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经典的散文

第一卷 最经典的散文

雪/鲁迅

入选理由

解读鲁迅真实的自然情感和审美气质的契机

冷峻凄美的笔调

近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中国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出身于破落封建家庭。青年时代受进化论、尼采超人哲学和托尔斯泰博爱思想的影响。1902年去日本留学,原在仙台医学院学医,后从事文艺工作,企图用以改变国民精神。1909年,回国任教。1918年5月,首次用“鲁迅”的笔名,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1919年,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1921年12月发表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不朽杰作。1930年起,先后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反抗国民党政府的独裁统治和政治迫害。1936年10月19日因肺结核病逝于上海,葬于虹桥万国公墓。

鲁迅像

作品赏析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是一位以最激烈的方式向黑暗蒙昧开战的先锋人物。他的气质冷峻、忧郁,但是这些并不妨碍鲁迅在文学作品中对世界保持自然情感和审美体验的真实流露。

《雪》中写了家乡江南和朔方的雪。江南的雪是作者所钟爱的,但最后也只会是孤独地在一片喧嚣中独自消逝。那么,即使亲切、明艳如故乡,雪依然难以挽留,身为异乡的“朔方”又能如何?雪不过如粉如沙一样“弥散太空”罢了。鲁迅在这篇短小的文字里,充分融入了自己的精神体验和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孤独、无常、凄美是文中“雪”特有的审美的特征。所以,鲁迅笔下的雪,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既是真实的描绘,又是高度的象征。它是一种无着无落,无所依傍的生存现象的幻化,是人类精神世界深度孤独和寒冷体验的写照。它几乎反映了鲁迅当时的灵魂世界。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

入选理由

鲁迅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描写童年趣事的典范之作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作品赏析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于1926年,后收入《朝花夕拾》。这是一篇追忆作者童年时代妙趣生活的文章。全文描述了色调不同、情韵各异的两大场景: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作者写百草园,以“乐”为中心,采用白描手法,以简约生动的文字,描绘了一个奇趣无穷的儿童乐园,其间穿插“美女蛇”的传说和冬天雪地捕鸟的故事,动静结合,详略得当,趣味无穷。三味书屋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作者逼真地写出了三味书屋的陈腐味,说它是“全城最严厉的书塾”,儿童在那里受到规矩的束缚。但作者并未将三味书屋写得死气沉沉,而是通过课间学生溜到后园嬉耍、老私塾先生在课堂上入神读书学生乘机偷乐两个小故事的叙述,使三味书屋充满了谐趣,表现了儿童不可压抑的快乐天性。

我的母亲/胡适

入选理由

胡适的散文代表作

中国散文史上追思母亲的散文名篇

文笔流畅,脉络清晰,感人至深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麇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即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一八九五至一九〇四)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居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作者简介

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中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1910年起先后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求学。1917年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以倡导五四新文化运动而著名。1928年后历任中国公学校长、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大学校长。1948年赴美,后迁居台湾。1957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主要作品有诗集《尝试集》,论著《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

胡适像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作品赏析

胡适幼年丧父,其母23岁时就守寡,承担起操持家庭和抚育子女的重担。这篇文章写的就是胡适与其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经历。作者在开篇并未直接写母亲,而是写自己童年九年中的几件小事,看似无意,实则是为下文写母亲作铺垫。接着作者顺势转入正题,选取几个与母亲有关的重点事例作陈述,以委婉平实的语言叙述了母亲的爱子情深、教子有方、气量大、性子好、待人仁慈、温和又不失刚气的情怀与个性,将一个中国传统的农村社会中典型的寡妇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篇末点明母亲是影响自己的性格及人生道路的第一人。全文脉络清晰,层次分明,文笔流畅,文字明白如话,娓娓道来,感人至深。

银杏/郭沫若

入选理由

郭沫若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形象刻画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从不屈服的精神风貌

笔调亲切,语言明朗,富于诗意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是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作者简介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四川乐山人,中国现代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1914年留学日本。192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女神》,以崭新的内容和形式,开一代诗风,成为中国新诗的奠基人。同年与成仿吾等人发起成立创造社,是创造社的骨干成员。后又发表诗集《星空》、《恢复》等。抗战期间写了《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历史剧及大量诗文。1949年后,郭沫若历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历史研究所第一所所长等职。先后出版诗集《新华颂》、《潮汐集》、《东风集》等,历史剧《蔡文姬》、《武则天》等,学术专著《石鼓文研究》等。

在文学的各种体裁、翻译、史学、文字学等各方面郭沫若都有建树,是少有的全能型文人。

郭沫若像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桠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文章综合运用赋、比、兴、拟人、象征手法,赋予银杏一种特殊的象征意义,即象征着整个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从不屈服的精神风貌。文章以饱含诗意的笔调讴歌了银杏的“真”、“善”、“美”,赞颂它是“东方的圣者”,“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含蓄地抒发了作者坚信抗战必胜的信念,鞭挞了国民党倒行逆施的抗战举措,激励人们要像银杏一样不畏强暴、刚直不阿,争取抗战的胜利。文章大量运用短小段落,笔调亲切,热情洋溢,语言明朗洗练,富于激情和诗意。

落花生/许地山

入选理由

许地山的散文代表作

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短小精悍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平淡中蕴蓄着深刻的哲理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作者简介

许地山(1893~1941),笔名落华生,中国现代作家。生于台湾,后定居福建漳州。1917年入燕京大学学习。1921年与茅盾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3年起先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学。1927年回国后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香港大学执教。抗日战争开始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常务理事,为抗日救国事业奔走呼号,展开各项组织和教育工作。后终因劳累过度而病逝。

许地山像

许地山于192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命命鸟》,接着又发表了前期代表作小说《缀网劳蛛》和散文名篇《落花生》。他的早期小说取材独特,情节奇特,想象丰富,充满浪漫气息,呈现出浓郁的南国风味和异域情调。20世纪20年代末以后他所写的小说,转向对群众切实的描写和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他的创作并不丰硕,但在文坛上却独树一帜。小说诗歌文学作品结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危巢坠简》,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剧本集《解放者》、《杂感集》,论著《印度文学》、《道教史》(上),以及《许地山选集》、《许地山文集》等。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的心版上。

作品赏析

《落花生》是一篇托物言志的写实散文。文章乍看平淡无奇,但平淡中却蕴蓄一番深刻的哲理。作者从种花生写起,接着写收花生、吃花生、议花生,层层推进,最后由物及人,说明做人应像花生那样,不事张扬,默默奉献,“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作者没有写花生园的景物、种花生的艰辛、收花生的喜悦,而是重点详写议花生的场面,详略得当,结构严谨,语言浅白凝练,文笔清新流畅,于平淡之中抒发了作者不求闻达、踏实做人、切实益世的人生态度。读来令人备感亲切,回味绵长。这一切使得这篇不足千字的小品文得以成为一篇脍炙人口、广为流传,并将一直流传下去的绝妙美文。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叶圣陶

入选理由

叶圣陶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怒斥帝国主义罪行的战斗檄文

文章结构紧凑,文字铿锵有力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那里去了!那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水泥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的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舐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给仇人的水机冲得光光,已给腐心的人们践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总是曾经淌在这地方的,总有渗入这块土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湿润着,将会见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已把整个儿躯体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肉,深深的纹刻在嘴围,黄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什么都是,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点头,听见无量数的狞笑的开口。

我吻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糙石,一块热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吹着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身走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虽然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淋。

我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的耸峙,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柔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壮士的北地人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冒得出焚烧掉一切的火。吻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生物的牙齿,鼻头不怕闻血腥与死人的尸臭,耳朵不怕听大炮与猛兽的咆哮,而皮肤简直是百炼的铁甲。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以歌咏这许多的脸,正是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与郁怒!

作者简介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生于江苏苏州。1907年考入草桥中学,毕业后任小学教员。1914年被排挤出学校,开始在《礼拜六》等杂志上发表文言小说。1915年秋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学校教国文,并为商务印书馆编小学国文课本。1917年应聘到吴县、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1919年参加北京大学学生组织的新潮社,并在《新潮》上发表小说和论文。1921年与郑振铎、茅盾等人组织发起文学研究会,并在《小说月报》和《文学旬刊》上发表作品。1923~1930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1927年5月开始主编《小说月报》。1930年中转到开明书店当编辑。抗日战争期间举家内迁,曾在乐山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到成都主持开明书店编务。1946年返回上海。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出版总署署长、教育部副部长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

叶圣陶像

似乎店铺里人脸多起来了,从家里才跑来呢,从柜台底下才探出来呢,我没有工夫想。这些人脸而且露出在店门首了,他们惊讶地望着路上那些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便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掬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这样真挚地热烈地讲说着。他们讲及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及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及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没有说话,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这句带有尖刺的话传来,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记他是露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敬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地微笑,又仿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灭了,抖抖地,显现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倒楣,我如受奇辱,看见这样等等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销亡!你们是拦路的荆棘!你们是伙伴的牵累!你们灭绝,你们销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作品赏析

1925年5月30日,英国士兵在上海租界枪杀中国工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当时正在商务印书馆做编辑的叶圣陶闻讯后,怒不可遏,次日挥笔写下了《五月卅一日急雨中》一文。这篇文章一反叶圣陶平日平和、严谨的行文风格,以慷慨激昂的笔调,怒斥了帝国主义制造“五卅”惨案的罪行。文中运用大量的比喻句,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露出作者“满腔的愤怒”。其核心的比喻是“急雨”,它是“恶魔”,象征着制造惨案的帝国主义,也是“乱箭”,暗示着惨案对大众心灵的伤害。文章结构紧凑,句句铿锵有力,一气呵成,读后令人义愤填膺,在心底产生强烈的震撼。

风景谈/茅盾

入选理由

茅盾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生动刻画了抗战时期延安军民的生活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星星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谷子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作者简介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作家。19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预科班。1916年后历任上海商务印务馆编辑、《小说月报》主编、《民国日报》主编,为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1928年赴日本,1930年回国,加入左翼作家联盟。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长、中国作协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子夜》,中篇小说《蚀》(三部曲),短篇小说《春蚕》、《林家铺子》等。

茅盾像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荫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激,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住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作品赏析

《风景谈》是一篇意境优美的散文,文章表达了作者在黄土高原的见闻。文章开篇不凡,从一部抗日影片《塞上风云》谈起,将读者带入抗日战争的氛围。接着作者独具匠心地运用类似电影蒙太奇手法,不断转换角度,一连推出了黄土高原上充满诗情画意的镜头与画面,先是高原“月夜下山”与“生产归来”两幅晚归图,接着是延安“石洞避雨”和“桃园小憩”两幅风情画,最后是照片中“号兵吹号”和自己亲眼所见的“哨兵放哨”两个镜头的叠加。每组画面之间,用“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这一类似的句子作联缀,使所有的风景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有机整体,毫无散漫之感,同时深化了主题:名为“谈风景”,实为“赞人类”,讴歌那些在黄土高原上劳动和战斗着的人们。

故都的秋/郁达夫

入选理由

郁达夫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形象地描绘旧时代北京

秋景的风情画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作者简介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作家。1913年赴日留学。1921年与郭沫若等人在日本发起成立创造社。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武昌大学、中山大学任教,并编辑刊物。1927年定居上海,曾参加“左联”。1933年迁居杭州。抗战期间,在南洋从事抗日救亡活动。1945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苏门答腊。主要作品有小说《沉沦》、《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达夫游记》等。

郁达夫像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作品赏析

《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8月。郁达夫对北京的秋有一种浓厚的情结,他写作此文时,特地从杭州赶到北京(当时称北平),以饱览一番“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的故都北平的秋味。

在《故都的秋》中,作者用一系列富有诗情画意的词语:芦花、柳影、虫唱、夜月、钟声、天色、驯鸽飞声、日光、牵牛花、槐树、秋蝉、秋雨、都市闲人、枣树、枣子、柿子、葡萄等,清晰形象地勾勒出了故都秋的景象、色调、意境和味道。作者交替运用总写、分写,描写、叙述,议论、抒情,直接、间接等手法,淋漓尽致、神韵活现地构织了一幅“故都的秋”的水墨风情画,使人回味无穷,浮想联翩,堪称一篇写秋的千古妙文!

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

入选理由

徐志摩的散文代表作

一首饱含深情、充满诗情画意的

康桥回忆梦幻曲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漂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这一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骑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K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游,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 St.Katharine’s, King’s, Clare, Trinity, St.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作者简介

徐志摩像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18年赴美,先后在克拉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学习。1920年赴英,次年入剑桥大学学习。1922年回国后先后在北大、清华、南京中央大学任教。1923年参与发起成立新月社,为“新月派”主要诗人,先后主编北京《晨报》副刊和上海《新月》月刊。1931年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遇难。其主要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散文《翡冷翠山居闲话》、《我所知道的康桥》等。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掬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颤,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华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鳞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明,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缦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作品赏析

康桥(即剑桥)是徐志摩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1918年他赴美国克拉克大学攻读社会学。1920年他到伦敦,次年入英国剑桥大学,住在康桥。康桥美妙的自然风光,成全了徐志摩的诗人气质,奠定了他以后作为一位诗人的文学道路基础。因此,徐志摩对康桥有着特殊的感情、难忘的眷恋,并将这种情绪发之于诗文,佳作迭出。《我所知道的康桥》即是作者初别康桥后的回忆性散文,文章写于1926年1月。在文章中,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谱写了关于康桥的回忆梦幻曲——富有灵性的康河、堂皇典丽的学院建筑、超凡脱俗的克莱亚三环洞桥、风情万种的康河之春……全文恣肆汪洋,散漫无羁,如同“跑野马”,但形散而神不散,丝毫不显杂乱无章。文章文采华丽,用词丽而不俗,长短句交替运用,时而开门见山,时而回廊九曲,时而腾达,时而沉落,富于强烈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把遥不可及的康桥活灵活现、神韵毕足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充分显示了作者的诗人气质,驾驭语言的天分才华。

匆匆/朱自清

入选理由

朱自清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字优美,极具哲学意味,

发人深思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作者简介

朱自清像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江苏扬州人,中国现代作家、学者。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祖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扬州。1916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1922年,他同俞平伯、叶圣陶等创办《诗》月刊,这是“五四”以来最早的一个诗刊。1931年到英国留学,并漫游欧洲数国。1932年回国主持清华大学文学系。在我国现代散文作家中,朱自清的散文结构缜密,脉络清晰,婉转曲折的思绪中有种温柔敦厚的气蕴;文字清秀、朴素而又精妙,最具有我国散文的传统美学风范。主要作品有长诗《毁灭》,散文《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散文集《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等。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作品赏析

《匆匆》写于1922年3月。其时五四运动已转入低潮,作者思想十分苦闷,他徘徊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惆怅,但又不愿虚度年华。《匆匆》抒写的就是作者的这种心境。

在文中,作者先用“燕子”、“杨柳”、“桃花”等一系列物象作比衬,反复咏叹,表达出一种对时光流逝的无限留恋、伤感。接着作者运用比喻、拟人手法,充分展开想象,借“洗手”、“吃饭”、“默想”、“睡觉”等人们习焉不察的生活情景,将抽象的时间物化为一个个形象的具体画面,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意境,给读者带来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最后作者通过一系列的反问,表达了自己不甘虚度年华的心情,使文章在美的意境层面上,上升到理性哲思的高度,发人深思。

荷塘月色/朱自清

入选理由

朱自清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抒写亲情的典范之作

文字真挚、深沉,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夜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作品赏析

文章以优美的笔调描摹了诗情画意般的荷塘月色,抒发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及囿于个人生活小圈子的矛盾复杂的心理所产生出来的偷得片刻宁静的淡淡情趣。

作者从不同的角度,巧用比喻、拟人手法,融入自己的情感,充分运用想象,对荷塘月色进行了细腻入微的刻画。作者从平观到俯视,从细察到鸟瞰,由远及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勾勒出了一幅立体、动态、诗意的荷塘月色图。有动有静、有虚有实、有浓有淡、有疏有密,层层递进,步步深化,使读者如临其境,仿佛跟着作者也做了一回心旷神怡的月下夜游。文章语言自然清新,意境含蓄,情景交融,巧用典故,体现了古典文与白话文风格的成功融合,在当时被看作是娴熟使用白话文字的典范,其艺术魅力一直影响至今。

渐/丰子恺

入选理由

丰子恺的散文代表作

与朱自清的《匆匆》共同被誉为议谈时间的“散文双璧”

平淡洗炼,入渐知微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像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作者简介

丰子恺像

丰子恺(1898~1975),原名丰润,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散文家、画家。早年就读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后游学日本。1922年归国,先后在上海、浙江等地任教,并开始创作漫画。抗战期间在广西、贵州、重庆等地任教。1949年定居上海。新中国后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市美协主席、市文联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另有艺术论著、画集多种。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作品赏析

《渐》是丰子恺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的开卷首篇,在丰子恺所有的散文选本中都是必录的首选。就是在这一篇里,丰子恺为自己平生所作的文章定下了基调,入渐知微,这就是丰子恺全部文字的格调和品貌。

在《渐》中,作者选取生活中人们常见的生活例子,将“渐”这个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化、生活化,认为“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这样就把陌生的事理通俗化了,难释的问题变为切实的生活感受。同是写“时间”,朱自清的《匆匆》一文委婉清丽,而丰子恺的《渐》则平淡洗练,两者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海燕/郑振铎

入选理由

郑振铎的散文代表作

一篇抒写海外游子思念故国之情的散文佳作

情挚意深,笔法细腻,意境优美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飔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之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作者简介

郑振铎像

郑振铎(1898~1958),原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永嘉,中国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考古学家。1917年入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学习。五四运动时期参与创办文学研究会。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公理日报》主编及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暨南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文物局局长、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10月因飞机失事遇难。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家庭的故事》、《桂公塘》,专著《文学大纲》等。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像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镖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作品赏析

20世纪20年代末,郑振铎一度旅居巴黎。远居国外的郑振铎深深地思念着自己的祖国,挥笔写下了《海燕》一文,抒发了自己对故国故土的眷念之情。

文章开篇以细腻的笔调,描绘了一幅“燕子嬉春图”,一下子将读者带入一个如诗如画的意境中,说明了故乡的可爱。接着作者转移视线,将镜头对准自己所处的环境,描述了国外海面上燕子翩翩翻飞的情景。在作者的眼中,异国的燕子仿佛就是从故乡飞来的,它带来了故乡的讯息,引发了作者幽幽的乡愁。文章贯穿着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写海燕,实抒乡愁,表露了作者爱恋祖国、爱恋故乡的深厚感情。文章情挚意深,节奏舒缓,笔法细腻,意境优美,读来令人心思神驰,回味绵长。

济南的冬天/老舍

入选理由

老舍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诗意盎然、清新淡雅的济南冬天的水墨画

入选语文教材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作者简介

老舍像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生于北京,中国现代作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曾任小学校长、中学教员、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师、山东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1946年赴美讲学。1949年回国后历任北京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散文《济南的冬天》等。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作品赏析

老舍于1929年离英回国,1930年后先后在济南齐鲁大学和青岛山东大学任教达7年之久,对山东有着深厚的感情。《济南的冬天》是作者于1931年春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时写成的。作者独辟蹊径,选取济南的天气、山、雪、水为描写对象,既有整体的勾勒渲染,又有局部的工笔细描,情景交融,把无风、响晴、温暖的济南的冬天十分传神地展示给了读者。作者运用大量的比喻和拟人手法,用词贴切形象,字字珠玑,赋予济南的山水以人性化,极其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了济南山水的情态、意蕴。文章虽不足千字,但却十分精致秀气,读后令人赏心悦目、回味悠长。

寄小读者/冰心

入选理由

冰心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笔调轻盈灵活,文字清新隽丽,感情细腻清澄

兼具白话文的通俗晓畅和文言文的凝练含蓄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日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日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作者简介

冰心像

冰心(1900~1999),现当代女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原名谢婉莹,笔名冰心、男士等。原籍福建长乐,生于福州,幼年时代就广泛接触了中国古典小说和译作。1918年入协和女子大学预科,积极参加五四运动。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科。同年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926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后回国,执教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等校。抗日战争期间在昆明、重庆等地从事创作和文化救亡活动。1946年赴日本,曾任东京大学教授。1951年回国,先后任《人民文学》编委、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联副主席等职。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作品赏析

1923年8月,冰心从燕京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专事文学研究。期间她将在旅途和异国的见闻感受,用通讯的形式写成系列散文《寄小读者》(共29篇),在《晨报·儿童世界》专栏发表。本篇选自《寄小读者》中的《通讯七》。

文章写的是作者从上海到美国威尔斯利的旅途见闻。作者通过对太平洋的空灵美景和慰冰湖的柔媚夕照的描摹,抒发了自己远离祖国,眷念故乡和母亲的情怀。文章构思精巧,动静结合,浑然一体。对话式的语气,增加了文章的亲切感,给人以柔情似水的温馨感。冰心的散文笔调轻盈灵活,文字清新隽丽,感情细腻清澄,兼具白话文通俗晓畅的特点和文言文凝练含蓄的长处。《寄小读者》即是明显一例。

小橘灯/冰心

入选理由

塑造了一位在艰难的生活逆境中渴望光明的

善良坚强的少女形象

入选语文教材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他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橘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橘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橘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橘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橘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橘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橘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橘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橘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优美的回忆性叙事散文,文章形象地刻画了一位在艰难的生活逆境中渴望光明的善良坚强的农家少女的形象。作者从小处着手,选取了小姑娘打电话、照看妈妈、与“我”攀谈、做小橘灯送“我”这几件平凡的事情,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层层推进,将一个早熟、坚强、勇敢、乐观、善良、富于内在美的乡村贫苦少女的形象描绘得有血有肉、惟妙惟肖。作者在叙事之后所写的一段抒情文字,是全篇的点睛之笔,它深化了主题,揭示了小橘灯的象征意义——象征着蕴藏在人民心中的希望和火种,象征着光明和胜利之灯。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平伯

入选理由

一幅形象地描绘六朝金粉之地秦淮河的水墨画

与朱自清的同名散文一起被誉为描摹秦淮河

风光的“散文双璧”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杆,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辩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作者简介

俞平伯像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中国现代诗人、散文家、著名红学家。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次年到杭州第一师范学院执教。“五四”时期先后加入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新文学团体。1922年与朱自清等人创办《诗》月刊。曾先后任教于上海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新中国成立后任北大教授。1952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著作有诗集《冬夜》,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文学论集《红楼梦研究》等。

漫提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漂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佬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啰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作品赏析

1922年8月,俞平伯与朱自清共同畅游了秦淮河,之后两人同以秦淮河为主题,写下了题目相同的两篇散文,风采与风格不同,但内容都很精彩、优美,成为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段佳话。

十里秦淮,曾为六朝金粉之地,当年很是喧闹繁华过一阵子。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桨声灯影为切入点,作为夜游秦淮、品味秦淮的独特角度,以细腻传神的笔调,为我们展示了秦淮的桨声灯影、旖旎风光、绮靡声色。文章的前半部分描绘了“桨声”中的、喧闹的、歌声笑语的秦淮河,后半部分描绘了“灯影”中的、优雅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秦淮河。“两条”秦淮构架了一个立体的秦淮世界——诗意的、历史的,又是现实的、尘俗的秦淮世界。细腻、洒脱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空灵朦胧的意境美:水朦胧、灯朦胧、人朦胧、月朦胧、心朦胧。

桃源与沅州/沈从文

入选理由

沈从文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真实反映了旧时湘西一带挣扎在底层的

人们的艰辛生活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都是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乡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来个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就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定下一些规章制度,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巫峡神女”、“汉皋解佩”、“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后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作者简介

沈从文像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中国现当代作家、学者。1918年小学毕业后随本乡部队到沅水流域各地。1923年到上海任教。1 9 3 1年先后在青岛大学、昆明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任教,曾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员,从事古代服装和其他史学研究。主要著作有小说《边城》、《长河》,散文集《湘行散记》等。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都比其他大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十六七岁孙女辈前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和时下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块八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长沙,汽车路程约四小时,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意思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必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作为谈天口气,随便问问,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是有来头的。信不信由你,大股东中大头脑有什么“龄”字辈“子”字辈,还有沿江之督办,上海之闻人。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沿江上行六十里,有二十部机器日夜加工,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值得引人注意却照例不及注意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经常有重达一二十斤的。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水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从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手工业生产情况,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一只小船,沿沅水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只能装载一二客人。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跑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稀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反复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的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上滩时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长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清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什么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在沅州晃州两县,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和一些青年学生,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双方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居高临下,一尊机关枪同十枝步枪。街道既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全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跑了。那个特派员的尸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连同其他牺牲者,一齐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南门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烟丝,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这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六七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也洒脱多了。

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那些读了些“子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的多。

作品赏析

《桃源与沅州》写于1935年,记叙了桃源与沅州地区的景况、人物、出产、风俗与民情等。作者在开篇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桃花源与现实中的桃花源相对照,为全文定下基调:

“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接着作者以从桃源坐船沿沅水上游为线索,对那里的风情人物极事铺陈。在作者笔下,那里是一个美丽、封闭、自给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卑微、愚浑而纯朴。作者着重描述了桃源妓女和沅水水手这两类人物,反映了妓女们性格中柔弱而坚强的一面,水手们在困境中勇敢、乐观生活的精神,对他们的凄苦悲惨生活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同时对虚伪的“风雅人”进行了辛辣的嘲讽。文章结构舒展,笔调沉郁,在平静的叙述中为人们展示了一幅浪漫中和着严肃、美丽中缠着残忍的桃源沅州风情画。

西湖的雪景/钟敬文

入选理由

钟敬文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散文史上描绘西湖雪景的名篇

独具慧眼,笔调细腻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时翩然来临。——秋季游人已渐少,入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或“浴晴鸥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湖上,沉醉于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谁说不应该呢?但是春花固可爱,秋月不是也要使人销魂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能得其佳趣;不过,这未易以论于一般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天眼,揽景会心,便得真趣。”我们虽不成材,但对于先贤这种深于体验的话,也忍只当做全无关系的耳边风么?

