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阁·上

第一章 咫尺泽

“扑拉……”

“刺溜……”

“吧嗒吧嗒……”

明胤睁开眼睛,几乎是本能地爬了起来。他那种睡眼迷蒙的步态,如果有第二个人看到,只怕都会觉得他是在梦游。

在被月光笼罩的窗边,是一缸养得十分茂盛的荷花。那修长的花梗在月色中更加摇曳出几分说不出的风致。

“刺”的一声,一股水流从宽阔的荷叶下面喷了出来,正中明胤的脸。

明胤猛然被浇了个满头满脸,彻底清醒过来:“你干什么?!”

一片荷叶抖了抖,然后,一点点地歪向了一边,最后,是一条小小的长虫露出了圆溜溜的脑瓜。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明胤,尾巴还在身后吧嗒吧嗒地扑腾着。

“你……到底干啥呢?”明胤喃喃着,一把抹掉还满脸滴答的水珠子。

回答他的,是长虫迫不及待地从荷花缸里跃了出来,攀上了他的肩头。那骤然迫近的冰凉感觉,让明胤禁不住又抖了抖。侧身看去,长虫那覆盖全身的细密鳞片看得更加清楚了。每一片都流光溢彩,在月色下流转交织着难以捉摸的光华。

那种最初的冰凉感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撒娇气息的磨蹭。

“又不是猫……这种蹭蹭蹭的动作,你从哪里学来的啊……”睡意又慢慢弥漫上来,明胤软着舌头轻声抱怨。可是,他的指尖却已经回应般地缓缓拂过它的脊梁,从脑门,一直慢慢地滑到尾梢。这种带着浓厚爱抚意味的抚摸,让长虫更加高兴了,发出细细的“啾啾”声。

明胤戳戳它的脑门:“大半夜的,你还不睡?”

它缩了缩身体,又缩了缩,直到把自己缩成了密密匝匝的一小圈。

“冷?”明胤挠头。

它点点头。然后就往明胤单薄的夏衣袖子里钻。

大热天的,冷什么?你不要太没出息好不好?你一个长鳞片的冷血畜生竟然还怕什么冷!

明胤内心的吐槽随着睡意的再次浓厚终于停止。而长虫则是无声无息地从他的夏衣里钻出来,安安稳稳地,盘在了他的枕边。

明胤在梦中,梦到了非常美的荷花……

盛夏的阳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破窗而入。明胤看了看枕边的一摊水渍,明白那条长虫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荷花缸里。明胤一边揉着乱发,一边发誓,今天晚上无论它再怎么闹腾,也不管它了!

早晨的阳光均匀地洒在荒凉的庭院里,仿佛是直接将野外的风景切了一块在院中一般,庭院里最生机勃勃的,是夏季的瑾花,除此之外就是叫不出名字来的各种野草了。

走过那几乎要被野草湮灭了的小径,明胤出门了,他要去谛听阁帮工。嚼着两块干饼子,明胤急匆匆地奔了出去。在他身后,悬挂着明府牌匾的大宅门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中却无奈地透出了一份藏不住的寥落凋零。

旁边卖烧饼的老汉望着明胤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这破落的门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果是十年前,有人告诉他正谏大夫明崇俨的宅邸会破败至此,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谁知道……转眼间明崇俨身亡,明氏一族虽然受到了皇家的照拂和安抚,却仿佛是沾染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晦气般,不可逆转地凋零下去。

人们纷纷传言:是明崇俨逆天而行,将子孙的运数全部拿来驭鬼邀宠,所以才导致家族败落……

传言是否真实已经无可考证,人们只知道,曾经客似云来的明家大宅,如今只剩下一个人,明崇俨的独子——明胤。

明胤正急匆匆地往帮工的古董店谛听阁赶。要知道,那个黑心老板陈游介可是个一等一的奸商,每次哪怕只迟了半炷香,他都会撩起袖子噼里啪啦地拨拉算盘,给他扣工钱。

明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终于一头冲进了店里。

陈游介难得没有奚落他是野猴子下山,只指了指屋角的水盆:“洗洗去去暑气吧。”

