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皮畅游
曹操攻克邺城之后,汉献帝立即下诏,委任曹操为冀州牧。由于当时的汉献帝,完全是一个傀儡,所以这项任命乃是曹操“自买自卖”的把戏。不过,曹操虽然弄到了冀州牧的官衔,却并未能控制整个冀州,因为据守青州的袁绍长子袁谭,已经越境蚕食了冀州东北部的勃海、河间、安平、清河等郡国(治所分别在今河北省南皮县北、献县东南、冀州市,山东省临清市东北)。为了进一步扫荡袁氏残存势力,控制全河北,当年冬天曹操又亲率大军进攻袁谭,同时命令曹丕镇守邺城。
曹操北上之后,曹丕在邺城度过了半年多一点的快乐时光。
在内是有娇妻作伴,儿女情长。那甄氏出自名家,祖上世代为官不说,更兼门风笃礼好学。甄氏受家庭的熏陶,自幼喜好读书习文。偏巧曹丕也是一个酷好文学之人,所以夫妇之间颇有共同语言。在曹丕这一方来看,妻子不仅有沉鱼落雁之容,而且内含灵心慧质,那怜爱之心自然倍加深厚。而在甄氏这一方面来看,虽然起初对曹丕强夺人妻有所不满,但是看到曹丕之爱出自真心,而且新丈夫比旧丈夫更有才干,更懂感情,也就把那一种天生的温柔,无所保留地奉献给曹丕。这样一来,两情相悦,彼此只恨相见太晚,竟觉得从前的张敞画眉(张敞为西汉人,宣帝时任太仆,因为替爱妻画眉,被弹劾,宣帝原谅之),孟光举案(孟光为东汉女子,嫁给梁鸿,极为尊重体贴丈夫,做好饭菜后端给丈夫时,都要将几案举到眉毛一样高,称为举案齐眉),也不足令人艳羡了。
至于在外面,曹丕又有一批娴于骑射者相随,可以在郊野尽情驰骋射猎。驰骋射猎是曹丕的一大癖好,而这一癖好的形成可以说是源远流长。原来,曹丕兄弟正好生在东汉末年干戈扰攘、其父举兵创业的时代。曹操为了培养诸子适应严酷环境的能力,自其幼年时起,即派专人教他们学习骑射。曹丕作为卞氏的长子,在这方面受到的训练就更严格。后来曹丕写了一篇《自叙》,其中说:
余时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
男孩子天性好动,骑骏马,弯雕弓,驰骋于长林丰草之中,那是何等的惬意!从此,曹丕对骑射就上了瘾,一有机会便要到郊野欢乐一番。此次曹丕受命镇守邺城,而邺城周围又平静无战事,他正好利用训练军队之机时时出猎。在多次驰逐中,他对第二年春三月的一次出猎最为满意,因为此次手风极好,猎获物奇多。多年之后他写《自叙》时,还对此记忆犹新,从而写下了一段生动的回忆文字。他说:
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勾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笔者按:曹真字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
可惜这样的快乐时光只持续了半年。东汉献帝建安十年(205)四月,曹丕接到父亲的命令,要他迅速赶往邺城东北八百里的南皮县(今河北省南皮县北)。军令严急,他只好暂时告别娇妻,只身前往。一路之上,他心情抑郁,闷闷不乐,完全没有想到南皮之行将会是一场令他刻骨铭心的游历。
