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致美弟

谢冰莹致美弟

谢冰莹(1906年9月5日—2000年1年5日),原名谢鸣岗,字风宝,湖南新化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兵,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兵作家。1921年秋考入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受时代影响,尚未毕业即弃学从戎,1927年参加北伐战争,历经艰苦。1931年后两度游历日本,因拒绝欢迎淬仪朝日遭到日本当局囚禁和迫害。抗战胜利后到北师大及华北文化学院等处任教。1948年秋赴台,执教于台北师大,1972年赴美探亲,并定居于旧金山。代表作:《女兵自传》、《红豆》、《秦良玉》、《旧金山的雾》、《在日本狱中》、《从军日记》等。

美弟,人物不详。

亲爱的:

这是你送给我的美丽的小稿纸,我想好好地写篇文章纪念我们的爱,但是我写不下去,我的脑筋没有一刻钟是宁静的,为了候你的来。我快要到疯狂的地步了!

因为太痛苦的原故,我又下了舍弃爱的决心!在我没有爱上你以前,我是多么自由啊,我完全过的是理智生活,“难道没有爱人就不能生活下去吗?我绝对不相信!”我时时这样安慰自己。你当然知道并不是我找不到爱人,并不是没人爱我,而的确是我不爱人,拒绝了他们的热情和赤心,亲爱的,你当然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不需要爱。但是当我将整个的灵魂暗地里寄托在你的身上而你也在了解我之后发狂地热爱着我的时候,我的人生观又改变了。我的已经死去的青春为你而复活了,冰冷的情感为你的爱之火焰烧得沸腾起来,凄淡的我的人生舞台上忽然罩下了一块鲜红的幕布,揭开这幕布可以看到里面有座美丽的花园,园中开满了绚烂芬香的鲜花,长着青春的小草,有一切自然界的美景——翩翩飞舞的蝴蝶,歌声婉转的黄营,依依的弱柳,魁伟的梧桐,还有坚固的青松,和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园的当中有一条阳光照着血红的路,那是达到光明自由平等之国去的,于是我兴奋了!我忙伸出手来拼命地向前奔去,他就站在花园的那条光明之路口,他微笑着欢迎我而且也像我一样地张开两臂在等待我的到来。于是我们紧抱着了,我们的嘴唇贴在一块,我们共唱着人生之进行曲,踏上了光明的前程,亲爱的,他是谁啊?你想想看。

我的感情和理智是如此冲突得厉害!我简直没有一天不在过着矛盾的生活,我想毁灭一方面,不是完全浸在爱的醇酒中,就是纯粹过着理智的生活,马上开始我的工作,像在P地时一般每天没有十分钟的休息。你也许要批评我这种走极端的思想是不对的,但我何尝不知道,而且恐怕要比你知道的还多啊。可是我没有办法解决目前的问题:明知你离我很远,而且你是整天忙于工作的,我应该原谅你的苦衷,即使一星期不来也不可怨恨你,理智明明知道,但情感偏不许我饶恕你,它时时在刺激我,给我深重的苦痛吃,我受不了,我只想狂叫了起来,我只想大哭了起来,我在拍桌,我在顿足,天啊,谁知道我这种期待的苦呢?谁相信我相思之泪在像骤雨般滴下来呢?

我的房子里充满了阳光,充满了花的香气与暖和的风,以及清脆的鸟声:我的壁上挂着许多美丽的名画,我的桌子上摆着小巧玲球的粉红小盘,盘里放着一对晶莹的小白狮子,有终日张开嘴大笑的小玉“和合”,有小篮内的一对鸳鸯,有小玻璃杯,杯中盛着一个小泥人,盘的左边有一对拥抱着的小红孩子(Little Red Boy),右边有极精巧的白玻璃室塔,还有两盘对我微笑发出醉人的香气的玫瑰花,啊,还有还有堆在我桌上的许多书但是

我对他们都没有感情,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在这间小小的房里一切都完备了,一切应有的享受的都有了,只是缺少一件,啊,这就是比一切,比我的生命还宝贵的爱,伟大的不可恩议的爱哟!

我不能好好地看书,更不能写我应写的文章,做我应做的其他工作。我更不想去会其他的朋友,我简直连窗户和门都不愿打开,“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吧,等他来抱着我的死尸狂吻,他的泪滴在我的脸上,流到我的胸膛,那时我一定会苏醒过来,我也会流着泪紧抱着他狂吻!”我想到这儿,真的爬上床去,我愿这样悄悄地死去,“但还没有买到安眠药呢,”我笑了,而且想到他说要我为他珍重,我的爱是他的所有的时候,我又希望我健康地“生”着。

我想毁灭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大概因为看书太多,写字太多的原故吧,它像针刺着一般地痛,我不愿休息,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很短促,我常说我活不到30岁,(即使活到那时,也只有7年了!)在这短促的时光中、我要努力做点于社会的劳苦大众有益的事,我要多留些生的痕迹在人间,我不想做什么家,亲爱的,你更是知道我没有半点虚荣心,我的写东西完全为了兴趣而写,也有时是为了一种宣传,和受着经济压迫而写的,但那些自然都不是什么虚荣。

我又想到要抛弃这支笔了!我不应该关在房子里写东西,即使是最短时间的(本来就是最短期间)!生活,我也不愿意过。我要跳出房子到大众拥挤的工厂中去!农村中去!我需要太阳,需要照着我遍体通红的太阳的光辉!我不在这狭小的亭子间里了,我要马上跑到人群中去!在那里我的生活是充实的,我的生命是活跃的,精神是兴奋着的。唉!为什么我来过这种寂静清闲富有诗意的生活呢?这是所谓文学家诗人住的地方,我配吗?我有资格吗?不!我绝对不配住这样的地方啊!而且也不应该住这样的地方啊!

