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笔记

峨眉笔记

我始终没有学会写游记,尤其关于风景名胜的游记。天下的佳山丽水,早被无数的先贤墨客描摹过了,以我的笨拙之笔,还能写出什么新意呢?

1998年7月底,峨眉山风景管理区邀请西安的几个文化人去游玩,我是其中之一。说实话,我对游风景名胜劲头不大,原因还是前面说的,那些地方人人向往,我再去无非是吃剩饭;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约一二知友去荒山野岭闲逛。在我的出游观里,只要离开城市,哪里人少,哪里就是好风景。因而又以为,凡是我没去过的地方,便是天下的好地方。四川我没去过,四川自然是好地方,因而我很乐意去。

你在哪里,太阳就在哪里

峨眉山脚下,立一人造巨石,上书“震旦第一”四字,出自一个印度和尚之口,意为中国乃日出之邦,峨眉山乃中国第一山。过去,只听说过“日出扶桑”——太阳是从东海那边的日本国出来的。那么在日本人的感觉里,太阳又是从哪儿出来的?没考证过,想来总不至于是从他们家的“榻榻米”里出来的吧。于是推测日本人可能认为,太阳是从夏威夷出来的。夏威夷人认为太阳是从美利坚出来的。山姆大叔认为太阳是从葡萄牙出来的。葡萄牙人说太阳是从以色列出来的。以色列人说从印度出来的……绕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太阳究竟从哪儿出来?标准答案是:日出东方。或者说,祖先把日出的方位命名为东方。

我在二十岁前,一直认定太阳是从我家后山上出来的。我家的那排瓦房,紧靠一脉矮山。那山像一条龙,由南向北爬去。爬的中途,撅了一下屁股,便形成一个浑圆。我家那排房子,就建在浑圆的屁股上。前门有一棵桑树,晨鸡打鸣我睁眼,从猫儿穿破窗纸的洞里,看见桑树的上半截一片翠金,就知道太阳从后山升起来了。

实际上,除开南、北两极的特定季节,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太阳既能升起又能降落的东方,除非地球罢工不转了。

谁为天下第一山

峨眉山是天下第一山吗?也是,也不是。假如峨眉山是天下第一,那么泰山不生气吗?庐山不委屈吗?华山没意见吗?而在我心中,天下第一山当属安岭山。安岭山极小,极没名,跟我一样。此山脚下凹出一块缓地,缓地上有一个小学堂,我在此学堂读书启蒙。学校后面埋着一对母子,即我的祖父和祖父的母亲。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讲,天下无论什么名山,除开与我们的根脉有关,它均属于第二山、第三山。

我想再来一点闲笔

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有两句名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后人在介绍一个地方,尤其是介绍自个的家乡时,都爱借用这八个字,结果就成了——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无一寸土地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另外还有六个字,叫作“兵家必争之地”,不知源自何处,反正也是滥用,滥用时的心态能想见是很得意的,这除了说明中华民族饱受战乱之苦外,还能给我们什么美感呢?

峨眉山的声音

峨眉山的寺院很多,我独喜山脚的伏虎寺。我家有吃斋念佛之风,但我游山时,却不喜欢进寺院。我受不了香火味的熏袭,还有那阴湿的帐幔散发出来的霉气,令人头晕腿软。曾数次看见和尚开了功德箱的锁,从里面掏点大堆的钱币,心里就生出一些鄙意来。这和尚也笨,干吗性急得当着香客面掏钱?加之,所有的寺院,逛到最深,照例是一样的“大雄宝殿”。这在建筑美学上,十分老套,不能给人以惊讶,如同观看世上所有的喜剧,终场照例是结婚了事。

伏虎寺在建筑上更像一座园林,有苏州园林的巧,又不失北国园林的大。亭、游廊、石子甬路、花卉、青树、竹与泉、飞来绕去的藤蔓,由于这些东西的铺陈渲染,其间的庙堂与禅房就显得极有雅韵,非常清纯。

一进山门,扑面而来的清幽,使我顿生一个念头:此处可了吾残生也!谁料却是个尼姑庵。不远处,隔一小山梁,就是报国寺,当然全是和尚。

同行的人纷纷选景留影,我则独坐石条凳,吸烟。此处不准吸烟,一个戴眼镜的学院派尼姑斜了我一眼,我装作不解其意,照吸不误。此处虽有佛,却无香火飞灰,可见俗人不相信佛会在女人身边。这是男权社会的又一例证。

尼姑们多半年纪不大,虽脑袋秃青,着灰色衣裤,穿圆口布鞋,步履如猫儿般无声无息,但那一身的韶光,也不管佛生不生气,依然往外流泻不止,一如水从高处自然地流向低处。她们戴手表,看电视,用煤气灶,在自来水龙头下拿洗衣机搅衣服。衣服搭到铁丝上,雪白的、绣着花纹的胸罩也搭到铁丝上,一任云雾的抚拥,微风的飘摇。她们还文眉,还涂抹淡如晚烟的唇膏。她们有信仰,有灵魂归宿,因而是一群暂时栖居山林、暂时过着世俗生活的人间仙子。