“很热吗?”明胤没什么感觉,虽然这一路跑过来实在辛苦,可也只是觉得口渴,流汗什么的还真没有。

陈游介的折扇正一下下徐徐地扇着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胤觉得他的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有一种陌生的尖锐。可是再看去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口气,冷冷道:“不热?那正好,去把后堂柜子里的丝绢都搁在廊下透透气,生了虫就不好了。”

“我刚跑过来,连口气都没喘匀呢。”明胤严肃地指控。今年十三岁的明胤,说起来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可身高始终不算挺拔,此时他这个严肃指控的动作,衬上他尚未发育的身高,再加上一头乱发,真的是毫无威慑力。

陈游介“啪”的一声,一扇子就已经敲中了少年的脑门,不待少年“嗷”地叫出声,就慢条斯理地道:“今儿客人送过来的青梅酒,我正在井里冰着,原本打算送你一坛子去去暑气的……”

明胤立刻幡然醒悟:“我这就去晾丝绢!青梅酒……别忘了我那一坛!”

明胤的身影瞬间就消失在了后堂的回廊间,陈游介的脸色仿佛骤然被那炙热的阳光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面色再也看不分明了……

不觉得热……是吗?

夏天的阳光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炙热的。可是对于长虫来说,是抚慰得刚刚好的温暖。

不知不觉地,长虫从破败的回廊上,滑入了蔓草丛生的院子里。原本错落有致精心布局的庭院,现在早已经彻底被野草占领,再也看不出当初曾有过的风致。

长虫眯着眼睛,在一片早已经被太阳烘烤得倒伏的枯草上懒洋洋地打着盹。

等到一觉醒来,就能看到明胤的笑脸了吧?

阳光,真的是太舒服了……

舒服……

怎么回事?是乌云遮蔽了太阳吗?即使闭着眼睛,它也能感觉到,阳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夏天,除了炙热的太阳,还有不期而至的暴雨。长虫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撑开双眼。

出现在它眼前的,是一片浓黑的阴影。那是什么?乌云吗?长虫将头摇了摇,想让自己再多几分清醒。

可是,那片阴影没有给它更多的时间。

尖锐的疼痛,立刻就从脖颈处传来!

转瞬,长虫震惊地发现,它竟然已经……腾空而起!它的身体被一双利爪紧紧地钳制着,擒离了地面!

十余年来在这个宅子里安稳度日的岁月,让它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所谓天敌的存在!血,在它的脖颈上迅速地涌动漫延,透过被血丝模糊了的双眼,它看到的,是一只振翅高飞的猛禽!

不好!危险!

长虫迟钝的头脑中,终于响起了危机的警报。可是,从未经历过弱肉强食考验的长虫,却是僵直了身体,不知道如何是好!

“长……长虫!”明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明胤!明胤回来了!

明胤在视线中,竟然变得这么小?!

我已经离开那个熟悉的庭院……这么远了吗?不好!我要跟明胤分开了!

不!!!

长虫开始拼命地挣扎!

它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只想从这利爪下找出一线生机!

可是,这猛禽显然比它想象得更加强大!猛禽没有料到自己会遭到如此持久而强硬的反抗,被它耗去大半力量,飞行的高度,越来越低……

突然,一个石块飞过了长虫身畔,是明胤,他在用石头投掷猛禽!

猛禽吃了一惊,急忙振翅高飞。它修长有力的双翼伸展开来,一下就又飞腾上了半空!明胤的石头,转眼就再也投不中它了!

我要被带走了!怎么办!

长虫从来没有如此焦急!而它对上的,是明胤同样焦急的双眸!