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虽里面也曾列入“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的会去赏玩这种清寒不很近情的景致的,怕没有多少人吧。《四时幽赏录》的著者,在“冬时幽赏”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潇洒出尘的名士,所以能够有此独具心眼的幽赏;我们一方面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方面却也可以证出能领略此中奥味者之所以稀少的必然了。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点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经白堤,旋转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时间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第二次的重游。

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我便预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粘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的看去,觉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顶,但有些瓦沟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并且都厚厚的,约莫有一两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木樨花树,却好像全无关系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预备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分睡意的问我:“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呢,并且颇大。”他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幔拉开,让他望见了屋顶才肯相信。“老钟,我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的说。我“哼”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已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从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都撒着白面粉似的,又如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变成雪泥,车子在上面碾过,不绝的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磨擦着中间横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颇热闹的,现在却很零落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过白堤时,我们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气弥漫着,对面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俶塔,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泠桥前近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干,好似怯寒般的在那里呆立着,我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惧幽绝的文字来:

崇祯五年(1632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作者简介

钟敬文像

钟敬文(1903~2002),广东海丰人,中国现代散文家、民俗学家。1922年毕业于陆安师范学院,后到岭南大学、中山大学、浙江大学任教。1934年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两年后回国,在杭州、桂林等地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1940年在中山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曾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著有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话》,诗集《海滨的二月》,以及多种民俗研究著作。

不知这时的湖心亭上,尚有此种痴人否?心里不觉漠然了一会。车过西泠桥以后,车暂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连接着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的雪块,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样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却尽够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纯洁!常绿树的枝叶后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上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在上面粘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认了。野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雪褥下面;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里,时见有衣饰破旧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围着火炉取暖。看了那种古朴清贫的情况,仿佛令我忘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纷扰、繁遽了。

到了灵隐山门,我们便下车了。一走进去,空气怪清冷的,不但没有游客,往时那些卖念珠、古钱、天竺筷子的小贩子也不见了。石道上铺积着颇深的雪泥。飞来峰疏疏落落的着了许多雪块,清泠亭及其它建筑物的顶面,一例的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一个拍照的,当我们刚进门时,便紧紧的跟在后面。因为老李的高兴,我们便在清泠亭旁照了两个影。

好奇心打动着我,使我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满足,而更向处境较幽深的韬光庵去。我幽悄地尽移着步向前走,老李也不声张的跟着我。从灵隐寺到韬光庵的这条山径,实际上虽不见怎样的长;但颇深曲而饶于风致。这里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处的都大些。在径上的雪块,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树上的积雪,也比来路上所见的浓重。曾来游玩过的人,该不会忘记的吧,这条路上两旁是怎样的繁植着高高的绿竹。这时,竹枝和竹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四时幽赏录》“山窗听雪敲竹”条云:“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这种风味,可惜我没有福分消受。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我们跑到庵里时,别的游人一个都没有,——这在我们上山时看山径上的足迹便可以晓得的——而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表示。我们一直跑上最后的观海亭。那里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下层并结了冰块。旁边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我们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联忆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美人儿来。

登上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远望浙江,甚而至于缥缈的沧海的,可是此刻却不能了。离庵不远的山岭、僧房、竹树,尚勉强可见,稍远则封锁在茫漠的烟雾里了。

空斋蹋壁卧,……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抄。(《雪中登黄山》)

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王渔洋这首五言诗的清妙;尤其是结尾两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说不定许多没有经验的人,要妄笑它是无味的诗句呢。文艺的真赏鉴,本来是件不容易的事,这又何必咄咄见怪?自己解说了一番,心里也就释然了。

本来拟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不知为什么,竟跑到山门前的酒楼喝酒了。老李不能多喝,我一个人也就无多兴致干杯了。在那里,我把在山径上带下来的一团冷雪,放进在酒杯里混着喝。堂倌看了说:“这是顶上的冰淇淋呢。”

半因为等不到汽车,半因为想多玩一点雪景,我们决意步行到岳坟才叫划子去游湖。一路上,虽然走的是来时汽车经过的故道,但在徒步观赏中,不免觉得更有情味了。我们的革履,踏着一两寸厚的雪泥前进,频频地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有时路旁树枝上的雪块,忽然掉了下来,着在我们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谓“玉堕冰柯,沾衣生湿”的情景。我迟回着我的步履,旷展着我的视域,油然有一脉浓重而灵秘的诗情,浮上我的心头来,使我幽然意远,漠然神凝。郑綮答人家自己的诗思,在灞桥雪中,驴背上,真是怪懂得趣儿的说法!

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的下起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只小划子以外,再看不到别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桥,缓泛里西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中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将驶近断桥的时候,雪花飞飘得更其凌乱。我们向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半白而且湿了。风也似乎吹得格外紧劲些,我的脸不能向它吹来的方面望去。因为革履渗进了雪水的缘故,双足尤冰冻得难忍。这时,从来不多开过口的舟子,忽然问我们说:“你们觉得此处比较寒冷么?”我们问他什么缘故。据说是宝石山一带的雪山风吹过来的原因。我于是默默的兴想到知识的范围和它的获得等重大的问题上去了。

我们到湖滨登岸时,已是下午三点余钟了。公园中各处都堆满了雪,有些已变成泥泞。除了极少数在待生意的舟子和别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间舒舒地来往着的少男少女、老爷太太,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腾着血焰的火炉旁,陪伴家人或挚友,无忧虑地在大谈其闲天。——以享乐着他们幸福的时光,再不愿来风狂雪乱的水涯,消受贫穷人所应受的寒冷了!这次的薄游,虽然也给了我些牢骚和别的苦味,但我要用良心做担保的说,它所给予我的心灵深处的欢悦,是无穷地深远的!可惜我的诗笔是钝秃了。否则,我将如何超越了一切古诗人的狂热地歌咏了它呢!

好吧,容我在这儿诚心沥情地说一声,谢谢雪的西湖,谢谢西湖的雪!

作品赏析

文章以游踪为线索,采取移步换景的手法,从白堤、西泠桥,到灵隐寺、韬光庵,最后泛舟过断桥,直至登岸,从不同的角度,以多变的笔法细致地勾勒出各个景点雪景的不同情态,将西湖的雪景写得气象万千、丰富多彩。作者独具慧眼,以细腻的笔调挖掘出远处的、眼前的、树上的、湖面的、漫飘的、堆积的等形态各异的雪景,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西湖雪的色彩之美、朦胧之美,使人仿佛身临其境,如同亲临现场“幽赏”一般。文中多处引用了古诗文佳句,使文章平添许多光彩。

雅舍/梁实秋

入选理由

梁实秋的散文代表作

体现了困境中的旷达淡泊、乐观宽容的人生襟怀

匠心独具,语言淡雅、风趣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作者简介

梁实秋像

梁实秋(1903~1987),原名梁治华,字秋实,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祖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1923年留学美国。1926年回国,任教于东南大学,并主编《新月》等刊物。1949年迁居台湾。著作甚丰,主要有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秋室杂文》,散文集《雅舍小品》,译著《莎士比亚全集》,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等。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惧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作品赏析

《雅舍》主要描写了作者抗战期间在四川乡间“雅舍”里生活的种种情状,抒发了作者躬身亲尝种种酸甜苦辣的情趣。“雅舍”是一种幽默的称谓,它实际上是一间简陋破败的四川土房。统观全文,作者写的几乎都是雅舍的“敝”、“陋”、“噪”,对雅舍的“雅”、“美”很少着笔。但在字里行间,人们并不感到雅舍的丑陋,反觉得其极可爱、可亲,这显示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在淡雅、简练、风趣的语言叙述中,透射着作者在任何环境中都能甘于淡泊、怡然自乐的处世态度和人生襟怀。

风雨中忆萧红/丁玲

入选理由

丁玲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散文史上忆念萧红的优秀散文

文章跌宕起伏、情真意切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而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和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和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和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作者简介

丁玲像

丁玲,现当代女作家,原名蒋冰之,湖南临澧人。1927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同年发表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1930年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月刊。这时期她创作了《水》、《母亲》等多个作品,是其走向文学创作道路的丰收时期。1936年去陕北,在解放区写的小说分别收录在《一颗未出膛的子弹》、《我在霞村的时候》等集子中。1948年写成了她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沙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决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呵!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过,他对于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都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需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呵!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份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偏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连仇敌也在内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份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的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或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作品赏析

《风雨中忆萧红》写于1942年4月,距萧红在香港去世约3个月。当时在延安工作的丁玲心情极为烦闷,于是思念故友,发而为文,以遣释心中的愁绪。在本文中,丁玲怀着痛惜之情,追忆了自己与萧红的一段短暂的交往。作者以四月延安的雨夜为背景,追忆了萧红的为人处世、自然直率的性格和悲惨的结局。文章写得跌宕起伏、情真意切,在准确刻画了萧红的音容笑貌的同时,也真实描摹了作者的内心世界,给人以良多的感慨和回味。

海上的日出/巴金

入选理由

巴金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章绮丽流畅,短小精悍,景物描写惟妙惟肖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非常清静,船上只有机器的响声。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作者简介

巴金像

巴金(1904~2005),现当代作家。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佩竿、余一、王文慧等。四川成都人。1920年入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1923年从封建家庭出走,就读于上海和南京的中学。1927年初赴法国留学,写成了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发表时始用巴金的笔名。1928年底回到上海,从事创作和翻译。从1929年到1937年中,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主编有《文季月刊》等刊物和《文学丛刊》等从书。抗日战争爆发后,巴金在各地致力于抗日救亡文化活动,编辑《呐喊》、《救亡日报》等报刊。在抗战后期和抗战结束后,巴金创作转向对国统区黑暗现实的批判,对行将崩溃的旧制度作出有力的控诉和抨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巴金曾任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国笔会中心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并主编《收获》杂志。他热情关注和支持旨在繁荣文学创作的各项活动,多次出国参加国际文学交流活动,首倡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不是很伟大的奇观么?

作品赏析

《海上的日出》是一篇优美的写景散文。文章写于1927年1月,后收入《海行杂记》。

作者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从不同的角度准确传神地勾画了海上日出的壮观景象。作者在文中用“浅蓝”、“红霞”、“亮光”、“小半边脸”、“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冲破了云霞”、“跳出了海面”、“深红的圆东西”等一系列形象的词语,生动地描摹了海上日出的全过程。

文章巧用拟人手法,“负”、“冲”、“跳”、“走”、“镶”、“染”等充满人性化词语的运用,使文章充满生气而富于诗情画意,笼罩着动态的意境美。读者读着文章,恍若身临其境,随同作者一同在海边观赏日出,全身心都溶入美丽的自然风光里。文章绮丽流畅,短小精悍,区区500余字将海上日出描绘得惟妙惟肖,显示了作者得心应手的驾驭文字的功力。

囚绿记/陆蠡

入选理由

陆蠡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托物言志的精品

构思精巧,文笔清新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狐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作者简介

陆蠡像

陆蠡(1908~1942),笔名陆敏、六角等,浙江天台人,中国现代散文家、翻译家。早年毕业于上海劳动大学,后在杭州中学等校任教。1932年起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1938年创办《少年读物》杂志。抗战期间,留守上海坚持工作。1942年惨遭日军杀害。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等,另有译著多部。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得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方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卢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作品赏析

《囚绿记》作于1938年,当时正是外族侵凌,“祖国蒙受极大耻辱的时候”(陆蠡语)。作者困居“孤岛”上海,怀念起一年前住在北平公寓的生活,借公寓窗外的一株常春藤,抒发自己热爱自由、向往光明、仇恨敌寇的感情。作者在文中以“绿”为主题,以“恋绿—囚绿—释绿—念绿”为线索行文,描绘了常春藤在自由生长时的活脱可爱和被幽囚后的倔强不屈,委婉、含蓄地抒发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光明的追求,赞美永不屈服的民族精神。文章运用象征和拟人手法,构思精巧,文笔清新流丽,充满诗意的韵律美。

鲁迅先生记(一)/萧红

入选理由

萧红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散文史上回忆鲁迅的名篇

着笔随意,娓娓叙来,亲切自然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

“这叫什么名字?屋里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暗,同时鲁迅先生的纸烟,当它离开嘴边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烟纹的卷痕一直升腾到他有一些白丝的发梢那么高。而且再升腾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红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我还看到了那花瓶的底边是一些圆石子,以后,因为熟识了的缘故,我就自己动手看过一两次,又加上这花瓶是常常摆在客厅的黑色长桌上;又加上自己是来在寒带的北方,对于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总带着一点惊奇。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子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因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这“万年青”,有时候就谈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作者简介

萧红像

萧红(1911~1942),原名张乃莹,黑龙江呼兰人,中国现代女作家。幼年丧母。1929年入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学习,接触“五四”新文学。1930年反对家庭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几经颠沛。1932年与萧军同居。1936年赴日本。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1942年在香港病逝。主要作品有小说《生死场》、《呼兰河传》,散文集《鲁迅先生记》、《回忆鲁迅先生》等。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

从开炮以后,只有许先生绕道去过一次,别人就没有去过。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少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作品赏析

萧红曾与鲁迅有过一段难忘的交往经历。鲁迅对萧红的生活、创作都给予了慈父、师长般的关怀,曾为萧红的小说《生死场》作了序言,因此萧红对鲁迅的尊敬、景仰之情是不言而喻的。1938年,即鲁迅逝世后两年,萧红写了两篇怀念鲁迅的文章《鲁迅先生记》(一)、(二)。本文选的是(一)。文章通过忆写鲁迅生活的零星片段,展示了鲁迅的言谈笑貌、品性气质和人格精神,寄托了作者对鲁迅的浓浓思念之情。作者以小显大,紧扣常人不注意的“花瓶”和“万年青”展开内容,通过自己与鲁迅、许广平的简单对话,寥寥数语即使鲁迅的形象跃然纸上。文章巧用象征、拟人手法,以“万年青”象征鲁迅的精神,生动而形象。文章虽然篇幅短小,却蕴含有很重的思想、感情分量。文章着笔随意,娓娓叙来,亲切自然,悠悠思念之情充溢字里行间,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八十述怀/季羡林

入选理由

季羡林的散文代表作

文笔亲切自然,读来令人如沐春风

信笔而谈,皆为珠玉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岁;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岁,然而又一点也没有八十岁的感觉,岂非咄咄怪事!

我向无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龄在内。我的父母都没能活过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计划是活到五十。这样已经超过了父母,很不错了。不知怎么一来,宛如一场春梦,我活到了五十岁。那时正值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流年不利,颇挨了一阵子饿。但是,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正在德国,我经受了而今难以想象的饥饿的考验,以致失去了饱的感觉。我们那一点灾害,同德国比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我从而顺利地度过了那一场灾难,而且我当时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一点苦也没有感觉,于不知不觉中冲破了我原定的年龄计划,渡过了五十岁大关。

五十一过,只仿佛一场春梦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蹰。其间跨越了一个十年。我当然是在劫难逃,被送进牛棚。我现在不知道应当感谢哪一路神灵:佛祖、上帝、安拉;由于一个万分偶然的机缘,我没有走上绝路,活下来了。活下来了,我不但没有感到特别高兴,反而时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来了,也许还是有点好处的。这一生写作翻译的高潮,恰恰出现在这个期间。原因并不神秘:我获得了余裕和时间。在此期间,我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后来不打不骂了,我变成了“不可接触者”。在很长时间内,我被分配挖大粪,看门房,守电话,发信件。没有以前的会议,没有以前的发言。没有人敢来找我,很少人有勇气同我说上几句话。一两年内,没收到一封信。我服从任何人的调遣与指挥。只敢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然而我的脑筋还在,我的思想还在,我的感情还在,我的理智还在。我不甘心成为行尸走肉,我必须干点事情。二百多万字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就是在这时候译完的。“雪夜闭门写禁文”,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人。

又仿佛是一场缥缈的春梦,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称之为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这个在寿命上胸无大志的人,偶尔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况:手拄拐杖,白须飘胸,步履维艰,老态龙钟。自谓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里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这个年龄了。今天是新年元旦。从夜里零时想,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这老景却真如古人诗中所说的“青蔼入看无”,我看不到什么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金色的朝阳从窗子里流了进来,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楼前的白杨,确实粗了一点,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时令正是冬天,叶子落尽了;但是我相信,它们正蜷缩在土里,做着春天的梦。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残叶,“留得残荷听雨声”,现在雨没有了,下面只有白皑皑的残雪。我相信,荷花们也蜷缩在淤泥中,做着春天的梦。总之,我还是我,依然故我;周围的一切也依然是过去的一切……

作者简介

季羡林像

季羡林(1911~2009),山东临清人,中国当代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精通多国语言。193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语系。次年赴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获哲学博士学位。1946年回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曾任北大副校长、南亚研究所所长、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等职。在印度和中亚语言、历史和文化研究方面取得成就。主要著作有评论集《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译著《五卷书》、《罗摩衍那》等。

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梦呢?我想,是的。我现在也处在严寒中,我也梦着春天的到来。我相信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话:“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梦着楼前的白杨重新长出了浓密的绿叶;我梦着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绿的大叶子;我梦着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八十”这个数目字竟有这样大的威力,一种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经八十岁了!”我吃惊地暗自思忖。它逼迫着我向前看一看,又回头看一看。向前看,灰濛濛的一团,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长。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罢。

而回头看呢,则在灰濛濛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这条路的顶端是在清平县的官庄。我看到了一片灰黄的土房,中间闪着苇塘里的水光,还有我大奶奶和母亲的面影。这条路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这条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华,接着又看到德国小城哥廷根斑斓的秋色,上面飘动着我那母亲似的女房东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从万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红楼,看到了燕园的湖光塔影。令人泄气而且大煞风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头禁子那一副面孔。再看下去,路就缩住了,一直缩到我的脚下。

在这一条十分漫长的路上,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路旁有深山大泽,也有平坡直入;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风;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绝处逢生。路太长了,时间太久了,影子太多了,回忆太重了。我真正感觉到,我负担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摆脱掉这一切,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回头看既然这样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上面已经说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长,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我现在正像鲁迅的散文诗《过客》中的那一个过客。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终于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讨了点水喝。老翁看他已经疲惫不堪,劝他休息一下。他说:“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况且还有声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那边,西边是什么地方呢?老人说:“前面,是坟。”小女孩说:“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我理解这个过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个过客。但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声音催着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样,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走到西边的坟那里,这是一切人的归宿。我记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诗里,也讲了这个意思。我并不怕坟,只是在走了这么长的路以后,我真想停下来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个老翁还不一样,有的地方颇像那个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坟,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

我面前还有多少路呢?我说不出,也没有仔细想过。冯友兰先生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岁,“茶”是一百零八岁。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是“相期以米”。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没有大志的人,我觉得这已经算是大志了。

我从前对穷通寿夭也是颇有一些想法的。后来,我成了陶渊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诗,我很欣赏: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我现在就是抱着这种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决不想成为行尸走肉。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

作品赏析

《八十述怀》写于1991年1月1日,作者在文中回顾了自己80岁以前走过的人生历程,表露了自己的人生观、学术观和生死观。作者起笔不落俗套,以幽默调侃的笔调直接点题,一个坦率、质朴、乐观、自信的老人形象立时展现在读者面前。接着作者以轻松的笔调,对自己过去的人生之路进行大检阅,作者交替使用“宛如一场春梦”等几个类似的句子,使各段之间环环相扣,错落有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时间仿佛也不多,作者固然觉得惋惜、感伤,但并不消沉。作者用冬天的杨树叶和水塘的荷花“做春梦”自喻,表明了向学术冲刺的决心;对于未来,作者化用鲁迅《过客》一文中的内容,说自己“既看到了坟,也看到了野百合和野蔷薇”。最后作者引用陶渊明的诗句,表明了自己豁达的生死观。文章信笔而谈,毫不隐讳,无拘无束,笔之所至皆成珠玉,内心独白、与读者交心的表达方式,亲切自然,读来令人如沐春风。

雨前/何其芳

入选理由

何其芳的散文代表作

文章深邃而明丽,委婉而浓郁

明暗线索互相渗透,相得益彰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啊!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作者简介

何其芳像

何其芳(1912~1977),原名何永芳,四川万县(现为重庆市万州区)人,中国现代诗人、散文家、文学研究家。1929年后先后在上海中国公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求学。1935年毕业后在天津、山东等地从事教育工作。1938年赴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1947年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新华日报》社副社长。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职。主要著作有诗集《预言》,散文集《还乡杂记》等。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作品赏析

《雨前》写于1933年春,正在北京大学求学的何其芳,对祖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但面对斑驳灰暗的社会现实,他又感到困惑、苦闷、寂寞。《雨前》的内容就是作者当时心境的流露。《雨前》着重描绘了三组动物图:惊惶的鸽子、烦躁的鸭群、愤怒的鹰隼,其间穿插了两组故乡风情画:草木迎春、雏鸭嬉水。在这些图画背后作者巧妙安排了两条线索:一条是憔悴的北国和秀丽的故乡景物的对比,一条是作者热切的企盼和灰暗的现实世界的对比,两条线索互相渗透,相得益彰。文章写得深邃而明丽,委婉而浓郁,真切地表明了作者内心烦闷而焦渴的情绪,也为读者带来丰富的想象空间。

采蒲台的苇/孙犁

入选理由

孙犁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曲反映抗战时期白洋淀人民团结御侮、

不屈不挠的英雄精神的赞歌

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我渐渐知道,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的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像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

作者简介

孙犁像

孙犁(1913~2002),中国现当代作家。河北安平人。早年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1936年到安新县小学教书,后任教于冀中抗战学院和华北联大,任晋察冀通讯社和《晋察冀日报》编辑。1944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1945年回冀中农村。1949年起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和天津作协副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小说《芦花荡》、《荷花淀》和《铁木前传》,散文集《晚华集》、《耕堂散文》等。

这里的英雄事迹很多,不能一一记述。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

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一次,在采蒲台,十几个干部和全村男女被敌人包围。那是冬天,人们被围在冰上,面对着等待收割的大苇塘。

敌人要搜。干部们有的带着枪,认为是最后战斗流血的时候到来了。妇女们却偷偷地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告诉他们把枪支插在孩子的裤裆里。搜查的时候,干部又顺手把孩子递给女人……十二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仇恨是一个,爱是一个,智慧是一个。

枪掩护过去了,闯过了一关。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苇塘打苇回来,被敌人捉住。敌人问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里有干部?”“没有!”敌人砍断他半边脖子,又问:“你的八路?”他歪着头,血流在胸膛上,说:“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没有!”

妇女们忍不住,她们一齐沙着嗓子喊:“没有!没有!”

敌人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

“没有!没有!”

这声音将永远响在苇塘附近,永远响在白洋淀人民的耳朵旁边,甚至应该一代代传给我们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两名简短有力的话吧!

