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种风情无地着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一条不甚宽广但很整洁的乡村道路上,两旁种着各式的树木,地上青草里,夹缀着点点金色、银色的钱花。这道上在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车、茶担以外,行人极少。但此时铃声响处,从桑抱山那方向转出一辆新式的自行车,上面坐着一个西装少女,二十岁光景。她黯黄的发,临风蓬松着,用一条浅蓝色的丝带络住,她穿一身白纱花边的夏服,鞋袜也一体白色;她丰满的肌肉、健康的颜色、捷灵的肢体、愉快的表情,恰好与初夏自然的蓬勃气象和合一致……一路的香草花味,树色水声,云光鸟语,都在她原来欣快的心境里,更增加了不少欢畅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泼。
1923年,从徐志摩这篇题为《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的小说中轻快出场的,是20多年前林长民的初恋情人。
一面是犀利敏锐、滔滔雄辩、秉公好义、遇事能担当,一面又是纵酒高歌、一掷千金、风流豪迈、率性而为。当林长民以书生逸士式的侠骨柔肠投入他的情爱,投入他的婚姻,演出的诸般耐人寻味的浪漫与无奈,可圈可点、可作叹息之处同样很多。
徐志摩成了听故事的人。1920年,留学英国的徐志摩遇到了赴欧考察的林长民。从惊讶于林长民清奇的相貌,到惊讶于林长民更清奇的谈吐,徐志摩一步一步走进了林长民的内心深处。若干年后,在伤悼林长民的祭文中,他写道:“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无‘执’无‘我’的精神。”[1]寥寥数语,极尽伤情,勾勒出的,也是最本原的双栝老人。林长民生性豪迈,一生交友无数,但论及知交,则为数寥寥,其中又以与徐志摩相交为深。徐志摩与林长民这一段忽略了年龄、职业、人生经历等隔阂的忘年之交,在民初被传为一段佳话。一样的诗人气质,一样的真性情,林长民一遇徐志摩,相见恨晚之感顿生,积郁了多年的情感往事倾泻而出。从“少年期起直到白头”,林长民原原本本地讲,不惜算作写小说的材料,徐志摩全神贯注地听,转而成为写故事的人。这又是佳话中的佳话。于是就有了刊载于1923年2月11日的《努力周报》上的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也有了林长民一生“情恋历史”的最初循踪。
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中,代替林长民出场的少年逸,“清癯的颊上,轻沾着春晓初起的嫩红,一双睫绒密绣的细长妙目,依然含漾着朝来梦里的无限春意”,敏感细腻的一颗少年心,满是欲赋新词却见愁的情绪。这样的逸,就在一个盛开着瑞香花的春日上午,望着还陌生的扶桑弥漫的春色,掩面低吟:“可怜这万种风情无地着!”而少女春痕就在同样的春色中,健康娇媚,活泼欢畅,从桑抱山那边一路喜悦地闯进逸的生命。
一个是年轻而善感的中国留学生,一个是正值青春、美丽善良的英文补习老师,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在最起初,如同所有的初恋情节,充溢着少年的心跳与狂喜,充溢着少女的羞涩和甜蜜。这一切,用徐志摩的生花妙笔娓娓道来,经历者都不免会心一笑。然而,快乐中总是洒着一点点淡淡的忧伤,随着情节的发展,春痕因病住进了医院,少年逸开始苦苦思索,他思考“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疑问像“春痕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篱上的藤花,免不了受风催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无论如何拉长缩短他的想象,总不能想出一个老而且丑的春痕来!他想圣母玛丽不会老,观世音大士不会老,理想的林黛玉不会老的,青年理想中的爱人又如何会老呢?”