只见明胤突然转身冲入了屋内,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是弓箭。

官宦子弟都要习得六艺,“射”作为其中之一,明胤也曾练习。可是,那些都随着明家的败落早已经成了过去。明胤早就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再摸过弓箭了。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长虫成为蛇雕的美餐!

可是,那只蛇雕是如此凶猛,圆睁的怒目中散发着骇人的威仪。

自从小时候被乌鸦追着啄了半条街后,明胤对这种牙尖嘴利的扁毛畜生就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刚看到长虫被蛇雕擒住的时候,他几乎有一瞬间的腿软。

可是……他不能放弃!

因为,那是长虫!

明胤的手指在颤抖着,他不知道,手中早已经箭羽脱落的箭是否还能发挥同样的功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拉动这张弓。他只知道,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试一试!

在他回屋去拿弓箭的这一会儿,那抓住了长虫的猛禽已经越飞越高。而在炙热的阳光中,那个黑色的身影骤然变得带着一点恍惚的模糊。

弓弦,在一点点地嵌入皮肉间,有割裂的感觉从指尖迅猛噬来。十指连心,接下来的每一分动作都是如此艰难。可是,他依然没有停止拉动弓弦的动作。湿润的指尖,到底是汗还是血,他并不去想。他只想做,现在、此刻,自己认为唯一正确的事情!

因为,那个正处在危险中的,是长虫!

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仅剩的……全部。

“锵”的一声,箭离弦而去!

天和地在那一瞬间迅速地逆转着,长虫感觉到身体在急速地坠落。

当它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明胤用沾满了血迹的双手捧住它的笑脸。

那一刻,长虫突然如此肯定地确认,自己,是如此重要,如此被珍惜。它从来没有如此地感觉到幸福,所有那些在寥落的庭院里等待、在冰凉的水缸里期盼、在看不到尽头的时光里寂寞的日子,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满满地回报。它能听到,明胤心里的肯定:你,最重要。

长安,是一个永远在孕育传说的城市,即使在天子脚下,那些幻象的层云依然悠然地聚拢又蔓生出难以捉摸的虚幻中的景象。

这一天的午后,在一场急雨过后,悬挂在天空中的,竟然是两道彩虹!

霓虹同现,祥瑞!

很快这一盛景就被报到了皇宫,更有善于逢迎的官员鼓吹着:这霓虹同现,正是天子圣明才会降下的祥瑞啊……

不过,这些对明胤来说,只不过是带着来之不易的青梅酒,在回家的路上被骤雨阻绝了片刻而已。那个黑心老板,拿青梅酒做饵,足足让他忙活了快十天,这才大发慈悲地送了他一小坛。所以,当雨后的阳光洒落下来的时候,抱着青梅酒回家的他,心情是前所未有地好。

他才刚一进门,长虫就蹿了出来。瞪大了金色的大眼睛,哧溜一声就满足地盘上了那个酒坛子,里头散发出来的芬芳的酒香,早就让它垂涎欲滴。

它大着胆子,用脑门蹭了蹭明胤:酒!我想喝!

完整地接收到了长虫视线里的期待,明胤转了转眼珠,猛摇头:“你知道这坛酒怎么来的吗?我给那个黑心奸商晾了整整十天的丝绢!一下说要通风一下说要透气一下说要翻过来一下说别把汗渍弄上去了……就这么折磨了我十天,才给这么一小坛!你倒好,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来找我要?”

长虫听了这话,顿时蔫巴了,松开身体软趴趴地就往荷花缸里扎。

“不过呢……也不是没得商量的……”明胤憋住笑,一本正经。

长虫急忙抬头,眼睛里立刻亮晶晶的。

“把你的鳞片给我一片熬汤喝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半点荤腥了……”明胤笑眯眯地盯着长虫,俨然已经将它看成了一碗鲜香四溢的蛇羹。

那长虫却一点儿也没有觉悟,摆摆脑袋,看看那一坛子青梅酒,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鳞片多得很嘛!立刻脖子一伸,朝着尾巴处的一片鳞片就咬了过去。

