阳光中高兴地嬉戏;蟋蟀大声地叫着。我知道,秋天来了。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在这里,却还有着另外的含义,那就是说,又迎来了新的学年。清静了一个夏天的校园里,出现了许多新的、稚气的、幸福的脸庞。这些年轻人,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四处观望;走在路上,会忽然将人截住:“请问那是什么园?这是什么楼?”然后便郑重其事地标在自己绘制的校园图上。脸上那种幸福的神情,和胸前的新校徽一起,发着兴高采烈的光。要是问他上的什么系,他显然是还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那种尖端学科的名称,只在嗓子里认真地咕噜了一声,抱歉地笑一笑,连忙跑开了。
真奇怪,背着沉重的大书包来来去去的这些年轻人,都有着这样一张幸福的脸,像在过节,在欢庆什么似的。要是去问他们,一定也回答不清楚吧。然而这也很明显,他们开始在向科学进军了。每个清晨,伴着初秋的清风,校园里回响着琅琅读书声,总使我想起进军的号角,想起冲锋陷阵的呐喊,那样雄壮,充满了必胜的信念。真的,他们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会像战士一样,有着不断的斗争和胜利。
还有另一种战斗的开始,那就是毕业了,走上工作岗位。我看过一班学生的分配志愿表,觉得拿在手里的不是一张张纸,简直就是一颗颗建设社会主义的红心。他们的志愿,地区栏全都是遥远的外地,工作栏全都是无声无息的岗位。我看着那些不同的笔迹,眼前闪过一张张洋溢着幸福神情的脸庞。若不是生活在我们的社会,若不是经历过我们的时代,实在是不能理解那种神情的。再听一听:“你是到这个机关。”递过去一张转关系的纸。“好。”“地点在黑龙江。”“好。”“有什么意见吗?”分配工作的同志亲切地问。“什么?”这同学好像很奇怪,“有什么意见呢?不都是为了——”他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正是因为有一种什么力量,大家才有这样的幸福感,在生活的新阶段,有着这样强烈的欢度节日的心理。
我又想起了许多个夜晚,许多倾心的详谈和发人深省的会议。我了解他们在大学生活的五六年中,不只获得了专门的知识,同时还懂得了怎样做一个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接班人。在他们出发的前夕,我们又一次在一起谈着、谈着。夜已经深了,月光好得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照下来。一个同学忍不住地低声唱起了《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大家都随着唱起来,竟来不及说别的话,而这也正是要说的所有的话。不是吗?在这歌声中,有着多么强烈的必胜的信念,他们唱起来,又还有着那样浓厚的幸福和欢乐的情绪……
他们走了,那歌声还久久不散。我在曲折的小径上漫步,思索着,这种信念从哪里来?这些幸福又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我思索着,忽然一阵使人感到几乎有些刺激的青草的清凉气息,告诉我是这个园中的秋夜了。这里的秋夜是这样沉静,又这样明亮。明亮,并不只由于那如水的月光。不远处有一片辉煌的灯火,把一座座高楼,浴在无边的肃穆的光辉里面。我记得了,这里的彻夜的璀璨的灯光,使得或繁星,或明月,永远都是黯然失色的。
一个黑影从那灯月交辉的光亮中浮现出来,恰是个熟识的朋友。他刚做完已经连续进行七十二小时的实验,要回家去。对于外面已经是这样的秋夜,觉得十分惊异。就是他,曾对我热心地讲述他们的实验。他们怎样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看着压力表、温度计,以及各种各样的仪器;怎样几千次地演算着公式;怎样废寝忘食地思索着各种文字的文献资料。一次失败了,还有第二次;一百次失败了,还有一千次。“我们常开玩笑互相称伊斯赫拉达,”他曾说,“因为连她,都还有一千零一夜的耐心呢。”
“你那方格纸上的曲线听话了吗?”我很希望这次七十二小时的劳动有完全的成绩。
“早着呢。实验的结果在方格纸上满处飞,像节日的礼花似的,怎么也成不了一定弧度的曲线。不过一次比一次进步,总会成的,我相信。”
“那就是说,又要开始下一次了?”
“对!开始下一次。不过,不是明天,明天要去——”
“做什么呢?”我随口问。
“好久没有看见天安门了,明天我要去看看天安门。”他郑重地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忽然懂得了,这些个开始的开始,这必胜的信念,都是从那里来的啊!从那蓝天下高大的朱红建筑,从我们的国徽上来!从那里,我们看到祖国的有着悠久文化的过去;从那里,我们看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美好的将来。从那里,我们看见那经过万水千山的革命足迹;从那里,我们继续走着坚定的步伐一直向前。有什么力量不能产生,什么信念不能确立呢?我也想起,有一个时期,我每天走过天安门,便想写一首诗,但翻来覆去只是一句:“我走过天安门,每个清晨,每个黄昏。”“每个清晨,每个黄昏,我走过天安门。”然而这一句,不也就是所有的话了吗?
荷兰老革命者格罗特给《人民日报》的信中说:“或许有一天我能真正为你们做一些事,从而使生活更有意义。”我读到这里时,忍不住激动的眼泪。我想到,我们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都是他所盼望、所希求而尚不可得的啊。我们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都是和那亲爱的有着丰富过去和美好未来的天安门紧密联系着的啊。我们的每一天都清晰地刻在社会主义的晴空上,我们的每一时都有力地推动着历史车轮的飞转。我们怎能不把一生作为时间的单位,永远开始着幸福的战斗,永不停息,永不懈怠,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1963年9月
原载1963年10月1日《光明日报》
热土
弯曲的石径从小山坡上伸延下去,坡上坡下,长满了茂密的树木,望去只觉满眼一片浓绿,连身子都染得碧沉沉的。坡底绿草如茵,这里那里,点缀着粉红、淡蓝的小喇叭花。石径穿过草地,又爬上对面的小山坡,消失在绿荫深处。微风掠过这幽深的谷底,清晨芬芳的空气沁人心脾。许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隐秘的所在。
这不是我儿时常来游玩的地方吗?对了。那四根白石柱本是藤萝架,曾经开满淡紫色的花朵,宛如一个大的幔帐。记得我和弟弟,还有几个小朋友一起,常在这里跑来跑去捉迷藏。而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玩土。小山脚下石径旁,那一块地方土质松软,很像沙土,我们便常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的建设,造桥、铺路、挖河……把土盖在手背上拍紧,然后慢慢抽出手来,便形成一个洞,还可以堆起土墙、土房。我们几乎天天要造一座城池呢。
那正是“七七事变”后不久,我们几个孩子住在姑母家,因为那时这里是教会学校,可以苟安一时。虽然我们每天只是玩,但在小小的心里也感到国破的厄运了。记得就在这藤萝架下,我给飞蚂蚁咬了一口,哭个不停。弟弟担心地拉着我的手吹着,一个大些的小朋友不耐烦了,说道:“这是什么大事,日本兵都打进来了!”
“他们来抢我们的土地吗?”我马上停住了哭,记起了这句大人说过的话。紧接着我就去抚摸我们经常抚摸的泥土,觉得土地是这样温暖,这样可亲可爱。我恨不得把祖国大地紧紧拥抱在胸怀之间,免得被人抢走。我生长在这里,我爱这树、这山、这泥土……
我不觉坐在石径的最下一阶,抚摸着那绿草遮盖的土地,沉入了遐想。
我想起清华校门内的那条林荫道,夹道两行槐树。每年夏初,淡淡的槐花香,便预告着要有一批年轻人飞向祖国各地,去建设我们亲爱的祖国。记得我走上工作岗位那年,我们几个同学在那条路上徘徊了多少次!我们讨论怎样服从祖国的需要,怎样使自己成为一丝一缕,来为祖国、为人民、为革命织造锦绣前程!后来我们全班十一个同学一起写了一份决心书,其中有这样的话语:“如果有不如意的时候,请不要跺脚!脚下的土地,埋藏着烈士的头颅,浸染着烈士的鲜血。我们没有权利惊扰他们,我们只有义务在他们为之献身的土地上,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记得在大礼堂宣读这份决心书时,会场是那样安静,气氛是那样激动和热烈,每颗年轻的心都充满着建设祖国的美好愿望。会后,我走出礼堂,看到门前一片草坪,我又一次想拥抱祖国的土地。我要用每一分力量,使祖国的土地更加温暖……
下放劳动时,我亲耳听到一个公社书记也说了类似的话:我们脚下的土地非比寻常,“不要跺脚”。在村中住下了,我才知道确实有“热土”这两个字。我的房东大娘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都是积极分子,她常说,这附近十几个村庄,多少里地,每一寸都有她的脚印。“连那桑干河的水波纹,都让我踩平了。”她的独生子没有大枪高就参了军,50年代末期在张家口地委工作,多次来信请娘去住。我就坐在大门前小凳上给老人家念过几次这样的信。大娘每次听过,总是怔怔地望着村外那一片果树林。村子居高临下,越过那一片雪白的花海,可以望见花林外面的桑干河,闪着亮光,正在滔滔流去。“热土难离呀!”大娘每次都喃喃地说,“热土难离!”
