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第壹章

南昌士人

·1·

我在南昌的北兰寺里修学,已有三年之久。

我叫杨修。

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有个杨修,聪明绝顶。

大概这也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

虽然我没有那位杨修那般聪明,不过整个北兰寺中,要论学问之精深,我自论第三,没有人敢争第二。

但是,第一,却是我们都望尘莫及的。

天文地理,士农工商,琴棋书画,诗词酒茶,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我觉得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像他这样的人,顶多不超过五个。

就像古人所说的,天下才气共一石,某人独占八斗。

这位仁兄就是严皓。

严皓虽然聪明绝顶,不过性情淡泊,不爱与人打交道。虽然每每为同学排忧解难,但从未见过他经营关系。

不过,严皓和我的关系却极好。

大概因为我是为数不多的能理解他的人吧。

说实话,这几年里,严皓为我解决的问题、提供的思路,每每令我茅塞顿开,然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我对严皓,是真心的感谢。

其实大家都挺关心严皓的。

也有人嫉妒他。

也有人羡慕他。

但是大家都还是蛮佩服他的。

上个月,严皓要回家,说是家中父母给他订了亲事,要他回去一趟。

我们听了以后,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概是觉得原来严皓也要经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来严皓也是常人。

不过大家都挺好奇的,所以严皓说举办婚礼之时,一定邀请我们前去。

于是严皓的婚礼,是最近我们大家最期待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没等到严皓的婚礼,却等到了严皓的葬礼。

·2·

那一晚,夜凉如水,星璨如萤。

大概到了亥时,我做完了功课,便回房休息。

坐在床边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看了看对面的床铺。

这点忘了说了,北兰寺的学生,一般都是住双人间的。

严皓就是和我一个房间的,可谓真正的同窗。

以前我们入睡的时候,一般都还会讨论一些话题,有时候是今天所产生的疑问,有时候是一些当今的时政,当然,有时候也是些风花雪月。

最近因为严皓回了老家,我一人寂寞了许久,憋了许多疑问、许多话题,实在是困扰得很。

严皓的喜帖也还不来,快一个月了,都还没好。

我还攒了不少棋局,等着严皓来解围呢。

唉。

还是不要多想了,睡觉便是了。

则成!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字。

谁?

我转身一看,不由得呆了一下。

那不是严皓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鸿儒!外面冷,快进来!

我也叫着严皓的字,一面抓着严皓,把他拉进屋内。

但是这一抓,就抓出问题来了,我感觉我手中抓着的,不是绸缎的衣袖,而是粗糙的草席。

鸿儒!你怎么披着草席啊!

我这才注意到了严皓的异状,看起来身子僵硬,脸色苍白。

我这才想起,眼下,已经是亥时一刻了!

而严皓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悠悠说道,死人,当然应该披着草席。

·3·

何谓生,何谓死,这是困扰着我许久的问题。

其余什么家国大事理学大家,都是小问题。

只有看破生死,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学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些豪情壮志都是虚的。

是你在父辈或者师长面前表态用的。

你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深刻的问题。

那就是,你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又如何而来,如何而去?

佛说有六道,有轮回,道说有三界,有飞仙。

都是放屁。

我觉得,生死远远不是轮回那般简单。

生和死不仅仅是相反的两种状态,它应该是可以互相转变的,甚至生和死的相融,可以转化出另一种状态。

不死,不代表着生。

而不生,也不代表着死。

我想找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可惜没有人能够理解我。

哪怕是杨修杨则成也不行。

则成仅仅是一个在学术上有着很高天赋的人,他很认真,也很勤奋。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国之栋梁。我觉得,则成在这些方面,都比我厉害。

但是,整个北兰寺里,就算是则成也都认为我是最聪明的人。

不,我不是,我仅仅是一个最好奇的人。

我好奇一切,我也怀疑一切。

他们,都看不到我看到的角度而已。

我看到的,是中间。

是生和死的中间。

非生,亦非死。

·4·

鸿儒,你不是开玩笑吗?

我心里有些紧张。

因为严皓的个性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的人,而且他也几乎不开玩笑。

但是他刚才所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怎么还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但是他没死为何又身披草席,脸色苍白?

我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绕了起来。

难道他冤魂索命来了?

我顿时感觉我的身子也僵硬了起来。

则成,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一盏茶的时间里,你的脸色比我的脸色还要难看。

严皓看看我,又转过身子,走到床边,脱下草席,然后坐在床上。

我苦笑着,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慢慢走进屋内,坐在床边。

也不怪你,换了我,今日碰到此种情景,也会慌乱不已。则成你没有赶我出门,已经是有同窗的情分了。

我看着严皓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尽管看起来那么熟悉,但是却显得那样诡异。

我还是沉默着,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严皓唏嘘着说道,则成,你莫慌,听我慢慢道来,对了,帮我倒点水吧,有些渴。

我有些诧异,严皓这个状态还需要喝水?

不过我还是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严皓接过后,脸上抽搐了一下,神情显得很奇怪。我觉得,他可能是想微笑一下吧。

严皓仰头喝着水,看起来的确很渴的样子,我也听到那水在喉咙之间涌动的声音,但是等到严皓放下水杯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水杯还是满的。

严皓看到我的表情,便低头看了一下水杯,用他的方式苦笑了一下。

我把水的魂给喝了。

·5·

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方法,来实现这种生与死的转化。

我快找到了。

在人将死未死,就是弥留之际,是能够突破生死的界限的。

但是你必须要有强有力的那种愿望。

就是执念。

就像走火入魔。

这是北兰寺的方丈告诉我的。

他说是经书上所留下的,大概是当年佛祖领悟生死时候的方法。

可是佛祖看破红尘、超凡脱俗之后,又是如何在人世留下这些经书的呢?

方丈则莫测高深地笑笑,说我若是知道,我也是佛祖了。不过此法从未有人尝试,严皓你要小心,毕竟此法乃流传之法,其真实性未能考证。

没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天大的风险,我也要去尝试一下。

我不是想成佛得道,我就是想知道和生不一样的滋味而已。

我不是活腻了,我也不是想死。

这是有着严格的区别的。

我是想去探索,和生不同的方式。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

北兰寺里和尚和学生都太多了,我得换个地方。

还是回家吧,家里虽然有不少下人,但是一般都不会来打扰我。

当我打定主意之后,心里就显得兴奋不已,还要保持表面上的不露声色,毕竟,我也没法告诉则成他们,他们肯定会以为我疯了。

而这个时候,家人带来的一个消息,让我觉得,时机到了。

·6·

水的魂……

水也有魂魄……

还能被喝掉……

那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魂魄?

我觉得我还是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只有噩梦是我唯一能够理解和接受的事实了。

我只好用力地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挺疼的。

严皓看着我的小动作,又用他的方式很难看地笑了下,然后幽幽地说道,则成,你不用怀疑了,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的确已经不算是生者了。

从严皓口中亲口说出,打击还是很大的。就像叶公好龙一般,虽然我们平日经常讨论鬼神,但是要让我亲眼看见鬼神在我面前,还是十分震撼的。

我呆了呆,说道,鸿儒,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严皓听罢,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近我。

我都不敢大声地呼吸,低下头,也不敢看他。

严皓走到我面前,幽幽说道,则成,看着我,你怕什么?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会害你不成?

是啊,他会害我吗?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几年来我和严皓经历的一切,所谓倾心相交的知己,就是如此而已。

这样的知己,怎么会害我呢!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

我怎么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他呢?

尽管他看起来的确是。

但是从他的言行看来,他还是那个严皓。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松了不少。

于是我抬头,看着严皓那苍白的面孔,笑了笑,说道,鸿儒,我是真的被你吓到了,你今儿个不好好地给我个说法,你就对不起我们多年同窗之情啊!

严皓听罢,嘴角又抽搐了几下,说道,不好意思,你该看得出,我现在不能好好地笑。

没事,我不在意,你还是把这来龙去脉说说清楚吧,省得我担惊受怕的。

严皓看着我,然后嘴角又抽搐了几下。

我不禁苦笑,鸿儒,你就不要再笑了,你现在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好吧。严皓叹口气,说道,则成,你知道最困扰我的问题吗?

我在心里回忆了一遍我们探讨的问题,关于新法的弊端?好像不是,我们都已经作出了结论,宰相太心急,触动了太多士族的利益,其中甚至我和严皓的家族也包括在内,牵扯太多,最后一定会被禁止。那是关于王守仁心学的新解?应该也不是,虽然我们看法各异,但是总都能自圆其说,我也没有看到过严皓为此苦恼……

那究竟是什么?

我带着一脸疑问,看着严皓。

严皓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生死。

·7·

生和死?

我一下子懵了。

什么生死?难道想修佛论道,飞仙化羽?还是长命百岁,永生不死?鸿儒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严皓的脸色尽管苍白,但是眼神中却闪烁着精光。

鸿儒,你不会听北兰寺的和尚念经念多了,中邪了吧?

严皓皱皱眉头,嘴角抽搐几下,说道,则成,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态度还是应该尊敬一些的。

我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家都是佛教徒,我自然也不例外,不然也不会在北兰寺里求学了,但是你说的这话太突然了,我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严皓说话的神情显得十分严肃,他又说道,关于生死,我就是参悟不透,所以才会以身试法一般地去领悟其中的奥秘。

那你领悟到了?

算是吧,不过大千世界,各有其法,我只怕才领悟生死之一二,还不足以格物致知,所以今日来与君探讨,更是我之所为,则成也有个见证,日后我若青史留名,则成当居首功。

严皓一定是疯了。一定!

但是我还是笑笑,说道,鸿儒,但说无妨,我一定尽力办到。

严皓听罢,便说道,我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

·8·

一直到父亲的来信,要我回家定亲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可以准备实施我的计划了。

所以我回了家,娶了妻,很不好意思没有邀请你们过来,因为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一个并不开心的婚礼。

我并不想成亲,之所以答应父母,也只是想给我们严家留个后而已。

所以在婚后第二天,我就……不,这个方法还是不告诉你了,我怕会有太多人去尝试,这样就违背我的本意了。

我只想让世人知道生死的关系、魂魄的差异而已。

人的魂魄,则成你也是知道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可是你知道魂与魄的区别吗?

我也是到了这番地步,才知道魂魄之别。

魂乃人之灵魂,有思想,有意志,而魄乃依附肉身控制肉身之物,无思想,无意志。

生者有魂有魄,死者无魂无魄,鬼者有魂无魄,行尸无魂有魄。

寿尽无遗恨者,为死者,其魂转世,其尸入土为安。被害有遗恨者,则为厉鬼,其魂流连人世,其尸必须火化。而像我这样的,就是最后一种。

不生不死,无呼无息,徒有肉身,却无灵魂。

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啊!我一定要将这样的真相告诉给世人,但我也必须找到能够理解我的人!只有你,则成!