南皮县乃是冀州勃海郡的郡治所在。曹操以重兵扫荡袁谭于青州,袁谭抵挡不住,只好向北撤退到南皮一带固守。建安十年春正月,南皮被曹军重重包围。曹操亲执桴鼓以励三军,将士无不奋勇争先,南皮城池当即被攻克。曹操下令诛杀袁谭及其妻室儿女,至此冀州全境尽入曹操之手。冀州的局势刚刚稳定,在其北面的幽州却又动荡起来。首先是幽州南部的涿郡(治所在今河北省涿州市),发生了以赵犊、霍奴为首的暴动,幽州刺史和涿郡太守都被杀死。接着,居住在辽东、辽西和右北平三郡的少数族乌桓,又越过卢龙塞(在今河北省喜峰口一带),进攻幽州中部的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幽州的动荡,直接影响到冀州的安定,所以曹操决定再对幽州进行清剿。曹操率兵北进,南皮这一刚刚控制不久的军事要津须得有人镇守。曹丕此番奉命前往,正是去承担这一项重任。
曹丕到达南皮受命,很快就把留守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理顺公务之后,他开始与父亲的幕僚们广结友谊。这下子他才惊奇地发现:此时此刻,南皮城中竟聚集了一大批当时的文学精英人物,真可谓群星灿烂照人寰了。
后世评价东汉建安年间的文学创作,莫不认为这是中国古典文学发展史上一个高峰时期。而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乃是“三曹”加上“七子”。所谓“三曹”,是指曹操、曹丕和曹植。所谓“七子”,即“建安七子”的省称,系指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这“七子”都是文坛健将,翰苑超人,而且各有所长,用曹植的文辞来形容,乃是“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也”。当此之时,除孔融远在许都,王粲依附刘表而缺席之外,其余“五子”,即陈琳、徐干、阮瑀、应玚和刘桢,悉在南皮城中。这对酷爱文藻的曹丕而言,确实是再高兴不过的事。
何以此时文曲星会高照南皮,令“七子”之中的五位都在此相会呢?原来,曹操平定冀州之后,听从谋士郭嘉的建议,广辟青、冀、幽、并诸州的社会名流为幕僚掾属,这五位文学之士即在此时被网罗到曹操的麾下。曹操驰援幽州,精简兵马,他们都留在南皮待命,恭候曹大公子的到来。
对于诸位文土,曹丕是慕名已久了,而且对他们的家世和文学才情,也有相当的了解。
陈琳,字孔璋,乃扬州广陵郡射阳县(今江苏省宝应县东)人氏。其人最擅长草拟公务文书,此外以乐府古题作新诗的功夫也十分了得。他初时在大将军何进手下任掾属,后京城洛阳大乱,遂逃往冀州投奔袁绍,为袁绍主拟公文。建安五年(200)正月,袁绍兴兵十万南攻曹操,那篇昭告天下州郡的千字檄文便出自陈孔璋之手。在檄文中,他先是把曹操的宦官祖父曹腾和买官父亲曹嵩拉出来示众,痛揭其老底说:
司空曹操祖父腾,故中常侍,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
接下来又历数曹操这个“赘阉遗丑”的多项“罪恶”。全文一气呵成,痛快淋漓,援笔疾书的陈琳根本没有想到,日后自己会成为曹操的俘虏。曹操平定冀州,陈琳被活捉生擒,他自想这下子恐怕要一命呜呼了。谁知曹操爱重其文才,赦而不咎,只是责备他道:“卿昔为袁本初作檄文,只罗列我的罪状也就足矣,何必骂我的父祖呢!”