终于,小说中的逸有所领悟,小说外的林长民、徐志摩也若有所得,“人是会变老变丑的,会死会腐朽,但恋爱是长生的;因为精神的现象决不受物质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实,是永久不可毁灭的”。
虽然洒着淡淡的忧伤,但总是还有着快乐的基调,少年逸的风花雪月讲述到这个光明的答案,就算是告一段落了。然而,现实中林长民的人生体验,徐志摩的情爱思考,依然要沿着命运的轨迹进行。匆匆回国的逸在10年后成为在国内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的风流美丈夫,重新回到当年的留学国游历考察。唐突的命运把当年的春痕——13年后的三井夫人带到逸的面前,“十年来做妻做母负担的专制,已将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杀灭尽净”,逸只看到“一个西装的胖妇人……穿蓝呢的冬服,肘下肩边都已霉烂,头戴褐色的绒帽,同样的破旧,左手抱着一个将近三岁的小孩,右臂套着一篮杂物”,“那时桑抱山峰依旧沉浸在艳阳的光流中”。桃花依旧而人面不再,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蔼薄雾所形成,淡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风的指尖,便能挑破……”
“春梦总是无痕”,小说中少年逸的风花雪月最终演变成林长民毕生的遗憾。徐志摩以林长民的情感经历为原型,描写爱情的幻灭、理想的幻灭,云淡风轻中透着怅惘的哀愁。或许是意识到语气的黯淡,徐志摩同时又隐约指明了一条去路,“他最恨想过去,最爱想将来,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着可厌的猥草和刺物;将来像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进行”,暗示无论如何总有希望在将来,这愈挫愈勇的生活态度倒也颇符合徐志摩、林长民二人的性格与心境。
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后被徐志摩易名为《春痕》,收入他唯一的小说集《轮盘》中。《春痕》的故事结束了,徐志摩力辟险途,无畏地奔向爱、自由、美的未来人生。讲故事的林长民几年后以半百阅历又重新打量少年逸,说:“我记得二十余年前,我有一个诗句说,‘万种风情无地着’,当时自以为是个名句,其实是少年普通的心境。”尘埃落定后的平静自省笼罩着悲凉的语境。而实际上,在其不长的一生中,那句曾经属于少年逸的名言涵盖了林长民全部的情感注脚。
徐志摩做“假情人”,顾颉刚找“真仲昭”
1926年初春,正主持《晨报副刊》的徐志摩收到了一封顾颉刚的来信。顾颉刚在1923年以一部《古史辨》轰动学界,向来都醉心于书斋故纸中的遗孤考据。这一次,顾颉刚写信给徐志摩,同样还是钩沉索隐,所为之人却是刚刚于关外丧生的林长民。这封信,徐志摩郑重刊登在4月19日的《晨报副刊》。
徐志摩先生:
前旬偶然翻到一本“忏慧词”。这本词集是浙江石门徐自华女士做的。里面有两首词似乎和林宗孟先生给仲昭的情书有些关系;写在下面,给先生瞧瞧。
水调歌头(和苣苳子观菊)
冷雨疏烟候,秋意淡如斯。流光惊省一瞬,又放傲霜枝。莫怪花中偏爱,别有孤标高格,偕隐总相宜。对影怜卿瘦,吟癖笑侬痴。
餐佳色,谁送酒,就东篱?西风帘卷,倚声愧乏易安词。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处,沉醉且休辞!试向黄花问,千古几心知。
浪淘沙(和苣苳子忆旧感事词)
欠客倦东游。海外归舟。爱花解语为花留。岂比五陵游侠子,名士风流。
秋水剪双眸,颦笑温柔。花前一醉暂忘忧。多少壮怀无限感,且付歌喉。
水调歌头一阕中,如“偕隐总相宜”,“西风帘卷,倚声愧乏易安词”,说得太亲密了,很使人起疑。我想,这或者便是仲昭吧?或不是仲昭而与她处同一地位的吧?