“别!”明胤急忙拦住它,再也憋不住的笑意却彻底洒了出来。

长虫愣愣地仰头看着他。

明胤却一把将它抓到了手心里:“你这个傻瓜!为了一坛子酒就舍得拔鳞片……真是个馋嘴笨蛋!”明胤的手掌在长虫圆溜溜的脑门上揉过去。明胤的手掌上,有着因劳作而磨出的浅浅的茧子,长虫却觉得,这双手,是这么的温暖。

这天晚上,喷着酒气的明胤和长虫一起横在了床上。在星月的辉光中,隐隐有流光在长虫的鳞片上幽幽地划过……

早晨,明胤出门去谛听阁的时候,长虫还没有醒。

这一天的太阳特别辣,似乎全长安的人都被这烈日赶回了屋子里,街市上行人寥寥。难得地,老板大发慈悲,没有再生出些五花八门的事情给他做,而是挥了挥扇子就放他提早回家了。

当明胤难得有一天不是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正想跟长虫好好说点闲话的时候,却发现长虫竟然……还在睡觉?

不对,长虫这不是在睡觉的样子!它不是那种舒适地盘曲着的姿态,而是几乎直挺挺地僵在廊下的草丛里!炙热的阳光,早就将它身上的水分给吞噬得所剩无几……

“笨蛋,你怎么了?!”明胤急忙冲入草丛间,从看到长虫僵硬的身姿开始,他的手脚也控制不住地僵硬。他几乎是跌入了草丛。压抑着几乎要冲出胸膛的心跳,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长虫。

此时,锋利的杂草在他的腿上割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一颗血珠正在迅速地汇集、漫延……可是,他完全没有在意!因为,长虫没有死!它没有被晒死!

长虫艰难地撑开眼皮,它金色的眸子里一直荡漾的水光,仿佛都干涩了一般,没一会儿就又合上了眼皮。

“笨……笨蛋!你是不是睡迷糊了跌下床又滚到廊下的草丛里来了?!你怎么这么傻?早知道你会被晒成长虫干,我还不如把你炖了汤呢!”明胤一刻不停地说着,直到把长虫放入一个注了半盆清水的浅盆子里。看着它僵直的身躯渐渐地恢复了灵活,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明胤不想让自己这么清晰地感觉到,长虫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它早已经不是父亲留给自己的神奇礼物这么简单。

在这个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的宅子里,是长虫让他感觉到,这里还是个“家”,还有个“人”,在等着他的归来。

长虫觉得头很疼。

那种疼痛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想要冲出来一般。它就是这样被生生地疼醒,从床上跌下来,然后翻滚着扎入了草丛间,被炙热的太阳生生灼烤了一整天。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疼痛中,它依然感觉到了来自那个人的温暖。它觉得,似乎头顶,也没那么疼了……因为,他在用那么担心的眼神,注视着它。

长虫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入夜,明胤迷迷糊糊地睡着。原本硬邦邦的木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渐渐有了一种摇曳的柔软。明胤想起了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妈妈的摇篮就是这样的,温暖地摇晃着,把他带入最甜美的梦乡。

可是,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轰鸣着……不只是轰鸣,还有各种混乱嘈杂的声音……不都半夜了吗?怎么……

“轰隆隆!”惊雷的巨响声彻底将明胤的美梦打碎。他几乎是一骨碌地跌下了床。

睡前本就只是简单虚掩的门户此时早已经豁然洞开,属于夏天暴雨的狂风正席卷而入。金色的闪电如同一柄利剑,朝大地直劈下来,似乎要把这片大地,砸出一道属于光的裂痕。

明胤自从失去亲人后,早就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可是眼前这雪亮的电光,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他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这犀利的光华中,颤抖、畏缩……

不,这不是错觉,大地,真的在……震动!

在闪电的余光中,明胤已经隐约能看到远处房屋在倾颓……还有人在哭叫……

地震!