作品赏析

《采蒲台的苇》是孙犁的散文名篇。文章以抗战时期白洋淀地区为背景,以诗意的笔调叙述了发生在这一地区一个真实感人的军民抗日的故事。文章的前半部分写“苇”,在作者眼中,苇不是单纯的自然物,而是英勇无畏的白洋淀人民的化身,是白洋淀军民团结御侮、宁死不屈的伟大精神的象征。文章后半部分以白描手法,叙述了采蒲台的妇女们面对日寇,机智勇敢掩护干部和一中年打苇人宁死不屈的故事,刻画了白洋淀人民大智大勇、铮铮铁骨的英雄形象。文章朴实无华,语言凝练清新,情感炽烈,生动表现了采蒲台人、白洋淀人,乃至中华儿女不屈不挠、英勇斗争的民族精神。

荔枝蜜/杨朔

入选理由

杨朔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以诗的语言讴歌了我国广大劳动者的勤劳精神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就耗尽了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那里四围是山,环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得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好的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作者简介

杨朔像

杨朔(1913~1968),山东蓬莱人,中国当代作家。早年丧父,1929年随舅父到哈尔滨。1937年赴延安参加革命,曾辗转于西北各地和华北抗日根据地,从事文艺工作。解放战争期间,以新华社记者身份赴前线工作。抗美援朝战争时期,赴朝鲜前线采访。之后主要从事外事工作。主要作品有散文《荔枝蜜》、《雪浪花》、《茶花赋》和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他小小心心地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动。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来供养它。

老梁赞叹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东西,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留下一点点,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蹋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呆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便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作品赏析

《荔枝蜜》写于1960年,收入中学课本。本文是一篇构思精巧、寓意深刻、意境优美的抒情散文。作者以生活中常见的小动物蜜蜂为描写对象,借蜜蜂酿蜜的可贵精神,赞颂了劳动人民勤奋不息地为别人、为子孙后代酿造生活之“蜜”的高尚品质。纵观全篇,语言精致,优美深邃的意境次第展开,含意步步加深,感情层层叠起,读来有如平地登山,愈高天地愈广,既获得深刻的哲理启示,也得到美的享受。

昆明的雨/汪曾祺

入选理由

汪曾祺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诗意盎然、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昆明雨季图

视角新颖,语言质朴,充满诗情画意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他跳下去把鸡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滴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作者简介

汪曾祺像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1943年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昆明、上海任中学国文教员和历史博物馆职员。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北京文联、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北京京剧院工作,并执编《北京文艺》、《民间文学》等刊物。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汪曾祺自选集》及一些京剧剧本。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作品赏析

《昆明的雨》是一篇情韵别致的写景散文,文章抒写了作者在昆明期间对雨季的见闻感受。文章开首不落俗套,视角新颖,以素朴的寥寥数笔清晰地勾画出了昆明雨季的形象:明亮、丰满、浓绿,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使人气闷。接着作者仍不直接写雨,而是写昆明雨季中的菌子、杨梅、缅桂花,看似与雨无关,实是以此作衬托,将昆明的雨季写得饱满、切实而形象,将昆明的雨季立体、现实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作者篇末引用典故,直抒胸臆,深化了文章的意境。文章语言质朴,行文自然如流水,信笔所至,无拘无束,看似平平淡淡,却充满诗情画意,趣味盎然。

西湖漫笔/宗璞

入选理由

宗璞的成名作、代表作

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描绘西湖风光的优秀作品之一

发表后被广为传诵

平生最喜欢游山逛水。这几年来,很改了不少闲情逸致,只在这山水上头,却还依旧。那五百里滇池粼粼的水波,那兴安岭上起伏不断的绿沉沉的林海,那开满了各色无名的花儿的广阔的呼伦贝尔草原,以及那举手可以接天的险峻的华山……曾给人多少有趣的思想,曾激发起多少变幻的感情。一到这些名山大川异地胜景,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震荡着我,几乎忍不住要呼喊起来:“这是我的伟大的、亲爱的祖国——”

然而在足迹所到的地方,也有经过很长久的时间,我才能理解、欣赏的。正像看达·芬奇的名画《永远的微笑》,我曾看过多少遍,看不出她美在哪里;在看过多少遍之后,一次又拿来把玩,忽然发现那温柔的微笑,那嘴角的线条,那手的表情,是这样无以名状的美,只觉得眼泪直涌上来。山水,也是这样的,去上一次两次,可能不会了解它的性情,直到去过三次四次,才恍然有所悟。

我要说的地方,是多少人说过写过的杭州。六月间,我第四次去到西子湖畔,距第一次来,已经有九年了。这九年间,我竟没有说过西湖一句好话。发议论说,论秀媚,西湖比不上长湖,天真自然,楚楚有致;论宏伟,比不上太湖,烟霞万顷,气象万千。好在到过的名湖不多,不然,不知还有多少谬论。

奇怪得很,这次却有着迥乎不同的印象。六月,并不是好时候,没有花,没有雪,没有春光,也没有秋意。那几天,有的是满湖烟雨,山光水色,俱是一片迷蒙。西湖,仿佛在半醒半睡。空气中,弥漫着经了雨的栀子花的甜香。记起东坡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便想,东坡自是最了解西湖的人,实在应该仔细观赏、领略才是。

正像每次一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几天中我领略了两个字,一个是“绿”,只凭这一点,已使我留连忘返。雨中去访灵隐,一下车,只觉得绿意扑眼而来。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了石头缝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直觉得遍体生凉,心旷神怡。亭旁溪水铮琮,说是溪水,其实表达不出那奔流的气势,平稳处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飞溅,如飞珠滚玉一般,在这一片绿色的影中显得分外好看。

作者简介

宗璞像

宗璞(1928~),原名冯钟璞,河南唐河人,生于北京,中国当代女作家。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历任政务院宗教事务处、中国文联干部,《文艺报》、《世界文学》编辑部编辑。之后调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1988年退休。她勤于文学创作,尤以散文见长。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红豆》、《我是谁》,长篇小说《南渡记》,散文《西湖漫笔》等。

西湖胜景很多,各处有不同的好处,即便一个绿色,也各有不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曲十八涧绿得闲……不能一一去说。漫步苏堤,两边都是湖水,远水如烟,近水着了微雨,也泛起一层银灰的颜色。走着走着,忽见路旁的树十分古怪,一棵棵树身虽然离得较远,却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似乎是从树梢一直绿到了地下。走近看时,原来是树身上布满了绿茸茸的青苔,那样鲜嫩,那样可爱,使得绿荫荫的苏堤,更加绿了几分。有的青苔,形状也很有趣,如耕牛,如牧人,如树木,如云霞;有的整片看来,布局宛然,如同一幅青绿山水。这种绿苔,给我的印象是坚忍不拔,不知当初苏公对它们印象怎样。

在花港观鱼,看到了又一种绿。那是满池的新荷,圆圆的绿叶,或亭亭立于水上,或宛转靠在水面,只觉得一种蓬勃的生机,跳跃满池。绿色,本来是生命的颜色。我最爱看初春的杨柳嫩枝,那样鲜,那样亮,柳枝儿一摆,似乎蹬着脚告诉你,春天来了。荷叶,则要持重一些,初夏,则更成熟一些,但那透过活泼的绿色表现出来的茁壮的生命力,是一样的。再加上叶面上的水珠儿滴溜溜滚着,简直好像满池荷叶都要裙袂飞扬,翩然起舞了。

从花港乘船而回,雨已停了。远山青中带紫,如同凝住了一段云霞。波平如镜,船儿在水面上滑行,只有浆声乃,愈增加了一湖幽静。一会儿摇船的姑娘歇了桨,喝了杯茶,靠在船舷,只见她向水中一摸,顺手便带上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鲤鱼。她自己只微笑着,一声不出,把鱼甩在船板上,同船的朋友看得入迷,连连说,这怎么可能!上岸时,又回头看那在浓重暮色中变得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湖水,惊叹道:“真是个神奇的湖!”

我们整个的国家,不是也可以说是神奇的么?我这次来领略到的另一个字,就是“变”。和全国任何地方一样,隔些时候去,总会看到变化,变得快,变得好,变得神奇。都锦生织锦厂在我印象中,是一个窄狭的旧式的厂子。这次去,走进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子,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技术上、管理上的改进和发展就不用说了。我看到织就的西湖风景,当然羡慕其织工精细,但却想,怎么可能把祖国的锦绣河山织出来呢?不可能的。因为河山在变,在飞跃!最初到花港时,印象中只是个小巧曲折的园子,四周是一片荒芜。这次却见变得开展了,加上好几处绿草坪,种了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花和树,顿觉天地广阔了许多,丰富了许多。那在新鲜的活水中游来游去的金鱼们,一定会知道得更清楚吧。据说,这一处观赏地带原来只有二亩,现在已有二百一十亩。我和数字是没有什么缘分的,可是这次我却深深地记住了。这种修葺,是建设中极次要的一部分,从它,可以看出更多的东西……

更何况西湖连性情也变得活泼热闹了,星期天,游人泛舟湖上,真是满湖的笑,满湖的歌!西湖的度量,原也是容得了活泼热闹的。两三人寻幽访韵固然好,许多人畅谈畅游也极佳。见公共汽车往来运载游人,忽又想起东坡在密州出猎时写的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形容他在密州出猎时的景象。想来他在杭州兴修水利,吟诗问禅之余,当有更盛的情景吧?那时是“倾城随太守”,这时是每个人在公余之暇,来休息身心,享山水之乐。这热闹,不更千百倍地有意思么?

希腊画家亚伯尔曾把自己的画放在街上,自己躲在画后,听取意见。有个鞋匠说人物的鞋子画得不对,他马上改了。这鞋匠又批评别的部分,他忍不住从画后跑出来说,你还是只谈鞋子好了。因为对西湖的印象究竟只是浮光掠影,这篇小文,很可能是鞋匠的议论,然而心到神知,想西湖不会怪我唐突吧?

作品赏析

《西湖漫笔》写于1961年,是宗璞的散文成名作。这篇散文发表后受到广泛赞誉,使宗璞第一次在散文界获得了承认,从此享誉文坛。

文中最主要的部分,是六月烟雨中西湖的“绿”,这也是文中最精彩的部分。作者运用直接的写实手法,描绘了西湖丰富多姿的“绿”:道旁古木苍翠欲滴;飞来峰上层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有的绿得发蓝;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石头缝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曲十八涧绿得闲……将人们带进一个铺天盖地的绿色世界中。文章层次丰富,描摹真切,文字极为简约,却传神尽意,且富于韵律感,显示了作者非凡的才分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听听那冷雨/余光中

入选理由

余光中的散文代表作

中国当代诗化散文的典范作品

开拓了中国散文的新领域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水,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作者简介

余光中像

余光中(1928~),中国台湾当代诗人,祖籍福建永春,生于南京。1947年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厦门大学。1949年后在台湾大学求学。1956年到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兼课,并主编《蓝星》诗刊。之后赴美进修,获硕士学位。返台后相继任台湾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主任。1974年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后兼任中文大学联合书院中文系主任。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创作,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他的散文具有汪洋恣肆、突兀峥嵘的想象力和排山倒海、阅兵方阵般驾驭文字的能力,既雄健豪放,又不乏柔丽之情。主要著作有诗集《舟子的悲歌》、《五陵少年》、《天国的夜市》、《敲打案》、《在冷战的年代》等,散文集《左手的缪斯》、《逍遥游》、《焚鹤人》、《青青边稔》等,评论集有《掌上雨》等。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地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回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粘粘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阁阁,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作品赏析

余光中是一位享誉海峡两岸的“乡愁”诗人,他的散文创作也极为丰富,是诗文双绝的作家。余光中1949年随父母去台湾定居,直到1992年他才回访大陆。《听听那冷雨》写于1974年春,此时离作者离开大陆已经整整25年了。

在文中,作者出色地运用了移步换景的手法,不断变换视角,描摹了不同地点听冷雨的意境、情趣、感受,并创造性地展示了丰富而又奇特的感觉,将雨描绘成糅合了听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的一种全方位的感性存在,这种感性存在蕴含了人物交互感应所产生的全部情感类型——乡情、友情、爱情、亲情,从而给读者带来了多维的审美体验。文章意象博大深沉,结构舒缓而不散漫,叠词叠句交错运用,极富音乐美。古诗文典故的巧妙运用,使文章的意境得到了拓展。

苏州赋/王蒙

入选理由

王蒙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讴歌苏州自然风光与人文风貌的

优秀新赋体散文

左边是园,右边是园。

是塔是桥,是寺是河,是诗是画,是石径是帆船是假山。

左边的园修复了,右边的园开放了。有客自海上来,有客自异乡来。塔更挺拔,桥更洗练,寺更幽凝,河更闹热,石径好吟诗,帆船应入画。而重重叠叠的假山,传至今天还要继续传下去的是你的匠心真情,是你的参差坎坷的魅力。

这是苏州。人间天上无双不二的苏州。中国的苏州。

苏州已经建城2500年。她已老态龙钟。无怪乎七年前初次造访的时候它是那样疲劳,那样忧伤,那样强颜欢笑。失修的名胜与失修的城市,以及市民的失修的心灵似乎都在怀疑苏州自身的存在。苏州,还是苏州吗?

苏州终于起步,苏州终于腾飞。为外乡小儿也熟知的江苏四大名旦香雪海冰箱、春花吸尘器、孔雀电视机、长城电风扇全都来自苏州。人们曾经担心工业的浪潮会把苏州的历史文化与生活情趣淹没。看来,这个问题已经受到了苏州人民的关注。还不知道有哪个城市近几年修复了复原了这么多古建筑古园林。在庆祝苏州建城2500年的生日的时候,1986年,苏州迎来了再生的青春。1500年前的盘门修复了,是全国唯一的精美完整的水陆城门。环秀山庄后面盖起的“革文化之命”的楼房拆除了,秀美的山庄复原,应令它的建造者的在天之灵欣慰,更令今天的游客流连忘返,赞叹不已。戏曲博物馆,民俗博物馆,刺绣博物馆……纷纷建成。寒山寺的钟声悠扬,虎丘塔的雄姿牢固,唐伯虎的新坟落成,苏州又回来了!苏州更加苏州。

当我看到观前街、太监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辉煌的彩灯装饰的得月楼、松鹤楼的姿影,看到那些办喜事的新人和他们的亲友,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闻到闻名海内外的苏州佳肴的清香的时候,不禁为她的太平盛景而万分感动。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冲撞、紧迫、危机与危机的意识,然而今天的苏州,得来是容易的吗?会有人甘心再失去吗?

不,我不能再在苏州停留。她的小巷使我神往,这样的小巷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脚下而只能出现在陆文夫的小说里,梦里,弹词开篇的歌声里。弹词、苏昆、苏剧、吴语吴歌的珠圆玉润使我迷失,我真怕听这些听久了便不能再听懂别的方言与别的旋律。也许会因此不再喜欢不再会讲已经法定了推广了许多年的普通话——国语。那迷人的庭园,每一棵树与它身后的墙都使我倾倒,使我怀疑苏州人究竟是生活在亚洲、中国、硬邦邦的地球上还是生活在自己营造编织的神话里。这神话的世界比真的世界要小也要美得多。她太小巧,太娇嫩,太优雅,她会使见过严酷的世界,手掌和心上都长着老茧的人不忍心去摸她碰她亲近她。

作者简介

王蒙像

王蒙(1934~),祖籍河北南皮,生于北京,中国当代作家。1940年入北京师范学校附小学习。1945年入私立平民中学学习。历任北京东四区团委副书记、《新疆文学》编辑、《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部部长等职。在小说创作上取得较大成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小说集《坚硬的稀饭》、《冬雨》等。

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见到苏州的园林还能保持自己的威严与老练吗?他会不会觉得应该给自己的眼睛换上纯洁的水晶?他会不会因秀美与巨大这两个审美范畴的撕扯而折裂自己的灵魂?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或者正在或者将要可能成为苏州的留园、愚园、拙政园的对立面呢?他会不会产生消灭自己或者消灭苏州这样一种疯狂的奇想呢?

更不要说苏绣乃至苏州的佳肴美点了。看到那一个个刺绣女工的惊人的技艺和耐心,优雅和美丽,我还能写作和滔滔不绝地发言吗?能不感到不好意思吗?还有勇气或者有涵养去倾听那些一知半解的牛皮清谈、草率无涯的胡说八道吗?在苏州呆久了,还能承受那些乏味、枯燥与粗野的事情吗?

苏州的刺绣,沉静的创造。苏州的菜肴,明亮的喜悦。苏州的歌曲,不设防的温柔。苏州的园林,恬美的诗情。苏州的街道,宁静的幻梦。而苏州的企业和企业家,温雅的外表下包含着洋溢的聪明生气。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怎么留存的?她怎么样经历了那大起大落大轰大嗡多灾多难的时代!

苏州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挑战,是一种补充。在我们的生活里,苏州式的古老、沉静、温柔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而大言欺世、大闹盗名、大轰趋时的“反苏州”却又太多了。苏州更是一种文化历史现实未来的混合体。苏州是一种珍惜,是一种保护,对于一切美善,对于一切建设创造和生活本身的珍惜与保护。也是一种反抗,是对一切恶的破坏的无声的反抗。虽然,恶也是一种时髦,而破坏又常常披上革命的或忽而又披上现代意识的虎皮。我真高兴,七年以后,我有缘再访苏州。我们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保护苏州,复原苏州,欣赏苏州,爱恋苏州了。我们终于能珍重苏州的美,开始懂得不应该去做那些亵渎美毁灭美的事情。在历史的惊涛骇浪和汹涌大潮当中,在一个又一个神圣的豪情与偏狂的争闹之中,在不断时髦转眼更替的巨轮与浪头之中,苏州保留下来了,苏州复原了,苏州在发展。苏州是永远的。比许多雷霆万钧的炮声更永远。

作品赏析

《苏州赋》仿照古代赋体的形式,描绘了改革开放以来古城苏州的巨大变化,抒发了作者对美丽苏州的赞慕之情。作者借用赋体,放纵思绪,放纵笔墨,肆意挥洒,对苏州作全面描摹。园林、寺塔、河桥、假山,盘门、山庄、大街、小巷,弹词、苏昆、苏剧、吴歌,冰箱、吸尘器、电视机、风扇,苏绣、佳肴、美点……一一落入作者的笔下,联缀成一幅犹如《清明上河图》似的壮丽的苏州长轴画,将“人间天上无双不二”的苏州风光勾画得淋漓尽致、声色俱佳。文中运用了大量的工整对仗的骈句、气势磅礴的排比句,以及一气呵成的长句、散句,使文章的语言富于张力,呈现一种骤起骤落、抑扬多变的节奏和韵律。阅读此文,有一种身临其境神游古城的感觉,浮想联翩,愉悦无限。

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

入选理由

三毛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体现了平凡人平凡爱情的质朴美

受中国广大青年读者喜爱的三毛散文名篇之一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加那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地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静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我便在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下了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啰!”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地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作者简介

三毛像

三毛(1944~1991),原名陈平,祖籍浙江定海,生于重庆,中国台湾当代女作家。幼年随父母到台湾。12岁入台北第一女子中学,但只读了一年半,之后在家闭门独居7年。20岁入台湾文化大学学习。两年后到西班牙、德国、美国学习。后回台任教。之后赴撒哈拉,与西班牙人荷西结婚。6年后荷西溺水身亡。三毛返台任教于文化大学。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及多部剧本、译作等。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地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这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地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就是不肯松手。

作品赏析

三毛旅居撒哈拉期间,与西班牙人荷西结婚,两人度过了一段快乐幸福的时光。不幸的是,不久荷西溺水而亡,三毛孤身一人回到台湾。之后她写下一组深切悼念荷西的文章《梦里花落知多少》,本文为其中的首篇。

本文叙述了在一次迁居中三毛与荷西从分手到重聚的事情。作者着眼于生活中的平凡琐事,以个人的情感为线索,抒写了自己与荷西之间亲密无间、情深似海的夫妻之情。文章语言朴素、纯净,直抒胸臆,毫无雕饰之感,任性俏皮的三毛与诚实钟情的荷西形象跃然纸上。文中洋溢着一种至清至纯的人性美、人情美,真情写实之句俯拾皆是,读后给人以一种甜美、温馨、轻松的享受。

三毛性格率真,敢爱敢恨。她曾说过:“我不求深刻,但求简单。”三毛的文章风格,一如她的为人,单纯明澈、坦率真挚。

热爱生命/[法国]蒙田

入选理由

蒙田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独特思考

一种超越死亡的达观精神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做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狡猾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作品赏析

《热爱生命》是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文章表达了作者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独特思考。文章开篇从截然相反的两种“度日”方式写起,接着以“哲人”对待生命的消极方法为反衬,指出人的生命是大自然的厚赐,具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因此人们应当珍惜生命,不能虚度光阴。接着作者话锋一转,指出生命虽然可贵,但死亡亦不可避免,“生之本质在于死”,人应有一种超越死亡的达观精神,既乐生又不惧死。所以人们要珍惜生活,享受生活,并采用适当的方法享受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文章虽仅五百余字,却将一种极其智慧和达观的生命态度,表达得淋漓透彻,鲜活自然,发人深思。

要生活得写意/[法国]蒙田

入选理由

蒙田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阐释了一种智慧达观的生命态度

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即便我一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顾及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性与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就违背情理了。

我知道恺撒与亚历山大就在活动最繁忙的时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就是必需的、正当的生活乐趣。我想指出,这不是要使精神松懈,而是使之增强,因为要让激烈的活动、艰苦的思索服从于日常生活习惯,那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他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战事才是非常的活动。他们持这种看法是明智的。我们倒是些大傻瓜。我们说:“他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说:“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生活过来了吗?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的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够处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现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虑自己的生活,懂得去安排它吗?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天性的表露与发挥作用,无需异常的境遇。它在各个方面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现出来,无异于在不设幕的舞台上一样。

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去编书;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实施这一箴言。从色诺芬的著作中,可知苏格拉底也曾一步步地证明这一点。无论哪一门学问,惟有入其门径的人才会洞察其中的难点和未知领域,因为要具备一定程度的学识才有可能察觉自己的无知。要去尝试开门才知道我们面前的大门尚未开启。柏拉图的一点精辟见解就是由此而来的:有知的人用不着去求知,因为他们已经是有知者;无知的人更不会去求知,因为要求知,首先得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

作者简介

蒙田像

蒙田(1533~1592),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法国著名的思想家、散文家。出身贵族家庭。早年学习拉丁文,在波尔多市念中学。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深居简出,闭门读书思考。之后担任过法院顾问、波尔多市市长等职,曾游历瑞士、意大利等地。主要作品有《蒙田随笔集》3卷。书的卷首写道“我本人就是这部书的材料”,它介绍了作者的思想和生活,结构松散自然,又彼此连贯。蒙田把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个人经验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思想意境和艺术风格。书中的思想是趋于中庸的,他对当时的迷信、偏见、巫术和破坏进行否定,认为绝对的真理无法认识,只能探索部分的寻常真理。他在政治上又是保守的,尊重现存社会和秩序。《蒙田随笔集》行文旁征博引,语言平易流畅,对弗兰西斯·培根及17、18世纪欧洲一些思想家、文学家影响很大。

因此,在追求自知之明的方面,大家之所以自信不疑,心满意足,自以为精通于此,那是因为:谁也没有真正弄懂什么。正像在色诺芬的书中,苏格拉底对欧迪德姆(Euthydeme)指出的那样。

我自己没有什么奢望。我觉得这一箴言包含着无限深奥、无比丰富的哲理。我愈学愈感到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东西。这也就是我的学习成果。我常常感到自己的不足,我生性谦逊的原因就在于此。

阿里斯塔克说:“从前全世界仅有七位智者,而当前要找七个自知无知的人也不容易。”今天我们不是比他更有理由这样说吗?自以为是与固执己见是愚蠢的鲜明标志。

我凭自己的切身经验谴责人类的无知。我认为,认识自己的无知是认识世界的最可靠的方法。那些既已看到自己或别人的虚浮的榜样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无知的人,就请他们听听苏格拉底的训诫去认识这一点吧。苏格拉底是众师之师。

作品赏析

《要生活得写意》是蒙田的散文集《蒙田随笔集》中的名篇之一。文章表达了作者对生活及求知的见解和态度。文章开宗明义,直抒胸臆,使读者明确感受到作者写作此文的意图。接着作者以恺撒和亚历山大为例,指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并以人们对生活的偏见作比衬,得出结论:“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作者由此生发开去,旁征博引,点明对求知应采取的正确态度。文章行文自如,文笔简朴自然,读来朗朗上口,既给人以轻松的愉悦享受,又给人以深刻的哲理启示。

论求知/[英国]培根

入选理由

培根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字洗练,层次分明,不事铺张,说理透彻

文章充满名言警句,给人以启迪,催人奋进

求知可以作为消遣,可以作为装饰,也可以增长才干。

当你孤独寂寞时,阅读可以消遣。当你高谈阔论时,知识可供装饰。当你处世行事时,正确运用知识意味着力量。懂得事物因果的人是幸福的。有实际经验的人虽能够办理个别性的事务,但若要综观整体,运筹全局,却惟有掌握知识方能办到。

作者简介

培根像

培根(1561~1652),17世纪英国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科学家、史学家。出身于伦敦一个高级官员家庭。12岁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学习。1576年毕业后出使法国。1579年回国后任女王的法律顾问。曾任司法部次长、法务部长、掌玺大臣、大法官等职。1621年被控受贿免职。

求知太慢会弛惰,为装潢而求知是自欺欺人,完全照书本条条办事会变成偏执的书呆子。

求知可以改进人的天性,而实验又可以改进知识本身。人的天性犹如野生的花草,求知学习好比修剪移栽。实习尝试则可检验修正知识本身的真伪。

狡诈者轻鄙学问,愚鲁者羡慕学问,唯聪明者善于运用学问。知识本身并没有告诉人怎样运用它,运用的方法乃在书本之外。这是一门技艺,不经实验就不能学到。不可专为挑剔辩驳去读书,但也不可轻易相信书本。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

有的知识只须浅尝,有的知识只要粗知。只有少数专门知识需要深入钻研,仔细揣摩。所以,有的书只要读其中一部分,有的书只须知其中梗概即可,而对于少数好书,则要精读,细读,反复地读。有的书可以请人代读,然后看他的笔记摘要就行了。但这只限于质量粗劣的书。否则一本好书将像已被蒸馏过的水,变得淡而无味了!