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帮我的。

我就是有着这份执念,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赶回,就是想让则成你为我记载下这一切,免得我一番苦心化作春流水。

则成,我还有一些小事托付,望你能为我办到。

你我之前对于心学的理解,我望你日后能够整理出版,也不枉你我在北兰寺求学数载,以及恩师教导之恩。

还有,我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唯我一独子,而且妻子年轻,我今日一去,恐家中无人照顾,还望则成日后多多担待一番。

这样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诚不我欺也!

·9·

严皓,你想太多了。

我没法理解你。

你一定疯了。

我觉得我现在的脸色,不会比严皓此刻好看多少。

严皓说了半天,意思就是他一直以来纠结于如何成为超脱于生死之间的存在,然而现在他做到了,要我记录下这些,然后流传下去。

我也会被人当成疯子的!

说不定还会被北兰寺驱逐出去,当成异端邪教,然后最惨的就是被朝廷知道了,杨家的杨修接触异端邪教,这轻则对我日后仕途有损,重则让我杨家满门抄斩。

不行,我不能答应。

不对,我可以答应,我未必要做到。

这样也不行,万一严皓日后发现了我虚与委蛇,来报复我怎么办?

我心里百般焦急,我抬起头看着严皓的表情,他的眼神看起来充满了期待。

甚至还十分的诚恳。

我有点犹豫了。

对呀!我可以匿名出版这些言论!

对!多找些中间人,代理出版!把我的关系撇清,就可以了!

想到这,我如释重负,便站起来向严皓说道,鸿儒,你放心,你之所托,我一定办到!

严皓缓缓地点点头,说道,则成,我放心了。如此,我也该走了。

你要走了?

我看着严皓的表情,他看上去是真的要走了。

我忽然有些不舍了。

鸿儒,你要去哪儿?我问他。

我要去找我的同类。严皓说罢,抬起头看着窗外,说道,我相信,像我这样的异类,不只我一个。既然他们能够在人世里生存,我也可以。毕竟,我这样子,可没法和你们一道。

我该走了,待会天亮了万一被人看到造成骚乱就不好了,我也不想连累你。

我忽然有些羞愧。

有一种被严皓看穿的感觉。

是啊,他可毕竟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人!我这点小心思,怎么能瞒过他。

鸿儒,你再坐会儿吧,毕竟如你所说,此去若是永别,日后再难相见的话,眼下,能待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吧。

我甚至靠近严皓,想去拉他。

严皓没有回应。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个雕像一般。

鸿儒!

我大声叫唤他!

严皓还是没有反应。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敢靠近。

忽然,严皓的身子动了一下。

我没看错,真的是动了。

动了……严皓的身体开始更大的动作了,他要转身。

他甚至还发出了一些听起来很无意义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吟一般。

他转身了……

天哪!

救命啊!

·10·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一句戏言,会导致这样的事态发生。

罪过啊罪过!

我是北兰寺的方丈。

严皓和杨修是在我寺内求学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两个。

我原先以为,他们两人一定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虽然严皓偶尔会来找我,询问有关生死之类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不过是他好奇而已。

没想到严皓的执念如此之深。

他竟然真的去体验了。

他入魔了。

我知道,却没能尽早发现。

罪过啊!

那晚,我听到别院传来的异响,便过去察看。

这一看,几乎令我魂飞魄散。

我看到杨修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害怕不已。

而严皓,则趴在杨修面前的墙头上,双眼无神,口中发出低吟,脸上皮肉还在腐烂,伸着双手向前,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行尸走肉!

我立刻走上前,拉开了杨修,杨修大概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一脸惶恐。

我命人将杨修带回房休息,然后派人看住严皓。

严皓这个情况,只有等到白天日出之时他魂飞魄散之后,才能消除。

此刻他还是一个活死人。

就和六道中的畜生一般,无思想、无精神、无意志、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是生灵,不是凡人。

罪过啊罪过!

回到房内后,杨修才冷静下来,便将详细的经过说给我听。

方丈,严皓他是怎么了?还那样子,就像……就像要吃了我一样。

我叹口气,说道,严皓三魂已去,七魄未散,当是行尸,若日出后七魄散去,则完全死去;若不然,则成活之死人,好生啖血肉,以生灵为食,永世不得超生。

杨修看着我,还是一脸的惊异。

我想,他大概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亮后,严皓的七魄散去了,尸体也就倒下了。

严家人也赶到了,我和他们商量了许久,我们决定将事态控制住,让一切知情人都闭口。

此等怪异的事情传出去,不仅对严家的声名,连我北兰寺的声名,都有影响。

严皓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已经不方便带回严家了,我们只能在北兰寺举行了严皓的葬礼,就说严皓生前的遗嘱说,希望葬在自己求学悟道的北兰寺里。

杨修来参加葬礼了,他的神情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恢复。

半个月后,杨修也离开了。

如此过了数载,我听到民间开始流传行尸走肉的传说,但是还好没有人知道事情发生在北兰寺。

我把事件完整地记录下来,还有杨修编纂的书,一起在严皓的坟前火化了。

我希望,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希望如此。

江南南昌县有士人某,读书北兰寺,一长一少,甚相友善。长者归家暴卒,少者不知也,在寺读书如故。天晚睡矣,见长者披闼入,登床抚其背曰:“吾别兄不十日,竟以暴疾亡。今我鬼也,朋友之情不能自割,特来诀别。”少者阴喝,不能言。死者慰之曰:“吾欲害兄,岂肯直告?兄慎弗怖。吾之所以来此者,欲以身后相托也。”少者心稍定,问:“托何事?”曰:“吾有老母,年七十馀,妻年未三十,得数斛米,足以养生,愿兄周恤之,此其一也。吾有文稿未梓,愿兄为镌刻,俾微名不泯,此其二也。吾欠卖笔者钱数千,未经偿还,愿兄偿之,此其三也。”少者唯唯。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言毕欲走。

少者见其言近人情,貌如平昔,渐无怖意,乃泣留之,曰:“与君长诀,何不稍缓须臾去耶?”死者亦泣,回坐其床,更叙平生。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床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

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尸主家方觅见不得,闻信,舁归成殡。

识者曰:“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

(《子不语》卷一·南昌士人)

刘刺史奇梦

·1·

认识你之前,我曾一度认为妖只会害人,不曾想妖也会救人。

·2·

遇到你之前,我曾一度绝望着,菩萨指点那人不会再出现,大限将至,我能救她一命,却无法救孩子一命。

·3·

你已经是一只没有妖力日暮西山的妖,如果不是那非常人能有的獠牙,或许我只会当你是个住在山洞里的怪人。

·4·

几百年来,除了她和我自己的姓氏,我不再记得其他人的名字。根据凡人的习俗,我们将我们的孩子取名刘介石。

·5·

回乡的一场大雨,让我不得不躲进这个山洞。你们夫妇俩接待了我,我当时就好奇为何你看到我时眼睛里似乎立刻从死寂燃起了希望的火光一般,神采奕奕起来。连你妻子都说你那天话特别多。

·6·

菩萨说,你来了我的大限之期便到了。虽然我不能再守在妻子身边,但知道他们后半生能平安反而安心了许多。妻子自然能发现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比平时精神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吧。不想妻子过多担心,所以我只好拉你单独畅谈。

·7·

平生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妖怪。

平生第一次,我亲眼看到妖怪和人能和平相处,还能共结连理。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妖怪并不是大家说的那么凶悍,甚至还有些亲切和安详。

平生第一次,我被一个妖怪托以后事。

你拉我走出山洞,这似乎就像你说的一般是上天的安排,是菩萨的指引,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拒绝之意。

你说她为了你来到这远离人群的深山,你为了她叛离妖群。为了她母子今后能太平过活,你将内丹度与妻子消却母子妖气。

·8·

凡是失去内丹的妖都将慢慢死去,我也不例外。本想可以和他们母子愉快地终老一生,却不曾想来了个怪和尚,为了飞升硬是要收取母子俩,我只能杀了他却也中了这残酷的咒印:当我死去,终有一日将化为恶鬼,取走这个不该出现在人世的孩子的性命。幸得菩萨指引,若能救得路过山洞的余姓人,他日定能搭救我儿。

·9·

次日天晴,我自然下山往家乡进发。你执意送我下山,你妻子还说你好些年不下山了。

不曾想还真被你说中了,几个山匪拦路,而你竟然为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拼死相救。临终之际你再次将他们母子托付给我。妖尚如此,真可叹我们凡人,每当我看到刘介石一天天长大,我都禁不住这么想。

·10·

我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爹,我也不敢去追问娘,因为怕提起来看到娘落泪。好在邻居余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我一天天长大起来,娘却日益消瘦下去。

·11·

介石是我们这个陕西小县出的第一个刺史,这让我这个做叔的十分欣慰。他娘虽然上了些年纪腿脚不便了,但是还是挺硬朗的。后来介石又去江南补了一个官缺,离我们更是远了。

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介石他娘只有思念孩子的时候会叹息,思念你的时候会落泪;而我,也一天天地老去,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介石的大劫何时来临。

·12·

我的公务十分繁忙,但还能抽时间看望娘看望余叔。而现在调来了江南,不仅离家乡十分遥远,并且公务也越来越繁忙了。苏州的虎丘,虽然也算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而我却没有时间去细细赏玩,而近日来的疲惫更是让我倦意浓厚,不知何时才能回家,或许只能梦里吧。

疲惫袭来,夜深人静,盖上棉被,我沉沉睡去。

·13·

不知何时,我的意识恢复过来了。我还依稀记得临终前再次嘱托余兄的情景。而这时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让我恐惧的声音—那个和尚的声音:

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让你的孩子死去。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我的身体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意识也不能左右身体了。我想这都是那个和尚的咒印吧。

偏在这个时候,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清风,风中飞来一个和我有七分相似的男子。

·14·

照顾了介石母子俩这么些年,现在反倒轮到你妻子来照顾我了。说真的我有些愧疚,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我越来越担心没办法救你的儿子。这几天我更是觉得我大限不远,我越来越怕睡觉,怕一睡不醒,我一生很重承诺,我不怕死,只怕辜负了你。

·15·

乘着清风,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熟悉了,离我的陕西老家越来越近了。这让我心里十分高兴,可以看到久违的娘和余叔。

但我总是觉得气氛不对,身后始终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转头却看见一个和自己很像的怪物,高有三丈多,通体浑黑,面目狰狞。

来者不善,我只能停下与他搏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交手的一瞬间我就觉得我应该不是这个怪物的对手,但是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将他制服了。这个怪物脸上露出惨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总觉得那张和我相像的脸上有愤恨,也有悲伤。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怪物扔到我记忆中前面那条不远的河中,免得危害其他人。

·16·

人毕竟还是没办法跟岁数去抗争,我还是渐渐地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到了县城外那条小河边,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不一会我竟然看到介石从不远处跑了过来。

不过他好像还夹着什么东西。这孩子一上来就对我嘘寒问暖,看着他脏兮兮的衣服,我大致也知道他方才肯定经历了一场搏斗了,所幸没有受伤。而当我看到他腋下夹着的东西的脸时,我知道我可以不辜负你所托了。

但是,介石说要将你这个“怪物”丢到河里去的时候,我不忍。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你已经死了,但是儿子怎么能将自己的亲爹丢到河里去呢?

