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与诗艺

建筑与诗艺

哈代的建筑师和诗人的双重身份不是互不相干的,他从美学角度把二者结合起来了:他写诗结构严谨又千变万化,体现着建筑美学。他采用格律诗形式,不赞成无结构、无韵的自由诗。

哈代晚年,中国诗人徐志摩登门拜访,哈代一见面就问:“中国诗用韵不?”徐志摩回答:“我们从前只有押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哈代对最近变得无韵的诗不感兴趣,说他赞成用韵,道理是:“你投块石子到湖心里去,一圈圈的水纹漾了开去,韵是波纹。少不得。抒情诗是文学的精华的精华。颠不破的钻石,不论多小。磨不灭的光彩。”徐志摩说自己爱哈代的诗,“因为它们不仅结构严密像建筑,同时有思想的血脉在流走,像有机的整体”。哈代随着就重复了两遍:“是的,有机的,是的,有机的:诗必须是活的东西。”

哈代谈的是他的诗歌美学。他的诗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跟散文化的现代诗固然不同,跟之前风行的浪漫主义诗也很不一样,不论是语言、音韵或诗的推进运动,都使读惯浪漫派作品的人觉得有点怪,只有与勃朗宁的诗较为近似。

哈代的诗艺独特在哪里呢?哈代的解释是:这是由于他的诗与建筑领域的哥特式复兴有密切关系。英国教堂建筑都属哥特式,而哈代做建筑师的年代正逢英国哥特式复兴时期,他后来虽不做建筑师了,仍一直关切着修缮教堂如何保存原有结构和风格的问题,而且把这一精神移用到他的诗歌中来了。按:哥特式教堂建筑风格粗犷宏伟,静态中呈现动态,石墙厚重里含着朴实和沉郁,尖塔高耸中寓有理想和悲悯;整齐的簇柱和复杂的拱券骨架可对应哈代精心设计的诗体结构,玲珑剔透的彩色拼画玻璃窗和雕刻装饰可对应哈代琳琅满目的韵式。还有如哈代所说,哥特式教堂建筑中有“狡猾的不规则的艺术”,用到诗里大概就成了他那些时而显得怪异的拼接,时而显得粗糙的词语和音律。

以下我们再梳理一下哈代诗艺的这几个特色:

其一是风格厚重。哈代到处发掘诗意,涉及的题材非常广,他可以写宏观题材,也可以写微小低贱看来很不入诗的题材,如半夜里的三等车厢或大雨淋泡下的羊市,但情调大体都是重多于轻,忧多于乐。他在一则手记中写道:“在抽掉了全部的虚假浪漫之后,生活中还留存着足够的美可以构成美妙的图案。……艺术的本质就是把缺陷造成前所未有的美的基础,这种美本来是潜在于其中的。”不论他写什么题材,最有魅力的总是他那种直面现实、深沉而正直、决不躲躲闪闪的风格。还值得指出:他的诗一方面严峻倔强,一方面又平易近人。哈代不摆架子,惯于平等对待读者,把读者视为与他同类的(质朴仁爱而会思考探究的)人。这种态度使人感到亲切。

其二是音律多彩。“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哈代的诗风有建筑特性也有音乐特性,是有机的活体,厚重而不呆滞。他音乐素养好,对音律和诗体形式高度热衷,他吸收民间谣曲,也学习古典诗律,擅用“抑抑扬”、“抑扬抑”等英诗较罕见的音步,擅用希腊式六音步、七音步长句,还有许多诗(哈代式的长短句)是“自度曲”。他一生都在不断实验新的形式,所用的诗体、音律和韵式数量之多,超过任何一个英语诗人。英诗格律通过哈代得到了全面传承与发展。有人讽刺哈代是个“桂冠工程师”,我看这也不算什么贬义词。其实哈代并不为形式而形式,他多变的格律和形式总是从内容要求出发选取的最“合身”的服装,是诗表现的“意味”的重要部分。他常常顺着诗行语气,自然而然地形成格律。例如,诗行节奏的艰涩,正是在表现人与命运格斗的艰难;诗行节奏的貌似破碎,正是在表现心理的危机。

其三是棱角粗糙。哈代的诗常被认为音律粗糙、语言怪异。这是因为哈代认为完全符合格律的并不是好的艺术,诗与建筑一样,在规律性中又要有巧妙的出人意外的变化。同时,哈代追求的并不是高雅和悦耳,他的诗没有浪漫华丽的词藻,也没有桂冠诗人丁尼生那种柔美的旋律(例如“斑鸠在古老的榆树上呢喃,还有无数蜜蜂在嗡嗡吟唱”)。哈代的诗艺虽然琳琅满目,但那些图案花样不像锦绣,倒像是石匠用钢凿凿出来的(按:英国的砖瓦匠也是石匠,因为多用石材)。他用的词汇也和音律一样有点儿“混搭”味道,威塞克斯方言土语和古奥的拉丁词互相磕碰,又有哈代的自造词夹杂其间,给人突兀之感,但细加品味,又觉得他所选用的词自有道理,别的词替代不了。诗就是要有点陌生化。哈代打比喻说,用俗了的诗语就如用旧的硬币,形象都磨光了,只有新铸的硬币才粗糙而形象鲜明。