读书使人的头脑充实,讨论使人明辨是非,作笔记则能使知识精确。

因此,如果一个人不愿做笔记,他的记忆力就必须强而可靠。如果一个人只愿孤独探索,他的头脑就必须格外锐利。如果有人不读书又想冒充博学多知,他就必定很狡黠,才能掩饰他的无知。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不仅如此,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运动来改善一样。例如打球有利于腰肾,射箭可扩胸利肺,散步则有助于消化,骑术使人反应敏捷,等等。同样,一个思维不集中的人,他可以研习数学,因为数学稍不仔细就会出错。缺乏分析判断力的人,他可以研习经院哲学,因为这门学问最讲究烦琐辩证。不善于推理的人,可以研习法律学,如此等等。这种种头脑上的缺陷,可都以通过求知来疗治。

作品赏析

《论求知》是培根散文集《论人生》中众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本文集中论述了科学的求知方法。全文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论述求知的正确目的。作者开首连用三个排比句,提出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求知目的,接着对其展开具体论述,提出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第二部分论述了求知的正确方法,指出对好书、一般的书、粗糙的书应采取不同的读法,提倡多读、讨论、做笔记。第三部分论述知识的作用,认为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和弥补人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鼓励人们去求知。文章文字洗练,层次分明,不事铺张,说理透彻,排比、比喻修辞手法的运用,使文章语气贯通,生动晓畅,节奏和谐。文章充满名言警句,给人启迪,催人奋进。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法国]卢梭

入选理由

卢梭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体现了人类心灵深处摆脱尘世干扰、

追求自然纯净境界的永恒意念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时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芳夏特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从此,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目不暇给,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争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眼花缭乱,使我在每件东西面前留连,从而助长我懒惰和爱空想的习气,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果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虽然我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像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遗忘,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忘却;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搅乱我的安宁。摆脱了纷繁的社会生活所形成的种种尘世的情欲,我的灵魂就经常神游于这一氛围之上,提前跟天使们亲切交谈,并希望不久就将进入这一行列。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把这样一处甘美的退隐之所交还给我,他们早就不愿让我呆在那里。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飞到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重尝我住在那里时的喜悦。我还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尽情想象。假如我设想我现在就在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遐想吗?我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单调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爱的形象,使得这一遐想更为生动活泼。在我心醉神迷时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连我的感官也时常是不甚清楚的;现在遐想越来越深入,它们也就被勾画得越来越清晰了。跟我当年真在那里时相比,我现在时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畅。不幸的是,随着想像力的衰退,这些形象也就越来越难以映上脑际,而且也不能长时间地停留。唉!正在一个人开始摆脱他的躯壳时,他的视线却被他的躯壳阻挡得最厉害!

作者简介

卢梭像

卢梭(1712~1778),18世纪法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文学家。早年丧母,未受过正规教育。14岁时外出谋生,当过学徒、仆人、家庭教师、乐谱抄写员等。30岁时到巴黎,为《百科全书》撰稿。后受法国当局通缉,流亡瑞士等地。晚年独居巴黎。主要著作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在这些著作中他提出了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主权在民等思想,对法国大革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品赏析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是一篇意境优美的散文。文章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崇尚个性、蔑视世俗观念的思想。文章一开始用简洁的笔调表述了自己在一天里如何摆脱来访者,接着又饱含激情地描述了他所看到的自然极其清新华丽、生机无限。置身于自然这个甜美、纯洁的世外桃源,卢梭陶醉了,忘却了尘世的纷繁、偏见,充满了梦想、憧憬。

文章采用内心独白式的表述方式,亲切自然,感情真挚,全文流畅隽永,情景交融,充满诗情画意,熔人文精神与理性精神于一炉,给读者以深刻的艺术享受。

自然(片断)/[德国]歌德

入选理由

歌德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曲热情澎湃、富于诗情画意的

自然颂歌

自然!她环绕着我们,围抱着我们——我们不能越出她的范围,也不能深入她的秘府。不问也不告诉我们,她便把我们卷进她的旋涡圈里,挟着我们奔驰直到倦了,我们脱出她的怀抱。

她永远创造新的形体;现在有的,从前不曾有过;曾经出现的,将永远不再来;万象皆新,又终古如斯。

我们活在她怀里,对于她又永远是生客。她不断地对我们说话,又始终不把她的秘密宣示给我们。我们不断地影响她,又不能对她有丝毫把握。

她里面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产生个人而设的,她对于个人又漠不关怀。她永远建设,永远破坏,她的工场却永远不可即。

她在无数儿女的身上活着,但是她,那母亲,在哪里呢?她是至上无二的艺术家:把极单纯的原料化为种种极宏伟的对照,毫不着力便达到极端的美满和极准确的精密,永远用一种柔和的轻妙描画出来。她每件作品都各具心裁,每个现象的构思都一空倚傍,可是这万象只是一体。

她给我们一出戏看:她自己也看见吗?我们不知道;可是她正是为我们表演的,为了站在一隅的我们。

她里面永远有着生命,变化,流动,可是她毫不见进展。她永远迁化,没有顷刻间歇。她不知有静止,她咒诅固定。她是灵活的。她的步履安详,她的例外希有,她的律法万古不易。

她自始就在思索而且无时不在沉思,并不照人类的想法而照自然的想法。她为自己保留了一种特殊而普遍的思维秘诀,这秘诀是没有人能窥探的。

作者简介

歌德像

歌德(1749~1832),18世纪后期19世纪初德国著名诗人、欧洲启蒙运动后期最伟大的作家、德国狂飙突进运动的主将。生于法兰克福一个富裕市民家庭。先后在莱比锡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学法律。1775年后到魏玛做官。1786年到意大利专心研究自然科学,从事绘画和文学创作。1788年回魏玛任剧院监督。主要作品有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诗剧《浮士德》、长篇叙事诗《赫尔曼与窦绿台》等。

一切人都在她里面,她也在一切人里面。她和各人都很友善地游戏:你胜她,她也越欢喜。她对许多人动作得那么神秘,他们还不曾发觉,她已经做完了。

即反自然也是自然。谁不到处看见她,便无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她爱自己,而且借无数的心和眼永远黏附着自己。她尽量发展她的潜力以享受自己。不断地,她诞生无数新的爱侣,永无餍足地去表达自己。

她在幻影里得着快乐。谁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把她打碎,她就责罚他如暴君;谁安心追随她,她就把他像婴儿般偎搂在怀里。

她有无数的儿女。无论对谁她都不会吝啬;可是她有些骄子,对他们她特别慷慨而且牺牲极大。一切伟大的,她都用爱护来荫庇他。

她使她的生物从空虚中溅涌出来,但不对它们说从哪里来或往哪里去。它们尽管走就得了。只有她认得路。

她行事有许多方法,可是没有一条是用旧了的,它们永远奏效而且变幻多端。

她所演的戏永远是新的,因为她永远创造新的观众。生是她最美妙的发明,死是她用以获得无数的生的技术。

她用黑暗的幕裹住人,却不断地推他向光明走,她把他坠向地面,使他变成懒惰和沉重,又不断地摇他使他站起来。

她给我们许多需要,因为她爱动。那真是奇迹:用这么少的东西便可以产生这不息的动。一切需要都是恩惠:很快满足,立刻又再起来。她再给一个吗?那又是一个快乐的新源泉,但很快她又恢复均衡了。

她刻刻都在奔赴最远的途程,又刻刻都达到目标。

她是一切虚幻中之虚幻,可是并非对我们;对我们,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切要素中之要素。

她任每个儿童把她打扮,每个疯子把她批判。万千个漠不关心的人一无所见地把她践踏,无论什么都使她快乐,无论谁都使她满足。

你违背她的律法时在服从她;企图反抗她时也在和她合作。

无论她给什么都是恩惠,因为她先使之变为必需的。她故意延迟,使人渴望她;特别赶快,使人不讨厌她。

她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可是她创造无数的语言和心,借以感受和说话。

她的王冕是爱;单是由爱你可以接近她。她在众生中树起无数的藩篱,又把它们全数吸收在一起。你只要在爱怀里啜一口,她便慰解了你充满着忧愁的一生。

她是万有。她自赏自罚,自乐又自苦。她粗暴而温和,可爱又可怕,无力却又全能。一切都永远在那里,在她身上。她不知有过去和未来。现在对于她是永久。她是慈善的。我赞美她的一切事功。她是明慧而蕴藉的。除非她甘心情愿,你不能从她那里强取一些儿解释,或剥夺一件礼物。她是机巧的,可是全出于善意;最好你不要发觉她的机巧。

她是整体却又始终不完成。她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特殊的形相出现。她躲在万千个名字和称呼底下,却又始终是一样。

她把我放在这世界里;她可以把我从这里带走。她要我怎么样便怎么样。她决不会憎恶她手造的生物。解说她的并不是我。不,无论真假,一切都是她说的,一切功过都归她。

作品赏析

《自然》是一篇意韵隽永的脍炙人口的散文,文章抒发了作者对自然的崇敬、赞誉之情,阐发了自然中蕴蓄的许多带有普遍性的哲理。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以第三人称写法,采用拟人、比喻、象征手法,将抽象的自然物化为具体的实在,对自然进行全力描摹,从多元化的角度将一个万有、自赏自罚、自乐自苦、粗暴而温和、可爱又可怕、无力又全能、慈善、明慧蕴藉的自然描绘得神韵毕现,阐释了生活中无处不在、常人又习焉不察的自然规则。文章恣肆汪洋,热情洋溢,想象宏诡,文笔清新流畅,富于韵律感,佳句迭出,给读者以文学和思想上的双重享受。

悼念乔治·桑/[法国]雨果

入选理由

雨果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悼念乔治·桑的名篇佳作

文字凝练隽永,铿锵有力,富于韵律美

我哀悼一位逝去的女性,向一位不朽的女子致敬。

我以往热爱她,赞赏她,尊敬她;今天,在死亡的宁静肃穆中,我瞻仰她。

我称赞她,因为她的创造是伟大的,而且我感谢她,因为她的创造是美好的。我记忆犹新,有一天,我曾经给她写信说:“我感谢您心灵如此伟大。”

难道我们失去她了吗?

没有。

高大的形象不见了,但是并没有销声匿迹。远非如此;几乎可以说,这些形象发展了。它们变成了无形,却在另一种形式下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崇高的变形。

人形有隐蔽作用,它遮住了真正神圣的面孔,这面孔就是思想。乔治·桑是一种思想;这思想如今离开了肉体,获得了自由;她辞世了,而思想却活着。

作者简介

雨果像

雨果(1802~1885),19世纪法国著名的资产阶级民主作家、积极浪漫主义文学运动领袖。生于法国东部贝藏松,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幼年时曾随父亲行军到意大利等地,11岁时随母亲返回巴黎。他热情支持法国大革命,在法国复辟王朝时期被迫流亡19年。1827年发表诗剧《克伦威尔》,在序言中提出浪漫主义的文学,主张美丑对比等原则,从此成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1830年剧本《欧那尼》上演成功,标志着浪漫主义对古典主义的胜利。他的小说主要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和《九三年》等,还著有《新颂歌集》、《东方吟》、《秋叶集》、《心声集》、《凶年集》、《惩罚集》等诗集,剧本还有历史剧《城堡里的公爵》、《逍遥王》、《昂杰罗》等。这些作品的基本主题是歌颂真善美,鞭挞黑暗、丑恶和残暴,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和巧妙的音乐性,具有优雅精美、雄伟朴实的艺术风格。雨果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他长达60年的创作生涯,见证了19世纪法国的历史进程和文学进程。

乔治·桑在我们的时代享有独一无二的位置。其他伟人都是男人,她却是伟大的女性。

本世纪以完成法国革命和开始人类革命为其法则;在这个世纪里,由于性别的平等属于人类平等的范围内,因此一个伟大的女性是必不可少的。妇女必须证明,她可以拥有我们男性的所有禀赋,而又不失去女性天使般的品质;强大有力而又始终温柔可爱。

乔治·桑就是这种证明。

既然有那么多的人给法国蒙上耻辱,就必须有人给它带来荣耀。乔治·桑将是我们的世纪和法国值得骄傲的人物之一。这个誉满全球的女性完美无缺。她像巴尔贝斯一样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像巴尔扎克一样有伟大的头脑,像拉马丁一样有崇高的心胸。她身上有诗才。在加里波第创造了奇迹的时代,她写出了杰作。

用不着一一列举这些杰作。何必把大家记得的事再鹦鹉学舌一遍呢?标志这些杰作力量所在之特点的,是善良。乔治·桑是善良的。因此,她受到憎恨。受人赞美有个替身,就是遭人嫉恨,热情有一个反面,就是侮辱。嫉恨和侮辱既是表明赞成,又想表明反对。后人会将嘲骂看作得到荣耀的喧闹声。凡是戴上桂冠的人都要受到抨击。这是一个规律,侮辱的卑劣要以欢呼的大小作为测度。

像乔治·桑那样的人都是为公众谋福利的。他们进去了,他们一旦逝去,在他们本来那个显得空荡荡的位置上,便可以看到实现了新的进步。

每当这样一个杰出人物去世,我们便仿佛听到翅膀拍击的巨大响声;既有东西逝去,就有别的东西继续存在。

大地像天空一样,也有隐没的时候;但是,人间像上天一样,重新显现,跟随在消失之后: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就像火炬一样以这种形式熄灭了,却以思想的形式重新放光。于是人们看到,原来以为熄灭的东西是无法熄灭的。这支火炬越发光芒四射;从此以后,它属于文明的一部分;它进入了人类广大的光明之中;它增加了光明;因为把假光熄灭了的神秘的气息,给真正的光提供了燃料。

劳动者离开了,可是他的劳动成果留了下来。

埃德加·基内去世了,但是从他的坟墓里冒出了至高无上的哲学,而他又从坟墓的上方给人们提出劝告。米什莱谢世了,但是在他身后耸立着一部历史,勾画出未来的历程。乔治·桑长辞了,但是她给我们留下妇女展露女性天才的权利。变化就是这样完成的。让我们哭悼死者吧,但是要看到接踵而至的现象;留存下来的是确定无疑的事实;由于有了这些令人自豪的思想先驱,一切真理和一切正义都迎我们而来,而这正是我们所听到的翅膀拍击的声音。

请接受我们逝去的名人在离开我们的时候,给予我们的东西吧。让我们面向未来,平静而充满沉思,向伟人的离去给我们预示的光辉前景的到来致敬吧。

作品赏析

《悼念乔治·桑》是雨果为悼念法国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乔治·桑而写的悼文。乔治·桑逝于1876年6月8日,10日法国诺昂举行的葬礼上宣读了雨果撰写的这篇悼文。文章开篇点题,直抒胸臆,同时说明悼念乔治·桑的原因。接着作者不从正面去描写乔治·桑,而是采用比衬的方法,以男人、名人作比照,以对手的憎恨、攻击作反衬,以火炬作比喻,突出了乔治·桑的形象伟大、思想崇高、心灵善良。最后作者劝告人们要化悲痛为力量,“面向未来,去迎接光辉的前景”,使文章的主题得到了升华。综观全文,激情多于感伤,气势磅礴,热情洋溢,文字凝练隽永,铿锵有力,富于韵律美,充分展示了一代浪漫主义文豪雨果的语言风格。

冬天之美/[法国]乔治·桑

入选理由

乔治·桑的散文名篇

一幅美丽真切的19世纪法国的乡村冬景图

文章短小精悍、文笔细腻雅致

我从来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作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作者简介

乔治·桑像

乔治·桑(1804~1876),19世纪法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女作家。生于巴黎,幼年丧父,由祖母抚养,18岁时嫁给杜德望男爵,但她对婚姻并不满意,1831年到巴黎,开始独立生活,从事文学创作。她的小说创作大致可分四阶段:早期作品称为激情小说,代表作有《安蒂亚娜》、《华伦蒂娜》等,描写爱情上不幸的女性不懈地追求独立与自由,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与反抗的意志。第二阶段作品是空想社会主义小说,代表作有《木工小史》、《康素爱萝》等,提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妇女的命运问题,攻击资本主义的财产制度和婚姻制度,进而提出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第三阶段作品为田园小说,代表作有《魔沼》、《弃儿弗朗索瓦》等,以抒情见长,善于描绘绮丽的自然风光,渲染农村的静谧气氛,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第四阶段作品为传奇小说,代表作为《金色树林的美男子》。乔治·桑是最早反映工人和农民生活的欧洲作家之一。

在巴黎,人们想像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太阳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眩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般的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作品赏析

《冬天之美》是一篇短小精悍、优美雅致的写景抒情散文。文章以细腻的笔调,勾勒出一个静谧、和谐、清丽、幽雅的法国冬天农村的自然风光。作者开篇点题,直抒胸臆,抒发了自己热爱自然、向往乡村生活的情思。接着别出心裁,宕开一笔,描述巴黎冬天的不美,突出其脏乱、浮糜悖谬的生活,并以空气“清新”、“地面干爽”的乡村生活与之相对照,以此反衬乡村的美丽。接着作者以浓墨重彩之笔,运用比喻、拟人手法,倾力描绘乡村的冬景,将原本普通平常的景物渲染得有声有色,生机盎然。文章既流露了作者热爱自然、憧憬乡村生活的思想感情,也嘲讽了上流社会的奢侈生活,表达了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反映了作者厌恶“城市化”工业文明、崇尚回归自然的生活态度。

乡村/[俄国]屠格涅夫

入选理由

屠格涅夫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以诗的语言勾勒了19世纪俄罗斯的乡村美景

语言清新,结构精妙,情景交融

六月里最后的一天。周围是俄罗斯千里幅员——亲爱的家乡。

整个天空一片蔚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彩,似乎是在飘动,似乎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暖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鲜牛奶似的东西!

云雀在鸣啭,大脖子鸽群咕咕叫着,燕子无声地飞翔,马儿打着响鼻、嚼着草,狗儿没有吠叫,温驯地摇尾站着。

空气里蒸腾着一种烟味,还有草香,并且混杂一点儿松焦油和皮革的气味。大麻已经长得很茂盛,散发出它那浓郁的、好闻的气味。

一条坡度和缓的深谷。山谷两侧各栽植数行柳树,它们的树冠连成一片,下面的树干已经龟裂。一条小溪在山谷中流淌。透过清澈的涟漪,溪底的碎石子仿佛在颤动。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依稀可见一条大河的碧波。

沿着山谷,一侧是整齐的小粮库、紧闭门户的小仓房;另一侧,散落着五六家薄板屋顶的松木农舍。家家屋顶上,竖着一根装上椋鸟巢的长竿子;家家门檐上,饰着一匹铁铸的扬鬃奔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辉映出彩虹的颜色。护窗板上,涂画着插有花束的陶罐。家家农舍前,端端正正摆着一条结实的长凳。猫儿警惕地竖起透明的耳朵,在土台上蜷缩成一团。高高的门槛后面,清凉的前室里一片幽暗。

我把毛毯铺开,躺在山谷的边缘。周围是整堆整堆刚刚割下、香得使人困倦的干草。机灵的农民,把干草铺散在木屋前面:只要再稍稍晒干一点,就可藏到草棚里去!这样,将来睡在上面有多舒服!

孩子们长着卷发的小脑袋,从每一堆干草后面钻出来。母鸡晃着鸡冠,在干草里寻觅种种小虫。白唇的小狗,在乱草堆里翻滚。

留着淡褐色卷发的小伙子们,穿着下摆束上腰带的干净衬衣,登着沉重的镶边皮靴,胸脯靠在卸掉了牲口的牛车上,彼此兴致勃勃地谈天、逗笑。

作者简介

屠格涅夫像

屠格涅夫(1818~1883),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早年就读于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后到德国柏林大学学习。1843年发表叙事长诗《巴拉莎》,开始文学生涯。19世纪60年代后,大部分时间在西欧度过,曾参加巴黎国际文学大会,被选为副主席。主要作品有《猎人笔记》,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父与子》,中篇小说《阿霞》、《彼士什科夫》,散文诗集《散文诗》等。

圆脸的少妇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不知是由于听到了小伙子们说的话,还是因为看到了干草堆上孩子们的嬉闹,她笑了。

另一个少妇伸出粗壮的胳膊,从井里提上一只湿淋淋的大桶……水桶在绳子上抖动着、摇晃着,滴下一滴滴闪光的水珠。

我面前站着一个年老的农妇,她穿着新的方格子布裙子,登着新鞋子。

在她黝黑、精瘦的脖子上,绕着三圈空心的大串珠。花白头发上系着一条带小红点儿的黄头巾,头巾一直遮到已失去神采的眼睛上面。

但老人的眼睛有礼貌地笑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也堆着笑意。也许,老妇已有六十多岁年纪了……就是现在也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她可是个美人呵!

她张开晒黑的右手五指,托着一罐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没有脱脂的冷牛奶,罐壁上蒙着许多玻璃珠子似的水汽;左手掌心里,老妇拿给我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她说:“为了健康,吃吧,远方来的客人!”

雄鸡忽然啼鸣起来,忙碌地拍打着翅膀;拴在圈里的小牛犊和它呼应着,不慌不忙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瞧这片燕麦!”传来我的马车夫的声音。

啊,俄罗斯自由之乡的满足,安逸,富饶!啊,宁静和美好!

于是我想到:皇城里圣索菲娅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正孜孜以求的一切,算得了什么?

