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近乡情怯

公元705年,宋之问被贬到泷州任了个小小的参军,既失去了荣华富贵,又失去了官场依凭,一下子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不堪其苦,第二年春天,他就暗中逃回到洛阳。潜逃途中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季节轮回,冬春更替。为了当初的梦想,他不得不在年轻的时候背井离乡。现在,他在蛮荒的异乡,接受着双重熬煎。

如今,雪染双鬓,在经历了贬谪的磨难之后,在经历了千百回的思念折磨之后,终于一步步地接近了故乡。

故乡就在目力能及的云水边,故乡就在眼前。一个个乡人从他眼前经过,一如他当年离开故乡时的容颜。他急切地想问问从身边远去的乡人,却欲言又止,终不敢言。

亲人可还健在?可还识得自己憔悴的苍颜?着实令他纠结,着实让他忐忑。

一个对故乡心怀胆怯的人,总有他胆怯的原因。据史料显示,宋之问政治上趋炎附势,耍尽手腕,这就不说了。人品和为文上的下着人所共愤,“因诗杀人”的罪过古今难出其二。此次返回故乡,正是他从贬谪之所逃归洛阳的途中。难怪他不敢正视故乡,越是接近故乡,他心中的愧意就步步倍增。

返乡的路越是一步步地迫近,越是令他不安。不是“情更切”而是“情更怯”,由原来的“急欲问”变成了现在的“不敢问”。不仅担心自己的“劣迹”为乡人所知,担心暴露了自己逃匿的行踪,更担心由此而牵累了家人,使他们遭遇不测。

诗人内心的矛盾和生活的戏剧性使平淡的文字生发出惊心的力量,残酷的现实消磨着诗人内心本就有限的承受力。

宋之问被贬泷州,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这首诗却赢得了读者感情上的共鸣。这是一个特例,既源于诗人的特殊经历,也源于诗歌特定境况下表达内心情绪的取胜。

宋之问在贬往泷州的去路上作了首《度大庾岭》,不妨对比阅读,以进一步加深对《渡汉江》的体会。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方欲变霞。

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这首诗真实生动地描述了诗人贬谪路上翻越大庾岭的情景,凄楚悲凉,写满诗行。一个贬谪路上失魂落魄的宦游人,正一步步地走向他不愿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宋之问在贬迁路上还写了一首《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大庾岭为五岭之一,古人以此为中国版图的南北分界,自古有北雁南飞至此而不过岭南的说法。

大庾岭是一个分界线,越过它,就真正地到了南方,真正地到了蛮荒,真正地穷途末路。这也正是他多次吟诵大庾岭的原因。“何日复归来?”这是他这一路上时刻纠结的主题。一个在官场阿谀奉承、见风使舵、颐指气使惯了的无良官员,一个过惯了锦衣玉食、写惯了歌功颂德诗文的劣俗文人,他怎适应得了“林昏瘴不开”的荒僻之苦?再则,生死难测,怎一个简单的“愁”字可以涵括?

宋之问还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灵隐寺》。不过,其中的点睛之笔“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联,据说还不是他的“原创”。

《唐才子传·骆宾王》记载:宋之问第二次被贬谪放还,顺道游灵隐寺。这天夜月朗照,长空如洗。宋之问缓步行走至长廊下,面对如此美景,一时来了诗兴,随口吟道:“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不料,却卡了壳,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下联。这时,一个老僧正在燃灯坐禅,见状问道:“你夜不能寐,何苦呢?”宋之问答道:“想为灵隐寺题首诗,可是思路不畅。”老僧听了缘由,笑道:“何不续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借势续完了全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寺,看余渡石桥。”

老和尚的这一联,勾连前后,关涉全篇,是整首诗的点睛之笔,开人胸怀,壮人豪情,怡人心境,全诗因此有了澎湃的气势,壮阔的意境。宋之问明白这两句诗的分量,他第二天去拜访老僧,已不见其踪影。有人说这老僧就是骆宾王。传说骆宾王就此乘船出海,逍遥度余生去了。

传说而已,不足信。不过,宋之问的《江亭晚望》写得颇有意境:

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

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

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

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山水是牧场,任由诗兴流连,任由诗思纵横。

那些浩渺的云涛,流动的烟岚,自由的飞鸟,轻扬的白帆,叫诗人游目骋怀,心潮奔腾。心灵在放纵,思绪在游弋,等回过神来,不觉黄昏来临,“又得浮生半日闲”!这是一种释然,诗人没有因山水的挽留耽误了时间而有所责怨。

山水之间,自有“真意”存在。只要心归山野,情逐流水,就会赏心悦目,怡情愉神。我们因此有时间有机会去彻悟自然的内涵,物候的暗示。

从诗的角度看宋之问,他是律诗的奠基人之一。他使格律诗的法则更趋缜密,使五言律诗的体制更臻完善,同时还创造了七言律诗的新体。

宋之问生得龌龊,死得可耻,却推动了近体诗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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