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的记忆(1900—2000)

陈启基

陈启基,1946年出生于中国贵州石阡(图1-1)。

曾举办《边缘·镜像》当代艺术展(阳明祠/贵阳/中国,2002)、《中国家庭——艺术计划》(诺地卡/昆明/云南/中国,2004)、《中国家庭——艺术计划》(德玛文化画廊/ 贵阳/中国,2005)、《中国家庭2008》(锦瑟画廊/重庆/中国 , 2008)等个展。曾参加《第四届国际鞋箱雕刻展》(夏威夷/美国,1991)、《贵州油画大展》(贵阳/北京/香港,1993)、《第八届全国美展》(贵州省展览馆/贵阳/中国,1994)、《第一届中国贵阳油画双年展》(贵州省美协画廊/贵阳/中国,2001)、《第二届中国贵阳油画双年展》(贵州师范大学/贵阳/中国,2003)、《底层人文——当代艺术的21个案例》(宋庄/北京/中国,2007)、《中国当代艺术的身份与转化》当代艺术展(Uddevalla Bohusl4ns,瑞典,2007)、《中国当代艺术的身份与转化》当代艺术展(Kalmar/瑞典,2008)、《欲望现实》贵阳城市零件主题展(杭州/中国,2008)、《输家与赢家》当代艺术四人展(Gallery Dong Xi/东西画廊/挪威,2008)、《贵阳叙事——长征中的城市零件》(成都当代美术馆,2012)、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中国独立艺术展:未曾呈现的声音》(威尼斯,2013)、《后语境》扩展的边界和风化的故土巡展(武汉/上海/香港,2013—2014)、《临时关系》(北京,2015)等群展。

多件作品被贵阳美术馆(贵阳·中国)、成都K·画廊(成都·中国)、斯民艺苑(新加坡)、月湖美术馆(上海·中国)、蓝顶美术馆(成都·中国)、53美术馆(广州·中国)等收藏。

图1-1 艺术家陈启基

(一)历史的记忆(1900—2000)

1900年,英国牧师柏格理将文化传入贵州威宁石门坎。110多年过去,长期封存的历史积满了灰尘。当拨去一层层伪装的假象,拂去厚厚的历史尘埃,呈现的是曾经的海外天国、曾经的香港第二;曾经的苗族文化复兴圣地、曾经的苗族人才孵化摇篮……当柏格理、高志华、杨雅各布、张斐然甚至后来的费立波等鲜活的形象变成一座座荒茔,一百多年留给我们最可贵的只剩下记忆。

贵州石阡的天主教传入也近百年,并管辖二十八个县的堂口,建筑中西合璧,成为典范。带进医疗、收养孤儿,传入文化。

当文明传入一个尚未启蒙而蛮荒的民族,并让他们成为文化复兴圣地和人才孵化的摇篮,是何等的艰辛与辉煌。然而,历史留给人们的只有记忆、流传和教训。

文化渗透给世世代代的人们、渗透给每一个家庭。“家庭”是社会组成的细胞——微观细胞,从家庭可以审视社会,体味历史,品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以及生命的短暂与无奈。正是这座纪念碑似的装置之内涵所在。

贵阳,黔灵湖畔,无论绿荫盛夏、红叶深秋,还是冰雪寒冬,都有一群在职或退休、年龄四十多岁至七十多岁的游泳爱好者常年在一起,有二三十人,其中有科长、局长、书记,也有教师、职员、工人直至泥水工,职业五花八门,兴趣却一致。一年四季都在晨泳。他们还时而集体游玩野炊于郊外,是繁忙社会中的一个悠闲群体,社会中的一个“另类”。大家没有职业地位高低之分,无论贫穷富有,人人平等,亲如兄弟姊妹。我常和他们在一起,帮他们拍照。在幽默的欢笑声中逐渐了解、熟悉、友好,极自然地拍摄了一组《夕阳艳妆》。同时在他(她)们家中也看到了不少发黄甚至破旧的家庭合影老照片,让我爱不释手。

冬泳朋友是一个丰富的资源,后来还有更多的其他朋友加入《中国家庭》艺术活动。在他们的家庭成员中,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要和他们交朋友,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走进他们的家庭,去了解他们的家庭结构和家史,听他们讲述各种人生故事。

我像走进了一个个迷宫,走进历史的长河。从19世纪初英国牧师柏格理进入贵州威宁石门坎传播文化、清末民初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以及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对越自卫反击战,直到改革开放后的新生活,上百年间,整个民族的风起云涌、天翻地覆,家庭家族的兴衰荣辱、人世浮沉,每幅图片上都留下了瞬间的印记。有意思的是,照片从瞬间的拍摄开始,就逐渐变成了过去,当照片经历了若干年的岁月洗礼后,又出现在眼前时,过去的那种不经意的感觉已经转换成被时间岁月沉淀为物质的可视可触的岁月遗痕,不可捉摸的时间在运动,一点一滴地凝固在发黄的照片上,就像不断飘落的雪花一样,越积越厚。