是的,这里确实静幽极了,尤其是当树上的蝉鸣如水波一般层层荡来时,这种静幽简直让人舒美得要哭了!这里的蝉声,是我从未听过的,那声音很老,很重,嗡嗡呛呛,如金石相击。这里的蝉,是蝉界里拥有最高级职称的蝉精,它的祖先,一定给很多龙种俊彦演唱过,比如老子、孔子那一个档次的人物,或者如苏东坡那一种罕见而美丽的男人。

一座山如果有声音的话,那么峨眉山的声音就是峨眉山的蝉鸣了。可是,我只闻蝉声却不见蝉影,最终还是在伏虎寺的一棵树上发现了它——它很苗条,身长只及钢笔的三分之一,灰色,如尼姑们的衣服,合成一个燕尾,优雅极了!我捏了纸蛋儿,一扬手,击中了它。它微抖了一下,没有飞走,依然呛呛咣咣地叫着,声音如非常纯粹的金属,又深情,又投入。

我好像悟出这个地方为何叫伏虎寺了。

老虎纵横天下,混了个百兽之王的头衔,又有什么意思?忽然来到这里,那一颗野心就被这儿如此静幽的蝉声留住,于是骨头软了,不降自服了。

登峨眉山

由山脚至峨眉极顶,五十余公里,在警车开道下,穿林越涧,四季交叠,一晃而过,所有的关卡远远地见了,便敬畏地扬杆放行。一个多小时后,就扑上援引殿。然后穿上军大衣,乘坐宽敞的缆车,直抵顶峰。

这样的游山,快是快,气派也气派,只是没有了丝毫的超然悠闲。交通工具的发达,生活节奏的加快,使得现代人共同患了一种病,我姑且称它为“提速病”,即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最终极的目的。旅游是现代人的生活内容之一,几乎每一个城市人都曾出游过。可是,却不曾出现半个徐霞客那样的游记作家、谢灵运那样的山水诗人。为什么?因为都患了“提速病”。

山上雾大雾浓,只能看见一堆堆鼓动翻涌的乱棉絮,景物是一丝儿也没有,更别说什么佛光了。索性吃毕川菜即下山。

下山弃车步行,饶有趣味。竹林树丛间的石级路,干净极了。每至稍缓的坦地,总有别致的房舍、委婉的曲廊。茶摊与小卖部,更多的则是在兜售中药。峨眉山是个大中药铺,锁阳是其代表作之一,就其字面即可看出,所谓锁阳,乃固精壮阳之意也。所以喊者笑,听者亦笑,而买者不多。或许是人多不好意思买的缘故。

沿途都有抬滑竿的小伙子纠缠,我说我不坐,坐上去像军阀恶霸。抬滑竿的说,你不坐才是军阀恶霸,因为你不让我们挣钱活命娶媳妇。我掏出五块钱给抬滑竿的,抬滑竿的不接,说他们是劳动者,不是乞丐。我只好坐上去,悠悠地上,荡荡地下。川人个头矮,但是抬滑竿久了,也能快步如飞——为的是早早抬到目的地,好收银子;而我呢,则要细品风景。但我没要他们放慢。他们为了挣钱,我为了悦目,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思想难统一,索性不做统一的努力。

“你们抬得这么快,心里是不是想着——权当抬了一头猪?”

“你怎么这样想呀先生?!你出钱,我们出力,最公平了,还要感谢你哩。”

停了一会儿,抬滑竿的笑道:“其实猪才不好抬呢,要绑牢了才行,还叫得人心烦。”

告别清音阁,即赶往五显岗,因为车在那儿等着我们。一位店妇,像阿庆嫂,比阿庆嫂丰腴点,冲大家吆喝道:“先生们,配点锁阳带上吧,一百九十元一副,一生能来几回峨眉山呀?!”

大家都笑着,指头点着业已登车的我,说我最需要。

阿庆嫂就将半个脑袋嵌进车窗,手拍我肩,耐心做我的思想工作:“兄弟,你可不要错过机会!”

“谢谢。我下个月就出家啦。”

永远迷人的品格

峨眉山下,立一大牌坊,上书“天下名山”四个金字,为郭沫若手书。郭老未用“第一”,不大吻合他年轻时写《女神》时的那种吞吐日月的大口气。可能因为峨眉山是他家乡的山,他得谦逊点,稍作斟酌,始以“名山”概之,倒也确实妥帖。

山,水,树,竹,草,花,药,猴,鸟,蝉,蝶,蛙,烟,霞,云,雾,霜,雪,风,雨,亭,台,楼,阁,桥,庙,廊,寺……声音与色彩,气味与温度……每一样东西都是既现实又空灵,既妩媚又强劲,可人而亲昵,快活而飘逸,热烈而幽默,显示了全方位的才华,和谐成一种博大,一种割云劈月般的伟岸,其自身的丰沛、心灵的源远,足以遗世独立,使其具备一种不朽的、永远迷人的品格。

峨眉山的品格就是苏东坡的品格。苏东坡正是眉山县人。余恼恨不能与先生生于同一时代,不能为先生铺纸研墨、牵驴抓背!

1998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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