作品赏析

《乡村》一文是屠格涅夫晚年的作品散文诗集《散文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文章以诗一般的语言勾画了一幅美丽如画的俄罗斯乡村风光。文章开篇以寥寥数语即将乡村天空的景象描绘得惟妙惟肖。接着作者以浓墨重彩之笔描绘乡村静谧和平的生活和淳朴善良的村民,那里有坡度和缓的山谷、成行的柳树、汩汩流淌的小溪、整齐的小粮库、薄板屋顶的松木农舍、香得使人困倦的干草,农民在晾草、孩子们在嬉耍,小伙子们在谈天、少妇们在打水,年老的农妇拿面包招待客人……在作者平静清新的叙述中,人们仿佛随着作者一道走进了19世纪中叶的俄罗斯乡村,领略它那安逸富饶的生活和宁静美丽的风光。文章语言清新,结构精妙,色彩瑰丽,动静结合,情景交融,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海边幻想/[美国]惠特曼

入选理由

惠特曼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章气势雄浑奔放、粗犷不羁、意境宏阔、

文笔流丽,融思想性与文学性一炉

我小时候就有过幻想,有过希望,想写点什么,也许是一首诗吧,写海岸——那使人产生联想和起划分作用的一条线,那接合点,那汇合处,固态与液态紧紧相连之处——那奇妙而潜伏的某种东西(每一客观形态最后无疑都要适合主观精神的)。虽然浩瀚,却比第一眼看它时更加意味深长,将真实与理想合而为一,真实里有理想,理想里有真实。我年轻时和刚成年时在长岛,常常去罗卡威的海边和康尼岛的海边,或是往东远至汉普顿和蒙托克,一去就是几个钟头,几天。有一次,去了汉普顿和蒙托克(是在一座灯塔旁边,就目所能及,一眼望去,四周一无所有,只有大海的动荡)。我记得很清楚,有朝一日一定要写一本描绘这关于液态的、奥妙的主题。结果呢?我记得不是什么特别的抒情诗、史诗、文学方面的愿望,而竟是这海岸成了我写作的一种看不见的影响,一种作用广泛的尺度和符契。(我在这里向年轻的作家们提供一点线索。我也说不准,不过,除了海和岸之外,我也不知不觉地按这同样的标准对待其他的自然力量——避免追求用诗去写它们;太伟大,不宜按一定的格式去处理——如果我能间接地表现我同它们相遇而且相融了,即便只有一次也已足够,我就非常心满意足了——我和它们是真正地互相吸收了,互相了解了。)

多年来,一种梦想,也可以说是一种图景时时(有时是间或,不过到时候总会再来)悄悄地出现在我眼前。尽管这是想象,但我确实相信这梦想已大部分进入了我的实际生活——当然也进入了我的作品,使我的作品成形,给了我的作品以色彩。那不是别的,正是这一片无垠的白黄白黄的沙地;它坚硬,平坦,宽阔;气势雄伟的大海永远不停地向它滚滚打来,缓缓冲激,哗啦作响,溅起泡沫,像低音鼓吟声阵阵。这情景,这画面,多年来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我有时在夜晚醒来,也能清楚地听见它,看见它。

作者简介

惠特曼像

惠特曼(1819~1892),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生于长岛。5岁时全家迁至布鲁克林。由于家庭贫困,惠特曼只读了5年小学。之后他当过信差、木匠、乡村教师、排字工人。1838年惠特曼主编《长岛人》,传播民主思想,与此同时开始诗歌创作,1855年出版《草叶集》,收诗383首。以“草叶”命名诗集体现了诗人的民主思想,因为它赋予最普通的遭人践踏的小东西以崇高的地位与尊严。草叶也是包括诗人在内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美国“新人”形象,它象征独特的美国精神和性格。其中著名的诗歌有《哦,船长,我的船长》、《自己之歌》等。这部诗集的自由体,豪迈奔放而又不失其音乐美感,在英语诗歌中独树一帜,从根本上动摇了传统格律诗几世纪以来的垄断地位,开了英诗自由体在20世纪迅猛发展的先河,并对中国五四运动以后的新诗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

作品赏析

《海边幻想》是惠特曼的散文名篇。作者想象奇诡,将海岸线比做一道分界线,分界线的一边是代表固体的、生硬的、短暂的物质世界的大陆,另一边是代表液体的、流动的、永恒的精神世界;前者是客观形式,是现实,后者是主观精神,是理想,客观形式要和主观精神相符合。接着作者重点论述了自己文学创作的理念:现实——坚硬、平坦、宽阔的沙地,要与理想——气势雄伟的大海相融合,经受大海的“冲激”,才能产生奇迹。文章气势雄浑奔放、粗犷不羁、意境宏阔、文笔流丽,融思想性与文学性一炉,既给人以艺术的享受,也给人以理性的思考。

贝多芬百年祭/[英国]萧伯纳

入选理由

萧伯纳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既是一篇纪念性散文,也是一篇音乐评论

语言精练,行文自如,论述精辟,富于感染力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地,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哈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拚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地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赞比他年青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做为英雄。汉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汉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阿》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巴万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作者简介

萧伯纳像

萧伯纳(1856~1950),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英国著名剧作家、散文家、社会活动家。生于都柏林。14岁中学毕业后因家境贫困辍学。1876年移居伦敦。1879年开始文学创作。1884年加入费边社,为该社的重要成员。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一生著作甚丰,代表作有《鳏夫的房产》、《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此外还有音乐、美术评论,文学和社会、政治论著多种。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做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的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干燥无味的旋律,把他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征,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了能使我入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个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十八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

作品赏析

《贝多芬百年祭》是英国大文豪萧伯纳为纪念德国古典音乐大师贝多芬而写的一篇纪念性散文,也是一篇音乐评论。在文中,萧伯纳凭借自己细腻入微的洞察力和深湛的艺术修养,对贝多芬的个性、音乐创作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和切实中肯的评价。文章没有对贝多芬坎坷的一生作全面铺陈,只是从贝多芬的临终时刻和一件最足表现其性格的逸事写起,简练而含蓄地刻画出贝多芬蔑视权贵、睥睨世俗、桀骜不驯的张扬个性。接着作者将贝多芬与莫扎特、海顿放在一起比较,从多方面展示了贝多芬音乐创作思想和音乐作品的风格。文章语言精练,行文自如,纵捭横阖,左右逢源,论述精辟,读后给人以一气呵成、畅酣淋漓之感,富于感染力,充分显示了萧伯纳精湛的语言功力。

美/[印度]泰戈尔

入选理由

泰戈尔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以优美隽永的语言阐明了科学看待美的态度

风格质朴,节奏和谐,深蕴哲理

夕阳坠入地平线,西天燃烧着鲜红的霞光,一片宁静轻轻落在梵学书院娑罗树的枝梢上,晚风的吹拂也便弛缓起来。一种博大的美悄然充溢我的心头。对我来说,此时此刻,已失落其界限。今日的黄昏延伸着,延伸着,融入无数时代前的邈远的一个黄昏。在印度的历史上,那时确实存在隐士的修道院,每日喷薄而出的旭日,唤醒一座座净修林中的鸟啼和《娑摩吠陀》的颂歌。白日流逝,晚霞鲜艳的恬静的黄昏,召唤终年为祭火提供酥油的牛群,从芳草萋萋的河滨和山麓归返牛棚。在印度那纯朴的生活,肃穆修行的时光,在今日静谧的暮天清晰地映现。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雅利安祖先,一天也不曾忽视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上日出和日落的壮丽景象。他们从未冷漠地送别晨夕和晚祷。每位瑜珈行者和每家的主人,都在心中热烈欢迎迷人的景色。他们把自然之美迎进了祭神的庙宇,以虔诚的目光注望美中涌溢的欢乐。他们抑制着激动,稳定着心绪,将朝霞和暮色溶入他们无限的遐想。我认为,他们在河流的交汇处,在海滩,在山峰上欣赏自然美景的地方,不曾营造自己享受的乐园;在他们开辟的圣地和留下的名胜古迹中,人与神浑然一体。

暮空中萦绕着我内心的祈祷:愿我以纯洁的目光瞻仰这美的伟大形象,不以享乐思想去黯淡和去贬低世界的美,要学会以虔诚使之愈加真切和神圣。换句话说,要弃绝占有它的妄想,心中油然萌发为它献身的决心。

作者简介

泰戈尔像

泰戈尔(1861~1941),印度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出身加尔各答市的望族,没有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但在父兄的教导下,掌握了丰富的历史、文学知识。14岁时就有诗作发表。1878年赴英留学,学习英国文学和西方音乐。1880年回国后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此后出访了欧洲很多国家及中国、日本和苏联等。他在诗歌方面的主要作品有抒情诗集《暮歌》、《晨歌》、《金帆船》、《缤纷集》、《园丁集》、《收获集》、《渡口》、《吉檀迦利》和哲理短诗集《微思集》、《故事诗集》等。在小说方面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沉船》、《戈拉》、《家庭与世界》,中篇小说《两姊妹》、《四个人》,短篇小说《河边的台阶》、《饥饿的石头》等。另外,还有戏剧《国王》、《邮局》等。

我又觉得,认识到真实是美,美是崇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摈弃许多东西,把厌烦的许多东西推得远远的,对许多矛盾视而不见,在合乎心意的狭小范围内,把美当做时髦的奢侈品。我们妄图让世界艺术女神沦为女婢,羞辱她,失去了她,同时也丧失了我们的福祉。

撇开人的好恶去观察,世界本性并不复杂,很容易窥见其中的美和神灵。将察看局部发现的矛盾和形变,掺入整体之中,就不难看到一种恢宏的和谐。

然而,我们不能像对待自然那样对人。周围的每个人离我们太近,我们以特别挑剔的目光夸大地看待他的小疵。他短时的微不足道的缺点,在我们的感情中往往变成非常严重的过错。贪欲、愤怒、恐惧妨碍我们全面地看人,而让我们在他人的小毛病中摇摆不定。所以我们很容易在寥廓的暮空发现美,而在俗人的世界却不容易发现。

今日黄昏,不费一点力气,我们见到了宇宙的美妙形象。宇宙的拥有者亲手把完整的美捧到我们的眼前。如果我们仔细剖析,进入它的内部,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奇迹。此刻,无垠的暮空的繁星间飞驰着火焰的风暴,若容我们目睹其一部分,必定目瞪口呆。用显微镜观察我们前面那株姿态优美的斜倚星空的大树,我们能看清许多脉络,许多虬须,树皮的层层褶皱,枝桠的某些部位干枯,腐烂,成了虫豸的巢穴。站在暮空俯瞰人世,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然而,不扬弃一切,广收博纳,卑微的,受挫的,变态的,全部拥抱着,世界坦荡地展示自己的美。整体即美,美不是荆棘包围的窄圈里的东西,造物主能在静寂的夜空毫不费力地向世人昭示。

强大的自然力的游戏惊心动魄,可我们在暮空却看到它是那样宁静,那样绚丽。同样,伟人一生经受的巨大痛苦,在我们眼里也是美好的,高尚的,我们在完满的真实中看到的痛苦,其实不是痛苦,而是欢乐。

我曾说过,认识美需要克制和艰苦的探索,空虚的欲望宣扬的美,是海市蜃楼。

当我们完美地认识真理时,我们才真正地懂得美。完美地认识了真理,人的目光才纯净,心灵才圣洁,才能不受阻挠地看见世界各地蕴藏的欢乐。

作品赏析

《美》一文通过对黄昏美景的描绘,表达了作者对美的犀利而辩证的看法。作者运用类似中国古文中“兴”的写作手法,开篇为人们描绘了一幅壮观静谧的黄昏美景图,然而作者的本意不在赞扬黄昏日落之美,而是藉此表达自己对美的真正内涵的看法。作者指出,美即真实、崇伟、整体,但认识美又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只凭自己的好恶、感情,片面挑剔地看待世界和人,因而难以窥见世界和人身上的“美和神灵”。作者由此进一步指出,世间的人和事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应“扬弃一切,广收博纳”,才能形成真正的“整体”美。文章风格质朴,清新自然,节奏和谐,深蕴哲理,读后给人以莫大的精神享受和思想启示。

孟加拉风光/[印度]泰戈尔

入选理由

泰戈尔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章清新流畅,情景交融,如诗如画

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悲天悯人的“泛爱”情愫

一只又一只的船到达这个码头,过了一年的作客生涯,从遥远的工作地点回家来过节日,他们的箱子、篮子和包袱里装满了礼物。我注意到有一个人,他在船靠岸的时候,换上一条整齐地叠好的绉麻拖地,在布衣上面套上一件中国丝绸的外衣,整理好他颈上的仔细围好的领巾,高撑着伞,走向村里去。

潺潺的波浪流经稻田。芒果和枣椰的树梢耸入天空,树外的天边是毛绒绒的云彩。棕榈的叶梢在微风中摇曳。沙岸上的芦苇正要开花。这一切都是悦目爽心的画面。

刚回到家的人的心情,在企望着他的家人的热切的期待,这秋日的天空,这个世界,这温煦的晓风,以及树梢、枝头和河上的微波普遍地反应的颤动,一起用说不出来的哀乐,来感动这个从船窗里向外凝望的青年人。

从路旁窗子里所接受到的一瞥的世界,带来了新的愿望,或者毋宁说是,旧的愿望改了新的形式。前天,当我坐在船窗前面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渔船漂过,渔夫唱着一支歌——调子并不太好听。但这使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小时候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巴特马河的船上。有一夜我在两点钟时候醒来,在我推开船窗伸出头去的时候,我看见平静无波的河水在月下发光,一个年轻人独自划着一只渔舟,唱着走过,呵,唱得那么柔美——这样柔美的歌声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

一个愿望突然来到我心上,我想回到我听见歌声的那一天,让我再来一次活生生的尝试,这一次我不让它空虚地没有满足地过去,我要用一首我唇上的诗人的诗歌,在涨潮的浪花上到处浮游;对世人歌唱,去安抚他们的心;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让世人认识我,也让我认识他们;像热切吹扬的和风一样,在生命和青春里涌过全世界;然后回到一个圆满充实的晚年,以诗人的生活方式把它度过。

这算是一个很崇高的理想吗?为使世界受到好处,理想无疑地还要崇高些;但是像我这么一个人,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抱负。我不能下定决心,在自制的饥荒之下,去牺牲这生命里珍贵的礼物,用绝食和默想和不断的争论,来使世界和人心失望。我认为,像个人似地活着、死去、爱着、信任着这世界,也就够了,我不能把它当作是创世者的一个骗局,或是魔王的一个圈套。我是不会拼命地想飘到天使般的虚空里去的。

作品赏析

本文为泰戈尔著名的系列散文《孟加拉风光》中的第十九篇,写于孟加拉“春节”前夕。文章以细腻的笔调,娓娓叙述了远方游子回家过节的热闹场景,并借此抒发了作者的万千感慨。作者用他那特有的大手笔,为人们展示了一幅幅色彩斑斓、充满浓郁的印度式东方情韵的风光写意图:码头上风尘仆仆的游子、波浪翻滚的稻田、高耸的芒果树和枣椰树、微风中摇曳的棕榈叶、沙岸上开花的芦苇、月光下驾舟放歌的浪子……作者借景生情,抒发了自己的理想:“用一首我唇上的诗人的诗歌”,“对世人歌唱,去安抚他们的心”。文章清新流畅,情景交融,如诗如画,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悲天悯人的“泛爱”情愫。

远处的青山/[英国]高尔斯华绥

入选理由

高尔斯华绥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篇反对战争、礼赞和平的优美散文

运笔轻灵,语言明净含蓄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是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作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作了恶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想,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至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仄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作者简介

高尔斯华绥像

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现代著名作家。生于律师家庭。1890年毕业于牛津大学法律系,获律师资格。1891~1893年游历欧洲,1895年开始创作,早年受屠格涅夫影响较大。190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有产业的人》和第一个剧本《银盒》确立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他一生共创作了17部小说、26个剧本及短篇小说、散文等若干。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现代喜剧》三部曲:《白猿》、《钥匙》、《天鹅之歌》;以及戏剧作品:《银盒》、《鸽子》和《忠诚》等。他的小说在真实的描绘中透露作者的褒贬,注意塑造典型性格,文笔自然流畅,故事情节跌宕有致。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部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清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作品赏析

《远处的青山》一文叙述了作者在历时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重登一座青山上的见闻和感受,抒发了作者憎恶战争,热爱和平、自然和生命的感情。作者以远处的一座青山为落笔点,纵情放飞自己的想象之鸟。战争期间作者曾登上这座青山,那时他是“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等战争结束后作者再次登上青山,心境自然大为不同,在作者眼中,青山是美、仁爱、和平的化身,这里的一切都无限欢欣、完美无瑕。随着作者的情绪流动,我们仿佛与作者一道,来到那美丽壮阔的远处的青山,亲身享受洋溢四野的和平之光。文章运笔轻灵,语言明净含蓄,感性而细腻,全文浸透着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丰厚的人生蕴涵和浓浓的人道主义情怀,读来让人赏心悦目、回味悠长。

海燕/[苏联]高尔基

入选理由

高尔基的散文代表作

塑造了一个搏击风雨雷电的勇敢无畏的革命者形象

短小精悍,饱含激情,脍炙人口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隆,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着,跟狂风争吼。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将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沫。

海燕在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号叫!

作者简介

高尔基像

高尔基(1868~1936),苏联无产阶级作家、社会主义现实文学的奠基人。父亲是一个木匠,幼年丧父,11岁就开始走上社会,做过报童、搬运工、跑堂等。1884年起定居喀山,同时开始参加革命活动。他依靠自学开始文学创作,早期作品如《伊吉尔老婆子》、《鹰之歌》等有浪漫主义特色,但一些以流浪汉为题材的小说也很成功,如《玛莉娃》等。189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福马·高尔杰耶夫》标志着他的现实主义创作进入了成熟阶段。此后至十月革命前,他的主要作品是《母亲》、自传体三部曲的前两部《童年》、《在人间》,还有剧本《底层》、《小市民》等。苏维埃时期,他一方面主持了很多社会活动,一方面坚持创作,长篇小说《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通过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三代的兴衰变化,概括了俄国资产阶级的命运。1934年,高尔基主持了第一次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并担任作家协会第一任主席,为苏维埃文学事业的发展起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著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曾这样评价高尔基:“在高尔基身上体现着俄罗斯。如同没有伏尔加河我不能想象俄罗斯一样,我也不能想象没有高尔基。”

从雷声的震怒里——这个敏感的精灵,——它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轰……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这些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作品赏析

《海燕》写于1901年,为高尔基的短篇小说《春天的旋律》的末尾一章。这是一篇饱含激情、短小精悍、脍炙人口的散文诗。作者运用象征手法,赋予海燕(象征无产阶级革命者)、大海(象征俄国广大革命群众)、暴风雨(象征俄国人民的革命斗争)、风云雷电(象征沙皇统治势力)、海鸥、海鸭、企鹅(象征俄国资产阶级政客)等特定的象征意义,并综合运用比喻、拟人、排比、对比、烘托、反复等手法,生动刻画出了海燕在暴风雨来临前矫健、迅疾、勇敢无畏地飞行于云里浪尖的英姿,塑造了一个大智大勇的革命者形象,抒发了自己对于革命的强烈期盼及乐观浪漫的政治热情。《海燕》发表后,在当时的俄国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文章曾受到列宁的热情称赞。

我的梦中城市/[美国]德莱塞

入选理由

德莱塞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20世纪初的纽约都市世俗图

入选多国散文选本

它是沉默的,我的梦中城市,清冷的、肃穆的,大概由于我实际上对于群众、贫穷及像灰沙一般刮过人生道途的那些缺憾的风波风暴都一无所知的缘故。这是一个可惊可愕的城市,这么的大气魄,这么的美丽,这么的死寂。有跨过高空的铁轨,有像峡谷的街道,有大规模攀上壮伟广市的楼梯,有下通深处的踏道,而那里所有的,却奇怪得很,是下界的沉默。又有公园、花卉、河流。而过了二十年之后,它竟然在这里了,和我的梦差不多一般可惊可愕,只不过当我醒时,它是罩在生活的骚动底下的。它具有角逐、梦想、热情、欢乐、恐怖、失望等等的哗鸣。通过它的道路、峡谷、广场、地道,是奔跑着、沸腾着、闪烁着、朦胧着,一大堆的存在,都是我的梦中城市从来不知道的。

关于纽约,其实也可说关于任何大城市,不过说纽约更加确切,因为它曾经是而且仍旧是大到这么与众不同的,在从前也如在现在,那使我感着兴味的东西,就是它显示于迟钝和乖巧,强壮和薄弱,富有和贫穷,聪明和愚昧之间的那种十分鲜明而同时又无限广泛的对照。这之中,大概数量和机会上的理由比任何别的理由都占得多些,因为别处地方的人类当然也并无两样。不过在这里,所得从中挑选的人类是这么的多,因而强壮的或那种根本支配着人的,是这么这么的强壮,而薄弱的是那么那么的薄弱——又那么那么的多。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可怜的、一半失了神的而且打皱得很厉害的小小缝衣妇,住在冷街上一所分租房子厅堂角落的夹板房里,用着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火酒炉子在做饭。在那间房的四周,她有着充分空间可以大大地跨三步。

“我宁可住在纽约这种夹板房里,不情愿住乡下那种十五间房的屋子。”她有一次发过这样的议论,当时她那双可怜的没有颜色的小眼睛,包含着那么的光彩和活气,是我在她身上从来不曾看见过,也从来不再见到的。她有一种方法贴补她的缝纫的收入,就是替那些和她自己一般下等的人在纸牌、茶叶、咖啡渣之类里面望运气,告诉许多人说要有恋爱和财气了,其实这两项东西都是他们永远不会见到的。原来那个城市的色彩、声音和光耀,就只叫她见识见识,也就足够赔补她一切的不幸了。

作者简介

德莱塞像

德莱塞(1871~1945),美国现代小说家。生于印第安纳州特雷浩特镇。童年在困苦生活中度过。中学没毕业就去芝加哥谋生。曾上过一年大学。1892年受聘为记者和编辑,走访了芝加哥和纽约等城市,广泛接触和了解了社会生活。德莱塞的创作可分前后两个时期,俄国十月革命是他思想和创作的转折点。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嘉莉妹妹》、《珍妮姑娘》、《欲望三部曲》、《“天才”》和《美国的悲剧》等。这些作品基本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繁荣表面下的罪恶和社会的贫富对立。尤其以真人真事为原型的《美国的悲剧》,写一个穷教士的儿子为追逐权力和金钱而成为杀人犯的故事,揭露了利己主义和金钱至上的观念对人的腐蚀。另外,他在创作中较早使用了弗洛伊德学说的一些理论来塑造典型形象,如潜意识、幻觉、梦境和性的压抑与升华等。

而我自己也不曾感觉到过那种炫耀吗?现在不也还是感觉到吗?百老汇路,当四十二条街口,在这些始终如一的夜晚,城市是被从西部来的如云的游览闲人所拥挤。所有的店门都开着,差不多所有酒店的窗户都张得大大,让那种太没事干的过路人可以看望。这里就是这个大城市,而它是醉态的,梦态的。一个五月或是六月的月亮将要像擦亮的银盘一般高高挂在高墙间,一百乃至一千面电灯招牌将在那里霎眼。穿着夏衣戴着漂亮帽子的市民和游人的潮水;载着无穷货品震荡着去尽无足重轻的使命的街车;像嵌宝石的苍蝇一般飞来飞去的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就是那轧士林也贡献了一种特异的香气。生活在发泡,在闪耀;漂亮的言谈,散漫的材料。百老汇路就是这样的。

还有那五马路,那条歌唱的水晶的街,在一个有市面的下午,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般热闹。当正二三月间,春来欢迎你的时候,那条街的窗口都拥塞着精美无遮的薄绸以及各色各样缥缈玲珑的饰品,还再有什么能一样分明地报告你春的到来吗?十一月一开头,它便歌唱起棕榈机、新开港以及热带和暖海的大大小小的快乐。及到十二月,那末同是这条马路上又将皮货、地毯,跳舞和宴会的时候,陈列得多么傲慢,对你大喊着风雪快要来了,其实你那时从山上或海边回来还不到十天哩。你看见这么一幅图画,看见那些划开了上层的住宅,总以为全世界都是非常的繁荣、独出而快乐的了。然而,你倘使知道那个俗艳的社会的矮丛,那个介于成功的高树之间的徒然生长的乱莽和丛簇,你就觉得这些无边的巨厦里面并没有一桩社会的事件是完美而沉默的了!

我常常想到那庞大数量的下层人,那些除开自己的青春和志向之外再没有东西推荐他们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日日时时将他们的面孔朝着纽约,侦察着那个城市能够给他们怎样的财富或名誉,不然就是未来的位置和舒适,再不然就是他们将可收获的无论什么。啊,他们的青春的眼睛是沉醉在它的希望里了!于是,我又想到全世界一切有力的和半有力的男男女女们,在纽约以外的什么地方勤劳着这样那样的工作——一爿店铺,一个矿场,一家银行,一种职业,——惟一的志向就是要去达到一个地位,可以靠他们的财富进入而留居纽约,支配着大众,而在他们认为是奢侈的里面奢侈着。

你就想想这里面的幻觉吧,真是深刻而动人的催眠术哩!强者和弱者,聪明人和愚蠢人,心的贪馋者和眼的贪馋者,都怎样的向那庞大的东西寻求忘忧草,寻求迷魂汤。我每次看见人似乎愿意拿出任何的代价——拿出那样的代价——去求一啜这口毒酒,总觉得十分惊奇。他们是展示着怎样一种刺人的颤抖的热心。怎样的,美愿意出卖它的花,德行出卖它的最后的残片,力量出卖它所能支配的范围里面一个几乎是高利贷的部分,名誉和权力出卖它们的尊严和存在,老年出卖它的疲乏的时间,以求获得这一切之中的不过一个小部分,以求赏一赏它的颤动的存在和它造成的图画。你几乎不能听见他们唱它的赞美歌吗?

