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致白英

田汉致白英

田汉(1898年3月12日—1968年12月10日),湖南长沙人,自幼喜爱文学艺术,曾留学日本,与郭沫若等筹备发起“创造社”,积极投身新文学运动。1922年回国后,创办“南国社”。从此致力于戏剧事业,并开展了以话剧、电影为主的民众戏剧运动,为中国新兴的话剧、电影事业做出了贡献。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也是杰出的话剧家,戏曲家,电影剧本作家,小说家,诗人,歌词作家,文艺批评家,社会活动家,文艺工作领导者。他的代表作有《获虎之夜》、《名优之死》等。

白英,人物不详。

白英女士:

我应该写“白蛾女士”罢,据说这是你替自己取的名字,w君和Z君在广州组织光明社,你飞蛾似的慕着他们的光明,所以才用这个名字的,但是有一句俗话说得太不好了:“飞蛾扑灯,自取烧身之祸”。你慕光明固好,但自取烧身之祸,却不必的。所以我想替你找别的同声字。我曾写过一个戏,名叫《咖啡店之一夜》,这戏的女主人公我偶然使她叫“白秋英”,我不好全然用剧中人物的名称,只减损中间一字,就写做白英了。我并没有向你把这理由说明,但你昨夜来书写作白英,那么你自己也承认了,是不是?

你昨晚的信,是说要等着我严厉的回答的,但我这回答的开首,似乎就一点也不严厉,我怎么好对着一个含着眼泪,伸着手,向着我走来的女孩子说很严厉的话呢?我是不能的。

但,白英女士,你既然又将走入人生的歧途,或许重要坠入你所谓“恶魔的手里”的时候,让我给你一些忠告罢!你的来信最使我不敢苟同的,是:

——知道我这样戏弄人是不对的,这也是我一时的错误。

“戏弄人?”我最怕听一个女孩子讲出“戏弄”两个字!“戏弄”者,是不长进的女孩子们滥用她们那小而又小的才智,廉卖她们那丑而又丑的爱娇,赚人家来了,而她又走开的意思;但当她自以为得计的时候,她不知她的灵魂早已着了万劫不拭的污点,她的生命早已失去千修难得的光辉:“戏弄人者人恒戏弄之”,这是一定不易的真理;这才真是“飞蛾扑灯,自取烧身之祸”哩!所以哲人戒人“玩火”。

“这是我一时的错误”,姑娘,这真是你一时的错误吗?你假如承认戏弄人是不对,是错误,那么你的错误该不是一时的了?你似乎一直戏弄着人,也一直被人戏弄着,这真是你的悲剧!你说你现在完全明白了吗?恐怕未必吧?一个聪敏的女子不容易明白她们说着什么,做着什么,她容易犯罪,容易忏悔,容易又回到“魔鬼的手里”,这是我看得大多的事!

据说你常常自比“茶花女”,我来和你谈一谈茶花女罢:我不愿意听你们三位那异口同声的感伤的文学,我只望你漫慢地知道茶花女究竟是怎么一种人物,她在说着什么?做着什么?

(马格里脱)人家给我的别名是什么?

(法维尔)茶花女。

(马格里脱)为什么?

(法维尔)因为你只戴这一种花。

(马格里脱)那就是说,我所爱的只有这一种花,把别种花送给我是无用的;我碰了别种花的香气就病。

这就是小仲马所创造的女性的特征了。她只爱这一种花,碰了别种花的香气就病,这里可以看见她的人格的统一。姑娘!你不是也有你所爱的花吗?听说你爱的是蔷薇花,你曾取这个花名做你的名字,啊!白蔷薇!这是多么美丽,多么清纯的象征啊!你真是学茶花女的,便应该始终配着这朵花,做你人格的象征,指示你一生的运命;你不应该那么轻易地把那朵花揉碎了,扔掉了!

