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
世上草木无数,宇航员从太空看地球,看到的是一粒蓝色晶体,那蓝,是由海水的蓝和植物的蓝组成。那时我还小,听到这则消息,我就想,那位外国宇航员看到的,一定也有我家乡原野的草木之色,包括这秧苗啊,土豆苗啊,狗尾巴草啊,鹅儿肠草啊,槐树啊,李子树啊,等等。
草木无数,遍布地球,而我们认识的、能叫出名字的实在太少,活了多半辈子,仔细清点一下,见了面能认识的,也就三四十种,多数还都是经常吃的蔬菜啊,果木啊,十分地实用主义,缺少美学趣味。这算什么呢?一本几十万字的字典里,只能认得三四十个字,不是个文盲是什么?我们都是植物盲——草木盲。
这三四十种相识,还是早年的故乡给我的。这么多年,就再没有新结识一株草木。就像我的那些亲戚,姨姨、舅舅、姑姑、表哥,都是小时候在乡下熟悉的血亲,年月久了,或因疏于来往,或因人世变故,不多的亲戚也就渐渐更少了。
的确,这自小就熟悉的植物就是我的亲戚,念起它们的名字,就忆起它们的样子,闻到它们的气息,想起它们的好处。来,叫叫亲戚们的名字吧:麦子、水稻、荠荠菜、桃树、柳树、车前草、柴胡、水芹菜、紫苜蓿……它们带着亲切的露水和清香,出现在你荒芜的记忆里,组成一片亲情的原野。
我一直觉得自己愧对自然和草木,自然不计成本地养育我,草木粉身碎骨地帮助我,可是我对自然缺少尊敬,更谈不上回报。我对草木缺少了解,也缺少爱惜,我连它们的名字多数都叫不出来。大街上行走,别人给你让个路,人家只是侧了侧身子,你都要连声道谢;别人请你喝杯茶,你也忘不了回请人家。自然时时养我,草木时时帮我,我何曾说过一声谢谢,何曾有过报答?内心里还认为理所当然(天下哪有理所当然的事情?),更有甚者,还动不动就做出伤害草木的举动。
人类是一种看重恩义的动物,但是很遗憾,人类在很多方面的表现又证明自己是忘恩负义的动物。就人与人之间而言,“恩深仇重”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好心换来驴肝肺”等等成语俗语,都透露了对薄情寡义者的遗憾和谴责;而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人的表现更差,若让自然说出对人的看法,即给人下个操行评语,估计自然也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四个字:忘恩负义。
草木们肯定也赞同这个评价。不过,草木忠厚,草木无言,草木不记仇,尽管草木饱受伤害,但仍然簇拥着我们,在我们到达的所有地方,草木都提前到达,提前帮助我们料理山川,制造氧气,准备粮食,酝酿诗意,布置美学。草木心里也许有一个埋得很深的盼望和念想。我要好好想想,沉默了亿万年的草木们究竟在想什么?
我希望并且要求自己,除了不断修改自己的毛病,净化自己的人性,我还希望我的身上多一点草木的性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到了这个境界,你就可以与草木站在一起,拈花微笑,目送飞鸿。
(原载于《拂晓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