热土难离!我们的泪水、血汗灌溉着它,怎能不热!我们的骨殖、身体营养着它,怎能不热!因为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在这里寄托着青年时代的梦想,我们还要永远安息在这里。因为这是我们的,我们自己的,我们自己的祖国的土地。
可是在60年代末期,一切过去的和将来的梦,一切美好的人为之生活、战斗的信念,都成为十恶不赦的罪行。正在建设的城池轰然倾倒,热土变成了废墟。那段沉重的日子,说不完写不尽,但有些记忆,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漠的。可有一个说来平淡的现象,却使我永不能忘。由于各种原因,我好几个月不曾出城,一次终于来到这校园中看望年迈的父母,在经过几个宿舍楼时,感到气氛异常,两边楼顶上都横放着床板,后来知道那是武斗中的防御工事。行人经常来往的大路空荡荡的,到处扔着些破砖烂瓦。虽然阳光照得刺眼,却显得十分荒凉惨淡。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踌躇良久,绕道而行。后来听人说,幸亏没有愣走过去,要是走过去,还不知道有怎样的下场!那时,无论怎样的下场,我都不在乎,但我却记住了那空荡荡点缀着碎砖石的路面,阳光照得刺眼。
以后我每想起这制造出来的空荡荡的荒凉惨淡,就想起我们的流着活水、开着鲜花的热土地,就想起要在这一片热土上建设共产主义的热切心情,就想起幼年时怕失去祖国的恐惧。无论经过怎样的曲折艰险,我总觉得脚下的热土给我力量,无论怎么迷茫绝望,我从未失去对祖国的信念。
清晨和煦的阳光,从浓密的树荫间照了下来,可以看见一束束亮光里浅淡的白雾。雾气正在消散,一束光恰照在我儿时玩沙土的地方,这里是一片鲜嫩的绿色,我们那幼小的手建造起来的玩具城池,当然不复存在。但我们现在正用成年人的坚定的手,在祖国的热土上,建设着新的、各种各样的美好的城池。为了得到这建设的权利,我们付出过多少巨大的牺牲、多少锥心的痛苦、多少艰辛的劳动……
建设新的城池,当然也不会一帆风顺,说不定还需要血肉之躯来做基石。然而经过那惨重灾难的人民,永远不会束手无策,永远会有足够的勇气,来建设起崭新美好的一切一切,即或面对疾风骤雨、惊雷骇电!因为我们是站在亿万人民的血泪和汗水浇灌的热土上,是站在中华民族祖祖辈辈的身体、骨殖营养的热土上啊!
我离开这幽静的绿谷,慢慢走回家去,远远看见巍峨的图书馆门前,有一群群背着书包的年轻人在等候……
1979年6月
原载1979年第4期《十月》
湖光塔影
从燕园离去的人,难免沾染些泉石烟霞的癖好。清晨在翠竹下读书,黄昏在杨柳岸边散步,习惯了,自然觉得燕园的朝朝暮暮,和那一木一石融在一起,难以分开。在诸般景色中,最容易萦绕于人们心头的,大概是那湖光塔影的画面了。但若真把这幅画面落到纸上,究竟该怎样着笔,我却想不出。
小时候,常在湖边行走。只觉得这湖水真绿,绿得和岸边丛生的草木差不多,简直分不出草和水、水和草来;又觉得这湖真大,比清华的荷花池大多了,要不然怎么一个叫池,一个叫湖呢?对面湖岸看来不远,但可要走一会儿,不像荷花池一跑便是一圈。湖中心有一个绿色的小岛,望去树木葱茏,山石叠翠。岛东有一条白色的石船,永恒地停在那里。虽然很近,我却从未到过岛上,只在岸边看着鱼儿向岛游去,水面上形成一行行整齐的波纹。“鱼儿排队!”我想。在梦中,我便也加入鱼儿的队伍,去探索小岛的秘密。
一晃过了几十年,这里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我在经历了人世酸辛之余,也已踏遍燕园的每一个角落,领略了花晨月夕,四时风光。未名湖,湖光依旧。那塔,应该是未名塔了,但却从没有人这样叫它。它矗立在湖边,塔影俨然。它本是实用的水塔,建造时注意到为湖山生色,仿照了通州十三层宝塔的式样。关于通州塔,有许多优美的传说故事,而这未名塔最让人难忘的,只是它投在湖水上的影子。晴天时,岸上的塔直指青天,水中的塔深延湖底。湖水一片碧绿,塔影在湖光中,檐角的小兽清晰可辨。阴雨时,黯云压着岸上的塔,水中的塔也似乎伸展不开。雨珠儿在湖面上跳落,泛起一层水汽。塔影摇曳了,散开了,一会儿又聚在一起,给人一种迷惘的感觉。雾起时,湖、塔都笼罩着一层层轻纱。雪落时,远近都覆盖着从未剪裁过的白绒毡。
月夜在湖上别有一番情调。湖西岸有一座筑有钟亭的小山,山侧有树木、草地和一条小路。月光在这儿,多少有些局促。循小路转过山脚,眼前忽然一亮,只见月色照得一片通明,水面似乎比白天宽阔了许多,水波载着月光不知流向何方。但那北岸树丛中的灯火,很快显示了湖岸的线条,透露了未名湖的秀雅风致。行近岸边,长长的柳丝摇曳着月色湖光。水的银光下是挺拔的塔影,天的银光下是挺拔的塔身。湖中心的小岛蓊蓊郁郁,显得既缥缈又实在。这地面上留住的月光和湖面上的不同。湖面上的闪烁跳跃,如同乐曲中轻盈的拨弦;地面上的迷茫空灵,恰似水墨画中不十分均匀的笔触。
循路东行到一座小石桥边,向右折去,是一潭与未名湖相通的水。水面不大,三面山坡,显得池水很深。山坡上树木茂密,水边石草杂置。月光从树中照进幽塘,水中反射出冷冷的光,真觉得此时应有一只白鹤从水上掠过,好为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诗句做出图解。
又是清晨的散步。想是因为太早,湖畔阒寂无人,只有知了已开始一天的喧闹。我在小山与湖水之间徐行,忽然想起,这山上有埃德加·斯诺先生的遗骨,我此时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斯诺墓已经成为未名湖畔的一个名胜了。简朴的墓碑上刻着“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的字样。这墓地据说原是花神庙的遗址。湖边上,正在墓的迎面,有一座红色的、砖石筑成的旧庙门,那想是原来的庙门了。我想,中国的花神会好好照看我们的朋友。而“朋友”这个名词所表现的深厚情谊,正是我们和全世界人民关系的内涵。
站在红门下向湖中的岛眺望,那白石船仍静静地停泊在原处,树木只管各自绿着。但这几年,在那浓绿中,有一个半球状的铁网样的东西赫然摆在那里,仰面向着天空。那是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用来接收其他星体的电波。有的朋友认为它破坏了自然的景致,我却觉得它在湖光塔影之间,显示出人类智慧的光辉。儿时的梦在我的眼前浮起,我要探索的小岛的奥秘,早已由这架望远镜向宇宙公开了。
