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序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序

顺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儿子雍强欲予粗说唐诗七言律体。予不能辞。既受其请矣,至夏四月望之日,前后通计所说过诗可得满六百首。则又强欲予粗为之序,予又不能辞也,因复序之。

序曰:夫诗之为德也大矣!苞乎天地之初,贯乎终古之后,绵绵暧暧,不知纪极,虚空无性,自然动摇,动摇有端,音斯作焉。夫林以风戛而籁若笙竽,泉以石碍而淙如钟鼓,春旸照空而花英乱发,秋凉荡阶而虫股切声。无情犹尚弗能自已,岂以人而无诗也哉?离乎文字之先,缘于怊怅之际,性与情为挹注,往与今为送迎。送者既渺不可追,迎者又焉善逝,于是而情之所注无尽,性之受挹为不穷矣。

其为状也,既结体以会妙,又散音以流妍,初吐心以烁幽,转附物而起耀。其坚也洞乎金石,其轻也比于丝篁,其远也追乎鬼神,其近也应于风雨。斯皆元化之所未尝陶钧,江山之所不及相助者也。盖是眉睫动而蚤成于内,喉咯转而毕写于外。彼岂又欲借挥洒于笔林,求润泽于墨江者哉?苍帝未生,有绳无字,黄钟先鼓,展气应律,律之所应,讴吟遍野。于是角孺子,荷蓑笠而长谣;袖女儿,置懿筐而太息。太息之声,即是孔圣之所莫删;长谣之语,乃为卜氏之所伏读。固不待解绳而撰字,贯字以为文,夫而后托肺腑于音辞,树芳馨于文翰者也。

三百之目,传乎泗水,始关终挞,各分章句。章句之兴,所由来矣。章者,段也。赤白曰章,谓比色相宣,则成段也。斐然成章,亦言成段则可观揽也。为章于天,言其成段,非散非迭也。句者,勾也,字相勾连,不得断也。又言连字之尽,则可勾而绝之也。夫花本依于萼跗,而花有之千重。晕特托于云河,而晕有熊熊之万状。由来妙舞回风,必有缀兆之位。清歌流尘,不失抗坠之节。此固凡物之恒致,而非学士之雕撰矣。

先师崛兴,众称大匠,虽由独秀,实妙兼通。兼通者,先师之才;独秀者,先师之道。才非道,固无酝酿;道非才,亦难翱翔。此譬如大海必潜大龙,而亦不让鱼虾;大山必称大材,而亦旁罗莎藓者也。况其周流天涯,曾与万变徘徊,迨于退老故乡,复遭四时侵逼,因而随物宛转。既各得其本情,加之纵心往还,遂转莹其玄照。由是而手提劈岳之笔,笔濡溢海之墨,墨临云净之简,简作参天之书。而亦曾不出于静女夭夭之桃花,征人依依之杨柳,黄鸟嘤嘤之小响,草虫之细材者,此固其所也。

是故,其篇有几章,章有几句,而止换一字,其余全同者,初吟则恐郁陶,更端始当条畅也。其篇有几章,而章无定句,句无定字,又全不同者,求伸固只一理,难伸遂仗多言,先欲置理以横断,既仍转言而得达也。又有几章全同,而一章独异者,或情文相缠,而遽吐飙焰,或弥缝久之,而终露廉锷也。又有章句全异,而末句必同者,众音繁会,而适期悦耳,膏芗齐化,而意在甘口,口之所甘,耳之所悦,乃在于斯,则不自觉忽忽乎其屡称之也。凡此者,虽非出上圣元始之手,实已经上圣珪璋之心。正如离离夜灯,既托昭昭白日,则固锽锽洪钟,非复铮铮细响。况此又直九合十五诸侯,会星弁以对扬一人,匪特三顾七十二子。持丹漆以流通万世,则其命为学术之奥区,尊曰王人之鸿教,腾跃于《离骚》《乐府》之上,彪炳于《大易》《尚书》之间,堂堂乎独自成经,其谁谓不宜哉?自是而降,屈宋变响,沿流相传,汉魏不绝。汉自河梁而外,实有枚叔、傅仲,魏当建安之初,并称王、徐、应、刘,其余又有嵇、阮,清峻而遥深,左、陆,析文以雕采。

吾尝闲访乎翰墨之林,固亦窃骇于龙鸾之多也。然而王迹歇矣,风人不存,即有荣华,何关制作。惜乎停云妙笔,尚嗟其狂狷不及受裁也已,岂况玉树新声,乃欲与风雅居然接辔者也。天不丧文,聿挺大唐,斧乍息,人文随变,圣情则入乎风云,天鉴则比乎日月,帝心则周乎神变,王度则合乎规矩。于是乘去圣之未远,依名山之多才,酌六经之至中,制一代之妙格。选言则或五或七,开体则起承转收。选言或五或七者,少于五,则忧其促,多于七,则悲其曼也。开体起承转收者,先欲其如威凤之树耀,继欲其如祥麟之无迹也。当其时也,上自殿廷,下行郡县,内连宫闼,外涉关河,以至山阿蕙帐之中,破院芋炉之侧,沧江蓬舟之上,怨女锦机之前,固无不波遭风而尽靡,山出云而成雨矣。

夫诗之为言诎也,谓言之所之也;诗之为物志也,谓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必于无邪,此孔子之法也。心之所之必于无邪,而言之所之不必其皆无邪,此则郑卫不能全删,为孔子之戚也。今也,一敬遵于孔子之法,又乘之以一日之权,而使心之所之必于无邪,言之所之亦必于无邪。然则唐之律诗,其真为三百之所未尝有也。夫圣者,天之所命以斟酌群言也;王者,天之所命以总一众动也。圣人之事,王者必不能代;王者之事,圣人必不敢尸。然而孔子之时,世无王者,则孔子固于斟酌群言之暇,亦既总一众动矣。如哀周东迁,而奋作《春秋》,是也。大唐之时,世无孔子,则大唐固于总一众动之便,亦遂斟酌群言矣,如惩隋浮艳,而特造律体,是也。

故夫唐之律诗,非独一时之佳构也,是固千圣之绝唱也,吐言尽意之金科也,观文成化之玉牒也。其必欲至于八句也,甚欲其纲领之昭畅也;其不得过于八句也,预坊其芜秽之填厕也。其四句之前开也,情之自然成文,一二如献岁发春,而三四如孟夏滔滔也。其四句之后合也,文之终依于情,五六如凉秋转杓,而七八如玄冬肃肃也。故后之人如欲豫悦以舒气,此可以当歌矣;如欲怆怏以疏悲,此可以当书矣;如欲婉曲以陈谏,此可以当讽矣;如欲揄扬以致美,此可以当颂矣;如欲辨雕以写物,此可以当赋矣;如欲折衷以谈道,此可以当经矣。何也?三百犹先为诗而后就删,唐律乃先就删而后为诗者也。

《大易》学人金人瑞法名圣叹述撰

学人顾祖颂孙闻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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