徐干,字伟长,乃青州北海国剧县(今山东省昌乐县西)人氏。徐干长于论议,兼善辞赋和诗歌。他不喜官场奔竞,在诸子之中是名利心最为淡薄的一位。
阮瑀,字元瑜,兖州陈留郡尉氏县(今河南省尉氏县)人氏。他年轻时曾经受教于东汉三大文化伟人之一的蔡邕,其后,也以公务文书擅名于海内。魏晋之际的玄学大名士兼大诗人阮籍阮嗣宗,便是阮瑀的公子。
应玚,字德琏,豫州汝南郡南顿县(今河南省项城县西)人氏。南顿应氏是东汉时宦学名家。论宦,是“七世通显”;论学,是代有才人。应玚能诗善文。其弟应璩,字休琏,文才亦不让于兄长。兄弟二人,并称文坛“二应”。
刘桢,字公干,乃兖州东平国宁阳县(今山东省宁阳县南)人氏。其人性格豪放不覊,他把胸中逸气驱诸笔端,遂以五言诗作见重于当时。
至于曹丕本人,虽然自幼长在军旅之中,然而在他那位好学嗜书以至于“手不释卷”的父亲培养下,却能从小诵读《诗经》、《论语》,长大之后遍读五经,《史记》、《汉书》和诸子百家之言,也全都细细阅览。他的散文写得漂亮,乐府诗作更是“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所以后来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给了他一个“魏文之才,洋洋清绮”的高度评价。更为难得的是,他不仅能对当时的诗文作家给予非常中肯和客观的评价,而且还对“文人相轻”的歪风邪气很不以为然。建安诸子也是如此,尽管他们都是学富五车而倚马可待的大手笔,然而彼此却能推重佩服,不似后世的庸俗文人,自己才调不高,专会贬损他人。因此之故,在当时的文坛,又兴起了文学评论的新风气,而推动此风气的中坚人物,就是曹丕本人。
于是,曹丕很快就和诸文士结成莫逆之交,他们在一起探论道艺,评赏诗文,真是卓识冠千人,高谈惊四座。直把南皮县城南那一所留守长官的府邸,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文学沙龙了,而且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文学沙龙。
这一年仲夏五月初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曹丕出面邀集诸文士及其他亲友,举行了一次痛痛快快的游乐活动。参加者除上述“五子”和曹丕外,还有曹丕的密友吴质,协助曹丕镇守南皮的曹氏大将曹休和曹真。吴质,字季重,兖州济阴郡鄄城县(今山东省鄄城县北)人氏,他以才学通博、智力不凡而得到曹丕的礼爱。曹休,字文烈;曹真,字子丹,此二人与曹丕,乃是从小相处在一起的同族兄弟。
这日清晨,曹丕一行并骑出发,缓缓驰向北郊。诸人的两臂上,都分别系一条五彩丝绳,这叫做“长命缕”,又名“五色丝”。在东汉之时,五月初五日系长命缕以辟邪消灾,祈求长命百岁,并到郊野采香草以去除传染疾病的疫气,乃是当时北方人民的风俗。而南方人民则多烹“角黍”作为食品,也就是今人所说的粽子,同时竞渡舟楫于江,以祭屈原,这就是后世端午节的先河。
不到半个时辰,诸人已经到达南皮县城西北四五里处的清河岸边,只见滔滔江水自西南方向逶迤流来,云影波光,令人心旷神怡。诸人相继下马,或濯足江流之畔,或行吟芳草之中,莫不暂去尘俗之心,徐收自然之气。曹丕坐在岸畔一块巨石上,对众人说道:“观诸位之举止,皆非建功立名的庙堂之臣,倒像是枕石潄流的山林之士了。”
众人闻言欢笑不已。中午,大家复又上马回城,齐至城南曹丕的府邸聚饮。
华堂之上,列设几席。众人入席跪坐之后,旁边一队乐伎便奏起悠扬的宴会曲。接着,清河肥鲤、中山旧醪等佳肴美酒,便由侍者不断传送上来,摆满了各人面前的几案。曹丕高举满盛美酒的羽觞(一种酒具,两侧有耳,形如鸟的双翼,所以叫“羽觞”),向下首的众人致意,大家亦举觞作答,开怀畅饮。酒过三巡,曹丕挥了挥手,一名歌女翩然而至,启朱唇,发妙声,唱了一支古歌以助兴。只听得她唱道:
上金殿,著玉樽。
延贵客,入金门。
入金门,上金堂。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
投壶对弹棋,博奕并复行。
朱火飏烟雾,博山吐微香。
清樽发朱颜,四坐乐且康。
今日乐相乐,延年寿千霜。
那妙龄歌女且舞且歌,且歌且舞,合坐皆称赏不已,酒兴大增。接下来她又断断续续唱了十多首歌曲,而众人也就从日丽中天欢饮到了金乌西坠之时。