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城西有个观音菩萨庙,这一切的种种都有菩萨的指引,去找菩萨吧。

·17·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余叔看到我要杀死这个怪物的时候,眼中流露出那么多不忍。不过余叔给我的印像一直都是个老好人,娘也常常告诫我一定要听余叔的话。

况且余叔叫我去找菩萨,自然是有道理的。

怪物毕竟是怪物,等我到了观音庙,这东西就被门口的四大金刚吓得浑身发抖了。

观音菩萨一会儿就出来了,她朝着我笑了一下,但我总觉得她是在朝着我手里的怪物笑。

“这是阴间的鬼,应当由地府管辖。”菩萨说道。

拜谢菩萨,我心里的一桩事也算是放下了。菩萨指名叫其中一金刚押解这恶鬼去地府。不过那金刚喃喃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语言,看样子似乎表示不便押解。只见菩萨慢慢转向我。

“那只能麻烦你送去地府一趟了。”菩萨朝我笑道。

“可弟子肉体凡胎,怎么能去地府那地方啊?”我说道。

“这个不难。”菩萨慢慢走过来,“只要你点头答应就可以了。”

菩萨说话我只能把头低下,菩萨轻轻抬起我的头,对我轻轻呵气三下,便让我出发了。

我离开菩萨庙才想起,我该往哪里去找地府啊,但如果再回去问菩萨那太大不敬了,菩萨叫我走,自然有菩萨的理由,我还是先去找余叔商量下一吧。

·18·

介石没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跟我讲了来龙去脉。我才明白原来我是为了指引你的儿子,了却这一切恩恩怨怨。

地府这地方怎么去,我确实也不知道,或许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真的是命中注定,菩萨说我能拯救介石。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当介石说要去地府,我脑海中如有神助般,不断地出现河边不远的那个很奇怪的用竹笠盖着的古井。

·19·

累计了这么多年的宿怨,又经过了刚才那一阵打斗,我和那和尚都已经没有了继续争斗下去的力气。当介石要将我和这和尚丢到河中的时候,我有了一丝解脱。但余兄还是不忍看到我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吧。

不过所幸菩萨还有指引,我看到了菩萨对我那久违的笑容,即使我只是区区一介小妖,芸芸众生之中却受到了菩萨如此的关爱,我唯有虔诚地相信菩萨的一切安排,命运的安排。

我抢先一步跳下了古井,下面一定是最后的结局了,我不能让介石冒险先下去,这或许是我这个当爹的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了。

介石生得比我当年还要结实,下坠的时候还时不时卡在井中呢,这让我多少有些高兴,至少他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疯和尚老是和他们母子过不去。

“你或许在想我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修为不要,老是找他的麻烦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是一体的原因,那和尚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和尚没有理会我是否作答,像是自顾自地说道:“一切都将揭晓,我前世亏欠一对夫妻,这辈子投胎做他们的儿子,被他们卖掉以偿还他们前世对我的恩情。后来辗转出家,一心为这对夫妇念经诵佛……”说到这里时,一阵让人眩晕的强风,将那和尚的声音从我的脑海中消去了。

·20·

那恶鬼不知为何趁我不备居然抢先跳进了井里,我也只好赶紧跟上。

井道并不十分宽敞,我被卡住过几次,但是一阵阵强风又将我往下赶。没一会儿就掉在了房顶上,砸得瓦片咔咔作响。

四下一看这里仿佛是宫殿一般,金碧辉煌。正当我在惊讶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声音在惊呼:“哪里有活人?”

声音刚落,我就被身披金甲的卫士抓住,带到了大殿之内。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身着龙袍、头戴九龙冠的王者。

如此宏伟的大殿,使得高高在上的王者离我很远,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活人,怎么胡乱闯进地府来了?”

王者身上流露出甚至超过了当今皇上的王者之气,让我不敢怠慢,看看一旁被押解着的恶鬼,我一五一十地将菩萨教导的事情说了出来。

旁边的金甲卫士,一把拉起我的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的脸端详了一番,然后回禀殿上的王者:

“脸上有红光,的确是佛派遣来的。”

“那恶鬼在何处?”王者依旧不紧不慢地道。

我向旁边一指,王者立刻说道:“恶鬼不能留下,押下去。”

随后恶鬼被丢进了殿外的水池,里面满是毒蛇等物,它总算能淡出我的视线了。

·21·

饥渴的毒蛇开始撕咬着我,我和和尚总算在这样的撕扯下分离开来了。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儿子他将如何。

他还在询问着自己的前世,旁边的金甲卫士告诉他,他的前世在九岁的时候偷了一对夫妇八两银子,那银子是夫妇卖儿子得来的,被偷后又恨又悔,最后抑郁而终。你因为造了此孽前世夭折早死,今生也将因为这个后来变成瞎子。

听完这个后,我看向和尚。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不怪他了。

而和尚听了卫士的话后,似乎也了无牵挂,在毒蛇将他撕碎前就烟消云散了。

当卫士告诉介石,今生多做善事或许可以消灾,我想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22·

很快地,我就被金甲卫士送回了阳间,我飞快地跑去向菩萨复命了。

奇怪的是,跪在我旁边的也有一个小孩,几乎和我一模一样,这让我吓了一跳。但那小孩看到我似乎也吓了一跳。

“别害怕。”菩萨对我说,“这是你的魄,你的魂很善良但魄却凶顽。所以做事情总是很努力却做不透彻,现在我就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我赶紧拜谢,但是那小孩似乎无动于衷,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他之上,要想剔除我,难道不怕伤到他吗?”

“没事的。”菩萨笑道。说罢便拿出一个金簪子插进我的左肋,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菩萨慢慢挑出我一根肠子,开始消减。每消减一点,那个小孩就变小一点,最后化作了一个发光的丹药般的珠子。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菩萨就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我忽然就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还睡在苏州的虎丘,而再看肋骨下方,多了一块从来没有的红印子,依稀可辨。

·23·

没过一会儿,我看到菩萨向我飘了过来。我也总算知道了介石平安无事,对于你,我也算没有辜负你临终所托了。

而后来从菩萨那里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地府怎么去了。原来我之前就是看守地府入口的官吏,从前有一个人来我这里,我能从他的气息中感觉到他尚没有入地府的资格,可我还是为他想报答前世一对恩人夫妇的虔诚,让他进了地府知道了今生夫妇投胎为谁。而后才种下这种种恩怨,或许我不是完成你所托,而是补救我自己犯下的过错吧。这辈子当了介石这么久的余叔,照顾了他们这么久,我也算是了无牵挂了,其实这样睡着也蛮好的。

·24·

没过多久,娘寄来一封信,不久前,余叔过世了。

陕西刘刺史介石补官江南,寓苏州虎丘。夜二鼓,梦乘轻风归陕,未至乡里,路遇一鬼尾之,长三尺许,囚首丧面,狞丑可憎,与刘对搏。良久,鬼败,刘挟鬼于腋下而趋,将投之河。路遇余姓者,故邻也,谓曰:“城西有观音庙,何不挟此鬼诉于观音以杜后患?”刘然其言,挟鬼入庙。

庙门外韦驮金刚神皆怒目视鬼,各举所持兵器作击鬼状,鬼亦悚惧。观音望见,呼曰:“此阴府之鬼,须押回阴府。”刘拜谢。观音目金刚押解。金刚跪辞,语不甚解,似不屑押解者。现音笑目刘曰:“即着汝押往阴府。”刘跪曰:“弟子凡身,何能到阴府?”观音曰:“易耳。”捧刘面呵气者三,即遣出。鬼俯伏无语,相随而行。

刘自念虽有观音之命,然阴府未知在何处,正徘徊间,复遇余姓者。曰:“君欲往阴府,前路有竹笠覆地者是也。”刘望路北有笠,如俗所用酱缸篷状,以手起之,洼然一井。鬼见大喜,跃而入。刘随之,冷不可耐。每坠丈许,必为井所夹,有温气自上而下,则又坠矣。

三坠后,豁然有声,乃落于瓦上。张目视之,别有天地,白日丽空,所坠之瓦上,即王者之殿角也。闻殿中群神震怒,大呼曰:“何处生人气?”有金甲者擒刘至王前。王衮龙衣,冕旒,须白如银,上坐,问:“尔生人,胡为至此?”刘具道观音遣解之事。王目金甲神ㄏ其面仰天,谛视之,曰:“面有红光,果然佛遣来。”问:“鬼安在?”曰:“在墙脚下。”王厉声曰:“恶鬼难留!着押归原处。”群神叉戟交集,将鬼叉戟上投池,池中毒蛇怪鳖争脔食之。

刘自念:已到阴府,何不一问前生事?揖金甲神曰:“某愿知前生事。”金甲神首肯,引至廊下,抽簿示之曰:“汝前生九岁时,曾盗人卖儿银八两,卖儿父母懊恨而亡,汝以此孽夭死。今再世矣,犹应为瞽,以偿前愆。”刘大惊曰:“作善可禳乎?”神曰:“视汝善何如耳。”语未毕,殿中呼曰:“天符至矣,速令刘某回阳,毋致泄漏阴司案件。”金甲神掖至王前。刘复跪求曰:“某凡身,何能出此阴界?”王持刘背吸气者三,遂耸身于井。三耸三夹如前,有温气自下而上,身从井出。

至长安道上,复命于观音庙,跪陈阴府本末。旁一童子嚅嚅不已,所陈语与刘同。刘骇视之,耳目口鼻俨然己之本身也,但缩小如婴儿。刘大惊,指童子呼曰:“此妖也!”童子亦指刘呼曰:“此妖也!”观音谓刘曰:“汝毋恐,此汝魂也。汝魂恶而魄善,故作事坚强而不甚透彻,今为汝易之。”刘拜谢,童子不谢,曰:“我在彼上,今欲易我,必先去我。我去,独不于彼有伤乎?”观音笑曰:“毋伤也。”手金簪长尺许,自刘之左胁插入,剔一肠出,以腕绕之。每绕尺许,则童子身渐缩小。绕毕,掷于梁上,童子不复见矣。观音以掌扑案,刘悸而醒,仍在苏州枕席间,胁下红痕,犹隐然在焉。月余,陕信至,其邻人余姓者亡矣。此事介石亲为余言。

(《子不语》卷二·刘刺史奇梦)

水仙殿

·1·

程申慢慢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眼前是牢房一样的房间。程申已记不太清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了。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因为受刑被水泼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刚刚醒过来的程申还是昏昏沉沉的,他晃着脑袋来回查看着周围的环境,不过视线总是模糊的,屋内的灯光并不明亮,只有眼前的一个几案,仿佛散发着这个世界中最耀眼的光明。

程申看不清那个几案上到底放了些什么,他想靠近点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但是当他想挪动身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柱子上面,除了转动自己的头,他半点也没办法移动。

这些让程申完全搞不懂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不过显然这间奇怪的房间并不只是他孤单一人,很快便从牢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像道士一样的人。显然,这个道士模样的人应该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但他并不是来解答程申的疑问的,而是来审问他。

“程申,程申。你醒了吧,快告诉我那个叫小雨的孩子在哪里。”

“什么小雨?你是谁?”