徐女士事实,据陈巢南(字去病)序,说她嫁梅君,丧夫后归于家,自更字日寄尘,将奉亲守节以终其身。本书出版期,是民国前四年之冬。
顾颉刚上
十五、四、十[2]
苣苳子即林长民。所谓的仲昭情书,实际上是林长民和徐志摩知己之交的又一段逸事。1922年,林长民在伦敦结识徐志摩,不仅向徐志摩讲述了他自己如春梦般了无痕的初恋,讲述了一生的“风流纵迹”,甚至不惜付诸笔墨,商量彼此假通情书。林长民为此专门致函徐志摩:
近得书一拟一真,甚(秀),拟制词藻极佳,尊意双方均作已婚,不如一已婚,一因得逢知己遂不娶,较之各怨所婚更有意趣,两边境遇不必尽同也。年月演后,即将来男女关系与现制绝不相仿,所拟不伦毫无意味,敬意溯往别感思,平生遭逢颇可记,欲现身说法耳。文字中英随便,英文于仆大有益,而吾才不逮即损真假,故欲驾轻车就熟路,盼足下多用英文,兹故拟就一篇纪实之作,十年前事于今一吐衷曲。书竟若鲠去喉,幸一读之,敬上。
徐志摩吾兄
长民
七月三十一日[3]
他们设想了一个情节。徐志摩是女的,一个有夫之妇。林长民是男的,一个有妇之夫。双方都在一种彼此虚设的不自由的境遇下通信讲恋爱,以便彼此同感“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调。这一番虚凰假凤的率性游戏,在两个使君有妇的已婚男人来做,却是各怀心事,戏假意真,自始至终都充满“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悔憾。对于徐志摩,1922年,在“奇异的康桥月色下”,他发现了林徽因,发现了内心深处蛰伏许久的沉睡的诗情,从此走上了无所逃遁的激情归宿。那么林长民呢?“闲谈风月”也好,“纵迹风流”也罢,这一切都随着1925年12月24日的关外流弹而过早地缄默。如果不是徐志摩手中的情书,生命背后的渴望与冲动也许就真成了“一部人间永不能读的逸书”。
1926年2月6日,为了缅怀亡友,徐志摩将林长民戏作与他的最长的一封情书公开发表在《晨报副刊》上。这封为徐志摩所称道的情书是以苣苳的名义而书,写给一位叫仲昭的女子。说来也是因缘巧合,素爱索隐的顾颉刚偏偏读了这一封情书,又恰巧翻到了《忏慧词》一书。其中“和苣苳子观菊”与“和苣苳子忆旧感事”两首,玲珑剔透又缱绻情深,俨然一朵传说中的解语花,不由得顾颉刚不生联想,疑问《忏慧词》的作者——浙江石门徐自华女士便是仲昭,因此专门向徐志摩写信求答案。徐志摩却也不明就里,经顾颉刚提起后,才开始“有点疑心,因为宗孟的老太爷林孝恂公在石门做知县年份很久,徐女士是石门人,他们有机会接近是很可能的”。但这也只是不能下断语的推测而已。红颜仲昭,究竟属谁?万种风情,可有寄放?在1926年,顾颉刚起了疑问,徐志摩起了疑问,《晨报副刊》的读者也起了疑问,伴随着这一疑问,一段行将尘封的情感苦旅复又清晰起来。婚姻、爱情里的林长民终于进入后人的视线。
从仕宦之家走出来的林长民,拥有着绝对“经典”的旧式婚姻。早在赴日留学之前,父亲林孝恂就安排林长民完婚,娶了指腹为婚的福建名门叶姓小姐。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潜移默化的旧道德、旧秩序往往是旧理念最坚硬的内核,深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开明如林孝恂也不例外。他深信,俗世里的金玉良缘自有它的天经地义,也相信媒妁之言的姻缘和家塾教育、放洋留学一样,都是对儿孙们的人生最完美的安排。他却没想到,不是每个人都有他年轻时的幸运,能碰得上一桩一见钟情、琴瑟和鸣的姻缘。对于林长民,一旦踏入新的天地,这桩毫无爱情可言的婚姻就注定只能成为一个遗憾的存在,无声地见证着身边正在永远逝去的时代。