最后再说几句译者感言。我青年时代研习英诗,但因卷入革命大潮而未能翻译。到“文革”结束,我五十多岁才遍游“诗海”,曾译哈代诗二十四首,编入《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等书,但繁忙中无暇翻译更多。年逾八十宣布“下课”后,我的工作已不是继续开拓,而是收我铺得太大了的摊子,出几本总结性的书。本来完全不考虑新的稿约,可是外研社诚约我译哈代,却使我发生了根本动摇。因为哈代属于我最喜爱的诗人之列,也因为今年初最相知的好友杨德豫去世给我巨大震动,使我沉浸于哈代诗境并译了《五同学》等诗,于是便决心搁置“总结”而投入这项工作。既是弥补心中的长久亏欠,也是寄托对挚友的深切怀念。

说实话我并不倾心浪漫派(青年时代也许难免有一些),哈代的诗与我要契合得多。况且我在五十多到八十多岁的年龄译哈代诗,与哈代作为诗人的年龄段不谋而合,大大增添了感情共鸣。本书选入哈代诗一〇四首,其中新译八十首。

我译诗侧重传达原作风格,赞成歌德“逼近原作的形式”的主张。不过形式上的模仿不可能全面,只能抓突出的关键点,这就好比画人物肖像,要抓准特点才能得似。由于汉语与属印欧语系的英语差异很大,有些形式特点翻译时是无法仿制的,如中国诗词的平仄对仗在英译时无法仿制,英诗中的“抑抑扬”等节奏及过于复杂的韵式在中译时也无法仿制。

哈代的韵式和格律特别繁复,译文若照样复制起来,可能根本听不出有韵。这是由于现代汉语和英语的音韵有很大不同:前者韵特别宽,后者韵特别窄。现代汉语只有十七韵,比古汉语少得多了,实践上通常又合为十三辙,而现代英语由于元音辅音组合有如万花筒,严格算来有六千余韵之多(平均每韵只有七个词),因此英语诗人写诗一定要频繁变韵,很少像中国诗那样一韵到底的。同时,英语诗韵因多辅音烘托,加强了韵的音色个性,音韵效率高,二词押韵,哪怕是相隔五六行遥相呼应,也听得很清楚。而现代汉语因合辙押韵的词太多而平常化了,难给听者留下印象,所以中国诗用韵就要反复和密集(如绝句是aaxa式,当今流行歌曲是aaaa式),而且很少变韵。二词押韵,假如距离稍远,隔两行还没回应就淡出失效了。因此哈代彩色拼画玻璃窗般的韵式在汉语中很难仿制;其中特别繁杂的,即便复制出来,也往往白费气力而失去音韵效果。

哈代是非常讲究音乐性的,所以在逼近原作形式时,我们也不能不顾及音乐效果。我采取的翻译策略是:首先是模拟哈代韵式,如应答的韵隔得远,再加插“行中韵”(增加韵频)以加强之;如果连此法也达不到音韵效果,则要考虑对韵式稍作简化变通,减少变韵。变通方式因地制宜,每例不同,读者只要对照中英韵式不难看出,不再一一加注(格律上的变通与此同理)。

译文韵式变通最大的,试举《家谱》为例。在此诗中,哈代采用繁复韵式来表现错综纠结的族谱谱系。原诗五节,韵式用字母表示出来是:abcadcb,efdegdf,hgijgjh,klilmki,nmonmopp,其末节是彼特拉克体十四行诗和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结尾的叠加,而全诗韵式比复杂的十四行诗还复杂得多,一个韵可能隔五六行才得到呼应。译文如忠实复制原诗韵式,不说汉语十三辙悉数用上还不够,而且音韵效果全无,变成了无韵自由诗,与哈代意向背道而驰了。因此译文只得简化韵式,改为以“谱”字为主韵贯串之,而穿插他韵陪衬。这当然是个别的特例,在大部分诗中我都尽力体现了哈代的精心结构。

译诗永远是一种在得失取舍之间“患得患失”的艰难选择。就艺术形式方面而论,在韵式和音步上总会有所失,但在“有机活体”的建筑和音乐效果上逼近原作应当更为重要。

飞白

2013年8月12日夜于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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