沉思了片刻,未名塔的背后已是一片朝霞。平日到这时分,湖边的人会渐渐多起来。有人跑步,有人读书,整个湖上充满了活泼的生意。这时却只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学生在我旁边,他们不知从何时起,坐在岸石上,聚精会神地观察水里的鱼。我想起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孩子才有时间清早在水边流连。
“看!鱼!鱼排队!”他们高兴地大叫大嚷,一面指着水面上整齐的一行行波纹,波纹正向小岛行去。
“骑鱼探险去吧?”我不由得笑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冲我眨眼睛,又赶快去盯住大鱼。我不只知道这个,还知道这小岛的奥秘早已不在孩子们话下,他们的梦,应该是探索宇宙的奥秘了。
我怕打扰他们,便走开了。信步来到大图书馆前。这图书馆真有北京大学的气派。四层楼顶周围镶嵌的绿琉璃瓦在朝阳的光辉里闪闪发亮,正门外有两大片草地,如同两潭清浅的池水。凸出的门廊阶下两长排美人蕉正在开放,美人蕉后是木槿树,雪青、洁白的花朵缀在枝头。馆门上高悬“北京大学图书馆”七个挺秀的大字。这里藏书三百二十万册,有两千多个座位,还是终日座无虚席。平时,每天清晨,总有许多人在门前等候。有几次,这些年轻人别出心裁,各自放下装得鼓鼓的书包,由书包排成了长长队伍。书包虽不像鱼儿会游泳,但却引导人们在知识的活水中得到营养,一步步攀登高峰。这些年轻人中的一部分已经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用学得的知识从事建设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来这里学习,汲取知识的活水。
这时,我虽不在未名湖畔,却想出了一幅湖光塔影图。湖光、塔影,怎样画都是美的,但不要忘记在湖边大石上画一个鼓鼓的半旧的帆布书包,书包下压着一纸我们伟大祖国的色彩绚丽的地图。
1979年8月
原载《旅游》1979年创刊号
废墟的召唤
冬日的斜阳无力地照在这一片田野上,刚是下午,清华气象台上边的天空,已显出月牙儿的轮廓。顺着近年修的柏油路,左侧是干皱的田地,看上去十分坚硬,这里那里,点缀着断石残碑。右侧在夏天是一带荷塘,现在也只剩下冬日的凄冷。转过布满枯树的小山,那一大片废墟呈现在眼底时,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历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腊罗马时代。而在乱石衰草中间,仿佛该有着妲己、褒姒的窈窕身影,若隐若现,迷离扑朔。因为中国社会出奇的“稳定性”,几千年来的传统一直到那拉氏,还不中止。
这一带废墟是圆明园中长春园的一部分,从东到西,有圆形的台、长方形的观、已看不出形状的堂和小巧的方形的亭基。原来都是西式建筑,故俗称西洋楼。在莽苍苍的原野上,这一组建筑遗迹宛如一艘正在覆没的船只,而那丛生的荒草,便是海藻;杂陈的乱石,便是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沫了。三十多年前,初来这里,曾想,下次来时,它该下沉了吧?它该让出地方,好建设新的一切。但是每次再来,它还是停泊在原野上,远瀛观的断石柱,在灰蓝色的天空下,依然寂寞地站着,显得四周那样空荡荡,那样无依无靠。大水法的拱形石门,依然卷着波涛。观水法的石屏上依然陈列着兵器甲胄,那雕镂还是那样清晰,那样有力。但石波不兴,雕兵永驻,这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废墟,只管悠闲地、若无其事地停泊着。
时间在这里,如石刻一般,停滞了、凝固了。建筑家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建筑的遗迹,又是什么呢?凝固了的历史吗?看那海晏堂前(也许是堂侧)的石饰,像一个近似半圆形的容器,年轻时,曾和几个朋友坐在里面照相。现在“石碗”依旧,我当然懒得爬上去了,但是我却欣然。因为我的变化,无非是自然规律之功罢了,我毕竟没有凝固。
对着这一段凝固的历史,我只有怅然凝望。大水法与观水法之间的大片空地,原来是两座大喷泉,想那水姿之美,已到了标准境界,所以以“法”为名。西行可见一座高大的废墟,上大下小,像是只剩了一截的、倒置的金字塔。悄立“塔”下,觉得人是这样渺小,天地是这样广阔,历史是这样悠久。
路旁的大石龟仍然无表情地蹲伏着,本该竖立在它背上的石碑躺倒在土坡旁。它也许很想驮着这碑,尽自己的责任吧?风在路另侧的小树林中呼啸,忽高忽低,如泣如诉,仿佛从废墟上飘来了“留——留——”的声音。
我诧异地回转身去看了。暮色四合,方外观的石块白得分明,几座大石叠在一起,露出一个空隙,像要对我开口讲话。告诉我这里经历的烛天的巨火吗?告诉我时间在这里该怎样衡量吗?还是告诉我你的向往、你的期待?
风又从废墟上吹过,依然发出“留——留——”的声音。我忽然醒悟了。它是在召唤!召唤人们留下来,改造这凝固的历史。废墟,不愿永久停泊。
然而我没有为这努力过吗?便在这大龟旁,我们几个人曾怎样热烈地争辩啊。那时的我们,是何等慷慨激昂,是何等满怀热忱!和人类比较起来,个人的一生是小得多的概念了,每个人自有理由做出不同的解释。我只想,楚国早已是湖北省,但楚辞的光辉,不是永远充塞于天地之间吗?
空中一阵鸦噪,抬头只见寒鸦万点,驮着夕阳,掠过枯树林,转眼便消失在已呈粉红色的西天。在它们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艳丽的时刻,西山在朦胧中涂抹了一层娇红,轮廓渐渐清楚起来。那娇红中又透出一点蓝,显得十分凝重,正配得上空气中摸得着的寒意。
这景象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身旁的年轻人在自言自语。事隔三十余年,我又在和年轻人辩论了。我不怪他们,怎能怪他们呢!我嗫嚅着,很不理直气壮。“留下来吧!就因为是废墟,需要每一个你啊。”
“匹夫有责。”年轻人是敏锐的,他清楚地说出我嗫嚅着的话。“但是怎样尽每一个我的责任?怎样使环境允许每一个我尽责任?”他微笑,笑容介于冷和苦之间。
我忽然理直气壮起来:“那怎样,不就是内容吗?”