傍晚时分,酒阑而兴致不尽,曹丕又领着大家来到后园的凉亭小憩。这座凉亭筑在一汪清池侧畔,而池水则来自园西的几泓甘泉,泉水冬暖夏凉,四时不竭。宾主落座,侍从立即把在泉水之中浸置多时的时令果品,一一呈上几案。那素白色的是瓜,朱红色的是李。素瓜盛于朱盘,朱李盛于素盘,看起来已经令人愉快,食之更是清凉甘甜,爽口之极。须知这种夏季在清凉泉水当中浸置瓜果的办法,就是古人最早的冰镇之术。众人酒醒半消之后,又乘兴漫游于后园之内。此时,一轮明月慢慢升上天际,照得大地一片清辉。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诸位文士,此时都悄然无声了。他们不是兴尽,不是辞穷,而是不愿打破这一种近于神秘的宁静气氛,不愿扰乱彼此平和酣畅的心境。忽然,远处飘来一阵胡笳之声,其声悠扬而高亢,透露出几分悲凉情绪。曹丕知道,这是南郊军营中的乌桓族骑兵在吹奏边塞民歌,他心里慢慢萌生出一缕伤感,遂止步对众人说道:“今日欢会,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四美齐臻了。不过,天道忌盛满,人事多变故,如今日之欢会,此后恐怕不会常有啊!”
众人都深有同感,乐往哀来,更是默然无语。大家就这样静静地穿过茂林芳草,绕园一周,接近半夜时才各自散去。
这一次南皮畅游,在曹丕的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以至于十年之后,他还在《与吴质书》一文中,饱含感情回忆其一切细节,他写道: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博奕。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曒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余顾而言:“兹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不过,就深层的影响而言,南皮畅游给十九岁的曹丕留下的,还不在于这种久远而愉悦的回忆,而在于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从人生成长来看,这是曹丕进入二十岁成人阶段前主持的第一次大型社交活动,而活动的成功,使他对社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从此,他以礼贤下士的姿态,在各界广交朋友,大结善缘,逐渐形成一支拥护自己的潜在政治力量。他之所以能在日后争夺继承人位置的较量中战胜胞弟曹植,正是得力于此。
其次,从日后的政治影响来看,曹丕由此深深体味到,在山水林泉之间逍遥自在,完全放松自己身心的真正乐趣。所以到了后来曹丕当上皇帝,充分具有自由权力之后,他就长期到四处巡游,并且让心腹司马懿镇守后方的京畿重地。这样一来,就为司马懿发展势力创造了有利条件。司马氏之所以取代曹魏,其初始的发端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第三,从文学批评史方面来看,曹丕在这次畅游中,第一次经历了“乐往哀来”的情绪大转换,从而萌生了人生无常而文学作品永恒的看法。此后,他曾一再强调文学的社会价值,成为历代帝王中最早给予文学创作以高度评价者,并因此而在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
第四,从文学创作史上看,他的这一篇《与吴质书》,又因为其特殊的价值,成为后世传诵的名篇。在中国古典诗文中,这种“乐往哀来”型的作品可以自成一个系列。例如,在曹丕之前,有汉武帝的《秋风辞》:
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奈老何!
还有东汉《古诗十九首》之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毕陈。……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
在曹丕之后,则有著名的王羲之《兰亭集序》: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为何会“乐往哀来”?因为人生苦短,世事难料,导致欢乐总是短暂而难以持久,所以即使处在欢乐之中,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免悲从中来。可见“乐往哀来”系列诗文作品的出现,与中国古代文化中的人生感伤哲学直接相关。而曹丕的《与吴质书》,正因为此,才有了特殊的文学价值。
曹丕在南皮只居留了半年。当年年底,他又奉召返回邺城。这正是:
南皮小县文星聚,未料将来影响深。
要知道曹丕回转邺城之后,他又会与哪些人发生有趣故事,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