明胤怔了三秒后,急忙抬腿就跑。他冲回了屋子,冲到了那个注入了清水的盆边。长虫!就算要逃,他也要带上它!

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将原本幽暗的屋子映照得雪亮。可是,长虫不见踪影!

该死的!

明胤忍不住低声叫骂。那家伙又一骨碌钻到哪里去了?

头顶上,这栋年久失修的宅子似乎也在闪电和惊雷的震撼中摇晃着,明胤已经听到横梁发出的咯吱声……可是,无论他如何寻找,都看不到长虫的身影。

有个声音在低声叫嚷:它早就爬到角落里躲起来了!你还是赶紧逃吧,用不着管它!

可是,另外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却在陈述:长虫是个最呆的性子,那个整天趴在荷花缸里等着他回家的长虫,是绝对不会乱跑的!

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明胤弯下腰,细细寻找每一个角落。

突然,脚尖仿佛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冰凉,明胤一低头——长虫!

雪亮的闪电中,它似乎比明胤记忆中的要大,就连那圆溜溜的脑瓜上,似乎都有什么东西在凸起着。可是,明胤顾不上这些,他将它往衣襟里一塞,就拔腿跑到了屋外的长街上。

街上到处都是叫嚷着,却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的人们。

天在下雨、霹雷、闪电,大地在摇晃、震撼,而平时总是庄严得纹丝不动的长安城,却是如此地慌乱而狼狈。仿佛是突然在这暴雨和地震中清醒过来,即使是空前盛世,即使是万国来朝,长安,终究不过是一座人间的都城,一旦命运降下翻云覆雨之手,它的脆弱一样无法掩饰。

冲到了街上,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明胤有几分茫然。一盏灯笼在不远处幽幽地亮起,那明明昏黄暗淡的光芒,却在一波波雪亮的闪电中如此清晰!有人执着一把油纸伞,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立在街角。那肆虐而来的狂风,仿佛在掠过他身边的时候都禁不住缓了一缓。所以,他的伞没有被掀翻,他手里的灯笼依然明亮,他的身姿依然挺拔。所有那些奔走呼号的人们,在他面前都映衬得如此张皇而无助。而他却只是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生灵涂炭,悲欢离乱。隔着这漫天的雨雾,明胤却是头一次如此惊喜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陈老板!谛听阁的老板,陈游介。

不待对方回答,明胤就已经急忙走了过去。

此时的陈游介却没了白天那些犀利讥诮的言辞,相反,懵懂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茫然。刚一靠近他,明胤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酒香。

“怎么我刚去春风楼喝了几杯,就晕成这样?看什么都是摇摇晃晃的……”陈游介的口齿都有几分不清了,他揉一揉额角,似乎这才发现了明胤的存在,“你……怎么在这里?”

“我送老板回去。”明胤心中一喜。陈游介的谛听阁固若金汤,用来避难可是再好不过了。听老板说,为了保护他那精心收集的古董,谛听阁可是请的大师级的匠作修造。用陈游介自己的话说就是:就算长安城的城楼塌了我的谛听阁也绝不会有半点问题!正好,趁着送他回家的机会,就在谛听阁里睡个囫囵觉,明天他要问起来就说是送喝醉了酒的他回来才住下的,就算他再刻薄也不好说啥。打定了主意的明胤脚步更加轻快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的长虫,正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衣襟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这从未见识过的长安异景。

它的世界,一直就只有那个小小的庭院、小小的荷花缸,而今天,暴雨和地震中的长安,却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向它骤然敞开了大门。

走入谛听阁,服侍着陈游介睡下后,明胤也利索地给自己找了个角落躺下了。

虽然,外面的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可是,似乎那些声音在他进入了谛听阁后,都渐渐远去了。