他不答,他也停了说话,且看那瞬息万变的落照。迤逦行来,已到水边。水已成冰,冰中透出枝枝荷梗,枯梗上漾着绮辉。远山凹处,红日正沉,只照得天边山顶一片通红。岸边几株枯树,恰为夕阳做了画框。框外娇红的西山,这时却全是黛青色,鲜嫩润泽,一派雨后初晴的模样,似与这黄昏全不相干。但也有浅淡的光,照在框外的冰上,使人想起月色的清冷。
树旁乱草中窸窣有声,原来有人作画。他正在画板上涂着颜色,涂了又擦,擦了又涂,好像不知怎样才能把那奇异的色彩捕捉在纸上。
“他不是画家。”年轻人评论道,“他只是爱这景色——”
前面高耸的断桥便是整个圆明园唯一的遗桥了。远望如一个乱石堆,近看则桥的格局宛在。桥背很高,桥面只剩了一小半,不过桥下水流如线,过水早不必登桥了。
“我也许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这废墟的召唤。”年轻人忽然微笑说,那笑容仍然介于冷和苦之间。
我们仍望着落照。通红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远山显出一层层深浅不同的紫色。浓处如酒,淡处如梦。那不浓不淡处使我想起春日的紫藤萝,这铺天的霞锦,需要多少个藤萝花瓣啊。
仿佛听说要修复圆明园了。我想,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废墟呢?最好是远瀛观一带,或只是这座断桥,也可以的。
为了什么呢?为了凭吊这一段凝固的历史,为了记住废墟的召唤。
1979年12月
原载1980年第1期《人民文学》
紫藤萝瀑布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
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花像是一个张满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船,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焦虑和悲痛,那是关于生死谜、手足情的。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倚傍着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从来都稀落,东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挂在树梢,好像在察言观色,试探什么,后来索性连那稀零的花串也没有了。园中别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种了果树。那时的说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曾遗憾地想:这里再看不见藤萝花了。
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个一朵,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秋韵
京华秋色,最先想到的总是香山红叶。曾记得满山如火如荼的壮观,在太阳下,那红色似乎在跳动,像火焰一样。二三友人,骑着小驴,笑语与嘚嘚蹄声相和,循着弯曲小道,在山里穿行。秋的丰富和幽静调和得匀匀的,向每个毛孔渗进来。后来驴没有了,路平坦得多了,可以痛快地一直走到半山。如果走的是双清这一边,一段山路后,上几个陡台阶,眼前会出现大片金黄,那是几棵大树,现在想来,也许是银杏吧。满树茂密的叶子都黄透了,从树梢披散到地,黄得那样滋润,好像把秋天的丰收集聚在那里了,让人觉得,这才是秋天的基调。
今年秋到香山,人也到香山。满路车辆与行人,如同电影散场,或要举行大规模代表会。只好改道万安山,去寻秋意。山麓有一片黄栌,不甚茂密。法海寺废墟前石阶两旁,有两片暗红,也很寥落。废墟上有顺治年间的残碑,镌有“不得砍伐,不得放牧”的字样。乱草丛中,断石横卧,枯树枝头,露出灰蓝的天和不甚明亮的太阳。这似乎很有秋天的萧索气象了,然而,这不是我要寻找的秋的韵致。
有人说,该到圆明园去,西洋楼西北的一片树林,这时大概正染着红黄两种富丽的颜色。可对我来说,不断地寻秋是太奢侈了,不能支出这时间,且待来年吧。家人说:来年人更多,你骑车的本领更差,也还是无由寻到的。那就待来生吧,我说。大家一笑。
其实,我是注意今世的。清晨照例的散步,便是为了寻健康,没有什么浪漫色彩。这一天,秋已深了,披着斜风细雨,照例走到临湖轩下小湖旁,忽然觉得景色这般奇妙,似乎我从未来到过这里。
小湖南面有一座小山,山与湖之间是一排高大的银杏树。几天不见,竟变成一座金黄屏障,遮住了山,映进了水。扇形叶子落了一地,铺满了绕湖的小径,似乎这金黄屏障向四周渗透,无限地扩大了。循路走去,湖东侧一片鲜红跳进眼帘:这样耀眼的红叶!不是黄栌,黄栌的红较暗;不是枫叶,枫叶的红较深。这红叶着了雨,远看鲜亮极了,近看时,是对称的长形叶子,地下也有不少,成了薄薄一层红毡。在小片鲜红和高大的金屏障之间,还有深浅不同的绿,深浅不同的褐、棕等丰富的颜色,环抱着澄明的秋水。冷冷的几滴秋雨,更给整个景色添了几分朦胧,似乎除了眼前的一切,还有别的蕴藏。
这是我要寻的秋的韵致了吗?秋天是有成绩的人生,绚烂多彩而肃穆庄严,似朦胧而实清明,充满了大彻大悟的味道。
秋去冬来之时,意外地收到一份讣告,是父亲的一位哲学友人故去了。讣告上除生卒年月外,只有一首遗诗。译出来是这等模样:
不要推却友爱
不要延迟欢乐
现在不悟
便永迷惑
在这里
一切都有了着落
我要寻找的秋韵,原来便在现在,在这里,在心头。
1985年11月19日
原载1986年第3期《北京文学》
丁香结
今年的丁香花似乎开得格外茂盛,城里城外,都是一样。城里街旁,尘土纷嚣之间,忽然呈出两片雪白,顿使人眼前一亮,再仔细看,才知是两行丁香花。有的宅院里探出半树银装,星星般的小花缀满枝头,从墙上窥着行人,惹得人走过了,还要回头望。
城外校园里丁香更多。最好的是图书馆北面的丁香三角地,种有十数棵白丁香和紫丁香。月光下,白的潇洒,紫的朦胧,还有淡淡的幽雅的甜香,非桂非兰,在夜色中也能让人分辨出,这是丁香。
在我断续住了近三十年的斗室外,有三棵白丁香。每到春来,伏案时抬头便看见檐前积雪。雪色映进窗来,香气直透毫端。人也似乎轻灵得多,不那么混浊笨拙了。从外面回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也是那一片莹白,白下面透出参差的绿,然后才见那两扇红窗。我经历过的春光,几乎都是和这几树丁香联系在一起的。那十字小白花,那样小,却不显得单薄。许多小花形成一簇,许多簇花开满一树,遮掩着我的窗,照耀着我的文思和梦想。
古人诗云:“芭蕉不展丁香结”“丁香空结雨中愁”。在细雨迷蒙中,着了水滴的丁香格外妩媚。花墙边两株紫色的,如同印象派的画,线条模糊了,直向窗前的莹白渗过来。让人觉得,丁香确实该和微雨连在一起。
只是赏过这么多年的丁香,却一直不解,何以古人发明了丁香结的说法。今年一次春雨,久立窗前,望着斜伸过来的丁香枝条上一柄花蕾。小小的花苞圆圆的、鼓鼓的,恰如衣襟上的盘花扣。我才恍然,果然是丁香结!
丁香结,这三个字给人许多想象。再联想到那些诗句,真觉得它们负担着解不开的愁怨了。每个人一辈子都有许多不顺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来。所以丁香结年年都有。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是太平淡无味了吗?
小文成后一直搁置,转眼春光已逝。要看满城丁香,须待来年了。来年又有新的结待人去解——谁知道是否解得开呢?
1985年清明—冬至
原载1986年3月号《散文》
冬至
这次手术之后,已经年余,却还是这里那里不舒服,连晨起的散步也久废不去了。今天拉开窗帘,见满地白亮亮,还以为是下了雪。再看时,原是一片月光,从松树的枝条间筛下。大半个月亮,挂在中天偏西。天空宽阔而洁净,和月亮一起,罩着静悄悄的大地。
以为表出了问题,看钟,同样是六时一刻。又看日历,原来今天是冬至,从入秋起盼着的冬至。
近年有个奇怪心理:一见落叶悄悄飘离了树木,就盼冬至。随着落叶飘零,白昼一天天短,黑夜愈来愈长。清晨散步,几同夜行,无甚意趣。只要到了冬至,经过这一年中最短的白天,便昼渐长,夜渐短,渐渐地,春天就来了。好像人在生活的道路上落到了谷底,无可再落,就有了上升的希望。可以期待花开草长,可以期待那拖着蓝灰色长尾巴的喜鹊的喳喳叫声,并且在粉红色的晨光中吸进清新的空气。
很想看一看月光怎样淡去,晨光怎样浓来,却无这点闲逸的福分。在开始忙碌的一天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因为冬至毕竟来了。因为天时有四季变化,时代有巨大变革;因为生活的丰富是尝不尽的。
冬至是一年的转机,我喜欢转机。
1985年岁末记冬至之晨
原载1986年2月9日《光明日报》
我爱燕园
我爱燕园。
考究起来,我不是北大或燕京的学生,也从未在北大任教或兼个什么差事。我只是一名居民,在这里有了三十五年居住资历的居民。时光流逝,如水如烟,很少成绩,却留得一点刻骨铭心之情:我爱燕园。
我爱燕园的颜色。50年代,春天从粉红的桃花开始。看见那单薄的小花瓣在乍暖还寒的冷风中轻轻颤动,便总为强加于它轻薄之名而不平,它其实是仅次于梅的先行者。还没有来得及为它翻案,不要说花,连树都难逃斧钺之灾,砍掉了。于是便总由金黄的连翘迎来春天。因它可以入药,在校医院周围保住了一片。紧接着是榆叶梅热闹地上场,花团锦簇,令人振奋。白丁香、紫丁香,幽远的甜香和着朦胧的月色,似乎把春天送到了每个人心底。
绿草间随意涂抹的二月兰,是值得大书特书的。那是野生的花,浅紫掺着乳白,仿佛有一层亮光从花中漾出,随着轻拂的微风起伏跳动,充满了新鲜,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机。简直让人不忍走开。紫色经过各种变迁,最后便是藤萝。藤萝的紫色较凝重,也有淡淡的光,在绿叶间缓缓流泻。这时便不免惊悟,春天已老。
夏日的主色是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从城里奔走一天回来,一进校门,绿色满眼,猛然一凉,便把烦恼都抛在校门外了。绿色好像是底子,可以融化一切的底子,那文眼则是红荷。夏日荷塘是我招待友人的保留节目。鸣鹤园原有大片荷花,红白相间,清香远播。动乱多年后,寻不到了。现在勺园附近、朗润园桥边都有红荷,最好的是镜春园内的一池,隐藏在小山之后,幽径曲折,豁然得见。红荷的红不同于桃、杏,鲜艳中显出端庄,就像白玉兰于素静中显出华贵一样。我曾不解为什么佛的宝座作莲花状,再一思忖,无论从外貌还是品德比较,没有比莲花更适合的了。
秋天的色彩令人感到充实和丰富。木槿的花有紫有白,紫薇的花有紫有红,美人蕉有各种颜色,玉簪花则是玉洁冰清,一片纯白。而最得秋意的是树叶的变化。临湖轩下池塘北侧一排高大的银杏树,秋来成为一面金色高墙,满地落叶也是金灿灿的,踩上去不由生出无限遐想。池塘西侧一片灌木不知名字,一个叶柄上对称地生着秀长的叶子,着雨后红得格外鲜亮。前年我为它写了一篇小文《秋韵》,去年再去观赏时,却见树丛东倒西歪,让人踩出一条路。若再成红霞一片,还不知要多少年!我在倒下的枝叶旁徘徊良久,恨不能起死回生!“文化大革命”中滋长的破坏习性,什么时候才能改变?!