现在许我述一述我对你的印象罢:我和H先生到广州的那晚,T先生便高兴的对我们说:

——这儿有一位交际之花很仰慕你们,今天安排到码头去接你们呢!那天晚上我们这两个旅行者就加入那大佛寺灯红酒绿鬓影衣香的玻璃厅,听Foxtrot的音乐了;我们刚一坐定,台上的音乐已完,电光一换,T先生引着一个把漆黑的短发蓬蓬的梳在后面,褐缎短衫,青色舞裙的女郎,含着微笑,轻盈地走向我们的桌边来了:

——这就是今天安排接你们的那女士,密司白。这女郎自然就是你了!实在你给我的第一印象虽不根深,却不能算坏。“田先生,你接到了我的信,大概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写信给你呢?你知道我是谁么?我姓白,名蛾。我来上海的宗旨,是想找一个仁慈的妈妈,田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很爽快的答复我,说‘好,我就做你的妈妈吧!’那么,我真不知多么畅快!上船的时间快到了,你想一个孩子希望她妈妈的心多么急切,可是夏天的日子又是多么难挨,啊,也许会是你女儿的白蛾上。”初得这封信时,我确是免不了许多诧异,不知道我哪来这一个女儿!及阅Z君的信,才知道你到上海来的原故。我不曾把你当作一新来的旅客,我只觉得你好象一个迷了路的小白鸽儿回到了她的母巢。那一天你随即同w君们到我的家见我的母亲,看我的排戏,看排我新做的“南归”,你听到那飘泊者接了手杖,戴上帽,提好行囊,背好Guitar,用小刀刮去一年前在树皮上雕下的情诗,拾起一年前留下的破鞋,哀吟:

我要向遥遥无际的旅途流浪!

鞋啊,何时我们同倒在路旁,同被人家深深的埋葬……

(此部分残缺,编者注)的时候,你们不都哭了吗?你回旅馆去的时候,不马上连饭也不吃写你的感想,说南国是穷的,是“悲哀”的吗?不错,姑娘,南国是穷的,是悲哀的,但我们不能不严格地订正你的错误;他是穷而不断地干的,悲哀而热烈地奋斗的,他们将眼泪深深的葬了,他们将毫不瞻顾,踌躇地去建设国民的叙事诗年代。

后来你们搬到坊了。Z君来告诉我,你这新生的玫瑰是何等的有勇气,能耐劳苦,你每晨乱头粗服地提着篮亲自走到新新里来买菜,其实这算得了什么,我们无产阶级里的女人们每天都这么做的,女人要有了阶级的自觉,才能保持她的尊严,革命前往在Munich的俄国亡命的女同志们有一句口号,极值得中国的女孩子们警醒,就是:“没有一件衣服是不合新俄国女子穿的”,她们的衣服真是褴褛驳杂啊!但并不有损一个有革命勇气的新女人的美,只有穷的女孩子而拼命要学阔小姐们的样子的那才是丑,不但是丑,而且她们非因此而坠入你所谓“恶魔的手里”不可,这是必然的。

你刚到我家的时候,认识你的K小姐私自告诉我:这孩子是危险的女人!我知道,正因为危险,所以是好女人。

实在南国的女性谁不带几分危险性?我们怕的倒不是危险,而是下流;危险不失为罪恶的花,下流便是罪恶的渣滓。我知道你决不如此,而且女人的危险性十有九都是和自己过不去的。

姑娘,我听说你跳舞之外,又会驰马,操车,游泳,很使我艳羡:但一听到身体几年问给你自己摧残得很厉害,又何等使我黯然啊!听说你咯血之后,随又抽烟;卧病之后,随又游泳;这简直是自杀!简直是不想活了!茶花女是做了她境遇的牺牲,她的自我摧残是含有一种深愁绝痛。十数年来,受着命运颠簸的你!也自有你的深愁绝痛在罢?但以我所知,大部分的责任,似乎要让你的性格去负担;你怀着空漠的大望投到社会里来,想要求到你的光荣,你的快乐,但你的性格在那里作祟。使你得了些虚浮的、徒然摧残自己、毁灭自己的快乐;却一点没有得到建设你自己的光荣!而那些所谓快乐在你现在的回忆中,又是多么的一种难堪的痛苦啊!

我不忍再拿这些话来使你痛苦了,听说昨天你甚至吃了过度的麻醉药,好容易才救转来,自然这也是激于一时的情感;不过生命是多么难得的啊!你别再戏弄它罢。

南国是穷的,但他的同情极丰富;南国是悲哀的,但他们的态度极勇敢,工作极愉快,队伍极严肃;他不戏弄人,也不许谁被戏弄。

心肠过热,遂不觉其言之长,你该要看累了罢?我也耽搁了许多有用的工夫,我只希望沙乐美公演后我们有机会来演一次“茶花女”,或者即请你来做剧中的女主人公,那样一来,你该知道茶花女是怎么一个有生活内容的女人,而绝不是胡闹的了。溽暑中人,诸希善自珍爱!

田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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