“相公,有什么你就快说吧。张道长会帮助你的。”说话的正是程申的妻子何氏。

“哈哈,师兄!哈哈,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是程申,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发狂似的叫着。完全不像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青鬼!”张道长大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道符咒,从几案上的烛火上划过,然后将符咒朝程申丢了过去。符咒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射向被绑住的程申。

“啊!啊!夫人救我!啊!”程申被道符烧得疼痛万分,不由得大叫,向自己的妻子何氏求救。

何氏看不下自己的丈夫受苦,想要拦下张道长对程申施展的法术,但却先被众人拦下了,这其中还包括程申的母亲:

“媳妇,你先别急,张道长也是要将藏匿在儿子身上的妖孽逼走啊。你才从娘家赶回来,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先出来听听大家的话就明白了。”

·2·

程家大院之中。

“婆婆,你们为什么将相公关在柴房里啊?”何氏问道。

“哎,你回娘家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好多事情。”

“对啊,少奶奶您不知道,前两天少爷像撞了邪一样的。”程家的家丁说道,“那天早上,少爷还好好的去明伦堂给童生们上课,谁知道却撞了邪……”

·3·

程家柴房中。

张道长扶起满头大汗耷拉着脑袋的程申的头说:“程申,我暂时用法术定住了潜藏在你身体中的恶鬼,不过维持不了多久的时间。赶紧跟我说说那天的情形,我才能破除这个恶鬼的法术。”

程申喘着粗气说道:“那天我像以往一样早上出去,去给那些童生上课。”

张道长打断道:“那小雨在吗?”

“小雨?小雨当然在。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整个书院却属她最勤奋。那时候,书院的学生还不多,连小雨在内只有几个人到了。小雨给我沏了一壶茶,平时她都会在早课之前给我沏一壶茶的。但那天书院却多了一个陌生人,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子,那女子看着小雨,跟我说了一句话……”

·4·

“教这些学生很有意思吧?”

“这位姑娘,你是?”程申问道。

“我是谁稍后自然有分晓,现在离上课的时间还很早,你可不可以先和我去个地方?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不知道怎么的,程申对这个陌生的女子没有一点反感的情绪,反而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又总是想不起来,以至于她提的要求自己也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

然而跟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出来之后没走多久,那位姑娘却突然凭空消失了。程申向四下望去,却找不到那个姑娘的影子。正在纳闷的时候,却感觉后背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于是,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十分独特的香气。这阵香气让程申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

程申慢慢地转过头,却发现一个黑衣人在自己的背后。

“你叫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香气的缘故,程申觉得这个黑衣人说话的语调有点奇怪,分不清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根本分不清是不是人发出的声音。但是,程申却很难抗拒这个声音,难以抗拒它问出的每一个问题,发出的每一个指令。

“程申。”程申迷迷糊糊地答道。

“教书有什么意思呢?你现在回家收拾打点一下行装,和我到水仙殿去游玩一番吧。”黑衣人说道。

没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办法抗拒,程申按照黑衣人的指示,朝着自己回家的道路走去。

·5·

“当时少爷神情有些恍惚地就回来了,”程家的家丁说道,“少爷一般教书都要到下午才会回来,这个少奶奶您也是知道的。”

这时另外一个家仆接着对少奶奶何氏说道:“对啊,而且少爷平时对我们下人也是特别亲切的。每次回到家几乎都要和我们打招呼,问候两句的。可是那天少爷神色失常地回来,就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叫了他几声也没答应我。我看他神情很凝重的样子也没敢多问,就看着他收拾了自己平时常穿的几件衣服,然后出门去了。”

·6·

明伦堂外。

那位程申看着似曾相识的女子,她身边站着的是黑衣人,而在她面前站着的是程申的学生,那个女孩小雨。

“她和你前世真像啊,方晴。”黑衣人对着身边这位女子说道。

不过方晴并没有回答她,她面带笑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老师到湖边去了,他叫你也过去一趟帮他搬点东西呢。”

“姐姐,老师怎么会去湖边啊?”小雨天真地问道。

“他为了你们今天上课要准备一些特别的东西呀。”方晴带着笑意轻轻地抚摸着小雨的头,而这时黑衣人则在身边幽幽地说:

“嘿嘿,要附她的身还对别人这么好的鬼,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办好你的,记得我们的协议就好。”方晴说道。

“姐姐,你在和谁说话啊?”小雨奇怪地问道,她只能看见面前的方晴,却看不见她身边的黑衣人。

“没什么,姐姐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就是常常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现在大了改也改不掉了。你可千万别学姐姐哦,不然肯定要挨老师骂的。”

“呵呵,嗯。我会记住的。”小雨说道。

“快去吧,老师还在等你呢。”方晴再次抚摸了一下小雨的头,目送小雨离开了。

看着小雨离开后,黑衣人才慢悠悠地接着说:“你放心,我们都是鬼了,只有人才不讲信用。我只是借程申的身体和师兄斗法,不会伤害他的性命。我师兄也是下手有分寸的人,他除鬼之外不会伤害人的。”

“那,小雨,”方晴顿了一下,她虽然是鬼了,但毕竟还是秉性纯良,没有勇气将自己要说的事情说出口:“这个事情能成吗?”

“只要他去湖边就没问题,”黑衣人很有自信地说道,“我以水位源泉修炼,那里又是水气极盛的地方。就算你道行不高,但对我来说附身则是易如反掌。”

·7·

“那后来呢,程申?你赶紧回想。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张道长焦急地说道。

“后来,后来我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那个黑衣人。他带着我向湖边走去,路上说着一些闲话。我一时回想不起他说了些什么了。”

“这些不是重点,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黑衣人说要带我去水仙殿。到了湖边我还真的没见过那个景象。水面真的浮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还有很多仙女一样的姑娘在翩翩起舞。真是仿佛仙境。”

·8·

“你说教书有什么快乐的,不如去水仙殿游玩呢。”黑衣人对着程申说道。

身体再一次不听使唤,程申朝着水中央水仙殿所在的地方走去。黑衣人却在这个时候从程申的身边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程申周围的黑雾。

程申开始在水里挣扎,但是这似乎是徒劳的,他还是不断地被咆哮着的黑雾包裹着。在呼呼作响的黑雾之中,他隐约地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游过来。

·9·

“后来少爷就被那个人托回来了。”家仆顺手一指,落在了程家唯一一个陌生人的方向。

“我呢,是镇上的一个桶匠。本来今天是去给别人送货的。”那个陌生人说道,“可是路过湖边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落水的人在湖中挣扎。我下去把他救上来,才发现他是教书的程先生。于是就把他送回到府上来了。”

“那我相公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何氏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救程先生上来的时候,他一直喃喃自语。我估计八成是中邪了什么的,就把张道长请来了。”桶匠说道。

·10·

“那,小雨呢?你的学生小雨在哪里?”张道长问道。

“哈哈哈哈!”程申狂笑了起来,完全不似先前的那副神情了,“师兄这么快就放弃了?这是我们的斗法比赛,你得靠自己的能力去找啊!哈哈哈!”

“我师弟早就死了,你只是为恶的青鬼而已!”张道长怒喝道。

“师弟也好,青鬼也罢。这是我们一开始就约好的比试,就算是我死了,你也得遵守这个约定。”

“那就可以拿两条人命开玩笑吗?”

“你放心,那个叫小雨的姑娘会回来的。我也不会加害这个程申。这只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比试。”程申顿了一下,“你需要做的就是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把我从这个身体当中驱逐出来,这样就算你赢,相反就是我赢。”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执著于胜负吗?”

“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是我憧憬的目标,是我想打败的对象。我也是因此才会修炼得走火入魔,才会死吧。但就像人有人的执著一样,鬼也有鬼的执著。这种执著一天不得到满足,没有谁能放下的。”

·11·

“夫人放心吧,”桶匠说道,“张道长从小就修炼法术,道行高深,程先生也是个大好人,一定能吉人天相的。”

“哎,哎!你们大家快看。那不是少爷的学生小雨吗?”随着家丁的指引,大家才发现一个女孩站在程家的大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这个小姑娘受了惊吓,小雨看上去有些憔悴。

·12·

“哈哈哈哈!还不够!”程申大笑着,“这些法术不够,你得用些更强力的才行!哈哈哈!”

“你这个浑蛋!你我的事情为什么要牵扯上旁人,还要搭上一个小姑娘?”张道长喘着气吼道。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叫方晴的女人,我也找不到师兄你啊。不过要完成这个比试,我也必须要为那个女人做一件事情。那个方晴从前世就深爱着这个程申,这辈子才想要附身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和程申相守一辈子呢。”

“你帮她做这等事?这个是要下地狱的!”