虽然我有病,我的精神太疲倦了,谁也说我不要劳动了,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但是这成什么话呢?外面在炮火连天血肉横飞,还有整天日夜在机轮下被压得翻不过身来的劳动者,和乡村里面的农民,还有无数万万的被压迫民众都在帝国主义,布尔乔亚的铁蹄下呻吟。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呢?我要反抗,我要奋斗,啊,我要争取我们最后的胜利,为什么我不和他们一样踏上征途,努力前进,促成我们的社会早些实现呢?

亲爱的,请你不要难过,当你见到这信时我早已走了!早已走到如火如荼的南国去了!我要使你惊愕,使你猛然跑到这里来时不见我了而失掉了知觉;但我不愿你悲哀,要知道我并不是不爱你的,更不是另去爱别人!上帝知道,我永远只爱着你的,这不是违心话,而且我受的刺激太多,我爱你完全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了解与考虑才表示的,而且你知道我不是普通一般感情流动的女子,我也不会轻易接受一个人的爱,或者抛弃一个人的爱,我对于鸣始终是爱着的,虽然他和我性情太不相投,而又如此不了解我,给与我的创痛这样深,但我始终对他无恶意,我想继续着和他爱下去,即使受尽苦痛,牺牲一生我都愿意。但是姐姐说我是痴愚,不应该如此固执,一个爱的时代消逝了,应该新创造一个,不要随便牺牲了美丽的青春。

是的,就是这时我爱上你了,你是我们3年前的相识,是一个多么纯洁,美丽天真而努力工作的青年!我的心为你夺去,我的灵魂也随着你轻微的笑容而离开了我。现在我只是一副躯壳,毫无知觉的躯壳。唉!我完全像一架机器在这里摆动着啊。

还我灵魂,还我的心爱的人啊!快到我温柔的怀里来!我大声叫喊着,一定的给前楼的人听到了,不然他们为什么在窃窃私语呢?而且他们在嬉笑了,啊,管他妈的,我有爱的自由,我有说话的自由,我有唱歌的自由,而且我更有一切的自由啊!

又下雨了!我知道你更不会来,下午是你动身去P地的时候,你也许很悲哀地在给我写离别的信,但是何苦呢?我不需要爱,真的前面我说的都是假话,我需要有意义的生活,我需要紧张的工作,我需要太阳,去你的吧,什么鬼爱!

是的,起初每一个人的脚步声我都疑你来了,明明是拖鞋声我也以为你站在我的门口了,我忙跑去开门但是见到的是后楼的房客去倒水,我又何尝不知道你不会来呢?但情感偏不听我的话,偏让我吃苦。啊,情感,情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怪物吗?还是魔鬼?

床上乱堆着被窝,我不想整理,从7点钟起我就望你来,谁知现在快到12点了还是杳然。我想起涌来了,他有次在大雨倾盆时过江来看我,雨打湿了他的全身,他完全像从水里爬出来的一般。我说:”怎么办呢?”

“不要紧!”他微笑着告诉我水是如何涨得高,船被风吹得快要翻了,身上的水都是从波浪里涌上来的。“为什么你今天来呢?”“因为……你……?”

他的两颊红了,忙低下头来,翠移拢火盆给他烤,他坚持着不要。

唉!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我负人太多,我是残酷的!我是个理智强烈的女子,我有异于常人的热情,也有异于常人的冷酷,正像靖说的一般。我要走了!亲爱的,当你从P地归来时已经找不到你的丽了。但是,不要难过,我会常常给你来信的,而且我是你的!我将整个的爱都交给了你!你也说过为革命而牺牲爱情,是应当的,伟大的!我现在还没有到完全牺牲爱情的时候,因此你更不要伤心。

别矣!我最爱的美啊!

为我而珍重身体,为革命而努力工作。我们是天上的安琪儿,人间的爱侣!我们的灵魂,融在一块,我们的精神永远相通!别矣!我最爱的美啊,压住我的热情,吞下我的眼泪,我含笑踏上了征途,光明在前面招手。微风搦搦地拂着,小鸟在枝头唱歌,阴雨已被暴风扫去,血红的太阳将照过人间。爱的美啊,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唱着前进的歌曲,奔向伟大的前程!我们叫着奋斗的口号,以利刃刺入敌人的胸膛。爱的美啊,别矣,再见,为我而珍重,为革命而努力!

永远属于你的丽丝于别离之前

1931年6月19日上午10时4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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