一望皆白的雪景当然好看,但这几年很少下雪。冬天的颜色常常是灰蒙蒙的,很模糊。晴时站在未名湖边四顾,天空高处很蓝,愈往边上愈淡,亮亮地发白,枯树枝丫、房屋轮廓显出各种姿态,像是一幅没有着色只有线条的钢笔画。
我爱燕园的线条。湖光塔影,常在从燕园离去的人的梦中。映在天空的塔身自不必说,投在水中的塔影,轮廓弯曲了,摇曳着,而线条还是那么美!湖心岛旁的白石舫,两头微微翘起,有一点弧度,显得既圆润又利落。据说几座仿古建筑的檐角,就是因为缺少了弧度,而成凡品。湖西侧小山上的钟亭,亭有亭的线条,钟有钟的线条,钟身上铸了十八条龙和八卦。那几条长短不同的横线做出的排列组合,几千年来研究不透。
我爱燕园的气氛,那是人的活动造成的。每年秋天,新学年开始,园中添了许多稚气的脸庞。“老师,六院在哪里?”“老师,一教怎样走?”他们问得专心,像是在问人生的道路。每年夏天,学年结束,道听途说则是:“你分在哪里?”“你哪天走?”布告牌上出现了转让车票、出让旧物的字条。毕业生要到社会上去了,不知他们四年里对原来糊涂的事明白了多少,也不知今后会有怎样的遭遇。我只觉得这一切和四季一样分明,这是人生的节奏。
有时晚上在外面走——应该说,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看见图书馆灯火通明,像一条夜航的大船,总是很兴奋。那凝聚着教师与学生心血的智慧之光,照亮着黑暗。这时我便知道,糊涂会变成明白。
三角地没有灯,却是小小的信息中心,前两年曾特别热闹,几乎天天有学术报告,各种讲座,各种意见,显示出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头脑在思索,一片绚烂胜过自然间的万紫千红。这才是燕园本色!去年上半年骤然冷落,只剩些舞会通知、电影广告和遗失启事,虽然有些遗失启事很幽默,却总感到茫然凄然。近来又恢复些生气。我很少参加活动,看看布告,也是好的。
我爱燕园中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扫过自家门前雪,和满地扔瓜子壳儿的男士女士们争吵过。我为奉老抚幼,在衰草凄迷的园中奔走过。我记得室内冷如冰窖的寒冬,也记得新一代水暖工送来温暖的微笑。我那操劳一生的母亲怀着无限不安和惦念在校医院病逝,没有足够的人抬她下楼。当天,她所钟爱的狮子猫被人用鸟枪打死,留下一只尚未满月的小猫。这小猫如今已是十一岁,步入老年行列了。这些记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都同样珍贵。因为那属于我自己。
我爱燕园。
1988年1月18日
原载《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燕园石寻
从燕园离去的人,可记得那些石头?
初看燕园景色,只见湖光塔影,秀树繁花,不会注意到石头。回想燕园风光,就会发现,无论水面山基,还是桥边草中,到处离不开石头。
燕园多水,堤岸都用大块石头依其自然形态堆砌而成。走进有点古迹意味的西校门,往右一转,可见一片荷田,夏日花大如巨碗。荷田周围,都是石头。有的横躺,有的斜倚,有的竖立如小山峰,有的平坦可以休憩。岸边垂柳,水面风荷,连成层叠的绿,涂抹在石的堤岸上。
最大的水面是未名湖,也用石做堤岸。比起原来杂草丛生的土岸,初觉太人工化。但仔细看,便可把石的姿态融进水的边缘,水也增加了意味。西端湖水中有一小块不足以成为岛的土地,用大石与岸相连,连续的石块,像是逗号下的小尾巴。“岛”靠湖面一侧,有一条石雕的鱼,曾见它无数次沉浮。它半张着嘴,有时似在依着水面吐泡儿,有时则高高地昂着头。不知从何时起,它的头不见了,只有向上翘着的尾巴,在测量湖面高低。每一个燕园长大的孩子,都在那石鱼背上坐过,把脚伸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幻想未来。等他们长大离开,这小小的鱼岛便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逗号。
不只水边有石,山下也是石。从鱼岛往西,在绿荫中可见隆起的小山,上下都是大石。十几株大树的底座,也用大石围起。路边随时可见气象不一、成为景致的石头,几块石矗立桥边,便成了具有天然意趣的短栏。杂缀着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随意躺卧着大石,那惬意样儿,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这些石块数以千计,它们和山、水、路、桥一起,组成整体的美。燕园中还有些自成一家的石头可以一提。现在要选的七八块都是太湖石,不知入不入得石谱。
办公楼南两条路汇合处有一角草地,中间摆着一尊太湖石,不及一人高,宽宽的,是个矮胖子。石上许多纹路孔窍,让人联想到老人多皱纹和黑斑的脸,这似乎很丑。但也奇怪,看着看着,竟在丑中看出美来,那皱纹和黑斑都有一种自然的韵致,可以细细观玩。
北面有小路,达镜春园。两边树木郁郁葱葱,绕过楼房,随着曲径,寻石的人会忽然停住脚步。因为浓绿中站着两块大石,都带着湖水激荡的痕迹。两石相挨,似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路的另一边草丛中站着一块稍矮的石,斜身侧望,似在看着那两个伴侣。
再往里走,荷池在望。隔着卷舒开合任天真的碧叶红菡萏,赫然有一尊巨石,顶端有洞。转过池西道路,便见大石全貌。石下连着各种形状的较小的石块,显得格外高大。线条挺秀,洞孔诡秘,层峦叠嶂,都聚石上。还有爬上来的藤蔓,爬上来又静静地垂下,那鲜嫩的绿便滴在池水里、荷叶上。这是诸石中最辉煌的一尊。
不知不觉出镜春园,到了朗润园。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弄清两园交界究竟在何处。经过一条小村镇般的街道,到得一座桥边,正对桥身立着一尊石。这石不似一般太湖石玲珑多孔,却是大起大落,上下凸出,中间凹进,可容童子蹲卧,如同虎口大张,在等待什么。放在桥头,似有守卫之意。
再往北走,便是燕园北墙了。又是一块草地上,有假山和太湖石。这尊石有一人多高,从北面看,宛如一只狼犬举着前腿站立,仰首向天,在大声吼叫。若要牵强附会说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未尝不可。
原以为燕园太湖石尽于此了,晨间散步,又发现两块。一块在数学系办公室外草坪上。这是常看见的,却几乎忽略了。它中等个儿,下面似有底座,仔细看,才知还是它自己。石旁一株棣棠,多年与石为伴,以前依偎着石,现在已遮蔽着石了。还有一块在体育馆西,几条道路交叉处的绿地上,三面有较小的石烘托。回想起来,这石似少特色。但既是太湖石,便有太湖石的品质。孔窍中似乎随时会有云雾涌出,给这错综复杂的世界更添几分迷幻。
燕园若是没有这些石头,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模样。石头在中国艺术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无论园林、绘画还是文学。有人画石入迷,有人爱石成癖,而《红楼梦》中那位至情公子,原也不过是一块石头。
