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宗皇帝书(节录)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以此而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尪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尪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蔼然,天下相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驭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
- 神宗:北宋第六个皇帝赵顼的庙号。神宗死后才会有此称呼,故题中的“神宗”必是后来所加。这封上书也题为《上皇帝书》或《万言书》。
- 进言:给皇帝提供意见。
- 历数:指朝代所享的时间。
- 风俗:社会风气。
- 齐至二句:周武王灭商后,封太公于齐,举贤能,尚功利,周公旦预言齐国后世必有弑君篡权之臣。后来,齐简公果然被权臣田常所杀。
- 卫至二句:春秋时,吴国的公子季札到卫国,见卫国的贵族中多有贤人,就认为卫国不会有危险。
- 吴破二句:春秋时,吴国攻陷了楚国的都城郢,陈国的大夫逢滑却认为,楚国国内没有祸败的末世气象,不会因为外来的军事打击而灭亡,所以预言楚不久将复国。楚果然于次年复国。
- 晋武二句:西晋的武帝吞并了吴国后,举宴庆功,何曾宴后对家人说,皇上只夸耀一时的武功而不作长久之计,后世将出现危机。至晋惠帝时果然有八王之乱。
- 隋文二句:隋文帝杨坚于589年平陈,统一天下,世人多以为从此太平,但房乔(字玄龄)却私下对父亲说,杨氏本无功德,以权术取得天下,不足以保全家国,可以翘着脚看其灭亡。
- 元帝四句:东汉的元帝攻击匈奴,郅支单于(匈奴首领)被斩首,其弟呼韩邪单于也被迫来朝见。军事上的成就超过了此前的汉武帝、汉宣帝,但外戚逐渐掌权,终于导致灾祸,让王皇后之侄王莽篡了帝位。
- 宣宗四句:唐宣宗时,藩镇中的成德军(古赵地)和卢龙军(古燕地)一度听命于中央,而被吐蕃占据的西北河湟(黄河与湟水间)地区也得以收复,其武力比之前的唐宪宗、唐武宗增强了,但由于执行“销兵”政策,终于导致庞勋之乱。销兵,指军队的人员死亡或逃跑时,不予补充,由此逐渐减少军队人数、节约军费开支。这个政策使大量的流亡军人聚而为盗。苏轼指责“销兵”政策,可能是暗讽旨在以民兵取代正规军的保甲法。庞勋之乱,发生在唐懿宗时,桂林的戍军过期不得换防的命令,在庞勋的带领下自行北归徐州,沿途劫掠,造成大乱。
- 西取二句:指消灭西夏和辽。灵武,今属宁夏,当时在西夏境内。燕蓟,今河北一带,当时属辽国。
- 尪羸:瘦弱。
- 薄:轻视。节慎之功:指上文“慎起居,节饮食”的功夫。迟:轻慢,延缓。吐纳:指上文“吐故纳新”。
- 伐:削弱。真气:元气。强阳:指猛烈刚强的力量,用多了导致元气亏损。
- 深刻:严峻苛刻。齐众:令众人言行归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