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早年

空洞的早年

漫长的文字之间,我想放入这篇风格不同的短章,我希望整本书的节奏,能像音符那样跳跃。它写于几年前,但放在这些年每一个雪后的日子,又都很合适。我知道,看多了故事和细节的眼睛,需要某些调剂。

这个早晨有雪,北京城应该又堵得一团糟,阴霾的天空下到处是人。我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车流人流中,汽车的尾气是灰色的,人呼出的气则是乳白色。街边,卖鸡蛋饼、烧饼、煎饼的车推小摊还在老地方,一阵很香的鸡蛋味零零落落地飘出来。我差点儿撞上迎面而来的公共汽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走神正逐渐成为我在路上的方式。在路上,不就是元神出窍一般的行走吗?

我心中却是笃定的,它不会撞到我,它不会,它为什么要撞我呢?我和它之间就只有这么一擦肩的工夫,它不会多作停留。几年之前,我也会偶尔想起些往事,并沾沾自喜地认为那是充实而自得。可现在,在这个似雨非雪、终究成泥的京城里,早年的一切都变得空洞无物。小时候上学的那片树林——你是说那片树林?暑假时我还到过,可记不起什么可资回想的事情,它还原成树林自己。我的痕迹早已荒草萋萋,春秋枯荣了。就这样,我的小学时光悠然不见,当年的骄傲和懵懂也随之消失。然后是初中,然后是高中,然后是大学,直到此刻——消失的可不仅仅是记忆吧?

我的磨难在于,当早年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它便具有了吸纳的力量,总要把我拉进空空如也的内部;可现实是,我得继续往前走,继续建立更大的空洞。

夜晚走近我的全是这些事:一个黑夜,村落西北部的荒野中,我独自行走。四周有许多深草丛,草丛掩埋着世代累积的坟茔,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又一个黑夜,我在操场上跑圈,是初中时那个满地石子的操场,土墙之外,亦是一片坟地,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敬老院,隔一段时间就有某个老人离去。我不停地跑,仿佛是条直线。还是一个黑夜,北京的三环路,铁狮子坟,没错,这儿也是坟茔,我还是在走,然而任何光都让人恐慌:黑夜哪里去了?

这三个场景循环播放,像个永不休止的大轮盘。我异常清醒,并感到孤单。即使在白天,它们也能真实临近。空无一人,到处都空无一人,或者是,到处都有人迹,但我们彼此完全看不见。

这便是我空洞的早年,除此之外,我并没经历过其他事情。我所担心的是现在的一切也变成空洞,我永远没什么实实在在的体验,仅有的只是同样空洞的文字。文字初生时,既热烈又饱满、丰盈如成熟的果实,可如果它不能被新的文字去填充,很快就会干瘪。就好像,如果没有新的雪不断落下,地上的雪总会化掉,变成泥水。

早年是空洞的,现在便实在了吗?不,多可笑,现在只不过是早年的墙壁,坚硬地围成这个空间。因为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我们虚构起来的。你说北京,北京是什么呢?是大街吗?是人群吗?是历史吗?都不是,它顶多是人们一起搭建的精神积木。又有什么不是虚构的呢?唯一的实在,只能是我们内心永远表达不出来的东西。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于是光成了虚构;上帝说要有人,于是便有了人,于是人也成了虚构。唯一的实在,是上帝没有说过的那些事物,是他甚至并不知晓的事物。

这并不关语言什么事,没有语言,也只能是虚构的空洞。它的壁异常光滑,我们不断地向各方爬行,可前方后方无限延伸出去,你并不知晓自己在哪儿。早晨与我相向的公车并不存在,我想我能直接穿过它,和穿过空气一样。可我们何曾穿过空气呢?所谓穿过,不是空气迅速地躲开,你根本碰不到它,因为它也是虚构出来的。

时间并不是永恒的,我们更短暂。

在人与人之间,实体、影像、声音、灵魂,对我们而言是多么不同。那些我在现实中接触的人,虚构更多,因为只能把他们想象成他们现在的样子,才会感觉到他们;其次是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它们提供了部分真实,因为所有影像都必然凝固在一瞬间,一瞬间就是灵魂出窍那么长时间;然后是声音,我在广播中听到许多声音,我常常觉得它们是人本身而不是肉身发出的,因而听起来真切,可一旦你同某个声音对话,就不得不去虚构对面的人;最后,是那个难以捉摸的灵魂,所有的灵魂都是游魂,它们必须寄居在许多载体上,当然也可以直接寄居在另一个灵魂之中,它最真实,但若缺少了之前三种,你就根本感受不到它存在。明明知道它在,就是感受不到。这是我们命定的悖论吗?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有死亡,我相信它能够结束这一切虚构和悖论。等我们作为人的一切都消失,这个世界也就消失了,因为所有同你有关的事物,最终都会死亡。

可活着的这段时间,我们该怎么办呢?该如何去承受无所不在的虚构和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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