很想在我的“风庐”庭院中,摆一尊出色的石头。可能因为我写过《三生石》这小说,来访的友人也总在寻找那块石头。还有人说确实见到了。其实有的只是野草丛中的石块。这庭院屡遭破坏,又屡屡经营,现在多的是野草。野草丛中散有石块,是院墙拆了又修,修了又拆,然后又修时剩下的,在绿草中显出石的纹路,看着也很可爱。
1988年7月7日雨中
原载1989年第5期《人民文学》
燕园碑寻
燕园西门,古色古香,挂着宫灯的那一座,原是燕京大学的正门。当时车辆进出都走这个门,往燕南园住宅区的大路也是从西边来。上一个斜坡,往右一转,可见两个大龟各驮着一块石碑,分伏左右。这似乎是燕南园的入口了,但是许多年来,并没有设一个路牌指出这一点,实在令人奇怪。房屋上倒是有号码,却也难寻找。那些牌子的挂处特别,有的颇为浪漫地钉在树上,有的妄想高攀,快上了房顶。循规蹈矩待在门口的,也大多字迹模糊,很不醒目。
不过总算有这两座碑为记,其出处据说是圆明园。燕园里很多古物,像华表、石狮子、一块半块云阶什么的,都来自圆明园。驮碑的龟首向南,上得坡来先看到的是碑的背面,上面刻有许多名字。我一直以为是捐款赞助人,最近才看清上写着“圆明园花儿匠”几个大字,下面是名单。看来皇帝游园之余,也还承认花儿匠的劳动。这样,我们寻碑的小小旅行便从对劳动者的纪念开始了。
两个大龟的脖颈很长,未曾想到缩头。严格说来这不是龟,而是龙生九子的一种,那名字很难记。东边的一个不知被谁涂红了大嘴和双眼,倒是没有人怀疑会发大水。一代一代的孩子骑在它们的脖颈上,留下些值得回忆的照片。碑的正面刻有文字,东边这块尚可辨认:
……于内苑拓地数百弓,结篱为圃,奇葩异卉杂莳其间,每当露蕊晨开,香苞午绽,嫣红姹紫,如锦如霞。虽洛下之名园河阳之花县不足过也。伏念天地间,一草一木皆出神功……以祀花神,从此寒暑益适其宜,阴阳各遵其性。不必催花之鼓,护花之铃,而吐蕊扬花四时不绝……
倒是说出一点百花齐放的道理。立碑人名字不同,都是圆明园总管。一立于乾隆十年,花朝后二日;一立于十二年,中秋后三日。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从燕南园往北,有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以数目名。多为各系的办公室。在一、二、三院和四、五、六院之间,原是大片草地,上有颇具规模的假山,还有一大架藤萝,后因这些景致有“不生产”的罪名,统统被废。这块地变成苹果园,周围圈以密不通风的松墙,保护果实。北头松墙的东西两端,各有大碑,比松墙高些,露出碑顶。过往的人,稍留心的怕也以为是什么柱子之类,不会想到是怕人忘却的碑。
从果树下钻过去,挤在碑前,可见上有满、汉两种文字。碑身很高,又不能爬到大龟身上,只能观察大概。两碑都是康熙二十四年为四川巡抚杭爱立的。东边是康熙亲撰碑文,写明“四川巡抚都察院右副御史加五级谥勤襄杭爱碑文”,文中有“总藩晋地,著声绩于当年;拥节关中,弘抚绥于此境”的句子。据《清史稿》载,杭爱先任山西布政使,擢陕西巡抚,又调四川镇压叛乱,大大有功。西边碑上是康熙特命礼部侍郎作的祭文,这两碑应该立在杭爱坟墓之前,可是坟墓也不知哪里去了。
北阁以北的小山顶上,荒草丛中,有一座不大像碑的碑。乍一看,似是一块断石;仔细看,原来大有名堂。碑身上刻有明末清初画家蓝瑛的梅花,碑额上有乾隆题字。梅花本来给人孤高之感,刻在石上,更觉清冷。有几枝花朵还很清晰,蕊心历历可见。若不是明写着蓝瑛梅花石碑,这碑也许早带着几枝梅花去垫墙基屋角了,本来这种糊涂事是很多的。现在它守着半山迎春开了又谢,几树黄栌绿了又红,不知还要过多少春秋。燕园年年成千上万的人来去,看到这碑的人可能不多。不过,不看到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再往北到钟亭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我在这里走了千万遍。有时会想起培尔·金特在十字路口的遭遇,那铸纽扣的人拿着勺,要把他铸成一粒纽扣,还没有窟窿眼儿。十字路口的西北面有近几年立的蔡孑民先生像,西南面有一块正式的乾隆御碑,底座和碑边都雕满飞龙,以保护御笔。碑身是横放的长方形,两面有诗,写明种松戏题,丁未仲春中游御笔,并有天子之宝的御印。乾隆的字很熟练,但毫无秀气,比宋徽宗的瘦金体差远了。义山诗云“古来才命两相妨”,像赵佶、李煜这样的人,只能是误为人主吧。
从小山间下坡,眼前突然开阔。柳枝拂动,把淡淡的水光牵了上来,这就是未名湖了。过小桥,可见德才兼备体健全七座建筑。“文革”中改名曰红几楼红几楼,不知现在是否又改了回来。其中健斋是座方形小楼,靠近湖边。住在楼中,可细览湖上寒暑晨昏各种景色。健斋旁有四扇石碑,一排站着,上刻两副对联:“画舫平临苹岸润,飞楼俯映柳荫多。”“夹镜光澄风四面,垂虹影界水中央。”据说是和珅所刻,原立在湖心岛旁石舫上的小楼前,小楼毁后移至此。严格说来并不是碑。它写景很实,画舫指的是石舫,飞楼当指那已不复存在的舱楼。夹镜指湖,垂虹指桥,全都包括在内了。“平临苹岸”一句,“平”“苹”同音,不好。其实“苹”字可以改作另一个带草头的字,可用的字不少。
从未名湖北向西,到西门内稍南的荷池,荷池不大,但夏来清香四溢,那沁人肺腑的气息,到冬天似乎还可感觉。1989年5月4日,荷池旁草地上,新立起一座极有意义的碑,它不评风花雪月,不记君恩臣功,而是概括了一段历史,这就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这碑原在昆明现云南师大校园中的一个角落里,除非特意寻找,很难看见。为了纪念那一段不平凡的日子,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历史,作为组成西南联大的三校之一的北京大学和西南联大校友会做了一件大好事,照原碑复制一碑立在此处。
碑的正面是碑文,背面刻有全体为抵抗日本侵略,为保卫祖国而从军的学生名字。碑文系冯友兰先生撰写,闻一多先生篆额,罗庸先生书丹,真乃兼数家之美。文章记述了西南联大始末,并提出可纪念者四。首庆中华古国有不竭的生命力:“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次论三校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第三说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第四指出古人三次南渡未能北返,“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下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实可纪念。文章洋溢着一种爱国家、爱民族、爱理想的深情,看上去,真不觉得那是刻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几十年来,碑文作者遭遇了各种批判、攻击乃至诋毁、诬蔑,在世界学者中实属罕见。1980年我到昆明,瞻仰此碑,曾信手写下一首小诗:阳光下极清晰的文字/留住提炼了的过去/虽然你能证明历史/谁又来证明你自己。
也许待那“自己”变为历史以后,才会有别的证明。证明什么呢?证明一个人在人生最后的铸勺里,化为一枚有窟窿眼儿的纽扣?