作品赏析

《我的梦中城市》选自德莱塞的散文集《一个大城市的色彩》。文章通过对20世纪初美国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的纽约的城市生活的描写,揭示了美国社会表面繁荣的背后所隐伏的深刻的社会危机。文章通篇贯穿对比的手法,以互相对立的两组事物或现象之间所产生的的强烈反差,准确生动地展示了纽约城市生活的内在实质:梦中城市的清冷、静穆,现实城市的沸腾、朦胧;缝衣女工的贫困生活,纽约城的喧嚣、繁华等。文章语言凝练,笔调沉郁,行文流畅自然,凸显了美国城市日常生活里潜藏的不易为人察觉的社会危机,告诫人们不要沉湎于浮华的城市生活,要看到在表面的繁华下潜伏于整个社会中的深刻精神危机。

世间最美的坟墓/[奥地利]茨威格

入选理由

茨威格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反映了一代文豪托尔斯泰的平凡

而伟大的人格

我在俄国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给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被忘掉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得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作者简介

茨威格像

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现代著名作家。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从事反战工作,1934年遭纳粹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在孤寂与感觉理想破灭中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寓所内与妻子双双自杀。代表作有小说《最初的经历》、《月光小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等;传记《三位大师》等。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坟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nulla crux, nulla coroma——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或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像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作品赏析

1928年,茨威格访问了苏联,期间他拜谒了托尔斯泰墓。之后他写下了感人至深的《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文章以朴素深沉的笔调,运用反复、比衬、白描的手法,层层深入地勾勒出托尔斯泰墓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宁静、平凡、朴素、伟大,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文学巨匠托尔斯泰朴素平易的伟大人格。文章结构紧凑,文字简洁,富于哲理。作者着意描写的是托尔斯泰墓地的朴素,而文笔也极为朴素,通篇没有溢美之辞,没有雕琢和修饰,没有空泛议论,形式和内容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读来撼人心魄,回味绵长。

我的伊豆/[日本]川端康成

入选理由

川端康成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章意境优美灵动,文字含蓄凝练

字里行间渗透着不露声色的感染力

伊豆是诗的故乡,世上的人这么说。

伊豆是日本历史的缩影,一个历史学家这么说。

伊豆是南国的楷模,我要再加上一句。

伊豆是所有的山色海景的画廊,还可以这么说。

整个伊豆半岛是一座大花园,一所大游乐场。就是说,伊豆半岛到处都具有大自然的惠赠,都富有美丽的变化。

如今,伊豆有三个入口:下田,三岛修善寺,热海。不管从哪里进去,首先迎迓你的,是堪称伊豆的乳汁和肌体的温泉。然而,由于选择的入口不同,你定会感到有三个各不相同的伊豆呢。

北面的修善寺和南面的下田这两条通道,在天城山口相会合。山北称外伊豆,属田方郡,山南称内伊豆,属贺茂郡。南北两面不仅植物种类和花期各异,而且山南的天空和海色,都洋溢着南国的气息。天城火山脉东西约四十四公里,南北约二十四公里,占据着半岛的三分之一。海面的黑潮从三面包围着半岛。这山,这海,便是给伊豆增添光彩的两大要素。倘若把茶花当作海岸边的花,那么,石棉花就是天城山上的花。山谷幽邃,原生林木森严茂密,使你很难想像这原是个小小的半岛。天城山是闻名的狩鹿的场所,只有翻过这座山峦,才能尝到伊豆旅情的滋味。

开往热海的火车时髦得很,称为“罗曼车”。情死是热海的名产。热海是伊豆的都会,它是在关东温泉之乡中富有现代特征的城市。倘若把修善寺称为历史上的温泉,那么,热海便是地理上的温泉。修善寺附近,清静,幽寂;热海附近,热烈,俏丽。伊豆到伊东一带的海岸线,令人想起南欧来,这里显示着伊豆明朗的容颜。同是南国风韵,伊豆的海岸线多像一曲素朴的牧歌啊。

伊豆有热海、伊东、修善寺和长冈四大温泉,共有二三十个喷口,仅伊东就有数百处泉流。这些都是玄岳火山、天城火山、猫越火山、达磨火山的遗迹。伊豆,是男性火山之国的代表。此外,热海的间歇泉,下加茂峰的吹上温泉,拍击着半岛南端的石廊崎的巨涛,狩野川的洪水,海岸线的岩壁,茂盛的植物……所有这些,都带着男性的威力。

作者简介

川端康成像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现代派文学先驱、小说家。童年时父母、祖母、姐姐和祖父相继去世,26岁时未婚妻与他分手,这些苦难经历使他饱尝世态炎凉,对他的创作生涯产生了重大影响。1924年创办《文艺时代》杂志,成为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的代表。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自杀。主要作品有小说《雪国》、《古都》、《千只鹤》,散文集《我在美丽的日本》等。

然而,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这种女性般的温暖与丰足,正是伊豆的生命。尽管田地极少,但这里有合作村,有无税町,有山珍海味,有饱享黑潮和日光馈赠、呈现着麦青肤色的温淑的女子。

铁路只有热海线和修善寺线,而且只通到伊豆的入口,在丹那线和伊豆环行线建成之前,这里的交通很是不便。代之而起的是四通八达的公共汽车。走在伊豆的旅途上,随时可以听到马车的笛韵和江湖艺人的歌唱。

主干道随着海滨和河畔延伸。有的由热海通向伊东,有的由下田通向东海岸,有的沿西海岸绵延开去,有的顺着狩野川畔直上天城山,再沿着海津川和逆川南下……温泉就散缀在这些公路的两旁。此外,由箱根到热海的山道,猫越的松崎道,由修善寺通向伊东的山道,所有这些山道,也都把伊豆当成了旅途中的乐园和画廊。

伊豆半岛西起骏河湾,东至相模湾,南北约五十九公里,东西最宽处约三十六公里,面积约四百零六平方公里,占静冈县的五分之一。面积虽小,但海岸线比起骏河、远江两地的总和还长。火山重叠,地形复杂,致使伊豆的风物极富于变化。

现在,人们都那么说,伊豆的长津吕是全日本气候最宜人的地方,整个半岛就像一个大花园。然而在奈良时代,这里却是可怕的流放地。到源赖朝举兵时,才开始兴旺发达起来。幕府末期,曾一度有外国黑船侵入。这里的史迹不可胜数,其中有范赖、赖家遭受禁闭的修善寺,有掘越御所的遗址,有北条早云的韭山城等。

请不要忘记,自古以来,伊豆在日本造船史上,发挥着重大的作用,这正因为伊豆是大海和森林的故乡啊。

作品赏析

《我的伊豆》是川端康成的散文集《我在美丽的日本》中的名篇,文章描写了伊豆半岛的风景,抒发了作者热爱自然的情怀。文章开始以一组排比句,形象地点明伊豆在日本的历史地位、景色的异常美丽。接着作者将视野放在进入伊豆的三个入口处,从不同角度以清逸幽雅的笔调,对伊豆的山形水色倾情渲染。作者想象丰富,将无生命的静默的自然情境生发为有声有色的艺术情境。文中穿插了有关热海男女殉情风俗和伊豆历史的描写,使文章轻笼一种幽婉感伤的古典情韵。文章意境优美灵动,文字含蓄凝练,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和不露声色的感染力。

归来的温馨/[智利]聂鲁达

入选理由

聂鲁达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散发着浓郁的爱国思乡之情

入选多国散文选本

我的住所幽深,院内树木繁茂。久别之后,房子的许多去处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我种在花园深处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竟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不停地颤动着新叶。

最后认出我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敏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满怀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来看,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我出现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并且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作者简介

聂鲁达像

聂鲁达(1904~1973),智利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社会活动家。生于铁路工人家庭。早年在圣地亚哥智利教育学院学习。1927年进入外交界,历任南美、亚洲、欧洲多国领事。1945年当选国会议员并加入智利共产党。1948年后流亡海外。1952年回国。1957年任智利作家协会主席。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诗集《霞光》、《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漫歌》,回忆录《我承认,我曾历尽沧桑》等。

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离家的迹象。

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因为这是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边,面对着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了正在与这些书籍进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依然散发一阵阵遗忘的气息。春天身披新装,带着忍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在我离家期间,书籍给弄得散乱不堪。这不是说书籍短缺了,而是它们的位置给挪动了。在一卷十七世纪的严肃的培根著作旁边,我看到艾·萨尔加里的《尤卡坦旗舰》;尽管如此,它们倒还能够和睦相处。然而,一册拜伦诗集却散开了,我拿起来的时候,书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样掉落下来。我费力地把书脊和书皮缝上,事前我先饱览了那冷漠的浪漫主义。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极深的沉默。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我记起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的软体动物学家——深海的魔术师——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黑“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有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就在有这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我们险些遇难。

还有一些新居民,就是从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取出的书籍和物品。这些松木箱来自法国,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开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歌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著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安顿下来。

不过,从这口灵柩般的大木箱里我找出了一张妇女的可亲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浸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玛丽亚”,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光彩照人,当时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郊区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玫瑰花在匆匆开放。从前,我对玫瑰很反感,因为她没完没了地附丽于文学,因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们赤身裸体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在坚韧多刺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骏马一样的体魄,赞叹她们含着挑战意味发出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她们适时从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像是责任心创造奇迹,在露天地里表露的爱。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这种严肃与我正相符,因为她们和我都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令人陶醉: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摩过的纤手、高傲的琥珀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

这是忍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作品赏析

《归来的温馨》一文叙述了作者久别故园之后回到家中时的百感交集之情。作者开首直接点题,直抒胸臆,接着作者尽情铺陈,以庭院里的景物和房间内的物件为感情倾诉对象,运用拟人手法,细腻描绘了一幅幅让人备感温馨的意象:花园里的灌木丛“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昔日亲手栽种的小杨树已长成参天大树;“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散乱的书籍和沉默的海螺撩起我青年时代的回忆;连“我”一向反感的玫瑰花,也因她的“匆匆开放”,“发出波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使“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文章笔调细腻,饱含真情,情景交融,充满诗情画意,极富艺术感染力。

日落/[法国]列维·斯特劳斯

入选理由

关于落日的恢宏而深沉宁静的画卷

一次不同寻常的美的体验

融深邃的哲理性的议论及绚丽的描写为一体

科学家把黎明和黄昏看成同一种现象,古希腊人亦是如此,所以他们用同一个字来表示早晨和晚上。这种混淆充分反映出他们的主要兴趣在于理论的思辩,而极为忽视事物的具体面貌。由于一种不可分割的运动所致,地球上的某一点会运动于阳光照射的地区与阳光照不见或即将照见的地区之间。但事实上,晨昏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太阳初升是前奏曲,而太阳坠落则是序曲,犹如老式歌剧中出现于结尾而非开始的序曲。太阳的面貌可以预示未来的天气如何,如果清晨将下雨,太阳阴暗而灰白;如果是晴空万里,太阳则是粉红的,呈现一种轻盈、被雾气笼罩的面貌。但对一整天的天气情况,曙光并不能做出准确的预告,它只标明一天天气进程的开始,宣布将会下雨,或者将是晴天。至于日落,则完全不同。日落是一场完整的演出,既有开始和中间过程,也有结尾,它是过去12个小时之内所发生的战斗、胜利和失败的缩影。黎明是一天的开始,黄昏是一天的重演。

作者简介

列维·斯特劳斯(1908~2009),法国著名人类学家,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创立者。此文是作者的一篇航海札记。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更多地注意日落而较少注意日出的原因。黎明给予人们的只是温度计和晴雨表之外的辅助信息,对于那些处于低等文明之中的人们来说,只是月相、候鸟的飞向和潮汐涨落之外的辅助信息。日落则把人类身体难以摆脱的风、寒、热、雨种种现象组合在一起,组成神秘的结构,使人精神升华。人类的意识活动也可以从那遥远的天际反映出来。当落日的光辉照亮了天空的时候(如同剧院里宣布开演时并非是传统的3下锤声,而是突然大放光明的脚灯),正在乡间小路上行走的农民停止脚步,渔夫也拉紧他的小船,坐在即将熄灭的火堆旁的野主人,会朝天空眨眨眼睛。回忆是人的一大快乐之一,但回忆并非都是快乐,因为很少有人愿意再经历一次他们所津津乐道的疲倦和痛苦。记忆就是生命,但是另外一种性质的生命。所以,当太阳如天上某种吝啬的神灵扔下的施舍一般,落向平静的水面时,或者当那圆圆的落日把山脊勾勒成如同一片有锯齿的硬叶时,人们便在短暂的幻景中得到那些神秘的力量以及雾气和闪电的启示,它们在人们心灵深处所发生的冲突已经持续了一整天了。

因此,人们的心灵深处肯定进行过激烈的斗争,否则,外观现象的平淡无奇不足以说明气候为何有如此壮观激烈的变化。今天这一整天,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可书可记之事。将近下午4点,正是一天中太阳开始失去清晰度而却光辉不减的时候,也正是仿佛有意为掩饰某种准备工作而在天地之间聚集起一片金光的时候,“梦多姹”号改变了航向。船身随着微微起伏的波涛摇动,每一次轻摇,人们都会更加感受到天气的炎热,不过船行的弧度极不易觉察,人们很容易把方向的改变误认为是船体横摇轻微的加剧。实际上,没有人注意航向已经改变,大海航行,无异于几何移位。没有任何风景告诉人们已经沿着纬度线缓缓地走到了什么地方,穿越了多少等温线和多少雨量曲线。在陆地上走过50公里,可以使人有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的感觉,可是在茫茫大海上移动了5000公里,景色还一成不变,至少没有经验的人看来如此。不必忧虑路线和方向,也不必了解那凸起的海平线后面目力难及的陆地,对这一切,船中的旅客可以完全不加以理会。他们觉得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被迫要在这里度过事先已经确定的天数,他们之所以以此为代价,不仅因为有一段行程要完成,更主要的是享受一下从地球的一端被运到另一端而无须动用自己的双脚的特权。由于上午迟迟不愿起床和慵懒的进餐,他们都变得虚弱无力,无精打采,吃饭早已经不能带来感官的愉快,而只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所以他们尽力使时间拖长,以便填补度日如年的空虚。

实际上,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不需要人们花费任何力气。他们当然知道,在这个庞然大物的深处的某个地方安装着机器,有人在那里工作,使之运转。但工作着的人们并不想让别人去看望他们,乘客没想到要去看望他们,船上的官员也没有想把两者拉在一起。人们只能在船上懒散地踱来踱去,看着一名水手往通风器上刷油漆,几名身穿蓝工作服的服务员不甚卖力气地在头等舱的走廊上推着一个湿墩布,看到他们,人们才意识到轮船在向前行进,生锈的船身被海浪拍打的声音,隐约可闻。

5点40分的时候,西方似乎出现了一个结构复杂的空中楼阁,充塞了天地,它的底部完全呈水平方向,大海仿佛由于某种不可理解的运动突然升高,倒立在天空的海水中间似乎有一层厚厚的难以看见的水晶。在这个庞大的结构的顶端,仿佛受反转的地心引力的作用,是变幻不定的框架,膨胀的金字塔和沸腾的泡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向高空伸展。那些沸腾的泡沫既像云彩又像建筑的装饰线脚,因为看起来很光滑,仿佛是镀金的木头圆雕。这个遮天蔽日、一团混沌的聚合物,色彩昏暗,只有顶端,闪烁着道道明亮的光辉。

在天空更高的地方,金色的光线变成没精打采的曲线,交织在一起,它们仿佛不是由物质组成,只是纯粹的光线而已。

顺着海平线向北望去,那种巨大的空中楼阁变小了,在四散的云片中渐渐升高,它的后面,在更高的地方,仿佛现出了一条带子,顶端呈五彩缤纷之状。在接近太阳——此时尚看不见——的一侧,阳光使之罩上了一个明亮的边缘。再往北看,各种构造的形态已消失,只剩下那条光带,暗淡无光,溶入大海。

同样的另一条带子出现在南方,但顶端布满石板状的大块云朵,犹如支柱之上的座座石屋。

把背对着太阳,向东方望去,可以看见两群重叠在一起向长处延伸的云块。因为阳光在它们的背后,所以远景上那些小丘状、膨胀着的堡垒,都被阳光照亮,在空中呈现出交织的粉红、深紫和银白。

与此同时,在西方的那一片空中楼阁之后,太阳正在缓缓下坠。在日落的每个不同阶段,有某道阳光可能会穿透那一片浓密的结构,或者自己打开一道通道,光线于是把障碍物切成一串大小不同、亮度各异的圆片。有时候,阳光会缩回去,仿佛一只握紧的拳头,此时,云制的手套只让一两个发光而僵直的手指露出来。或者有时候,仿佛是一条章鱼,爬出了烟雾弥漫的洞穴,然后又重新退回了洞中。

日落有两个不同的阶段。开始时太阳是建筑师,后来(当它的光线只是反射光而非直射光的时候),太阳变成画家。当它在海平线上消失的时候,光线立刻变弱了,形成的视平面每时每刻都更为复杂。强烈的光线是景物的敌人,但在白天与黑夜转换的时刻,却可以展现一种奇幻和转睛即逝的的结构。随着黑暗的降临,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如同色彩美丽的日本玩具。

日落第一阶段开始的准确时间是5点40分至5点50分。太阳已经很低,但还没有触及海平线。太阳开始在云层结构下面出现的一刹那,如同蛋黄一样喷薄而出,把一片光辉洒在它仍然没有完全摆脱的云层结构上,光芒四射之后,立刻就是光芒的回缩,周围黯淡下来,于是在海平面和云层底端的空间之中,出现了一道迷蒙的山脉,开始时在一片光辉之中影影绰绰,继而变得昏暗和棱角峥嵘。与此同时,扁平的山体也变得庞大起来。那些坚实黑暗的形体缓缓移动,如同一群候鸟在飞越广阔火红的大海,于是那一片火红逐渐从海平线向天空延伸,揭开了色彩缤纷阶段的序幕。

渐渐地,夜晚的庞大结构消失了。充塞着西方一整天的庞然大物,此时像一块轧制的片状金属,被一种来自背后的光辉照亮,光辉始而金黄,继而朱红,最终变为桃红。已经扭曲变形和正在缓缓消失的云块,也被光辉溶化和分解,如同被一阵旋风裹挟而去。

由云雾织成的无数网络出现在天空时,它们形状各异,有水平的,倾斜的,垂直的,甚至螺旋形的,向四面八方伸展。随着阳光的减弱,光线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照亮(好像琴弓忽起忽落,拨动不同的琴弦一样),使每个网络仿佛都具有它所特有而随意的色彩。每个网络在光辉中出现的时候,都是那样干净、清晰,像玻璃丝一样,又硬又脆,然后就渐渐地解体了,仿佛因为其组成的物质暴露在一个充满火焰的天空而无法忍受高温,变黑了,分解了,越来越薄了,最终从舞台上消失,而让位于另外一个新组成的网络。到最后,各种色彩都混合在一起,变得难以分辨,如同一个杯子里不同颜色和不同浓度的液体,起初还层次分明,接着渐渐地混合在一起。

在此之后,人们就很难跟踪观察远方天际上的景观了,那每隔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重复出现的景观。当太阳触及西部海平线的时候,东方的高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紫色彩云,彩云不断扩展,不断增加新的细部和色彩,然后从右至左地缓缓消失,仿佛被一块抹布慢慢而毫不犹豫地擦掉。几秒钟之后,澄澈深灰色的天空重新出现在云层堆积的堡垒之上。当那一片堡垒渐呈灰白的时候,天空却一片粉红。

在太阳那边,在原来的那条老带子后面,出现一条新的带子,前者灰白昏暗,后者红光闪烁。当这后一条光带的光辉暗淡下去的时候,顶端那尚未被人注意的斑驳的色彩,此时渐渐扩展开来,其下部爆发为一片耀眼的金黄,其上部的闪光演变为棕色和紫色。人们似乎在显微镜下,顿时看清了那些色彩的结构:成千上万条纤细白、光线,仿佛支撑着一个骨架,使之呈现出浑圆的形状。

此时,太阳直射的光线业已全部消失,天空中剩下了红黄两色,红色如同虾和鲑鱼,黄色如同亚麻和干草。五色缤纷的色彩也开始消逝。天空的景观重新出现白色、蓝色和绿色。然而,海平线上还有些角落在享受着某种短暂而独立的生命。左边,一道没有被人发现的面纱突然出现,像是几种神秘绿色的随意混合。颜色然后渐渐转成艳红、暗红、紫红和炭黑,犹如两支炭条在一张粗糙的纸上留下了不规则的痕迹。在这道面纱的后面,天空呈现出高山植物般的黄绿色,那条光带依然一片昏暗,轮廓完整清晰。西边的天空,那水平状纤细的金线发出最后的闪光,可是北边近乎完全黑了下来,那些小丘状的堡垒,在灰色的天空下,变成乳白色的隆起。

白日消逝,夜晚降临,这一系列近乎完全相同而又不可预测的过程,乃是最为神秘不过的事情。种种迹象,伴着变化不定和焦虑,突现于天空。没有能预测这一特定的夜晚采取什么形式降临。仿佛由于一种神秘的炼金术的作用,每种颜色都成功地变化为其互补色,可是画家要获得同样的效果,则必须在他的调色板上加入一管新的颜料。然而,对黑夜而言,它可以调出无穷无尽的混合色,它开始展现的只是一种虚幻的景象。天空由粉红变成绿色,其真正原因是某些云彩变为鲜红的颜色而我却未曾注意,对比之下,原本是粉红的天空就呈现出绿色,因为这种粉红的色调太淡,无法和那种新出现的强烈色彩相抗衡。不过,天空颜色的变化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因为由金黄变为红色不像由粉红变为绿色那样令人惊讶。黑夜就这样仿佛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降临了。

于是,金黄与紫红的颜色开始消逝,黑夜代之以自己的底片,温暖的色调让位于白色和灰色。黑夜的底片上慢慢现出一种海景,悬于真正的大海之上,那是由云彩组成的一幅广阔无垠的银幕,缓缓散成丝缕,变成座座平行的半岛,如同在一架低飞而一翼倾斜的飞机上所看到的平坦而布满黄沙的海岸,仿佛正把箭头射入海中。白日的最后几道光芒,低低地斜射到云朵组成的箭头上面,使其外表很像坚硬的岩石,人们眼前的整个幻象因此更为壮观。那些如岩石般的云朵,平时展现在光辉与黑影的刻刀下,但此时的太阳仿佛已经无力在斑岩和花岗岩上使用它明亮的刻刀,而只能把变幻不定和浩如烟海的物质,当做它的雕刻对象,不过,这位正在徐徐下坠的雕刻家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风格。

随着天空渐渐变得澄澈起来,人们看到那如同海岸一般的云彩中,出现了海滩、泻湖、成堆的小岛和沙洲,它们被天上那个平静的大海所淹没,同时在不断分解的云层中形成许多峡湾和内湖。由于环绕那些云朵箭头的天空很像海洋,也由于海洋通常反映天空的颜色,所以天空的景观乃是一种遥远景观的再现,太阳将再次在那遥远的地方坠落。此外,只要看看天空底下的真正的海洋,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就会立刻无影无踪:它既不是正午的灼热,也非晚餐后的美妙和波浪轻摇。几乎从水平方向而至的光线,只把涌向它们那个方向的海浪照亮,海浪的另一面则一片黑暗。膨胀的海水于是现出鲜明浓重的暗影,如同脱胎于一种金属。一切透明的景象全部消失。

于是,通过一个很自然,却又始终无法觉察和迅疾的过渡,夜色取代了暮色,一切均不复原来的样子。天空,在临近地平线的地方,是一团漆黑,高处则呈土黄色,最高处是一片蔚蓝,被白日结束逼得四处逃窜的云朵业已呈现支离破碎之状,很快就只剩下了干瘪的病态的道道黑影,如同舞台上的布景支架,演出结束,灯光熄灭,立刻显现出其可悲、脆弱和临时搭就的本来面貌,它们所制造的幻象,并非出自它们本身,只不过是利用灯光和视角所造成的错觉而已。不久之前,云间还是那样活跃鲜明,每时每刻变化无穷,此时则被固定在一个痛苦而无法改变的模式里,将和渐渐黑暗下去的天空融为一体。

作品赏析

这篇文章是法国著名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所写,通篇运用大量的笔墨对大自然中的一个常见的现象——日落作了最为详尽的描述,但是它并不是一篇科学报告,而是气势恢宏的散文作品。作为一篇航海札记,作者在文字里充分调动了语言的各种手段,穷尽语言所能达到的各种可能,深邃的哲理性议论,缜密的思考,极为丰富细腻的描写和叙述,使整篇文章气势磅礴而又深沉宁静。日落开始了,这是大自然最为华丽的演出,列维·斯特劳斯开始了笔端最为绚丽的描述,尽显着妙不可言的人间胜景,作者告诉我们:“日落有两个不同的阶段”在这两个壮观的阶段里,充满了各种夸张的颜色,而大海和天地是宁静无声的,因为色彩变化的丰富和作者描述的准确细致,使得文字进行得也同日落一样缓慢。

听泉/[日本]东山魁夷

入选理由

诗为心声,画为心境

普通的自然之景传达深达的意境

东方美文的典范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荫下闪灼。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草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也弄不清楚,就连那里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作者简介