也许,是我太累了……就听不清那些了吧……明胤打了个哈欠,终于沉沉地睡去。

在角落里,瑞兽香炉里,正悠悠然地散发出清澈的芬芳,似乎带着某种,水的气息。

长虫觉得这种气息让它很不舒服,它觉得针扎般的痛楚正在每一片鳞片下喷涌而出,它想要冲入雨中,让自己凉下来。

可是,它的身躯刚接触到地面,就看到了一双脚。它抬起头,是主人的……老板。它还记得刚才明胤是怎么喊他的。主人说过,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得立刻躲起来。长虫急忙悄无声息地朝胡床下爬去。可是,它的动作被彻底拦截了,它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一只手牢牢地钳制住。它竭力挣扎,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它张开嘴想呼救,却只是徒劳地发出了一些微不可闻的嘶嘶声。

“怎么回事?你……”面前的男人皱起了眉头。那不是醉酒后酩酊的目光,而是犹如窗外隐约的闪电般犀利的目光,他久久地注视着它,目光中,却翻腾着一种让长虫不明白的东西。

放开我!放开我!长虫竭力想逃,它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危险的气息。

“你即将生角化形,又灵智早开,怎么可能……还不会说话?”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冰冷的审视,长虫感觉自己的每一片鳞片、每一块骨头都在他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原以为你是被京城的浊气所扰才一直无法化形,今天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

长虫觉得自己能听懂他说的每个字,可是这些字凑在一起的意思,它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它只是一面不断挣扎,一面用力地摇头。

“若是你……”男人的笑容在闪电的华光中骤然如同耀眼的罂粟花在绽放,“我……”

长虫只觉得身体一僵,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硬邦邦地丢到了地板上。

此时,长安夏季最长的这个黑夜,还在继续。

在那个几乎让人觉得永远都不会结束的长夜后,阳光依然一如既往地洒在了长安的大街小巷上。只不过,比起周围多少有几分倾颓败落之相的街市,谛听阁的大门依然是岿然不动。明胤醒来的时候,看到周围那哀鸿一片的景象,不禁庆幸昨夜自己能在这八风不动的谛听阁安然逃过一劫。

谛听阁的大门刚一打开,就有人招呼道:“小哥,开门做生意吗?”

明胤愣住,昨夜长安遭此大劫,虽然并未伤筋动骨,可是怎么说街市上也要萧条好几天,怎么竟然一开门,就有生意来了?虽然心里在犯嘀咕,可明胤还是麻利地堆起了笑脸,朝来人点头哈腰:“打开门就是做生意的,客官您请进……”

当他的目光正式落在面前这个人身上的时候,却禁不住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因为面前的男人穿着的,是道士的衣装。那一身素净的衣袍,纤尘不染,衬着身后破败倾颓的街市,骤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玉虚子,你不在你的长生观里祈福,怎么会跑到我这个小地方来了?”不用回头,明胤就已经能闻到那即使过了一晚都没能彻底消散掉的酒气,那股讥诮疲怠的口气,不是陈游介还能是谁?

明胤一面把客人往谛听阁里让,一面扯扯陈游介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去洗个脸再出来见人。

陈游介却是浑不在意地打着哈欠,摆摆手:“他不是什么客人,你也不用招呼他了,去后堂帮我把水烧好,我一会儿要沐浴。”

明胤看看那个洁净得纤尘不染的……“玉虚子”?好像刚才陈游介是这样叫他的,既然知道名字,就算是熟人,应该不用太在意礼数吧?

在说服了自己后,明胤脚不沾地地奔向了后堂。在这半年来,他已经足够了解他这位任性老板的脾气,他说要早上起来立刻烧水沐浴,那就是一定要,任你说破嘴皮子也是无济于事的。一想到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恶质惩罚,明胤就觉得脊背一寒,他可再也不要把那些陈年旧账翻出来全部对一遍了!收拾起纷乱的心思,明胤麻利地打水去了。

待他一走远,谛听阁大堂里的气氛骤然一变。

“你在干什么?昨晚长安异动,乃是有天龙即将幻形化生之故!”玉虚子对陈游介的怠慢视而不见,只将质问脱口而出。

陈游介挠挠头,又挖了挖耳朵:“师兄,你的火气越发的大了。天龙要幻形化生,这也是寻常事情啊,与我何干?”