每于夕阳西下,来这一带散步,有时荷风轻拂,有时雪色侵衣。常见有人在认真地读那碑文,心中不免觉得安慰。于安慰中,又觉得自己很傻,别人也很傻,所有做碑的人都很傻。碑的作者和读者终将逝去,而“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不过,就凭这点傻劲儿,人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还会有新的纪念碑,树立在苍烟落照里。
1990年2月2日
原载1990年3月8日《文汇报》
燕园树寻
燕园的树何必寻?无论园中哪个角落,都是满眼装不下的绿。这当然是春夏的时候。到得冬天,松柏之属,仍然绿着,虽不鲜亮,却很沉着。落叶树木剩了枝丫枝条,各种姿态,也是看不尽的。
先从自家院里说起。院中的三棵古松,是“三松堂”命名的由来,也因“三松堂”而为人所知了。世界各地来的学者常爱观赏一番,然后在树下留影。三松中的两株十分高大,超过屋顶,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处折弯,作九十度角,像个很大的伞柄。撒开来的松枝如同两把别致的大伞,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第三株大概种类不同,长不高,在花墙边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黄山的迎客松。地锦的条蔓从花墙上爬过来,挂在它身上,秋来时,好像挂着几条红缎带。两只白猫喜欢抓弄摇曳的叶子,在松树周围跑来跑去,有时一下子蹿上树顶,坐定了,低头认真地观察世界。
若从下面抬头看,天空是一块图案,被松枝划分为小块的美丽的图案,由于松的接引,好像离地近多了。常有人说,在这里做气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树换气,益寿延年。我相信这话,可总未开始。后园有一株老槐树,比松树还要高大,“文革”中成为尺蠖寄居之所。它们结成很大的网,拦住人们去路,勉强走过,便赢得十几条绿莹莹的小生物在鬓发间、衣领里。最可恶的是它们侵略成性,从窗隙爬进屋里,不时吓人一跳。我们求药无门,乃从根本着手,多次申请除去这树,未获批准。后来忍无可忍,密谋要向它下毒手了,幸亏人们忽然从“阶级斗争”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注意一点改善自身的生活环境,才使密谋不必付诸实现。打过几次药后,那绿虫便绝迹。我们真有点“解放”的感觉。
老槐树下,如今是一畦月季,还有一圆形木架,爬满了金银花。老槐树让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形成“花阴凉”,保护它的小邻居。因为尺蠖的关系,我对“窝主”心怀不满,不大想它的功绩,甚至不大想它其实也是被侵略和被损害的。不过不管我怎样想,现在一块写明“古树”的小牌钉在树身,更是动它不得了。
院中还有一棵大栾树,枝繁叶茂,恰在我窗前。从窗中望不到树顶。每有大风,树枝晃动起来,真觉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有点像坐在船上。这树开小黄花,春夏之交,有一个大大的黄色的头顶,吸引了不少野蜂。以前还有不少野蜂在树旁筑窝,后来都知趣地避开了。夏天的树,挂满浅绿色的小灯笼,是花变的。以后就变黄了,坠落了。满院子除了落叶还有小灯笼,扫不胜扫。专司打扫院子的老头曾形容说,这树真霸道。后来他下世了,几个接班人也跟着去了,后继无人,只好由它霸道去。看来人是熬不过树的。
出得自家院门,树木不可胜数,可说的也很多,只能略拣几棵了。临湖轩前面的两株白皮松,是很壮观的。它们有石砌的底座,显得格外尊贵。树身挺直,树皮呈灰白色。北边的一株在根处便分杈,两条树干相并相依,似可谓之连理。南边的一株树身粗壮,在高处分杈。两树的枝叶都比较收拢,树顶不太大,好像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为饱经沧桑,只有沉默。
俄文楼前有一株元宝枫,北面小山下有几树黄栌,是涂抹秋色的能手。燕园中枫树很多,数这一株最大,两人才可以合抱。它和黄栌一年一度焕彩蒸霞,使这一带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辉煌的钢琴协奏曲。
若讲到一个种类的树,不是一株树,杨柳值得一提。杨柳极为普通,因为太普通了,人们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未名湖畔和几个荷塘边遍植杨柳,我乃朝夕得见。见它们在春寒料峭时发出嫩黄的枝条,直到立冬以后还拂动着;见它们伴着娇黄的迎春、火红的榆叶梅度过春天的热烈,由着夏日的知了在枝头喧闹。然后又陪衬着秋天的绚丽,直到一切扮演完毕。不管湖水是丰满还是低落,是清明还是糊涂,柳枝总在水面低回婉转,依依不舍。“杨柳岸,晓风残月”,岸上有柳,才显出风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们常集体作为陪衬,实在是忠于职守,不想出风头的好树。
银杏不是这样易活多见的树,燕园中却不少,真可成为一景。若仿什么十景八景的编排,可称为“银杏流光”。西门内一株最大,总有百年以上的寿数,有木栏围护。一年中它最得意时,那满树略带银光的黄,成为夺目的景象。我有时会想起霍桑小说中那棵光华灿烂的毒树,也许因为它们都是那样独特。其实银杏树是满身的正气,果实有微毒,可以食用。常见一些不很老的老太太,提着小筐去“捡白果”。
银杏树分雌雄。草地上对称处原有另一株,大概是它的配偶。这配偶命不好,几次被移走,有心人又几次补种。到现在还是垂髫少女,大概是看不上那老树的。一院院中,有两大株,分列甬道两旁,倒是原配。它们比二层楼还高,枝叶罩满小院。若在楼上,金叶银枝,伸手可取。我常想摸一摸那枝叶,但我从未上过这院中的楼,想来这辈子也不会上去了。
它们的集体更是大观了。临湖轩下小湖旁,七棵巨人似的大树站成一排,挡住了一面山。我曾不止一次写过那金黄的大屏风。这两年,它们的叶子不够繁茂,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势了。树下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红树,和大片的黄连在一起,真是如火如荼,现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概给砍掉了。这一排银杏树,一定为失去了朋友而伤心吧。
砍去的树很多,最让人舍不得的是办公楼前的两大棵西府海棠,比颐和园乐寿堂前的还大,盛开时简直能把一园的春色都集中在这里。“文革”中不知它触犯了哪一位,顿遭斧钺之灾。至今有的老先生说起时,仍带着眼泪,可作为“老年花似雾中看”的新解吧。
还有些树被移走了,去点缀新盖的楼堂馆所。砍去的和移走的是寻不到了,但总有新的在生在长,谁也挡不住。
新的银杏便有许多。一出我家后角门,可见南边通往学生区的路。路很直,两边年轻的银杏树也很直,年复一年地由绿而黄。不知有多少年轻人走过这路,迎着新芽,踩着落叶,来了又走了,走远了——
而树还在这里生长。
1990年2月15日—4月15日
原载1990年第6期《文汇月刊》
燕园墓寻
提起燕园的墓,最先就会想到埃德加·斯诺安眠的所在。那里原是花神庙的旧址,前临未名湖,后倚一小山,风水绝佳。岸边山下,还有花神庙旧山门。在燕园居住近四十年,见这山门的颜色从未变过,也不见哪一天刷新,也不见哪一天剥落,总是一种很旧的淡红色,映着清波,映着绿柳。
下葬在1972年。那天来了许多要人,是一大盛事。据说斯诺遗嘱葬他一部分骨灰在此,另一部分撒进了纽约附近的赫德孙河,以示他一半属于美国,一半属于中国。分得这样遥远,我总觉得不大舒服,当然这是多虑。一块天然的大石头盖住了墓穴,矮长的墓碑上简单地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金色的字,不久便有几处剥落了。周围的冬青,十几年也不见长高,真是奇怪。
斯诺的名著《西行漫记》曾风行全世界。三四十年代沦陷区的青年因看这书被捕入狱,大后方的青年读这书而更坚定追求的信心。他们追求理想社会,没有人剥削人,没有人压迫人,献身的热情十分可贵,只是太简单了。斯诺后来有一部著作《大河那边》我未得见。如果他活到现在,不知会不会再写一部比较曲折复杂的书。
另一位美国人葛利普(1870—1946年),1920年应聘担任北京大学地质系教授和农商部地质调查所古生物部主任,为中国地质学会创立者之一。他去世后先葬在沙滩北大地质馆内,1982年迁至燕园西门内。这里南临荷池,北望石桥,东面是重楼飞檐的建筑,西面是一条小路。来往的人很容易看见他的名字,知道有这样一位朋友。这大概是墓的作用。
还有一位英国朋友的墓可真得寻一寻了,不仔细寻找是看不见的。前两年,经一位燕京校友指点,我们在临湖轩下靠湖的小山边走来走去许多遍,终于在长草披拂中找到一块石头,和其他石头毫无区别,只上面写着“Lapwood”几个英文字和“1909—1984”几个数字。只此而已,没有别的记载。
赖朴吾曾是燕京大学数学系教授,北平沦陷时曾越过封锁线到过平西游击区,和抗日游击队有联系。新中国成立后他回英国任剑桥大学数学系主任。1984年来华讲学,在北京病逝,遗愿“把骨灰撒在未名湖边的一个小小的花坛里”。大概原是不打算留下名字的,所以葬在草丛中大石下,让人寻找。
这几天在未名湖边散步,忽然发现临湖轩下小山脚的草少了许多。赖朴吾的名字赫然分明,再没有草丛遮掩。旁边一块较小的石上,又添了一个外国名字和数字“1898—1981”。因照签名镌刻,认辨不出是哪一位。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不是墓,而是纪念碑。那名字是Sailor,即故燕京大学心理系教授夏仁德,美国人。
据说夏仁德是虔诚的基督徒,但20世纪30年代的青年学生,在他指定的参考书中第一次接触了《共产党宣言》。北平沦陷时,进步学生常在他家中集会。他曾通过各种关系,将许多医药器材送进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返回美国,后来人们渐渐不知道他了。现在燕京校友将他的名字刻在石上,以示不忘。
这几个朋友的墓使我感到一种志在四方的胸怀。我们总希望叶落归根,异域孤魂是非常凄惨的联想。而他们愿意永远留在这未名湖边,傍着旧石,望着荷田,依着花神庙。也许他们的家乡观念淡泊些?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所爱的,便是超乎一切的选择?