“哈哈哈!她何尝不是和我一样是个执著的人呢?我们这样的人无论生死都不会在乎得到什么下场。我们的执著得不到满足是不会释怀的。”

话刚说完,何氏便领着小雨来到了张道长和自己相公所在的柴房,她嚷嚷着小雨找回来了,她满心希望看到自己的相公已经被张道长搭救,可是回来看到的却是缠绕着相公的黑雾,还有那种不是相公所有的癫狂的表情,这任谁都会崩溃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恶鬼就是缠着相公不放呢!”眼看着张道长对于缠上程申的那个叫青鬼的恶鬼没有办法,何氏跪倒在地,也没有办法。

众人也是一阵唏嘘。而就在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小雨却突然讲话了:“人有人执著的愿望,鬼也有鬼执著的愿望。人执著的愿望得到满足了,才会觉得幸福;而鬼执著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才会得以释怀。”

屋子里突然静静的,似乎一时之间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女孩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者谁都已经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收场了。

唯一打破这份宁静的,是张道长的喘息声。

而打破张道长喘息声的,则是程申的狂笑。

只听程申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来,这笑声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鬼怪那般充满淫邪的笑声,而是充满了一种轻松的气息。

一阵狂笑之后,程申慢慢回过神来,对着张道长说了一句:“一炷香到了,师兄,你老了。这次你输了。”

说罢,一股黑烟从程申的身体里透散出来,飘到屋外去了。

·13·

经过几日的调养,程申的身体就好了起来。

一切似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们想去感谢那个张道长,却找不到他了。

小雨成年之后,成了程申的妾,和他们一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杭州学院临考,诸廪生会集明伦堂,互保应试童生,号曰“保结”。廪生程某,在家侵晨起,肃衣冠出门。行二三里,仍还家闭户坐,嚅嚅若与人语。家人怪之,不敢问。少顷又出,良久不归。明伦堂待保童生到其家问信,家人愕然。方惊疑问,有箍桶匠扶之而归,则衣服沾湿,面上涂抹青泥,目瞪不语。灌以姜汁,涂以朱砂,始作声,曰:“我初出门,街上有黑衣人向我拱手,我便昏迷,随之而行。其人云:‘你到家收拾行李,与我同游水仙殿,何如?’我遂拉渠到家,将随身钥匙系腰。同出涌金门,到西湖边,见水面宫殿金碧辉煌,中有数美女艳妆歌舞。黑衣人指向余曰:‘此水仙殿也。在此殿看美女与到明伦堂保童生,二事孰乐?’余曰:‘此间乐。’遂挺身赴水。忽见白头翁在后喝曰:‘恶鬼迷人,勿往!勿往!’谛视之,乃亡父也。黑衣人遂与亡父互相殴击。亡父几不胜矣,适箍桶匠走来,如有热风吹入水中者。黑衣人逃,水仙殿与亡父亦不见,故得回家。”

家人厚谢箍桶匠,兼问所以救之之故。匠曰:“是日也,涌金门内杨姓家唤我箍桶。行过西湖,天气炎热,望见地上遗伞一柄,欲往取之遮日。至伞边,闻水中有屑索声,方知有人陷水,扶之使起。而君家相公,埋头欲沉,坚持许久,才得脱归。”其妻曰:“人乃未死之鬼也,鬼乃已死之人也。人不强鬼以为人,而鬼好强人以为鬼,何耶?”忽空中应声曰:“我亦生员读书者也。书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等为鬼者,己欲溺而溺人,己欲缢而缢人,有何不可耶?”言毕,大笑而去。

(《子不语》卷三·水仙殿)

陈圣涛遇狐

·1·

京城通往扬州的官道上,疾驰着一辆马车,加上赶车的一共是两男一女。

坐在外面赶车的是陈圣涛的长子陈诚,车里的则是他的媳妇王氏和陈圣涛本人了。

“爹,你说接下来怎么办啊?”陈诚说道。

“先赶回扬州再说吧,这次希望能化险为夷吧。”陈圣涛答道。

“呜……呜……希望娘不要追过来寻仇才好啊,呜呜呜……”王氏哭诉道。

“哎,都这时候了,你还叫她娘,看我们躲不躲得过吧。”说着,陈诚又加大了一把力抽打在马背上。

马一声疼鸣,飞速将马车朝远处拉去。

·2·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陈圣涛那天的经历开始说起。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刚刚失去配偶的陈圣涛安葬好了自己的妻子,离开了他的伤心之地绍兴,打算出去游览散散心。不过作为穷书生的他也走不了多少地方,最后在扬州,因为旅费耗尽而落下脚来。

那时候因为实在没钱了,就住宿在天宁寺旁边的小庙里。在那里陈圣涛足足地体会到了人情冷暖,无论你是不是真的有才能,或者道德品格有多高,只要你没钱没势,别人看到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上还有几个钱,周围的僧人还是客客气气的,等到自己没钱的时候,那些僧人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漠态度。不过这对于陈圣涛来说或许还是一件好事,让他慢慢淡忘了失去妻子的痛苦。

在这里住久了,陈圣涛便慢慢发现这个寺庙中有一个小楼始终是锁着的。这让陈圣涛百思不得其解,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这里似乎关着一个狐妖。读过一些书的陈圣涛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他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虽然很多人阻止他,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是阻止你,你的好奇心就会被勾得越旺盛。

几番勘察之后,他决定在一天晚上去看个明白。

·3·

然而里面并没有任何人或者妖怪什么的,只是放着一些梳妆台、胭脂、水粉等女子用的物品,桌椅板凳上都没有灰尘,看上去像有人常常住在这里的样子。

难不成是有僧人将女人悄悄藏在这里养起来?陈圣涛忍不住这么想。然而他也没有真凭实据,况且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色胆包天的和尚,毕竟这种事情是要捉奸拿双的铁证的。于是只能先不声张回去休息。

就这么过了几天,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但就在陈圣涛要放弃的时候,却在一天的上午看到那个被锁着的楼上赫然站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看着陈圣涛,那婀娜的身姿和妩媚的妆容与笑脸,让陈圣涛一下就被迷住不能自拔了。

两人就这样开始眉目传情起来。

忽然,那美丽的女子纵身一跃,轻盈地从楼上飘然而至,落在了陈圣涛的面前,这才让陈圣涛明白,眼前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不是凡人。

女子似乎也看出了陈圣涛的心思,说道:“我是仙人,公子别怕。我们命中有一段姻缘,特来与公子相见。”

那清脆动人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打消了陈圣涛所有疑虑的同时,也打动了他的心。

从此,陈圣涛和女子情投意合地交往着,最后两人结为了夫妇。

·4·

两人过着不是很富裕但是还算平实自在的生活。只是每月初一开始,女子都要离开七天。

陈圣涛也问过女子去干吗,女子只是说到泰山娘娘那里去当差。

闲来无事,陈圣涛便常常四处转悠,或是在家做家务。有一天女子又去泰山娘娘那里当差去了,陈圣涛则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女子屋里的角落放着一个箱子。

打开一看,让陈圣涛大吃一惊: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财宝。

这些是她的吗?她怎么会有这么多财宝呢?陈圣涛满肚子的疑惑,但这些也只能等到自己的夫人回来了才能弄清楚。于是他又原封不动地放好了。

没多久,女子便回来了。看着漂亮的妻子,陈圣涛有些感触:这么美丽的女子原本可以跟更好的人家在一起,却愿意跟自己这么一个穷酸书生,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有什么好疑惑的呢?

女子也看出来了他的情绪和以往不同,便问陈圣涛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圣涛说:“我今天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娘子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我在想我这么贫穷,娘子这么富有,何不将钱借我一些,让我做点生意呢?”

女子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不是我不愿意给相公,只是相公的骨相注定一辈子是贫穷的命运,没办法发家致富的。”

听完,陈圣涛难免露出了一丝失落。女子看着陈圣涛,充满笑意地抚摸着他不算坚实但十分宽敞的后背,轻轻地说:“但相公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啊。相公打开了我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却没有偷取一丝一毫,这足以证明相公是个品德极为高尚的人。就算相公一辈子过着贫苦的日子,我也愿意跟着相公。况且我也有很多钱,足够养活我们了。”

从此之后,陈圣涛搬出了那个小寺庙,再也不用看那些僧人的脸色生活了。他一切衣食住行所需的费用都由那个女子一手操办了。

·5·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陈圣涛夫妇转眼就共同生活了一年多。

一天,女子对陈圣涛说:“这些时间,妾身已经用积攒的钱财帮相公打点好了每个负责考试的官员,只要相公前去科考,必定能高中。我先去京城帮相公打点吃住的地方,相公将一切事物安排妥当之后就到京城找我吧。”

陈圣涛问道:“娘子到京城,我去哪里找你呢?”

女子说:“相公到了京城之后,就去彰义门,我会叫人在那里接相公的。”

和夫人分开两个月后,陈圣涛也来到了京城。京城果然不比扬州的小城。陈圣涛转悠了好久才找到了夫人所说的彰义门。

不过让陈圣涛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到彰义门没一会儿,本来打算找找看夫人在哪里,结果就有一个不认识的老仆人上来迎接他:

“主人怎么这么久才到啊,夫人等您很久了。”

摸不着头脑的陈圣涛跟着那个陌生的老仆人来到了一个胡同,只见那里面坐落着一个十分豪华的大宅院,门口还站着男男女女数十个仆人,都在毕恭毕敬地迎接他,仿佛认识他很久了似的。这让陈圣涛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被仆人们迎接至大堂当中,陈圣涛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妻子。他知道自己刚才的那些疑惑,妻子必定能回答。

屏退左右之后,陈圣涛终于从自己的妻子口中得到了真相:原来,在早些很长一段时间,妻子都变作自己的模样打点着一切,无论是去衙门贿赂官员,还是去购买豪宅招募佣人,全都是用自己的容貌见人。这些人和扮作自己的夫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自然就熟识了自己。女子一再嘱咐陈圣涛要记住每个下人的名字,免得因别人的怀疑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陈圣涛看到自己的妻子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十分高兴与感动。他决定将自己在绍兴的家人都接过来一起居住,便写了封家书回老家。

·6·

在和妻子生活的第二年,陈圣涛的儿子陈诚和儿媳妇王氏也搬过来一起生活了。

拜见自己的后母之后,陈诚原本以为她会待自己和媳妇不好。却没想到这个后母把自己和媳妇视为己出一般,十分关怀疼爱。至此也打消了陈诚心中的顾虑,他也对这个十分漂亮的女子很孝顺。

而女子也认为这样幸福的生活会持续下去。

直到白少年的到来。

·7·

“你觉得这样值得吗?为了一个凡人,每月都要受七日之苦。”白少年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

“他曾救我一命,我们虽不同类,但是大恩不得不报。”女子说道。

“那,给些他这辈子都吃穿不尽的财宝就好了,何必要和他相守?”