早早奉父母之命进入婚姻的林长民并没有找到情感的归宿,一生恨事就从此开始。他和第一位夫人叶氏的平淡婚姻只维持了几年,便以叶氏的早殁而告终。之后,在父母的操持下,林长民又娶了浙江嘉兴一作坊主的女儿何雪媛,也就是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虽端正秀丽,却身无所长,既不识字,又不善女红和持家。林长民失望之下,转而赴日留学。1912年,林徽因8岁时,林长民在上海娶了第三位夫人程桂林。或许是因为前两段姻缘至不如意,林长民极其宠爱这位性情乖巧、容貌俏丽的三夫人。不过,遗憾的是,程桂林只是略通文字,而不谙诗词。有段时间,林长民身在北京而把三夫人留在南边。多情的他每日鸿雁传书,尺牍寄情,不仅文句风趣肉麻,富有才情,笔迹更是五花八门,从王大令、褚登善、虞世南,到王羲之的《兰亭序》、智永的《千字文》,无所不临,各体具备,每一封都可为书法佳品。却苦了这位三夫人,不明就里,不解风情,不得不一通通拿与外人解读,以至佳话外传。[4]
其实,林长民自己在写这些信札的时候心底也清楚,他的这位三夫人不是此中人,难解其中味。然而,他仍执意要以此相付,全不理会对方是否懂得,足见他内心长久以来的空落寂寞。从青年到中年,经历三娶三嫁,始终不得知音一个,他一颗心于是始终游离在婚姻之外,无所寄放。这样的情爱际遇,这样的婚姻,和自己的父亲林孝恂,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将近百年后,林家的下一代——林长民的弟弟林天民的女儿林新声说,祖父母的爱情是传奇。到父亲一辈,林长民的爱情已变成乱麻。
如果林长民仅仅是个书生,那么将这样一种家庭视为责任,一生也就水波不兴、相安无事了。偏偏他又是逸士,情感的不如意对自负才调、风流蕴藉的他,实在无异于生命的一大缺憾。在渴望和失落之间,林长民焦灼难安,一边暗自嗟叹,万种风情无处着,一边暗潮汹涌,时时流连于醇酒妇人,风月场上,狂放的外表下还是一颗无所适从的心,孤独的情感下意识地盼望着灵魂的撞击与共鸣。《致仲昭书》正是林长民这种复杂心态的流露。
1911年,林长民作为福建省代表赴南京议设临时政府时,曾遇刺于下关火车站,后经一番周折,所幸有惊无险,全身而退。《致仲昭书》也以类似的历险作背景,意在脱险之后向至爱的情人“仲昭”倾诉难中衷情。信里的林长民一副侠骨柔肠。当乱兵将其押入军法庭解衣搜索,发现仲昭信件,问及仲昭何人时,林长民说:“我闻昭名,神魂几荡,盖自立侯营门后至此约二时间,念昭之意,已被逻骑盘问,军吏搜索,层层遮断。今忽闻之,一若久别再昭,惊喜交迸……再三诘问,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来生妻。函中约我相见于深山巘中,不欲令世间浊物闻知,无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较之中弹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弹不中,而死于一封书,仇我之弹,不足亡我,忧我之书,乃能为我遂解脱,吾甘之也!”[5]短短数语,一位冰雪智慧、出尘脱俗的世外红粉跃然纸上,一段心意相通、生死相许的人间至情也尽在其中。再往下看,信中林长民被押解入堂,仍自背诵着仲昭的书信,用尽心思,得记千百个字,又惊又喜,暗念:“吾昭,吾昭!昭闻此不当释然耶?”等到安然脱险,回顾生死一线,他最大的感悟是:“此间世解,我已决辞所任,盼旬日内能脱身造常,与昭相见……苍苍者留我余生,将以为昭,抑将使我更历事变苦厄,为吾两人来生幸福代价耶?”开始时汹涌情重,结束时缠绵意深,电光火石的生死瞬间,只因灵犀相通,便再无憾恨。由林长民讲出的这一段纯粹而极致的爱情,果然如徐志摩所言,读来荡气回肠,余韵不散。书信里流露出的“人生自是有情痴”的缠绵悱恻,也委实难以让人相信它真的只是一封游戏之作。人们感动着,同时不免好奇着,“仲昭”究竟是谁?连局中人徐志摩自己也说:“这话得解释,分明是写给他的情人。”
顾颉刚从《忏慧词》里找到了“仲昭”的影子——石门女子徐自华。徐、林两家本有渊源,林孝恂初任石门知县时,曾将林觉民、林尹民带到徐自华祖父亚陶公主讲过的传贻书院读书。出自名门的徐自华虽兰心蕙质、弱质纤纤,思想却壮怀激烈,和鉴湖女侠秋瑾为生死之交。徐自华后因牵连秋瑾案被清政府通缉,林孝恂还挺身而出,帮这位奇女子拦下了一场牢狱之灾。徐自华与林长民相识之时,徐自华已是湖州南浔富商梅福均之妻,因缘契阔,再有爱慕之意,也都放在了心底。再往后,梅福均因病去世,27岁的徐自华成了未亡人。