玉虚子一口气差点没噎住:“你说什么?!全京城龙气最混乱的地方,就在这谛听阁里。你真以为我们长生观的人都是呆子吗?”

“那又如何?那条龙要在这里徘徊,又岂是我能控制的?”陈游介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唰”的一声,那刚才还背在玉虚子身后的长剑已经出鞘。而玉虚子本人,则更像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利剑,目光冷肃地盯住了陈游介:“若你妄想豢养魔龙,颠覆世间,我绝不会袖手!”

在剑锋的笼罩中,陈游介的身躯,渐渐地越来越挺直。如果此时明胤在这里,只怕要惊讶于他那个总是懒洋洋的店主竟然也有如此站如青松的时刻。

“哼?豢养魔龙?如果我真的要这样做,你觉得凭你,真的能阻止我?”说话间,陈游介的指尖,已经轻轻地拈住了玉虚子的剑锋。

陈游介的手指修长,在初升的晨曦中,如同剔透的美玉一般。玉虚子却发现,这仿佛拈花般轻盈的手势间,自己的长剑竟然无法移动分毫!

玉虚子是长生观里最杰出的术者。但是,这个最杰出仅限于“除了陈游介以外”,直到现在,长生观里新入道的小道士们私底下最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个早已经消失在了人们视野中的天才术者——陈游介。

本以为,下山三年他耽溺红尘,修行已经早就懈怠了,而自己却是每日勤学苦练,就算当初与他尚有距离,现在也该……可是,那完全无法移动分毫的剑锋却在如此昭然地向他宣示——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

玉虚子的脸涨红了,他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柄匕首,朝着陈游介的要害处疾刺而去!

我是为了除魔卫道,这,绝不是偷袭!

陈游介的身体如同幻影般骤然闪开,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却依然刺中了一个东西。是那把伞,昨天晚上,在哀鸿遍野的长安雨夜中,陈游介所执的那把伞。玉虚子的利刃刚刚刺穿伞面,就看到腾腾的黑雾从那伞骨间奔涌而出!

“老板,水开了——”明胤的声音,硬生生地断裂。

那些黑雾朝着他的身躯猛扑了过去!黑雾如同有形之物一般,将明胤的身体瞬间包裹得严严实实,接着,就朝着口鼻间一涌而入!这整个过程在瞬息间发生,叫人根本就回不过神来!

明胤像一棵被砍倒的树木那样,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陈游介伸手扶住了他。

“昨晚天地异动,有鬼魅作乱,我上街去摄住一些恶鬼,并封在这伞中,原本想今天就净化封印……未承想……”即便是此时变故横生,陈游介的陈述依然条理分明。

玉虚子看了看被自己刺穿的伞面,又看了看已经不省人事的明胤,饶是他自负正义,也禁不住有几分慌乱。

“他现在正被鬼魅入侵!”

“没错。”陈游介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飞刀一般,从玉虚子先是涨红继而又透出几分苍白的面色上刮过,接着,只见他手指翻飞间,已经有数张符纸从他掌心间飞出,牢牢地印在了明胤全身。

“这样不行……

“若不立刻祓除鬼魅,一旦拖延……他就算捡回一条命,以后也会变成个痴儿……”玉虚子的语速在控制不住地加快。

“我知道!”陈游介仿佛是在看傻子一样地盯着他,“可是……他是明崇俨的儿子!”

明氏一族,天生就有吸引鬼魅的体质,一旦被沾染,就极难祓除。因为他们的身体对于鬼魅来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玉虚子在愣了一愣后,沉重地开口:“那……怎么办?符纸只能暂时控制住鬼魅在他身体里的蔓延……若是时间太长的话……”

若是时间太长的话,一切还是不可挽回。这些话,玉虚子没有说出来,屋子里的气氛却已经沉重得一触即发!