“他值得。”女子坚定而平静地说道。

“不,根本不值得。你知道他注定贫困一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根本不值得。”

“人间有句话叫做事在人为。”

“你看着,我会用我自己来证明,一切都是注定的。”白少年说道。

“你又是何苦呢?”

“没有你,我又何必修仙?”说罢,白少年转身离去。

·8·

忽然有一天,陈圣涛家门外来了一个少年,长得十分白净。打听后才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孩子。

回想起妻子对于自己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又为何不能照顾她的孩子呢?

于是,白少年就和陈圣涛一家四人生活在一起,并和陈诚以兄弟相称。日子过得如之前一样逍遥快乐。

·9·

马车继续朝前方奔驰着。

王氏还在车厢中哭泣,陈诚一边赶着马车,一边也担心着自己杀了那女子的亲生孩子,听父亲讲她那么神通广大,会不会一会儿的工夫就追上来找他们寻仇。

而陈圣涛则还没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媳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白少年会变成狐狸?”

“爹,你就别问媳妇了。”看着自己的妻子还在哭泣,陈诚打断道:“那个人面兽心的妖怪,平时看着还知书达理的,结果没想到趁着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想调戏他嫂子,我当时气不过,拿刀就到他房里一阵乱砍。”

扬了两下马鞭抽打在马背上,陈诚又接着说:“不曾想这家伙还真的是个妖怪,我想后妈八成也是妖怪变的。爹,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钱财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保命最要紧啊!”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平时相处得那么好。怎么这人说变就变了啊。”陈圣涛还是有些疑惑。

“爹,呜呜……那天你们都不在家,后妈每月的前七天也不会在家的。陈诚也和朋友约好出门了……”王氏强忍着泪水说起了那天的事情。

·10·

原来,那天整个家里就只剩下王氏和白少年两个人。

“你知道吗,”白少年忽然闪进嫂子王氏的房间说道,“这个家所有的财富都是我母亲一手创造的。”

“当然,后娘很有本事。”王氏说道。

“你丈夫和那个陈圣涛都是注定要穷酸的命,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如跟了我。何必跟他们一起吃苦呢?”

“你胡说什么!”

“你别装了,我们不是更般配吗?”说着白少年露出了一脸的色相向王氏扑来。

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情况的王氏拼命地挣扎,大声呼救。也许是害怕,白少年便放弃了。

等到晚上自己的丈夫回来,王氏便跟他说了白天的事情。若换成平时,陈诚虽然恼怒但也绝对没有杀人的胆子,但是陪朋友喝了很多酒的他,现在却想都没想就拿刀冲进了白少年的房间一阵砍杀。

不曾想他竟然化作了一条狐狸。害怕那女子七日回来之后给她的妖怪儿子报仇,说不定她也是妖怪,陈诚带着妻子和父亲陈圣涛,来不及收拾东西就直接向老家逃跑了。

一路上,回想着这些过往,陈圣涛想着如梦如幻的经历,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回到了贫穷的生活之中,不禁感慨万分。

·11·

“你,你这是为何?”抱着倒在血泊中的白少年,女子用法术维持着他的最后一点气。

“我,我只想告诉你,人妖路不同。你不可能和他长久在一起的,这就是命。”

“那你也没必要这样啊,你干吗不逃?”

“我说过了,没有你,我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别说了,我带你去泰山娘娘那里。”说完,女子带着奄奄一息的白少年,飞升向远方。

·12·

没过多久这个大宅便荒废了。

而陈圣涛一家过着潦倒的生活,直至他走到人生的尽头,也没有再娶,或是回到京城。

绍兴陈圣涛者,贫士也,丧偶。游扬州,寓天宁寺侧一小庙,庙僧遇之甚薄。陈见庙有小楼扃闭,问僧何故。僧曰:“楼有怪。”陈必欲登,乃开户入。见几上无丝毫尘,有镜架梳篦等物。大疑,以为僧藏妇人,不语出。过数日,望见美妇倚楼窥,陈亦目挑之。妇腾身下,已至陈所。陈始惊以为非人。其妇曰:“我仙也,汝毋怖,为有夙缘故耳。”款接甚殷,竟成夫妇。

每月朔,妇告假七日,云:“往泰山娘娘处听差。”陈乘妇去,启其箱,金玉灿然。陈一丝不取,代扃锁如初。妇归,陈私谓曰:“我贫甚,而君颇有余资,盍假我屯货为生业乎?”妇曰:“君骨相贫,不能富,虽作商贾无益。且喜君行义甚高,开我之箱,分文不取,亦足敬也。请资君衣食。”自后,陈不起炊,中馈之事,妇主之。

居年余,妇谓陈曰:“妾所蓄金已为君捐纳飞班通判,赴京投供,即可选也。妾请先入京师置屋待君。”陈曰:“娘子去,我从何处访寻?”曰:“君第入都,到彰义门,妾自遣人相迎。”陈如其言,后妇人两月入都,至彰义门,果有苍头跪曰:“主君到迟,娘娘相待久矣。”引至米市胡同,则崇垣大厦,奴婢数十人皆跪迎叩头如旧曾服侍者。陈亦不解其故。登堂,妇人盛服出迎,携手入房。陈问:“诸奴婢何以识我?”曰:“勿声张。妾假君形貌赴部投捐,又假君形貌买宅立契,诸奴婢投身时,亦假君形貌以临之,故皆认识君。”因私教陈曰:“若何姓,若何名,唤遣时须如我所嘱,毋为若辈所疑。”陈喜甚,因通书于家。

明年,陈之长子来,知父已续娶后母,入房拜见。母慈恤倍至,如所生。子亦孝敬不违。妇人曰:“闻儿有妇,何不偕来?明年可同至别驾任所。”长子唯唯。妇人赠舟车费,迎其妻入京同居。忽一日,门外有少年求见。陈问:“何人?”少年曰:“吾母在此。”陈问妇人,妇人曰:“是吾儿,妾前夫所生也。”唤入,拜陈,并拜陈之长子,呼为兄。

居亡何,妇假日也,不在家;长子亦外出。妻王氏方梳妆,少年窥嫂有色,排窗入,拥抱求欢。王不可,少年强之,弛下衣,以阴示嫂,茎头无肉而有毛,尖挺如立锥。王愈畏恶,大呼乞命。少年惧,奔出。王之裙褶已毁裂矣。长子夜归被酒,见妻容色有异,问之,具道所以。长子不胜忿,拔几上刀寻少年。少年已卧,就帐中斫之。烛照,一狐断首而毙。陈知其事,惊骇。惧妇人假满归,必索其子命,乃即夜父子逃归绍兴。官不赴选,一钱不得着身,贫如故。

(《子不语》卷四·陈圣涛遇狐)

徐四葬女子

·1·

子夜,这是黑白无常出来吸魂勾魄的时间。

无论是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死后都归他们管。

老的白无常升官了,今天也是新任的白无常第一次当班的日子,跟着自己的前辈也是自己的叔叔黑无常出来执行第一次任务。

然而,一切就是这么早早的注定了,白无常永远也不会想到,今天是他第一次当差,勾第一个魂,而自己的前程就会断送在这第一个魂上。

·2·

“我说叔叔,这别人都说好人要升天,坏人下地狱。那也就是我们勾的都是坏人的魂咯?”白无常问道。

对于这个小十万个为什么,黑无常一向是无可奈何的:“出来时就跟你说了,除了地府,执行公务的时候,我们就算是叔侄也要以黑白无常相称。”

“是是,黑无常。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白无常理了理手上的勾魂法器说。

“哎,那些都是欺骗世人的。天上的神仙都是固定的,除非有什么重大功德,否则,就算你是好人,死后一样要去地府轮回的。”

“哦,那不就是做好事没用了吗?”

“谁说的?你做坏事多就要先在地府里受苦,之后才能投胎,而且投胎也肯定是受苦一辈子。有些人罪太重还不能投人胎呢。”

“哦,哦。嘿嘿,那还是要做好事的嘛!”白无常笑道,不过如果有旁人看到的话,根本就看不出他那没有血色没有表情的脸上到底是不是做出了笑的表情。

“好了好了,要闲扯回地府再跟你慢慢扯。”黑无常说,“一会儿要去的地方知道怎么走吧?”

“知道,知道,叔叔放心。”

“都跟你说了,叫我……”

“是是,黑无常。”

·3·

京城。

金鱼胡同。

生死谱上记载这里是贫民窟。

“黑无常。”

“说。”黑无常已经对自己这个喜欢问东问西的侄儿完全无语了。

“你说我们今天去的这人家明明姓徐,怎么死的两个人一个是叫芷菲的贵妇人,一个是和尚啊?”

“管那么多,死了我们就收走。”

然而等他们到的时候,却发现这两个不该死在贫民窟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了,魂魄早已经不在尸体附近了。

“你看你看!都怪你一路上问个没完,晚了不是。”黑无常抱怨道。

“那怎么办啊?”

“这样,我去逮这和尚。你去逮那个妇人。”

就这样,黑白无常分开执行着分派好的任务。也许是自己的叔叔照顾,把简单的留给自己,白无常没多久便发现了那个死去的贵妇人芷菲的魂魄。

·4·

“我说,别跑了。随我回地府吧。”白无常说道。

面前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子,确切地说应该是女鬼,听到地府这个字眼明显颤了一下,显然世间的人都是惧怕那个地方的。

“大人能放过我吗?我是枉死的。”女人的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但是还是掩盖不住它本身那悦耳的音色。

“这个可不好办啊,你死了就得随我走,我也是办差的而已。”

“好,好吧。只要大人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杀的,我就跟你走。”

“这……”白无常伤脑筋了,想来自己已经是喜欢提问的了,这个姑娘问题比自己还多。然而自己的法力太低微了,根本查不出她提的问题:“我不知道,凭我的法力还看不出这些劫数。你到地府自然有公断的。”

“大人,”说着女子转过身来,那真是少有的美丽动人,即使死亡让她失去了原本红润的肤色,但还是无法掩盖她倾国倾城的容貌,这让已经是鬼差的白无常都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我死前曾托人帮忙,我只想知道我是被他所杀,还是我命数所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愿意跟大人走。只是如果和我所托的恩人无关,我应该报答完他再走。”

“好吧,不过最多只能停留四个时辰。”

“谢过大人。”名叫芷菲的漂亮女子深深地对着白无常鞠了一躬。

·5·

“首先,”白无常一边带着芷菲回到她死去的地方,一边询问着她死去的经过,“我看你应该是富贵家庭的人,怎么会深更半夜死在这贫民窟中呢?”

“我本来是京城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我爹为了生意能有更大的发展,竟然把我嫁给了沈家二公子那个无赖,这个人花天酒地的,不是把我一辈子都毁了吗?”