东山魁夷(1908~1999),日本画家,原名新吉,画号魁夷。生于横滨,193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34年留学德国,在柏林大学哲学系攻读美术史。历任日本画院审查员、常务理事长、顾问等职。他擅以西方的写实眼光捕捉日本风光之美。1969年获文化勋章和每日艺术大奖。1976年5月访问桂林,在桂游览期间,并作画撰文。他长于散文写作,著有《东山魁夷文集》(11卷)。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着了迷似的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忽啦啦拍击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

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边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鸟儿想错了,它们最大的不幸是以为只有尽快飞翔才是进步,它们以为地面上的一切都是为了鸟儿而存在着。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鸟群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作品赏析

在平淡的文字里,流淌着作者炽热的生命激情,将生命哲思、人生感悟自然地流露于诗情画意的描写中,是东山魁夷的散文的独特之处。《听泉》是东山魁夷一篇有名的美文。我们可以通过品读这篇文章,来感受他高超的艺术表现方式。

作者在文中有两个具体的表现意象:“鸟”、“山泉”。作者写鸟成群地飞翔,而山泉是可以让鸟儿小憩的休息之地,它们可以借此来“养养精神”,看看自己疲惫的身姿。作者用拟人的手法赋予这两个事物人类特有的思想和灵性,通过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来暗示人类世界的一种生存状况:为外物所累,在对高度文明的追求中丧失自我,失去人类心灵的平和与幸福体验。这里“泉水”成了人类心声的象征,“听泉”也成了作者希望人类返璞归真的召唤。

四季生活/[苏联]沃罗宁

入选理由

文风亲切朴素

一篇优美的写景状物散文

文章充满人情味、人性美,富于生活情趣

每当清早,我拉起用木条制成的黄色百叶窗时,都能看见她。她高耸、挺拔,永远伫立在我窗前。秋夜,她消溶在幽暗之中,不见了:而你若相信奇迹,便会以为她走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不见了。但刚一露出曙光,白昼的一切尚在酣睡,隐约感到清晨的气息时,她又已出现在原处了。

我凝视着她,不禁萌生出奇思异想。她想必有自己的生命吧。又有谁知道,如果苍天赋予我认识大自然全部完美的感官,也许我眼前会展现出一个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具有一切生物所固有的伟大的和渺小的感情,这些感情人是无法理喻的。然而我仅有五种感官,况且由于人类历尽沧桑,这些感官已不那么灵敏了。

而她生机勃勃!她日益茁壮,逐年增高。如今我得略微抬头,才能从窗口看见她那清风般轻盈的,透亮的树梢。可十年前半个窗框便能把她容纳下。

她的枝条刚刚摆脱漫长的严冬,还很脆硬,犹如加热过度的金属。春风吹过,枝条叮当作响。鸟儿还没在枝叶浓密的枝头筑巢。然而她已苏醒。这是一天清晨我才知道的。

邻居走到她跟前,用长钻头在她的树干上钻了个深孔,把一根不锈钢的小槽插进孔中,以便从槽中滴出浆汁。果然,浆汁滴了出来,像泪珠那样晶莹,像虚无那样明净。

“这并不是您的白桦。”我对邻居说。

“可也不是您的。”他回敬我。

是啊,她长在我的围墙外。她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的。她是公共的,确切些说,她谁的也不是,所以他可以损害她,而我却无法对他加以禁止。

他从罐子里把白桦树透明的血液倒进小玻璃杯里,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喝干。

“我需要树汁,”他说,“里面有葡萄糖。”

他回家去了,在树旁留下一个三公升的罐子,以便收集葡萄糖。树汁像从没有关紧的龙头里一滴一滴地迅速流下来。既然流出这么多树汁,那么他破坏了多少毛细管哟?……她也许在呻吟?她也许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既没有第六感觉,也没有第七感觉,更没有第一百感觉,第一千感觉。我只能对她怜悯而已……

然而,一个星期后,伤口上长出一个褐色的疤。她自己治好了伤口。恰恰这时她身上的一颗颗苞芽鼓胀起来,从苞芽里绽出嫩绿的新叶,成千成万的新叶。目睹这浅绿色的雾霭,我心里充满喜悦。我少不了她,这棵白桦树。我对她习惯了。我对她永远伫立在我的窗前已经习惯了;而且在这不渝的忠诚和习惯中,蕴蓄着一种令我精神振奋的东西。的确我少不了她,尽管她根本不需要我。没有我,就像没有任何类似我的人一样,她照样生活得很好。

她保护着我。我的住宅离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驶着各种车辆:货车,小轿车,公共汽车,推土机,自卸卡车,拖拉机。车辆成千上万,来回穿梭。还有灰尘。路上的灰尘多大啊!灰尘飞向我的住宅,假若没有她,这棵白桦树,会有多少灰尘钻进窗户,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飞进肺里啊。她把全部灰尘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里,她绿荫如盖。一阵轻风拂过,它便婆娑起舞。她的叶片浓密,连阳光也无法照进我的窗户。但夏季屋里恰好不需要阳光。沁人心脾的阴凉比灼热的阳光强百倍。然而,白桦树却整个儿沐浴在阳光里。她的簇簇绿叶闪闪发亮,苍翠欲滴,枝条茁壮生长,越发刚劲有力。

六月里没有下过一场雨,连杂草都开始枯黄。然而,她显然已为自己贮存了以备不时之需的水分,所以丝毫不遭干旱之苦。她的叶片还是那样富有弹性和光泽,不过长大了,叶边滚圆,而不再是锯齿形状,像春天那样了。

之后,雷电交加,整日在我的住宅附近盘旋,越来越阴沉,沉闷地——犹如在自己身体里——发出隆隆轰鸣。入暮时分,终于爆发了。正值白夜季节。风仿佛只想试探一下——这白桦树多结实?多坚强?白桦树并不畏惧,但好像因灾难临头而感到焦灼,她抖动着叶片,作为回答。于是大风像一头狂怒的公牛,骤然呼啸起来,向她扑去,猛击她的躯干。她蓦地摇晃了一下,为了更易于站稳脚跟,把叶片随风往后仰,于是树枝宛如千百股绿色细流,从她身上流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停息了。滂沱大雨从天而降。这时,白桦树顺着躯干垂下了所有的枝条,无数股细流从树枝上流下,像从下垂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应该如何行动,才能岿然不动,确保生命无虞。

作者简介

沃罗宁生于1913,苏联作家,全名为谢尔盖·阿列克谢耶维奇·活罗宁。他早期写过诗歌,后来创作长篇小说。

活罗宁最为成功的是其短篇小说。他自己曾说过:“短篇小说是对心灵的一次情绪撞击。距离越短,力量就应越大”,沃罗宁的短篇小说确实能够引起人们的情感撞击,令人回味,十分隽永。

沃罗宁代表作有《出卖》、《伤悼》、《他人的信》、《人生悲欢》、《美人儿》、《别列维奇》、《留在房门上的钥匙》、《电话站的女人》、《在地铁车厢里》、《最后一次远行》,《玛丽娅的礁石》等。

其部分短篇小说集结成册,书名为《爱情问答》,在世界上享有盛誉。

七月末,她把黄色的小飞机撒遍了自己周围的大地。无论是否刮风,她把小飞机抛向四面八方,尽可能抛得离自己远些,以免她那粗大的树冠妨碍它们吸收更多的阳光和雨露,使它们长成茁壮的幼苗。是啊,她与我们不同,有自己的规矩。她不把自己的儿女拴在身旁,所以她能永葆青春。

那年,田野里,草场上,山谷中,长出了许多幼小的白桦树。唯独大路上没有。

若问大地上什么最不幸,那便是道路了。道路上寸草不生,而且永远不会长出任何东西来。哪里是道路,哪里便是不毛之地。

太阳躲开我的住宅,也躲开白桦树。树叶立刻开始发黄,而且越来越黄,仿佛在苦苦哀求太阳归来。但太阳总是不露面。瓦灰色的浮云好似令人焦虑的战争的硝烟,向天宇铺天盖地涌来,又如巨浪相逐,遮蔽了一切。云片飞得很低,险些儿触及电视天线。下起了绵绵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从一根树枝滴落到另一根树枝上。霪雨不舍昼夜,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了,土地不再吸收雨水,或者是所有的植物都不再需要水分了吧。

夜里,我醒来了。屋里多么黑暗,多么寂静啊!……只听见雨珠从树枝上滴下时发出的簌簌声。萧瑟而连绵不绝的秋雨的簌簌声好生凄凉啊。我起了床,抽起烟来,推开窗户,于是看见了她那在秋日的昏暗中依稀可辨的身影。她赤身露体,任凭风吹雨打。翌日凌晨,寒霜突然降临。随之又是几度霜冻,于是白桦树四周铺上了一圈黄叶。这一些全都是发生在寒雾中。然而,当树叶落尽,太阳露出脸来时,处处充满忧郁气氛,尤其是在她周围。因为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青翠葱茏,一切都光艳照人,欣欣向荣。过去,一切都是这样美不胜收,朝气勃勃,如今却突然消失了。将要下起蒙蒙细雨来,树叶将要腐烂发黑,僵硬的树枝将要在冷风中瑟缩,水洼将要结冰。鸟儿将要飞走。死寂的黑夜将要拖得很长,在冬季里它将会更加漫长。暴风雪将要怒吼。严寒将要肆虐……

我离开家了。我不能留在那里,为不久前还使我欣喜和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事物的消亡而苦恼。我搭机飞向南方。到了辛菲罗波尔之后,我便改乘出租汽车了,我又惊又喜地仔细观看温暖的南国的苍翠。一见黑海,我便悄声笑了。

浩淼、温暖的海。我潜进水里,向海底,向绿色的礁石游去。我喝酸葡萄酒,吃葡萄,筋疲力尽地躺在暖烘烘的沙滩上,眺望大海,观看老是饥肠辘辘,为了一块面包而聒噪的海鸥。接着我又游进温暖的海水,攀上波峰,滑下浪谷,又攀上去。我又喝酸葡萄酒,吃烤羊肉,钻进暖烘烘的沙子里。在我身边的也是像我一样从自己的家园跑到这片乐土来的人们。大伙儿欢笑啊,嬉戏啊,在海滩上寻找斑斓的彩石,尽量不想家里发生的事情。这样会更轻松、更舒坦些。但要抛弃家园是办不到的,就像无法抛弃自己一样。

于是我回家了。四周一片冰天雪地。她也兀立在雪堆里。我不在时,刺骨的严寒逞凶肆虐,把她的躯干撕破了。撕裂得虽不严重,但落上一层雪的白韧皮映进我的眼帘。我抚摸了一下她的躯干。她的树皮干瘪、粗糙。这是辛勤劳作的树皮,同南方的什么“不知羞耻树”的树皮迥然不同。这里,一切都是为了同霪雨、暴雪、狂风搏斗。所以,像平时见到她时那样,我又萌生出各种奇思异想。我暗自忖度:你看哪,她不离开故土,不抛弃哺育自己和自己的儿女的严峻的土地。她没有离去,而只是把自己的苞芽藏得更严实,裹得更紧,使它们免遭严寒的摧残,开春时迸发出新叶,然后培育出种子,把它们奉献给大地,使生命万古生存,永葆青春。是啊,她有自己的职责,而且忠诚不渝地履行这些职责,就像永远必须做那些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做的事情一样。

北风劲吹,像骨头似的硬邦邦的树枝互相碰撞,劈啪作响。刮北风的时间一向很长,一刮就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这一来,一切生物都得倍加小心,更何况天气严寒呢。好在我的住宅多少保护着她。但她毕竟还要挨冷受冻啊。严寒要持续很长时间,以致许多羸弱的生命活不到来年开春。但她能活到这个季节。她挺得住,而且年复一年地屹立在我的窗前……

作品赏析

《四季生活》是一篇优美的写景状物散文,文风亲切朴素,没有哗众取宠的华丽语言,以其可读的思想性,给读者以心灵的滋养。文章以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为时间线索,又以每个季节为落脚点对白桦树进行描写,这样使文章显得整齐有序,便于读者对文章思想性清晰地把握。作者将白桦塑造成一个坚强、温暖的女性形象,拟人手法的运用使本无生命的大自然和植物,变得有血有肉,充满人性美、人情味。在作者传神的描写中,白桦成了一个在春、夏、秋、冬变换中,永远守候家园的母亲,她温婉坚韧,是作者心中难以舍弃的依恋。作者始终用第一人称的写法,以“我”作为中心展开文章,将白桦树的四时之景融于“我”的日常生活中,这样更增加了写景状物文章的生活气息,使读者在一个个生活场景的描写中,享受自然之趣。如春景中“我”和邻居的争执、冬景中“我”的离去与归来的书写,富于生活情趣。

生之爱/[法国]加缪

入选理由

诸多意象的营造

诸多场景的展现

在错综复杂的表象中发掘对人生的思考

巴马的夜,生活缓慢地转向市场后面的喧闹的咖啡馆,安静的街道在黑暗中延伸直至透出灯光与音乐声的百叶门前。我在其中一家咖啡馆待了几乎一整夜。那是一个很矮小的厅,长方形,墙是绿色的,饰有玫瑰花环。木制天花板上缀满红色小灯泡。在这小小空间,奇迹般地安顿着一个乐队,一个放置着五颜六色酒瓶的酒吧以及拥挤不堪、肩膀挨着肩膀的众宾客。这儿只有男人。在厅中心,有两米见方的空地。酒杯、酒瓶从那里散开,侍者把它们送到各座位。这里没有一个人有意识。所有的人都在喊叫。一位像海军军官的人对着我说些礼貌话,发散着一股酒气。在我坐的桌子旁,一位看不出年龄的侏儒向我讲述自己的生平。但是我太紧张了,以致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乐队不停地演奏乐曲,而客人只能抓住节奏,因为所有的人都和着节奏踏脚。偶尔,门打开了。在叫喊声中,大家把一个新来者嵌在两把椅子之间。

突然,响起一下钹声,一个女人在小咖啡馆中间的小圈子里猛地跳了起来。“21岁。”军官对我说。我愣住了。这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但是刻在一堆肉上。这个女人有1.8米左右。她体形庞大,该有300磅重。她双手卡腰,身穿一件黄网眼衫,网眼把一个个白肉格子胀鼓起来。她微笑着,肌肉的波动从嘴角传向耳根。在咖啡馆里,激情变得抑止不住了。我感到这儿的人对这姑娘是熟悉的,并热爱她,对她有所期待。她总是微笑着。她总是沉静和微笑着,目光扫过周围的客人,肚子向前起伏。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喊叫起来,随后唱起一首看来众人都熟悉的歌曲。这是一首安达卢西亚歌曲,唱起来带着鼻音。打击乐器敲着沉闷的鼓点,全部是三拍的。她唱着,每一拍都在表达她全部身心的爱。在这单调而激烈的运动中,肉体真实的波浪产生于腰并将在双肩死亡。大厅像被压碎了。但在唱歌时,姑娘就地旋转起来,她双手托着乳房,张开红润的嘴加入到大厅的合唱中去,直到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卷入喧哗声中为止。

作者简介

加缪像

加缪(1913~196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加缪靠奖学金读完中学,1933年起以半工半读的方式在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同年,参加巴比塞倡导的反法西斯运动。1937年开始记者生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积极参加了反对德国法西斯的地下抵抗运动,先任《共和晚报》主编,后在巴黎任《巴黎晚报》编辑部做秘书。德军侵法后参加地下抗德组织,负责《战斗报》的出版工作。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1月4日因车祸卒于荣纳省的维尔布勒万。

她稳当地立在中央,汗水漉漉,头发蓬乱,直耸着她笨重的、在黄色网眼衫中鼓胀的腰身。她像一位刚出水的邪恶女神。她的低前额显得愚蠢,她像马奔驰起来那样只是靠膝盖的轻微颤动才有了生气。在周围那些兴奋得跺脚的人们中间,她就像一个无耻的、令人激奋的生命形象,空洞的眼睛里含着绝望,肚子上汗水淋漓。

若没有咖啡馆和报纸,就可能难以旅行。一张印有我们语言的纸,我们在傍晚试着与别人搭话的地方,使我们能用熟悉的动作显露我们过去在自己家乡时的模样,这模样与我们有距离,使我们感到它是那样陌生。因为,造成旅行代价的是恐惧。它粉碎了我们身上的一种内在背景。不再可能弄虚作假—不再可能在办公室与工作时间后面掩盖自己(我们与这种时间的抗争如此激烈,它如此可靠地保护我们以对抗孤独的痛苦)。就这样,我总是渴求写小说,我的主人公会说:“如果没有办公时间,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者:“我的妻子死了,但幸亏我有一大捆明天要寄出的邮件要写。”旅行夺走了这个避难所。远离亲人,言语不通,失去了一切救助,伪装被摘去(我们不知道有轨电车票价,而且一切都如此),我们整个地暴露在自身的表层上。但由于感觉到病态的灵魂,我们还给每个人、每个物件以自身的神奇的价值。在一块幕布后面,人们看到一个无所思索的跳舞的女人,一瓶放在桌上的酒。每一个形象都变成了一种象征。如果我们的生命此刻概括在这种形象中,那么生命似乎在形象中全部地反映出来。我们的生命对所有一切天赋于人的禀性是敏感的,怎样诉述出我们所能品味到的各种互相矛盾的醉意(直到明澈的醉意)。可能除了地中海,从没有一个国家于我是那样遥远,同时又是那样亲近。

无疑,我在巴马咖啡馆的激情由此而来。但到了中午则相反。在人迹稀少的教堂附近,坐落在清凉院落的古老宫殿中,有阴影气氛下的大街上,则是某种“缓慢”的念头冲击着我。这些街上没有一个人。在观景楼上,有一些迟钝的老妇人。沿着房屋向前,我在长满绿色植物和竖着灰色圆柱的院子里停下,我融化在这沉静的气氛中,正在丧失我的限定。我仅仅是自己脚步的声音,或者是我在沐浴着阳光的墙上方所看见掠影的一群鸟。我还在旧金山哥特式小修道院中度过很长时间,它那精细而绝美的柱廊以西班牙古建筑所特有的美丽的金黄色大放异彩。在院子里有月桂树、玫瑰、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铁铸的井,井中悬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长把金属勺,来往客人就用它取水喝。直到现在,我还偶尔回忆起当勺撞击石头井壁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但这所修道院教给我的并不是生活的温馨。在鸽子翅膀干涩的扑打声中,突然的沉默浓缩在花园中心,而我在井边锁链的磨击声中又重温到一种新的然而又是熟悉的信息。我清醒而又微笑地面对诸种表象的独一无二的嬉戏。世界的面容在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觉得一个动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种东西要迸散开来,鸽子停止飞翔,展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唯有我的沉默与静止使得一种十分类似幻觉的东西成为可以接受的,我参与其中。金色绚丽的太阳温暖着修道院的黄色石头。一位妇女在井边汲水。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一秒钟之后,也可能就是现在,一切都可能崩溃。然而,奇迹接踵而来。世界含羞、讥讽而又有节制地绵延着(就像女人之间的友谊那样温和又谨慎的某些形式),平衡继续保持着,然而染上了对自身终了的忧虑的颜色。

我对生活的全部爱就在此:一种对于可能逃避我的东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种在火焰之下的苦味。每天,我都如同从自身中挣脱那样离开修道院,似在短暂时刻被留名于世界的绵延之中。我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我那时会想到多利亚的阿波罗那呆滞无神的眼睛或纪奥托笔下热烈而又呆钝的人物。直至此时,我才真正懂得这样的国家所能带给我的东西。我惊叹人们能够在地中海沿岸找到生活的信念与律条,人们在此使他们的理性得到满足并为一种乐观主义和一种社会意义提供依据。因为最终,那时使我惊讶的并不是为适合于人而造就的世界——这个世界却又向人关闭。不,如果这些国家的语言同我内心深处发出回响的东西相和谐,那并不是因为它回答了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使这些问题成为无用的。这不是能露在嘴边的宽容行为,但这宽容只能面对太阳的被粉碎的景象才能诞生。没有生活之绝望就不会有对生活的爱。

在伊比札,我每天都去沿海港的咖啡馆坐坐。5点左右,这儿的年轻人沿着两边栈桥散步。婚姻和全部生活在那里进行。人们不禁想到:存在某种面对世界开始生活的伟大。我坐了下来,一切仍在白天的阳光中摇曳,到处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垩墙、干枯的田野和参差不齐的橄榄树。我喝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巴旦杏仁糖浆。我注视着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着大海缓和地低斜。夜晚正在变成绿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后的海风使风磨的叶片转动起来。由于自然的奇迹,所有的人都放低了声音,以致只剩下了天空和向着天空飘去的歌声,这歌声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这短暂的黄昏时分,有某种转瞬即逝的、忧伤的东西笼罩着。并不只是一个人感觉到了,而是整个民族都感觉到了。至于我,我渴望爱如同他人渴望哭一样。我似乎觉得我睡眠中的每一个小时从此都是从生命中窃来的……这就是说,是从无对象的欲望的时光中窃来的,就像在巴马的小咖啡馆里和旧金山修道院度过的激动时刻那样,我静止而紧张,没有力量反抗要把世界放在我双手中的巨大激情。

我清楚地知道,我错了,并知道有一些规定的界限。人们在这种条件下才从事创造。但是,爱是没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拥抱一切,那拥抱得笨拙又有什么关系?在热那亚有些女人,我整个早上都迷恋于她们的微笑。我再也看不见她们了。无疑,没有什么更简单的了。但是词语不会掩盖我的遗憾的火焰。我在旧金山修道院中的小井中看到鸽群的飞翔,我因此忘记了自己的干渴。我又感到干渴的时刻总会来临。

作品赏析

加缪在文章中,并没有明确的表示出对于某些具体事物的鲜明观点,他只是不断在给我们制造一个又一个场景,一个接一个的意象。先是“巴马”夜生活中的咖啡馆,拥挤的人群,接着是这样一个哄乱场面中出场的焦点人物,一堆肉的肥胖姑娘。这些场景,激起了“我”的激情而沉浸其中,最终只是感到“各种互相矛盾的醉意”,“遥远而又亲近”。“人迹稀少的教堂附近”,“清凉院落的古老宫殿”、“有阴影气氛的大街”,“沐浴着阳光的墙上方的一群鸟”,这些意象在喧闹之后的宁静午后,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作者曾经麻木的心,也随之被触动。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挚爱,曾经拥有却已经失落的梦想,再一次撞击“我渴望爱”的心灵。作者将自己朦胧的、不确定的追求,放在看似芜杂、没有规律的各种意象中,正是反映了作者对现代文明中的人格失落和精神困境的一种困惑。而题目“生之爱”和文章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感情倾向,正是作者既想融入这种现实而又渴望超越这种现实的复杂情感的体现。

与海明威相见/[哥伦比亚]马尔克斯

入选理由

客观品评人物的态度

文笔流畅,感情真实

不失为大家之作

1957年春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偕同妻子玛丽·海尔希漫步走过巴黎圣米歇尔大街时,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在街对面,正朝着卢森堡公园那个方向走去。当时他虽然已经59岁,但当他出没于一个个旧书摊、隐没在巴黎大学青年学生的人流中时,竟显得那样生气勃勃,富有活力,人们哪里会想象到,他的一生只剩下最后四年时间了。

瞬间,我仿佛像以往那样,觉得自己被分割在自我的两个对立的角色之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请求谒见,还是穿过林荫大道,向他表达我那谦卑的钦慕之心。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我都感到极为不便。我只是把两手握成杯形放在嘴边,如同丛林里的壮汉那样,站在人行道上,朝对面大声喊道:“艺——术——大——师!”欧内斯特·海明威明白,在这一大群学生中不可能会有另一位大师的,于是他转过身来,举起手,亮着孩子般的噪音,用卡斯蒂利亚语对我高声叫道:“再见了,朋友!”这就是我见到他的唯一时刻。