时光在无声无息地消逝,人们虽然看不见它,它却毫不留情地刻下一道道痕迹。任何人都无法逃离时光的公平关照。如花似玉的姑娘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英俊小伙也成了两鬓霜白的老人。我在整理这些照片时,为时光的流逝而感慨,从而引起对人生、社会的联想和思考。

1927年出生的刘文彬,河北吴桥人,1947年加入解放军,参加过济南战役、淮海战役。他还记得当时的两句口号:“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之后又参加了解放上海、抗美援朝战争,在战场上他是通信兵,抢修被炸断的线路,背着伤员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

新中国成立后,刘文彬支黔来到贵阳,在省电信局工程公司工作。1985年离休后过着简朴勤劳的生活。有一天到他家采访,他的老伴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正好给我照张相吧!”我以为78岁的刘妈过生日,他的子女们会来庆贺一番。可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二老在家。刘妈说他们家不兴这些,孩子们工作忙,就和平常一样。刘伯每天早上游泳都带上老伴用手工缝制的小布袋去买牛奶,穿着孙子们废弃的校服,和老伴过着平淡的生活。几年前,四十多岁的儿子因病去世,给老人不小的打击,后来外孙到法国留学,又给老人极大的安慰。多年来刘伯还是每天清晨都出现在湖边。

2011年1月6日,一个寒冷的早晨,湖里结了一层薄冰,84岁的刘文彬完成了他一生最后一次冬泳后,回到家中,侧卧在床,自然闭目,没有一丝痛苦,平和安详,独自静静地走了。

1952年出生的吕宏新和我同住一条街,每天清晨一起骑着自行车前往黔灵湖或上游的小关湖游泳,沿途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还会不时拣到农民掉落的蔬菜。听说我做《中国家庭》,他第一个踊跃加入。他们家有六兄妹,父母都已去世。父亲在世时曾进过国民党的监狱。二哥在20年前也因病去世。五个家庭一听说此事,即刻把自己家里的新老照片全部搬出来,并说出照片背后的故事。他母亲祖上在清代是一个大家庭,一直兴旺到民国时期,他的外公1936年曾在我的故乡石阡任过县长。在做完《中国家庭》首展不久,四十来岁的六妹又因病去世。大约在2008年,宏新的儿子考上飞行员赴澳大利亚学习两年,亲友为之庆贺。2011年,儿子毕业赴深航飞行,而半年后就已六旬即将退休的父亲,因渎职罪被判刑三年入狱。当第一次开庭见到他时,他已白发苍苍,判若两人。

陈波,退休前任贵州省政府接待处处长,除游泳外,还饲养了很多鸽子,喜欢书法和摄影,是省老年摩托车俱乐部会员,曾参加过“东北万里行”活动,骑摩托车到达中俄边境,往返三个月。他既热爱生活又重传统、敬祖先,他曾抽出很多时间回老家收集整理家族史,自己编撰了一本“族谱”。回老家召集数百族人跪在祖先墓前,举行仪式并发送“族谱”。

在距贵阳市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青岩古镇,古镇里的车氏家族也是有名望的,家族中八十多岁的车宝华是退休多年的老教师。她的儿子艾和贤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也有六兄妹,一听说我做《中国家庭》。六个家庭成员就提着几大包影集来到母亲家,帮助选择照片。……七十多岁的王运禄在儿时穿着小大人式的衣装,一双惶恐的大眼睛、下垂而不知如何是好的双臂让人忍俊不禁。彩照未出之前,他在黑白照上着色的“文化大革命”时代图片也非常精彩。

赵廷杰1959年的一张照片,是地质专科学校的学生合影照。照片两边的对联是“六亿人民乘东风,全民都找地下宝”,留下了时代的烙印。

像这种体现时代特征和个人经历的历史照片每家都有不少,他们拿起这些照片,就会非常感慨地想起那些年代的日日夜夜,甚至激动得老泪纵横。

人的记忆是一个很奇特的东西,它与不停流逝的时光不可分割。时间按它自身的规律不停地流淌,世间任何事物都不得不跟随它的流逝而变化、衰老、消亡。任何一个事物,都不过是一个记忆,过眼云烟,最后连这点微弱的记忆也许也会化为灰烬。犹如赖辛巴哈所说:“我们处在被称为‘现在’的这一流程的中央,但是,目前是现在的东西正在滑到过去中去,同时我们又移向一个新的现在,永远地留在一个永恒的现在中。我们不能制止这个流程,我们不能使它倒行,而使过去回来;它冷酷无情地载着我们前进,不让我们停息一下。”人们需要不停地追忆滑过去的过去,这个过去一天天地就变成了历史。尽管追忆历史的色彩已渐消退,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远去的梦。尽管如此,历史是无法抹去的,人们总是尽力将情感保持在自己的记忆中或让历史留下一些痕迹,并依附于时刻向前移动的现在,在其上结绳记事,刻下印记,以表达情感或唤起自身、他人的思虑与怀念。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一道道不断加深的印痕,历史的遗迹越来越厚重,这些斑驳陆离的印痕犹如往事在上面一幕幕掠过,进入精神的转化。

历史在岁月的长河中越去越远,它在人们的记忆中也越来越模糊。唯有人们个体零星的记忆仍在闪耀着最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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