芷菲气愤地说着,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哎,所以我就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带了点细软乔装成男子逃出来了。”

“所以先到贫民窟避避?”

“对,我想等沈家那个花花公子等得不耐烦娶了别人我再回去。这样就没事了。”芷菲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去的那家主人叫徐四,他哥哥偶尔会到我们家的铺子值班。我看他们一家人虽然没什么钱,却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想在他们家先躲躲,这样也安全些。”

“但是死在你旁边的人并不是徐四,是个和尚。”白无常说道。

“对,所以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只有徐四一个人,我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我说要留下住一晚,他说这样有些不便,他出门和邻里商量一下再回来。”

“那后来他没回来?”

“不,他回来了,还说今晚只能勉强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怎么死的会是个和尚呢?”

“我不知道,”芷菲忽然想起什么,叫道:“不对!我知道了!回来的不是徐四他本人,是那个和尚!当时他回来,灯都没有点,黑糊糊的。我根本看不清那是不是徐四。”

“嗯,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了,那和尚对我毛手毛脚的。我很想大叫很想反抗,可是却完全没有力气,反而觉得越来越累。等再醒来就成现在这样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芷菲流下了眼泪。虽然惨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和多少表情,但还是能让旁人体会到她的悲伤。

“你先别哭了,”白无常劝道,“房间里有迷香残留的味道,估计就是那个让你无法抵抗的。至于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找到徐四打探一下情况,或许就能真相大白了。”

虽然不能看破劫数,但是要在凡间找个人,对于白无常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两人便迅速地向善觉寺飘去。

·6·

善觉寺。

方丈圆智大师房门外。

“一会儿我附身在圆智大师身上去询问徐四,你从旁看好。”白无常说。

没一会儿工夫,附身在圆智大师身上的白无常便找到了睡在厢房里的徐四。

“大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我只是想问问你家里那个女施主的事情。”

“唉,我不是之前就一五一十地告诉过大师了吗?”

“啊,”圆智大师一笑道,“老衲只是想再仔细地听一下细节,说不定有什么地方是我们忽略了。”

“哦,好的。事情是这样的。”徐四开始讲述。

徐四家里一直都很贫穷,自己和哥哥嫂子住在一起,自己睡外面,兄嫂睡里面。刚好遇到昨天哥哥要去值夜班,而昨天下午到现在为止天气都极为寒冷。

徐四的嫂子觉得这么冷的天,家里又只有一个热炕,然而徐四和自己都是很怕冷的人,两个人睡在一起又不方便,于是决定自己回娘家对付一晚上,热炕就让给徐四睡。然而就在嫂子走了没多久,就来了一个少年打扮的人。这个少年长得非常的俊美,说话也十分悦耳。完全不像是男子,倒更像是个女子。

徐四正在打量的时候,那个美少年开口说话了,说她不是男子,希望自己不要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求能借宿一晚,会给他丰厚的酬谢。而徐四也看到她确实携带了很多金银首饰,起码也值上万的银子。

徐四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姑娘是怎么回事,但是看到她这么漂亮,如果留她在家,徐四自己也觉得可能会把持不住。况且她又这么有钱,来路搞不清楚,怕她是出逃的,但如果就这么将她赶出去又觉得于心不忍。后来就说叫那姑娘先待着,自己先出去找邻居商量一下。

出门之后徐四就跑来找圆智大师商量这个事情,而圆智大师则劝说徐四留在他这里借宿一晚,明天回去再说。

知道了这些之后,白无常心里也有个谱了。借圆智大师的口叫徐四一起前往嫂子家中之后,白无常带着芷菲离开了善觉寺。

“看来得去徐四嫂子家走一趟了,真凶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7·

徐四嫂子的娘家。

当芷菲和白无常赶到的时候,徐四的哥哥也在岳父的家里被吓得大叫。

没过多久,徐四和圆智大师也赶到了。

在各方的沟通下,事情也终于趋于明了了。

原来那天晚上徐四的哥哥值班回来,发现自己的房间睡着两个人,而床边又有一双男人的鞋子,以为是自己的弟弟和他嫂子通奸,便乱刀将两个人砍死了。

然后回到岳父家报告这个事情,却没想到自己的妻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而睡在那个房间里的男人则是圆智大师的弟子,这个弟子平时是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那天夜里刚好偷听到了徐四跑来找圆智大师的对话。得知徐四不回去之后,自己便冒充徐四回到了他的家,和芷菲睡在了一起。

一切事情都水落石出了,徐四一家人之后去报官了。而官家则按照通奸的罪名判处,徐四一家不需要负责。

芷菲的人头被悬挂在衙门外等人来招领。然而这么丢脸的事情没人会来招领的,更何况芷菲的家人本来就是将她当作做生意的筹码,如今她没有了用处自然更不会来招领她了。

看着默默流泪的芷菲,白无常一时也忘了自己的职责,竟然安慰起她来:

“别伤心了。哎,想不到天下间,还有这样的父母。”

“不,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芷菲一边抽泣着一边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一生下来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怕我受苦才改嫁进了这个家。可是没多久我母亲也过世了。家里的积蓄便被后母和继父霸占了。后来沈家的二公子看上我,他们为了赚一大笔才将我许配给他。”

“我根本就是他们赚钱的工具。其实活着跟死了也没有区别。”

“哎,走吧。”白无常无奈地摇摇头,他脸上的表情没人能懂。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吵闹声让两人停下了脚步。

“大人,这个姑娘被砍成这样,我想也不会有人来招领了。”说话的正是徐四,“请大人们行个方便,还是让这位姑娘入土为安吧。”

“行行,唉,抬走吧。”

面对这个徐四的行为,白无常和芷菲都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看着徐四一点一点挖坑,将尸首认真地放好,还将芷菲随身带的东西都葬在一起。

别说是芷菲自己,就连白无常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8·

黄泉道上。

“白无常大人,我能求你最后一件事情吗?”芷菲一边走着一边诚恳地说道。

“什么事?”

“能让我报答那位徐四吗?”

“这,这我办不到。”

“我一辈子没有机会报答父母,连死时帮助过我安葬我的人也报答不了,那我等于白活了一世。地府不是一直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如果知恩不报,那这种罪孽我无法承受。”

说着芷菲跪了下来:“白无常大人,我只求能帮我这最后一次,让我为徐四延续他们家的香火。我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您,就算是要我永不超生我也心甘情愿了。”

思量许久,白无常还是被眼前的女子感动了,他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药丸:“这是幻生丹,服下能让你转世为人并保留现有的记忆。不过只有十年的效力,事后肯定要到地府接受更重的惩罚的。”

“谢谢您,我心甘情愿。”

接过白无常的丹药服下后,芷菲便一下子消失无踪了。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黑无常也到了白无常身边:

“哎呀,你个傻孩子,你给了她幻生丹?”

“叔叔,那姑娘好傻,她若跟我回去,说不定下辈子会得到更好的命,可是为了那个人却愿意徒增这么多惩罚。”

“你更傻,你这么做会让你受到多大的惩罚你知道不?”

“我明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要帮她。人尚且能有这样的觉悟,我们难道会输给他们凡人吗?”

“唉……”黑无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9·

每天都还是有人要死去。

所以每天还是需要有人去勾魂。

然而做白无常的不再是黑无常的侄儿了。

·10·

而徐四呢?

没过多久他便结识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一家四口和兄嫂做了点小生意,生活也慢慢改善起来了。

十年过后,徐四的妻子过世了。

摆牙喇徐四,居京城金鱼胡同,家贫,屋内外五间,兄嫂二人同居。兄外出值宿。嫂素贤,谓徐四曰:“北风甚大,室惟一暖炕,吾与叔俱畏寒,而又不便同炕宿。我今夜归宿母家,以炕让叔。”叔唯唯,嫂遂归宁。

夜二鼓,月色微明,有叩门者。走入,美少年,貂帽狐裘,手挈一囊,坐炕上泣曰:“君救我!我非男子,君亦不必问我所由来。但许我一宿,我以貂裘为赠。”解其囊示徐,金珠首饰,约值万金。徐年少,见其美貌怀宝,意不能无动。然终不知何家女,留之惧祸,拒之不忍,乃曰:“奶奶姑坐,我与邻人商量即归。”女曰:“诺。”徐自外掩门,奔往善觉寺,告方丈僧圆智。圆智者,高年有道,徐素所敬也。圆智闻之,亦大骇曰:“此必大家贵妾,有故奔出。留之有祸,拒之不忍,子不如在我庵中坐以待旦,俟天明归家未迟。”徐以为然。

圆智之弟子某,素无赖,闻之,乃伪作徐还家状。开门灭灯入,遽上炕抱女子卧矣。是夜,其兄值宿苦寒,以取皮衣故,四更还家。持灯照炕下,有男子履,大怒,以为妻与叔奸,拔腰间刀,连断两头,奔告岳家。入门大呼,妻自内走出,其兄惊仆地,以为鬼也。正喧嚷间,而徐四与圆智亦来,方知误杀之。因相与报官,刑部以为杀奸,律本勿论,但悬女头招尸亲,竟无认者。徐四怜女子之送死,鬻其金珠,为收葬焉。

(《子不语》卷五·徐四葬女子)

勒勒

·1·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总算是过去了,周朗趁着这个难得的好天气也早早的出了门,打算去探望多月不见的老友明经。

其实说是好友,周朗最开始和明经也只是简单的生意上的关系,大家都知道高念东高侍郎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而并无子嗣,明经就是高家为了延续香火入赘进来的。而高家也算是城镇上数得出来的大户人家了,自然就成了做生意的周朗的大股东。

和给自己出钱做生意的老板自然是要保持良好的关系的,不过接触得久了,周朗发现明经也是一个品格相当高尚、值得结交的朋友,除了生意上的合作,两个人偶尔也能聚在一起谈谈天下大事,聊聊诗词歌赋,自然也就越走越近了。

在周朗前些日子外出做生意的时候,高侍郎府上发生了一些怪事,导致明经生了一场大病。周朗也就挑了这个好天气,在集市上买了一些礼品前去高侍郎府上探望好友明经。

·2·

高侍郎府。

明经卧躺在自己的床上,如果和他熟识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病床上的明经显得十分的瘦弱,而且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缺乏正常人的血色。从周朗进门开始,虽然明经看到朋友后感到很喜悦,但他的双眼无疑出卖了他。他的瞳孔无神,眼皮也是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似乎只有在眼睛实在干得有点受不了时,眼皮才会缓慢地合上,再徐徐地睁开,不过也没力气睁到有神的地步,只能让瞳仁露出勉强观察周遭的事物。明经在周朗的印象中一直是个亲切并能带给周围人温暖的人,但现在看来他浑身总是散发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寒气。

“多日不见,明经兄为何病得如此严重啊?”