1905年,丧夫归家的徐自华想起与林长民的往事,一连写下《剑山人苣苳子为题拙稿感而有作》《和苣苳子东京万翠楼避暑原韵(二章)》《秋暮感怀再和留别韵寄苣苳子》《水调歌头(和苣苳子观菊)》 《浪淘沙(和苣苳子忆旧感事词)》等五六首诗词。[6]其中,“秋水剪双眸,颦笑温柔。花前一醉暂忘忧”,“对影怜卿瘦,吟癖笑侬痴。餐佳色,谁送酒,就东篱?西风帘卷,倚声愧乏易安词。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处”的字句,和林长民《致仲昭书》里的“呜呼吾昭!昭平日责我书生习气,与昭竞文思,偏不相下”一问一答,成为契合的呼应。字里行间那份雅致的文采、婉约的亲密,直叫人联想到李清照和赵明诚。顾颉刚的推测,接近故事的完美,也算是言之成理。
但疑惑依然存在。以徐志摩与林长民二人的相知,若有仲昭此人,徐志摩不该不知,可事实上,徐志摩偏又是不知。他也曾特意向林长民打听仲昭一事,林长民笑答说:“事情是有的,但对方是一个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妇;我当时在难中想着她也是有的,但交情并没有我信上写的那样深。”[7]
这一前一后两个版本颇有些出入,若两相比较,人们也许失望于林长民的答案,而宁愿相信顾颉刚的合理。但再次细读《致仲昭书》,读到“昭读此万勿忧惶,忧惶重吾痛,昭为吾忍之”这样难化的浓情,读到“我已破裘淋湿,遍体欲僵,只有一念语昭,心头若有炽火”,读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来生妻”,震撼之余,再做细想,“仲昭”是谁,也许反倒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事实在于,林长民终其一生,一直在追求一份“致仲昭书”式的心灵相契、灵魂相知的爱情。这样一种爱情不可谓不完美,但放在林长民的生命里,只是格外沉重和艰难。1923年8月27日,徐志摩祖母何太夫人逝世于硖石,徐志摩返乡奔丧。林长民随后也因事南下,在约徐志摩游湖的信中,林长民吐露了自己满腹的心事。
前闻足下南归,乃先我至,惜不得遇,得书具悉。足下有重亲之丧,一时不获北去,相见当较易耳。我此来不自知究何所为,情之所系,几一日不可留,乃住旅馆,赁新屋,皇然迁居,熙熙然安宅,若将作久计者。又不自知其何所竣,数千里外,有一不识字人,使我心肠一日百转,欲寄书有千万语,怕他不解,须削成白话一两句,如何能道得出,真苦煞人矣!客中赁宅,其或为斯人供张,冀其万一能来耶?此情感唯足下能为我下一注解,足下之外世间绝无一人能知者。[8]
这一“不识字人”是否就是林长民答徐志摩的“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妇”尚且不得而知,那一份寄也无从、欲语又休的柔情苦衷却已表露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林长民又记挂着家中的妻子:“宝宝(林徽因)来信说娘娘有些病,请医生来看过,道是肠逆,顾不知其详,顷已飞电书往询,俟得复书,苟无甚病,或已愈,则我能放心,计议游湖,届时当更与足下约会也。湖上春润庐可借居。若往游,却甚便,敬问徐志摩安好。长民。”[9]江南一日,如此千头万绪、心系多处,外人尽可以说丰富,尽可以说浪漫,却也尽可以道一声辛苦。成家立业后的林长民,既丢不开旧式婚姻的义务,又摆不脱浪漫主义的宿命,大半生就只能纠缠于这二者之间。个中甘苦,林长民是深得其味。以他的天性,也深知俗世之苦不能尽意,不能淋漓,因此不惜以半百年纪,率性游戏,把万种风情尽数宣泄。“仲昭”正是激情过后留给世人的理想爱情的化身,她亦幻亦真,可以是林长民任何一段回忆的萍踪、任何一段旧情的留影,却唯独不能是一个固定的名姓、一张找得到的脸孔。
“恋爱大家”
1924年,欧游归国的林长民应北京师范大学之邀,公开演讲。演讲的主题,他选了时人绝不敢想,也绝对想不到的“恋爱与婚姻”。这场大胆的演讲为他赢得了“恋爱大家”的徽号。没能亲临现场的徐志摩听人说林长民“议论极透彻”,还感慨道:“……他的头脑可不是腐败名士派的头脑,他写的也不是香奁体一派的滥调。别看他老,他念的何尝不是蔼理士、马利施笃普思,以及巴尔沙克‘结婚的生理学’一类的书?听他讲才痛快哪!”[10]