那时,我是个28岁的哥伦比亚记者,曾发表过一篇小说,并获过一次奖,但我当时却游荡在巴黎街头,毫无目的和方向。我的文学大师是两位各具特色的北美小说家。那时,读了他们发表的每一部作品,但我并没有将这些作品当做一般读物来读,而是作为文学想象中的两种迥然不同的,却又各自独树一帜的风格来仔细研读的。一位大师是威廉·福克纳。我从未有过眼福见到他,只能在梦里想象,他就是卡蒂埃·布莱森拍摄的著名相片上的那个衣着朴素的农夫,只见站在他身旁的是两条小狗,他那长长的衣袖连同手就搭在狗的身上。另一位大师就是从街对面向我道别的那个生命短暂的人,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是:我生活中仿佛发生过某件事,而且这件事总是萦绕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小说家读别人的小说只是想领会这些小说是怎样写出来的。我相信这话千真万确。我对浮现在纸页表面的那些秘诀并不满足:我们翻过书来就会发现隐于其间的缝口。我们以某种不可言喻的方法把书分解到它的实质部分,在弄清楚了作者的发条装置之奥秘后,我们再把它回复原样。但把气力花在分解福克纳的书上,则是令人沮丧的,因为他似乎没有一个写作的有机体,而是盲目穿过那圣经的宇宙,宛如一群放在满桌是水晶玻璃的店铺里的山羊。人们力图剥去他纸页表面的东西,但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弹簧和螺丝钉,不可能再回复原样了。相比之下,海明威的灵感要少些,激情和狂热也少些。他极其严肃,把那些螺丝钉完全暴露在外,就像装在货车上那样。也许鉴于那个原因,福克纳便成为一位与我的心灵有着许多共感的作家,而海明威则是一位与我的写作技巧最为密切相关的作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书本身,而且还有他在写作这门学问的技巧上的造诣确实令人惊叹折服。他在巴黎与乔治·曾林曾顿的历史性会见中,始终阐明了这样一点——恰好与浪漫主义的创作观相反——言简意赅对写作是颇为有益的:一个主要的困难就是如何把词句组织好:难以写下去时,重新读一读自己的作品还是颇为值得的。这样可以使自己时刻记住:写作始终是艰苦的劳动;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写作,只要那里没有来客和电话就行了;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新闻工作埋没作家的才华之说是不真实的,与其相反的是,只要他迅速摆脱这个职业就行了。“一旦写作变成你的主要癖好和极大的快乐”,他说,“那么只有死亡才能止住它”。最后,他对我们的教诲是,他发现,当一个人知道第二天该从什么地方接下去写时,那么他当天的工作就必须停下。我认为,我此外再没有得过任何写作方面的忠告了。这不多不少,正好是医治作家那最可怕的忧郁病的灵丹妙药:因为作家早晨起来常常面对着空空如也的一页稿纸而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作者简介

马尔克斯像

马尔克斯,生于1927年,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生于马格达莱纳省阿拉卡塔卡镇。父亲是个电报报务员兼顺势疗法医生。他自小在外祖父家中长大。13岁时,就读于教会学校。18岁进国立波哥大大学攻读法律,中途辍学。1948年进入报界,长期从事文学、新闻和电影工作。1972年获拉美文学最高奖——委内瑞拉加列戈斯文学奖,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马尔克斯的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家长的没落》、《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篇小说《枯枝败叶》、《恶时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短篇小说集《蓝宝石般的眼睛》、《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电影文学剧本《绑架》,文学谈话录《番石榴飘香》和报告文学集《一个海上遇难者的故事》、《米格尔·利廷历险记》等。

海明威的所有作品都洋溢着他那闪闪发光、但却瞬间即逝的精神。这是人们可以理解的。像他那样的内在紧张状态是严格掌握技巧而造成的,但技巧却不可能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宏大而又冒险的篇幅中经受这种紧张状态的折磨。这是他的性格特征,而他的错误则在于试图超越自己的极大限度。这就说明,为什么一切多余的东西在他身上比在别的作家身上更引人注目。如同那质量高低不一的短篇小说,他的长篇也包罗万象。与此相比,他的短篇小说的精华在于使人得出这样的印象,即作品中省去了一些东西,确切地说来,这正是使作品富于神秘优雅之感的东西。当代一位伟大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也有着与之相同的局限,不过他并不想超越这些限度。

弗郎西斯·麦康柏对狮子开的那一枪表明,作为打猎这门课也有不少学问,但这一枪也是作为对写作这门学问的一个积累总结。一篇短篇小说中,海明威描写一头利瑞尔公牛擦过斗牛士的胸部,犹如“猫转弯子”而返回头来。我十分谦恭地认为,那种观察在某种蠢举中是一个富有灵感的部分,而这种蠢举只有最庄重的作家才具备。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可以发现这种简单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比比皆是,它揭示出这一观点:写作如同冰山,如果要想得到下面的八分之七部分的支撑,就必须打好坚实的基础。

注重技巧无疑是海明威始终未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博得声望的原因所在,他往往以其训练有素、基础扎实的短篇小说来赢得声誉。他在谈到《丧钟为谁而鸣》时说,他对于这本书的构思没有一个预先想好的计划,而是在每天写作时都有所发明创造。他没有被迫承认:这是显而易见的。相比之下,他那瞬间即激起灵感的短篇小说则是无懈可击的。正如五月的一个下午,他在马德里一家膳宿公寓里写下的那三篇小说那样,当时一场暴风雪迫使圣伊希德罗城的节日斗牛赛取消了。正如他告诉普林普顿的那样,那三个短篇都得到权威人士的鉴定。根据我的鉴赏力,沿着这条线索看去,他的力量最为压抑的一篇就是其中最短的一篇:《雨中的猫》。

但是,即使《过河入林》看上去好像是在嘲弄自己的命运,在我看来,这部最不受青睐的小说却是最有魅力和最富于人性的。正如他自己披露的那样,这本书开始写时,是当做短篇来处理的,后来写偏了,误入了长篇小说的松树林中。要理解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大师这么多结构上的缝隙,确实是很难办到的。同样,看出这么多文学结构上的误差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而且对话又是那样矫揉造作,甚至是凭空杜撰出来的,然而这些却又出自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巨匠的手笔。这本书1950年问世时,招来的批评是猛烈的,但也是不正确的。海明威感到自己受了巨大的伤害。他在哈瓦那为自己作了辩护,他拍了一份充满激情的电报,这对这样身份的作家来说,未免显得有失尊严了。这本书不仅是他的最佳之作,而且还是他最富于个人感情的作品,因为他是在一个动荡不定的秋季的早晨写完这本书的,当时他对已经逝去的那些不可弥补的岁月怀有思念之情,对生命之余的最后那几年有着令人心碎的预感。他从没有在任何一本书中把自己放在一种这样与世无争的地位。他怀有一种完美和温柔之感,并没有感觉到一种使他的作品与生活结为必不可少的感情的方式:胜利是徒劳无用的。他的主人公死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但却蕴育着他本人后来自杀的不祥之兆。

当一个从事创作的人活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怀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和慈爱之情,他就不会采取任何方式使自己的作品脱离现实生活。在圣米诺言尔广场的那家咖啡馆里,我花费了许许多多的时光来读书;因为在他看来,这家咖啡馆对于写作是颇为适宜的,那里似乎有一种欢乐、温暖、明净和友好的气氛。

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半个世界都留下了海明威的足迹,而这些地方他只是淡淡提及。在科希马尔这个哈瓦那附近的小村子里,在《老人与海》中孤独的渔夫居住的地方,安放着一个纪念他英雄业绩的匾,上面挂有镀了金的海明威半身像。在古巴一个庄园的住所里,他一直居住到逝世的前夕。那座房屋在树荫中仍保持着完整无缺,里面仍旧陈列着他的各类藏书,安放着他的猎物和写字台,放着故人的那双大鞋子,以及他生前从世界各地弄来的许许多多的生物小玩意,这些东西直到他逝世之前还属于他所有。现在他虽然离开了人间,但这些东西却仍然存在着,他曾经以占有它们的魔法赋予它们灵魂,而现在它们则同这颗灵魂共存。

作品赏析

曾经当过新闻记者的马尔克斯的散文以其丰富灵活的表现题材,随意洒脱的文笔备受读者关注。他对人生的深刻感悟,对人文精神的独特见地,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思考,使其散文更具有可读的思想性。用朴实而又洒脱的语言,贴切地反映普通人的生活和感情,并让人在他所营造的那种亲切氛围中有所感悟。《与海明威相见》是他比较有名的一篇散文,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来体味马尔克斯散文的这种艺术风格。

《与海明威相见》中写了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年轻记者时与喜爱的作家海明威不期而遇的情形,虽然时隔多年,但给读者展现的画面依然清晰如昨日,加上其中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更表现了作者对于这位作家的钦慕之情。但作者对于作家海明威的喜爱,并没有妨碍他比较客观地评价海明威的创作。接下来他对于海明威文学作品的看法,是在具体的研究和深入地理解了海明威作品之后,发表的比较中肯的见解。他认为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技巧娴熟,富于神秘优雅之感,但又恰恰是注重技巧使海明威始终未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博得声望。作者从海明威的性格出发,表示了对于这种现象的理解,但却没有为1950年海明威为自己的作品《过河入林》作辩护隐讳,作者觉得这样做未免有失尊严。作者站在一定的历史高度,在客观的基础上,对于海明威的钦慕之情一直流露于字里行间。遵从自己真实的感受而又不违背客观,也许这正是有过新闻记者经历的马尔克斯的高明之处吧。

幻象/[俄罗斯]拉斯普京

入选理由

拉斯普京晚年的散文代表作

一个智者对生命晚景的深切体悟

一幅自然之秋与生命之秋交相辉映的绝美画面

我开始在夜间倾听一种声音。似乎有人在拨动一根长长的、越过整个天空的琴弦,那琴弦发出了纯净的、怨诉的、让人陶醉的声响。一阵声浪刚刚逝去,另一阵声浪又单声部地、声音犀利地响了起来。我躺在那里,完全醒了过来,我全神贯注,内心充满了担忧,我在仔细地倾听:这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幻觉可以出现一次,出现两次,却不可能每天夜里都不停地出现。幻觉也可以出现在白天,可白天我却从没有过这样的幻觉。我清晰地听到,在我头顶上方的什么地方,琴弦被有意地、小心地拨动了,发出一阵响声,然后,这响声又绵延为一个微弱的、忧伤的颤音。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个响声惊醒了我,还是我稍稍提前地醒了过来,为了从头到尾地倾听这个响声。奇怪的是,那只小闹钟就放在身边的床头柜上,可我一次也没去看它那发光的表盘,我只要转过脑袋去,就可以确定,我每天是不是在同一个时刻醒来的。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一个不知道在传达什么的信号,在将我迷惑,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倾听着那个隐秘的、有待破译的声音,而把其余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这里没有恐惧,而那会使我惊呆的唯一东西,就是一种期待: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是什么?莫非,他们已经在召唤我了?

在这样的时刻,当那哀怨的召唤突然响起又渐渐远去,我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我感觉到,这是在喊我的名字,在做一次尝试。没办法:看来,就要轮到我了。在我30余年的写作生涯中,我曾多次有过这种严阵以待的感觉,认为这种感觉是可以信赖的,是不会出现什么变化的。我进入了角色,自我献身地、完全真诚地扮演着这一角色,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让我自己相信,在我死亡的终点线之前,还伸展着一片无穷尽的远方,还有着无穷尽的享受,享受生活的欢乐。但是现在我明白,关于无穷尽的骗局已经结束了,在我们那一辈人里头,已经没人比我更年长了,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转向内部,为的是分辨出道别的风景。我还能产生强烈的情感,还能做出果敢的举动,我的双腿还能轻松地迈动,我还没有丧失行走所带来的乐趣,但是,干吗要说假话呢:抖擞的精力已经无处可以获取了,前方的一切,都是枯燥乏味的生活。我越来越经常地遭遇孤独,发现自己独自呆在四堵墙之间,这四堵墙壁我已经很熟悉了,可它们却不是我主动选择来的,而似乎是某种外力强加给我的。我在那里寻找一些可爱的物件,寻找自己的东西,为的是更容易地习惯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亲人前来看我,我也没在等待他们,一连数个小时,我就透过那扇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窗户,看着窗外那一成不变的风景。

作者简介

拉斯普京(1937~),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为玛丽娅借钱》、《告别马焦拉》、《最后的期限》等。

就连那风景也是熟悉的,只不过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景。我到过很多地方,我所见到过的许多东西,都曾让我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怀着深深的爱恋,噙着感动的泪水,甚至甘愿就融化在那风景之中,追随那些先行者,他们在我之前就已经融化在那里了,并添加上了美和静逸。也许,这某种东西来自转瞬即逝的、明亮耀眼的过去,来自那些在心中留下了烙印的视觉印象,我不清楚。

这“某种东西”出现在秋天,出现在深秋。

我喜欢“大自然豪华的凋零”……又怎么能不喜欢它呢,既然这整个年头仿佛都一直在养精蓄锐,做好准备,以便在低垂的、似乎也同样沉重起来的天空之下,展示出大地在摆脱了重负之后所披上的那身奇异装束。森林泛出一片火红,杂乱的青草垂下沉甸甸的草茎,散发着清香,空气像水流一样漫过阳光下的低地,激起一片沙沙声,带来一阵苦艾味;远方静卧在清晰、柔和的地平线上;田头,林边,山脊,全都披上五彩缤纷的衣裳,跳起圆圈舞,它们端起姿势,忧伤地、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一切都在坠落,种子和果实在纷纷坠落,铺满了大地。“老娘们的夏天”如今变得年轻了:春天挤进了夏天,夏天又挤进了秋天,九月里还是满眼绿色,一片芬芳,感觉不到秋的气息,而与此同时,白雪却在毫不迟疑地做着准备。圣母节过后一个星期,就会有寒流袭来,然后就是潮湿的日子,人们辗转反侧,苦不堪言。然后是彻底的干燥。于是,那些还保留着其装饰的一切植物,就会抖落出一阵彩色的落英雨,表露出它们那普遍的、敏感的忧愁。在这样的日子里,是最容易想起上帝来的。

就这样,我最亲近、最喜爱的季节到来了:我的秋天。它在风雨之后走来,它遍体鳞伤,衣不遮体,它静静的,经受了激动和痛苦,顺服下来的它,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弱化了的阳光仍能让人感到温暖,空气却似乎凝固了,最后的秋叶也缓缓地落下,随风飘舞;土地变成赤褐色的了,枯草倒伏在地面上,在那高高的、睡意惺忪的天空上,几只留下来过冬的大鸟在舒缓地、庄重地盘旋。紧贴在地面上的薄雾散发出甜味,干燥的、白色的蛛网若隐若现,河中水面泛着死寂的微光,夜空中的流星雨也失去了夏日的亮度,不再显现了;一幢幢低矮的农舍散落在村子的各处,就像是深深地扎根在冬天的大地上。一切力量都是向下的,倾向于大地……太阳带着苍白的夕阳徐徐落下,黄昏则久久地沉睡,不时亮出几丝白日的余辉。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难以猜透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季节的成分死去了,某种永恒的、权威的、最后审判性的东西却降生了。

就这样,在这个我不知如何走进来的房间里,在这扇宽大的窗户前,我看到了这明亮的晚秋,它紧紧地拥抱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个世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片风景永驻我心,以便一次又一次地复现,我再重复一遍,我记不清了。或许,这风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它是由一支能自动记录的笔在我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描绘出来的;在那沉湎于想象的成千上万个小时里,由我所创造出来的画面难道还少吗,—说不定也会出现那样的时刻,想象会不请自到,不需要找冥思苦想,便会自动地把我变成它的主人公。

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两侧是两堵墙,对面是一扇窗户。面前的窗户是落地式的,从地板直抵天花板,背后则是一扇又高又大的门,是双扇的,上面带有三道装饰框和两个别致的铜把手;在那扇门的后面,也应该有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但不知为何,我却一次也没有想起要到那后面去看个究竟。我的位置就在窗前,在一把低矮的轻便扶手椅上,这是一把旧椅子,已经被坐坏了,扶手也破损了。这把椅子是我的家具中的一种,它和屋里的其他那些东西一样,不知怎么流落到了这里,与我和这个房间和平共处了。这把椅子早就该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害怕与它们分开。它们中间包含了太多的我。当我躺进这把椅子,屁股几乎挨着地板,我就会觉得自己很舒服。

右面的墙边,立着两个做工很粗、但很结实的深色大橱柜。我怀疑这两个橱柜是特意找来的,以免贬低了我那把椅子的长处。这两个橱柜都不是我的,但橱柜里却装着我的一部分家庭藏书,这些书似乎是我自己挑选出来的,都是我最爱读的。对面那堵墙边,也立着同样的一个橱柜,里面摆的是我的玩具—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小钟收藏品,这些小钟千奇百怪,各式各样,有玻璃的、陶瓷的,也有粘土的、木头的,有铜制的、铁制的,也有石头的。在它们中间也同样包含了太多的我:在工作之前,我喜欢看看它们。在我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这样的时刻很罕见),我就会走近它们,久久地欣赏着,直到听见那些温情的、婉转起伏的混声,那些声音在重复着我的话语,在补充着我的话语。在我碰触到那些小钟之前,最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它是由一个包着红头巾的玻璃姑娘发出的,那块红头巾在她的下巴下面系了一个结,在她肩膀上横着的那根小扁担上,吊着两只很小很小的水桶。就是从那两只小桶里,传出了一阵水晶般的水声。随后出场的是一个好汉,他头戴一顶翘檐草帽,就连那只道出问候来的小舌头,也隐藏在了那顶帽子的下面。在这之后,我便让整个钟的王国都颤动起来,祝我健康。要知道,用这样的方式很能满足虚荣心。

这不是回忆的房间;而且,我似乎也丧失了回首顾盼的可能性。我置身于此,是为了另一个目的。无论是在房间内部,还是在窗户外面,一切都被一双双人的手或非人的手抹上了一层忧伤、严峻的单调色彩:一个长方形的、狭小得仅够一人独处的居所,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向前突出的、面对着一条出路的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是百看不厌的,就像你那永恒的故乡。

左边,是河的支流,那条河不太大,它蜿蜒曲折,如今已完全安静了下来,河岸很低,岸上长着几株白桦树,它们三三两两地把根扎在一起,落光了叶子,垂下了树梢。右边,在那个光秃秃的、一侧露出红色黏土的山冈后面,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几丛茂密的小松树,在它们的后面,则是高高的、波浪状的地平线,是耸立的森林。在河流和山冈之间,有一条乡间土路,小道还没有被碾平,路中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被压扁的野草。小路蜿蜒而去,随着河流的弯曲而弯曲,随后潜入一片低地,越过河上一座黑色的小木桥,最后消失在对岸那片白色的乱石间。只是在小桥前方一公里左右的一块坡地上,小路才重新显露了出来,它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变得又平又直,灰色的路面闪闪发光。

这突然发生了变化的道路让我感到不安。离我很近的道路此端,杂草丛生,勉强可以通行,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它与道路的彼端联系在一起,那彼端宽阔齐整,井井有条。无论用什么样的纽带都难以将这道路的两端联系起来,新的一端一准会挣脱旧的一端,就像老爷的手会挣脱农夫的手一样。我非常想看一看道路两端的连接处。我还感觉到,如果不得不去踏上那条新路的话,那么,那条新路也许会像自动扶梯一样,是会自动滚动的。不过,那条新路也不是荒无人烟的:在它最初发生变化的地方,在路的右侧,耸立着一株乌黑的百年古松,它体态端庄,低垂着宽大的枝桠,而在那株松树的后面,可以看到一间崭新的小木屋,它泛出琥珀色的光泽,就像是童话中的小木屋,屋顶上只有一个坡面,坡面朝着我这边。同样像是在童话里,那屋里住着一个小老头,他常常出门走到那杂草丛生的路肩上来。可以看到他那颗没戴帽子的白发苍苍的大脑袋,还可以看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可是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他的脸朝向哪边,他在观察什么,然而,如果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就一定是在观察什么,一定是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

这阵非尘世的、昏昏欲睡的严寒已持续了一天,这严寒完全是咒语性质的,是一只算命的手给招呼过来的。白桦树如此温顺、如此美丽地躬身面对河水,小河如此惺忪地潺潺流淌,在那道路消失之处的河岸上,石头如此忧伤地泛着白光,就连右边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小松树,也带着可笑的匆忙而僵住了,于是,在一阵甜蜜的愁苦之中,我的心一阵发紧,非常想去看一看,去看一看。这是什么,是生活,还是生活的继续?太阳很安静,很孱弱,带着一个清晰的、五彩的日晕,干燥的、轻雾似的薄云静卧在空中,似乎扎下了根,似乎失去了轮廓。而在地上,落叶已经埋进了土壤,再也不能飘飞、再也无法喧嚣了。落了叶的森林并不显得赤裸,并不显得可怜,它已经及时地换了装。在森林的上方,在山冈和小河的上方,掠过一阵悠长的、哀伤的叹息,这叹息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就这样,你坐在窗前这把舒适的破椅子上,时而看着眼前的风景,时而看着自己,已分辨不出彼此,也无法将所见到的一切梳理为连贯的思绪。天空慵困地泛出幽蓝,黑暗自大地慢慢地腾起,渐渐地,我的房间也被黑暗所遮蔽了。我已经习惯于黑暗了,我要说一声:这是我的黑暗。

突然,出现了第二个幻象,幻象中的幻象,我开始看到,自己出门来到原野上,转身走向小河,在那儿,一株株高大的、树皮很厚的白桦静静地站着,从根部分裂出好几支树干,那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忧伤地伸展着,还将被疾风所折断……我站在白桦林中,想道:它们是否看见了我,是否感觉到了我?也许,它们同样在等待,这已经不再是什么植物界的奇谈怪论了,人、树木和鸟儿,我们都被拴在同一条生物链上,我们有着同样的生命意义。在上了年纪之后,见一棵树木倒下,往往就会伤心不已!

在那条水波不兴、十分静谧的小河旁,我穿行在白桦林间,向那座小桥走去,走在坚实的大地上,真叫人高兴,接着,我下到坡底的卵石滩上,脚下响起一阵哗啦声,这里的水流要更急一些,也更清一些,然后,我重新回到坡上,走上小桥,小桥的两侧,躺着几根被截去头尾的原木,算作栏杆。这些原木早就躺在这里了,已经发黑了,木桥的桥面也已发黑,这座小桥已经被所有的人遗忘了,因为,自打我住到这里以来,我还从未在这座桥旁见到过一个人影,这座忧伤的小桥,它在久久地等待着什么……然而,它究竟在等待什么呢?干吗要建这座桥呢?我坐在桥栏杆上,想看看河上这个世界的两侧,看看道路所通向的对岸。我久久地坐在那里,克制着那种欲走过桥去、踏上那些白色圆石的愿望。甚至在我的想象中,我都没敢那样做。空气起伏跌宕,就像一股强大、隐秘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脸庞,黄昏的阴霾凝固了,右边森林那尖尖的柏树树冠变得更暗了。“好的,好的。”我轻轻地说道,我觉得,说了这句话,我就会闪出亮光来,就像一个远远就能看见的亮点。

后来,我发现自己是坐在扶手椅里,但我在继续思考:要知道,在我没能走出这个房间之前,实际上已先出去了一趟。我没敢越过那座小桥,可我其实已经站到了那桥上,从那儿看着那条消失在乱石间的道路,从那儿寻找那些即将出现的陌生感受。也就是说,我还是迈出了一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去寻找答案,我仅仅是发出一声叹息,让自己挪动一下位置。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该回家了。我在这个房间里,在回家的半途中,可是家如今究竟在什么方向,我却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我坐在这里,已经分辨不清窗外的任何东西了,只能看到森林那浓重的轮廓,我不时摸一摸自己,看自己是不是还在这里,我在半睡半醒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走上了那座小桥,那么在此之后,夜晚的钟声是否就会变得更近、更执拗呢?

作品赏析

这是一位俄罗斯智者晚年的一篇优秀的作品,全文散淡平和,宁静忧伤,没有刻意的构思,更没有人为的雕琢,它是一位垂暮老人对行将结束的生命的感悟,是他的灵魂的独白,是“一支能自动记录的笔在我脑海里下意识地描绘出来的”一幅自然之秋与生命之秋交相辉映的绝美画面。

作者以极其敏锐的感觉,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内心意识的转瞬即逝的种种变化。文章先从孤独内心出现的神秘幻觉写起,然后忽然意识到,这种幻象的出现可能是“死神”悄然前来召唤自己。这样的时刻,有人惊慌,有人悲伤,而作为智者,则是平静地面对,并记录下在死神接近时的极其细微的心理活动。接下来极绘秋天之美,诗一般的语言生动准确地刻画出俄罗斯秋天那种特有的辽阔、博大、灿烂、深沉与忧伤。随着意识的流动,我们便被他带到室内,又带回室外,感受着流逝的时光给大自然及作者心情造成的微妙的变化,最后随他一同走进那种物我两忘的神秘幽深的境界。这里,无论室内之境还是室外之境,都飘缈在亦真亦幻中,笼罩一层奇幻的色彩。

文中之景是自然之景,也同样是心中之景,心与物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达到绝妙的高度。

文章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俄罗斯的深秋美景,也不仅是充满神秘奇幻色彩的作者意识,而是活脱脱的、明明白白的老作家的灵魂世界,面对生命即逝的恬静、深邃而又宁静的极富智慧的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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