“偶感风寒,却不想引发了顽固的旧疾。周兄难得回故里一次,在下不能陪你一起踏青郊游,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啊。”

“明经兄你这是什么话,只要你身体快快康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一起游玩啊。”

“哎,周兄你有所不知,我的旧疾非药物所能根除,一旦复发则会反复很久啊。”

“旧疾?我听说明经兄当年成为高侍郎的乘龙快婿之后,似乎府上发生过一些怪事,传说明经兄在那段日子染上了怪病,可是和这个有关?”

“周兄也听说过这些事?”

“呵呵。”周朗轻轻一笑,作为一个世代经商的商家,对自己的合作伙伴进行调查和了解,几乎就是一个商人与生俱来的习惯,只是和这世间大多数的道理一样,有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高家可是镇上数得出的名门望族,自然有关高府的事情也是乡亲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啊。我也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经兄方便的话,不妨讲出来,周某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也不如明经兄家里上上下下的人来得有学问、见多识广,但长年在外行商途中也结识了不少的奇人异士,说不定能帮明经兄去除灾难呢。”

·3·

明经吩咐下人拿了靠枕来,扶自己在床上坐正之后,便叫下人离开了。

“这些事也是好多年前了,那还是我刚刚入赘高侍郎府上的时候发生的。现在想来也觉得十分后怕呢。”

高家一直是镇上的望族,然而到了高念东这一代却只有一个女儿,为了替家族延续香火,明经才被选来入赘做了高念东的女婿。

本来明经入赘后,夫妻俩的小日子也算是过得和和美美。但好景却总是不长,没过多久明经就发现了身体的状况有些异样。

明经新婚没多久,就开始常常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仆倒在地不省人事,请了些大夫过来,也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症状。

患上这个怪病之后没过几天,明经便又出现了新的情况:他耳边常常响起“勒勒”这个名字,然而身边的妻子或者仆人却完全听不到这个声音。

起初,明经自己也认为是患了头眩疾,常常头晕脑涨,所以才会出现一些幻听,也就没有在意。然而,几天之后,他又开始出现“幻视”了。每当耳边“勒勒”的名字开始响起,就能看到一个大小大概只有一尺多的小孩儿在明经房间里爬来爬去。当然,家里的人都看不见这个小孩。而在明经能看到这个小孩在房间里之后,他的病情也就越来越重了。

之前虽然患了头眩疾,但好的时候明经看上去也是一个健康的青年,然而现在却日渐消瘦下去,眼窝也慢慢变黑陷下去了,四肢也逐渐消瘦了,消瘦到没有力气下床走路的状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必定患了什么大病。然而大夫们却还是拿明经的这个怪病没有办法。

无奈之下,明经的妻子请来了江湖术士,作法为相公驱邪,但还是没有效果。

也许是前世修行积德的结果,又或者可以说是天地的玄机非凡人能够参透,正当明经夫妇都快要放弃的时候,镇上来了个云游道人,在路过高侍郎府上的时候,感觉到里面的异样,于是便登门拜访来了。

道士说,明经是中了巫咒之术,只要这个巫咒的法阵和法器不破坏掉,明经就难以康复,并会不停地消瘦下去,直到精力耗尽而死去。

道士还说,这个咒术十分的特殊,使用这个咒术的人一定是把自己的性命和这个咒术连在了一起,所以能破解咒术的人也只有中咒的明经一个人而已,因为只有他能看到施放咒术所用的法器,也就是那个名为“勒勒”的小孩儿。

·4·

得到了道士赠予的破除巫术的法器桃木剑和铜盆之后。明经便将这两件东西放在自己身边。果然,有了这两件法器之后,虽然头晕目眩也时有发生,但人却没有继续消瘦下去了,身体的状况明显有所好转。

病寤时,每见小儿由榻前疾趋木几下即灭,遂以铜盘盛水置几下。一日午寝方觉,见童子至,以剑挥之,剨然堕水中。

按照道士的要求,明经便将桃木剑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将盛满水的铜盆放在离床不远的位置。

一天,头晕目眩又向明经袭来,随即“勒勒”的声音又渐渐在耳边响起。明经忍住头晕所带来的不适感,趁着小孩儿的幻影刚刚出现的时候,立马抽出藏在枕头下的桃木剑,向小孩儿突然一挥,就听见“扑通”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而伴随着这个声音响起,明经的症状也消失了,随即,无力地昏睡了过去。

等明经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问起家人才知道,那天明经挥动桃木剑之后,家人们也听到了有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随后便在盛满水的铜盆中得到了一个木头小人,木头小人穿着一双红色的小鞋子,脖子上也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木头小人双手拽扯着这根红色的丝带,作出一副自己想把自己勒死的状态。妻子估计这个便是一直危害着相公的东西,便把它焚烧掉了。而这个木头小人被毁掉之后,明经也慢慢地恢复了健康,只是长久的咒术让他的四肢骨骼有些支离,行动有些不便了。

经后来那位云游的道士谈起,明经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明经刚刚入赘高侍郎家的时候,高念东原本打算重新修葺一下房屋,便找了个木匠,然而岳父大人清贫为官,本来家中积蓄不多,而房屋虽然不是崭新豪华,但也没破旧到一定要修葺才能住人的地步。于是推辞掉了木匠的修葺工作。而那个木匠却正等着这笔钱养家糊口,结果少了这个工作,不久之后妻子和儿子生了一场怪病而去世了。木匠便施放了这个咒术想要报复明经。估计是他也认为自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所以用自己的性命来制作了这个咒术的法器,现在咒术破除了,那个木匠也跟着身亡了。

·5·

“想不到明经兄当年还有这么一段离奇的经历。”听完明经的陈述,周朗不禁感叹道。

“是啊,这世间的因果循环真是让人不得不信啊。”

“那这个事情已经了却很久了,和明经兄现在的病症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那次中了咒术之后,我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明经轻轻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

“就在周兄前些日子出门的时候,我在家中的庭院里又遇到了怪事。”

明经有个习惯,只要是天气好能看到月亮的时候,便会到家中的庭院里赏月。一天夜里,天上没有多少云朵,明经便像往常一样,到庭院中赏月,并叫仆人去拿茶水过来。

仆人离开没多久,明经便看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在庭院的不远处。这个美丽的女子并不是高侍郎府上的人,虽然明经奇怪她是怎么进来的,但心中对这个女子却出现了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等明经开口,女子便先说话了:

“相公别怕,我与相公有缘,知道相公渴了,特地送茶水过来。”

于是明经便和这美丽的女子坐下来,一边谈天说地一边赏月。不过奇怪的是等沏茶水的仆人回来时,女子便突然消失不见了,而桌上那女子送来的茶水也变成了一片桑叶。

此后,每每月亮明朗的时候,那个女子便会在庭院中出现。明经也不问她的来处,只是谈天,因为妻子外出留他一个人在家也十分苦闷。其实入赘的男人外表上看似风光,但在家却不比其他男子,为人处世很多时候反倒要看妻子的脸色。

这段苦闷的时间有了这个神秘的美丽女子作陪,明经的日子也就没有那么无聊了。不过,每当那女子来到的时候,明经总是觉得虽然女子看似如同常人一般,但却有一股十分强烈的寒气直袭过来。而自己头晕目眩的老毛病便会重犯。

“我看那个女子还是不见的好。”

“我也很久没下床见到那个女子了,但是这身体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

“说起来也真是巧,”周朗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我这次出门还就碰巧遇到了一个道士,因为觉得投缘,特地请他到家里做客请教道学。不如我叫他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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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周朗把道士请来,三人在房间一见面,这才让明经感叹无巧不成书。原来这个道士就是当年替他破除咒术的恩人。

道士听了两个人的陈述,不禁大笑:“哈哈,依我看你完全没必要不见这个女子。我这里有丸丹药,你服下去就行了,一切还是照施主之前的习惯行事就行了。”

按照道士的吩咐,明经还是将信将疑地照办了。每到月明之时,女子还是照例会到庭院之中,不过自从服用了道士的丹药之后,明经倒是没有再感到不适的感觉。相反,自己多年的旧疾反而在这么一来一去之后逐渐康复了。

在自己旧疾完全康复的时候,明经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美丽女子的身影了。

后来在周朗和明经的再三追问下,道士才说了事情的原委:那女子原来就是那个木匠的妻子,得知自己丈夫种下了这个恶果,为了能让自己的丈夫在阴间不受太多的责罚,便前来治好明经的旧疾,化去这段陈年积怨。

淄川高念东侍郎玄孙明经某,自言其少时合卺后得头眩疾,辄仆地不知人事。数日后,耳边渐作声如曰“勒勒”。又数日,复见形,依稀若尺许小儿。自是日羸瘦,不能起床。家人以为妖,延术士遣之,不效,乃密于床头藏剑。病寤时,每见小儿由榻前疾趋木几下即灭,遂以铜盘盛水置几下。

一日午寝方觉,见童子至,以剑挥之,剨然堕水中。家人于钢盘内得一木偶小儿,穿红衣,颈缠红丝,两手拽之作自勒状,乃毁之,妖遂绝。后相传里中某匠即于是日死,盖明经入赘时,其岳家修葺房宇,匠有求而不遂,故为是压魁术,术破,故匠即死。然自是明经病骨支离,不能胜步履。

明经家故有园亭,一日值月上,扶小仆至亭,至即命仆归内室取茶具。邻旧有女,笄而美,明经故识之。至是,女司仆去,即登墙而望,手持茗碗,冉冉自墙而下。至亭内,置茶几上,谓明经曰:“知君渴,愿以奉君。”明经疑其怪,且旧病未复,力促之去。女曰:“君领此,妾当去耳。”少顷,闻小仆来,女忽不见,回视几上碗茶,惟一桑叶贮一撮土而已。

嗣后每逢帘波昼静、清夜月明,女辄至,谈论间颇有慧心。明经自以为新病初起,刻自把持,女亦不甚干以亵狎,其容姿意态。长短肥瘦,一日间可以随心变易,故明经始虽疑之,久亦乐得,以为谈友,不复问其所自来也。女往来形迹,人不能见,惟至时觉举座冷气逼人。

明经一日梦与夫人为欢,醒觉,乃即女,明经知为其术所幻。然欲强留之,女遽揽衣下床,大笑而去。摄其衣,如纸瑟瑟有声。后明经得导引之法,女遂绝迹。

(《子不语》续卷七·勒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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