在风气初开的20世纪20年代,以科学研究、学术探索的态度对待婚姻与恋爱,林长民的眼界可谓超前,也堪称道德文明的先驱。但是,这一份超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饱受西学熏陶后的开明和前卫。对于林长民,在1925年,之所以发出这样急切的呼吁,多少也是为了一浇自己胸中的块垒。
演讲中,他讲到恋爱:
恋爱是什么意义呢?这问题若是简单明了的答复,我要说恋爱就是男女阴阳两性交感所发生的情的作用……是天然的,若水之有源,若山之有脉,有的时候隐起来,有的时候发出来,在一个人或个个人身体上,生理上,显得他们无限神通。当他们显神通的时候,又髣髴有鬼物作祟,能够使人家喜,能够使人家怒,能够使人家乐,能够使人家悲,能够使人家笑,能够使人家哭,能够使人家缠绵抑郁,好像是在病中呻吟。又能够使人家立刻变作壮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向极艰难险阻的关头来奋斗,能够使人家真病,能够使人家即刻病好。能够使人家做一个极凶险的人,去杀人、放火、打劫、诈欺,无所不至,又能使人家做一个极严正、极慈悲的人,去修身行善,乃至有牺牲的精神,以践履他的正道。
又说起爱情:
爱情……那事前的用情仿佛是早起准备去赏花,就是足迹还没有涉到花园已经觉得眼底有了春色,鼻底下有了清香。那事后的用情,髣髴是饮过醇酒,醉里梦里觉得梦境迷离,浑身都有温和舒畅的气象,又髣髴是念过好诗歌,背诵了几百回,越含咏越有味道,有时便忘记了诗句,感触了什么情境,胸中更有无限的诗意,这种种用情缠绵婉转处叫作情结,或是断的,或是续的都算是爱情。[11]
没有板起面孔的伪道学,也没有端着架子的假学究。谁都看得出,演讲的林长民是动了真感情的。这大段关于恋爱和爱情的描述,让人想到林徽因。1936年,婚姻中的林徽因也曾经在给沈从文的信中,讲到自己对爱情的感受。
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的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12]
屏蔽所有复杂的人事脉络,单只回归到文本,检视这些文字,从林徽因的“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再到林长民的“仿佛是早起准备去赏花,就是足迹还没有涉到花园已经觉得眼底有了春色,鼻底下有了清香”,就会发现,这父女二人的相似,原来还在对情感的态度。在热闹的表象底下,他们都有一颗要滋养和浸泡在爱情里的、向爱而生的心。只不过,林徽因幸运地拥有了她想要的幸福。林长民这一生,却一直煎熬在想要而不得的欲求里。因为得不到,对于世俗里的恋爱,尤其是婚姻,便格外有一种切肤之痛。比如,在演讲里,他专门说到夫妇。
什么叫夫妇?这个疑问发得太奇了。天下岂有不知道夫妇二字是何种意义的人么?然而从学问方面着想,那么任凭何事,都有解剖和研究的价值。……若是按近世极端的思想,他们要说夫妇的关系就是男女阴阳两性的关系,此外并没有别的意味。这男女两性的关系我们自然要承认他的,不过这个是实质的关系。此外我们更不能不承认一个形式上的关系。那形式上的关系,就是婚姻。……我们所最抱憾的是从来我们的古训,我们的社会教育,偏只重视那形式,把实质的关系,不敢多说,不肯说,或是不许说,于是乎把夫妇的关系的真意味也汩没了一半……现在我的答案要说夫妇是男女两性的结合,而加以某种形式为之保证,为之限制的关系。[13]
古训“不敢多说”,“不肯说”,“不许说”,林长民却无所顾忌。在他眼里,“世界人类男女之间,无论取何种形式,都要用结婚的制度来作为恋爱关系的证明,或是来加恋爱关系的限制”,而最不近情理的就是“我们的制度”。“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夫‘男女授受不亲’‘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教训惹起近来世间的非难,虽是周公孔子到了今日也不能辩护的。”[14]