离葛利普不远,在原燕京图书馆南面小坡旁,有两座碑,纪念四位青年学子。我一直以为那是墓,所以列入“墓寻”篇,这次仔细观察,始知是纪念碑。两座碑都是方形柱,高约两米,顶端是尖的,使人想起“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诗句。
四位同学都是1926年“三一八”事件中的遇难者。北面的一座纪念三位北京大学学生。四方柱上三面刻“三一八”遇难烈士名字。他们是:张仲超,陕西三原人氏,二十三岁;黄克仁,湖南长沙人氏,十九岁;李家珍,湖南醴陵人氏,二十一岁。背面刻“中华民国十有八年五月卅日立石”,下有铭文,曰:“死者烈士之身,不死者烈士之神。愤八国之通牒兮,竟杀身以成仁。唯烈士之碧血兮,共北大而长新。踏着三一八血迹兮,雪国耻以敌强邻。繄后死之责任兮,誓尝胆以卧薪。北大教授黄右昌撰。”黄右昌不知何许人。立碑时这里还是燕京大学。倒是巧得很,以后北大迁来了。
南面一座纪念燕京大学二年级女学生魏士毅。有说明本来同学们打算把她葬在这里,因家属不同意,乃立碑“用申景慕”。碑文和铭文都简练而有感染力。碑文如下:“劬学励志,性不容恶,尝慨然以改革习俗为己任。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学校学生为八国通牒事参加国民大会至国务院请愿,女士与焉,遂罹于难。年二十有三岁。”铭曰:“国有巨蠹政不纲,城狐社鼠争跳梁,公门喋血歼我良,牺牲小己终取偿。北斗无酒南箕扬,民心向背关兴亡。愿后死者勿相忘。”碑最下方书:“燕大男女两校及女附中学生会全体会员立。”
这一带环境变迁很大,实际上人的忘性也很大。有多少人记得这里原来的那一片树林,那一片稻田?记得那林中的幽僻和那田间的舒展?我曾在震耳的蛙声中,在林间小路上险些踩上一条赤链蛇。现在树林、稻田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留学生楼——勺园,蛙声则理所当然地为出租车声代替了。
幸好这两座烈士纪念碑依旧。碑座上还不时会出现一两束新摘的野花,在绿荫中让人眼前一亮。
长勿相忘。
燕园居民中传着一种说法,说是园中还有许多无形的、根本寻不出的墓。那是未经任何手续,悄悄埋在这风景佳胜处的。对于外人来说,就无可寻考了。只有亡人的亲人,会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在心里说些悄悄话。也许在风前月下,在杳无人迹的清晨与黄昏,还会有小小的祭奠。
祭奠与否亡灵并不知道,实在是生者安慰自己的心罢了。墓其实也是为活人设的。在燕园寻墓迹的同时,也在为已去世十三年的母亲在燕园外安排一个永栖之所,要它像个样儿,不过是活人看着像样而已,也许潜意识里更为的是让以后有这等雅兴的人寻上一寻。
1990年4月15日
原载1990年第6期《随笔》
燕园桥寻
燕园西墙边这条路走过不止千万遍,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这次本想从路的一端出新校门去的,有人站在那儿说,此门只准走车,不能走人,便只好转过身来,循墙向旧西门走去。
忽然看见了那桥,那白色的桥。桥不很大,却也不是小桥,大概类似中篇小说吧。栏杆像许许多多中国桥一样,随着桥身慢慢升起,若把个个柱顶连接起来,就成为好看的弧线。那天水面格外清澈,桥下三个半圆的洞,和水中倒影合成了三轮满月。我的眼睛再装不下别的景致了。
“燕园桥寻”,这题目蓦地来到了心头。我在燕园寻石寻碑寻树寻墓,怎么忘记了桥呢!而我素来是喜欢桥的。
再向前走,两株大松树移进了画面,一株头尖,一株头圆,桥身显在两松之间,绿树和流水连成一片。随着脚步移动,尖的一株退出了,圆的一株斜斜地掩着桥身,像在问答什么。走到桥头时,便见这桥直对旧西门。原来的设计是进门过桥,经过一大片草地,便到办公楼。现在听说为了保护文物,许久不准走机动车了,上下班时间过桥的行人与自行车还是很多。
冬天从荷塘边西南联大纪念碑处望这桥,雪拥冰封,没有了桥下的满月。几株枯树相伴,桥身分明,线条很美。上桥去看,可见柱头雕着云朵,扶手下横板上雕出悬着的流云,数一数,栏杆十二。这是燕园第一桥。
燕园的第二座桥,应是体育馆北侧的罗锅桥。这种桥颐和园里有。罗锅者,驼背之意也。桥面中间隆起,两面的坡都很陡,汽车是无法经过的,所以在桥旁修了柏油路。桥下没有流水,好在未名湖就在旁边,岸边垂柳,伸手可及,凭栏而立,水波轻,柳枝长。湖心岛边石舫泊在对面,可以望住那永远开不动的船。
不知中国园林中为什么设计这样难走的桥。圆明园唯一存下的“真迹”桥,也是一个驼背。现在因为残缺了,更是无法过去。再一想,大概园林中的桥不只是为了行走,而且是为了观赏。“二十四桥明月夜”,桥,使人想起多少景致。我未到过扬州。想来二十四桥一定各有别出心裁的设计,有的要高,有的要弯,有的要平,所以有的桥平坦如路,有的就高出驼背来了。
第三座桥是临湖轩下的小桥,桥身是平的,配有栏杆。栏杆在“文革”中打坏了半边,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心里称它为“断桥”,现在已修好了。桥的一边是未名湖,一边是一个小湖,真正的没有名字,总觉得它像是未名湖的女儿,就称它为女儿湖吧。夏初,桥边一株大树上垂下一串串紫藤萝,遗憾的是,没有小仙子从藤萝花中探出头来。秋初,女儿湖上有许多浮萍,开极鲜艳的黄花,映着碧沉沉的水,真如一幅油画。
未名湖还有两座简朴的桥。一座通湖心岛,是平而宽的石板桥,没有栏杆。这样湖面便显得开阔,不给人隔开的感觉。有时想,如果这里造的也是那种典型的桥,大概在感觉中湖面会小许多,可惜无法试验这想法是否正确。另一座从钟亭下通往沿湖各楼的小桥,不过几块青石堆成。桥下小溪一道,与未名湖相通,桥边绿树成荫,幽径蜿蜒,可以权且想象这路不知通往何方。其实,走过几步便是学校的行政中心办公楼了。
想着燕园的桥,免不了想到燕园的水。燕园中有大小湖泊,长短沟溪,正流着的水会忽然消失,隐入地下,过一段路又显现出来。从未名湖过去,以为没有水了,却又见西门内的水活泼泼的,向南形成一片荷塘。从旧西门进来,经过荷塘,以为没有水了,东行却又见未名湖。勺园留学生楼北侧,立有塞万提斯像,在这位古装外籍人士的背后,横着一条深溪,两座小桥分架其上,一座四栏杆桥在荷塘边,一座六栏杆桥通往树丛之中。若不注意,只管走下去,顺脚得很,因为有桥连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