这一大段的说辞,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男女授受不亲”,全是由自己的苦痛而来,林长民实在是不愿再有后来者重蹈覆辙了。他提出了自己救济弊害的方法:第一要男女交际公开;第二要立“尊重彼此人格”“不苟且一时快乐”的信条;第三要人人保持发育自己健全的身体。希望借此将人间男女安顿在“极幸福、极耐久、极和乐、极平淡、极真挚的社会基础之上”。[15]
但林长民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从头来过。《致仲昭书》中的形象成了永久的定格。一句“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沓,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竟然成谶。信中的他灵犀相通,可以无惧生死,最终还可以安然脱险。而现实里1925年的关外冷冬,林长民仓促就死,则是心有不甘,身怀遗憾。他的幸福,到底成了一个即将流走的时代的牺牲品。
晚年,林长民曾在宅院里栽了两株栝树,自称“双栝庐主人”。栝树,又名桧树,是雌雄异株的树种。门前的那两株栝树,如果其中一棵代表林长民自己的话,另一棵,却不知是谁。林长民在关外遇难后,徐志摩作《伤双栝老人》以记之,文中说:“但如今在栝树凋尽了青枝的庭院,再不闻‘老人’的謦欬。真的没了,四壁的白联仿佛在微风中叹息。”[16]
他留给家人,留给人世的,也只是门前两株互相守望的栝树。
[1] 徐志摩.伤双栝老人[N] .晨报副刊,1926—2—3.
[2] 顾颉刚.关于“林宗孟先生的情书”[N] .晨报副刊,1926—4—19.
[3] 张彦林.人间四月未了情——徐志摩研究资料钩沉[J] .博览群书,2001(10).
[4] 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第贰集[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08.
[5] 林长民.一封情书[N] .晨报副刊,1926—2—4.
[6] 郭延礼.徐自华诗文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90:104—105.
[7] 徐志摩.顾颉刚关于“林宗孟先生的情书”附识[N] .晨报副刊,1926—4—12.
[8] 陈从周,陈子善.徐志摩:年谱与述评[M] .上海:上海书店,2008:39.
[9] 陈从周,陈子善.徐志摩:年谱与述评[M] .上海:上海书店,2008:39.
[10] 徐志摩.顾颉刚关于“林宗孟先生的情书”附识[N] .晨报副刊,1926—4—12.
[11] 林长民.恋爱与婚姻——在高等师范学校讲演[M]//梅生.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第4册.上海:新文化书社,1923:128—129.
[12] 林徽因1936年2月27日致沈从文信[M]//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333.
[13] 林长民.恋爱与婚姻——在高等师范学校讲演[M]//梅生.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第4册.上海:新文化书社,1923:127.
[14] 林长民.恋爱与婚姻——在高等师范学校讲演[M]//梅生.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第4册.上海:新文化书社,1923:133.
[15] 林长民.恋爱与婚姻——在高等师范学校讲演[M]//梅生.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第4册。上海:新文化书社,1923:125.
[16] 徐志摩。伤双栝老人[N] .晨报副刊,192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