突然,玉虚子的面色一沉,朝着明胤的前胸就探出手去。他的这个动作,被陈游介不动声色地拦截:“你还要做什么?”

玉虚子的气势,经过刚才的变故终于又回归了些许,他低声说:“你看。”

虽然是被鬼魅侵袭,又被符纸强行镇压,可是明胤的面色,却是始终红润,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曾变得混浊。仿佛在他的身体里有着一股属于自己的力量,正在与鬼魅抗衡着。

陈游介迷惑了。

没等他迷惑多久,明胤的前襟里就有什么东西正在蜿蜒滑动着,然后探出了头。

是长虫!

此时的长虫很不舒服,它觉得自己的头顶仿佛要爆裂开一般。它想要一头扎入冰凉的水中,让自己能恢复一点点的清醒。可是,它能感觉到明胤的身体正在发生一些什么,那是一种它不明白的奇怪的变化。它只知道如果此时自己不离开明胤,他看起来,似乎就要……舒服那么一点点。

所以,即使是额头已经痛得要裂开一般,它还是坚持着守在他身边,就好像明胤一直为它做的那样。

可是,在一次控制不住的疼痛中,它的身躯露出了明胤的衣襟,它知道,自己被发现了!那个昨夜用冰冷的声音对它说话的男人和另外一个带着长剑的男人,他们都让它害怕。可是……想要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它满溢着痛楚的身躯,早就已经没有了平时的灵活。

如果,被他们强行从明胤身边带走的话……长虫昂起头,无奈又无助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它是胆小的,从来不敢在生人面前露面的,可是此时,明胤的生命比它的更加重要……它只想让他们明白,自己很弱很弱,真的,一点都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就让它继续留在明胤身边吧。

“这?!”玉虚子茫然。

陈游介用目光阻止了他的话语:“它在帮助明胤阻绝鬼魅的入侵,可是……它的力量不足。”

陈游介的话音未落,长虫只觉得自己的额头更痛了,它晃了晃身躯,差点又僵过去。

陈游介紧紧地盯着它的动作,他伸臂过来,轻轻地,触到它的额头。那种清凉的触感,让长虫在那一瞬间找回了一点点清明,它竭力张了张眼睛,却看到自己细弱的身躯,映照在陈游介那深潭般的双眸中,如此晦暗难明。

“你竟然……在压制自己化形幻生成龙的进程?”陈游介说着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

比起他,玉虚子则是脸色大变:“这就是那条引发长安地震的龙?怎么可能?这种货色说它是蛇精都是抬举它……”

“你可以用符咒再感应一下,它是正宗的天龙,能行云布雨泽被四海……”陈游介似乎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拧着眉毛,话锋一转,“问题是,你怎么会压抑自己的力量?!”

长虫摇摇头,它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它没有想压抑自己的力量,它只想跟明胤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就这样在一起。

“它……不会说话?”玉虚子迟疑着。

“怎么可能不会说话?它能听懂人言,灵智早开,只是它压抑自己的力量,从不说话而已!”陈游介几乎已经有点失去他平时从容不迫的风度,有点气急了。他简直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龙?明明可以飞腾在九天之上,竟然愿意活得比最不入流的蛇精还不如?

“好,我现在告诉你,你的主人明胤他现在被邪鬼入侵,如果你变成天龙,就可以立刻救他!”陈游介盯住长虫小小的身躯,一字一句。

“变……”长虫自己都没想到这第一个音节,竟然是这么轻易地就发出来了。它是会说话的,可是,它不需要说话,因为明胤也不需要它回答,明胤总是会自顾自乐呵呵地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它听,然后就满意地摸摸它的头。对长虫来说,它只需要做个倾听者就好了。

可是……现在不可以了,明胤……明胤有危险!

“变成真正的……龙?”长虫结结巴巴的,把这句话说完。

陈游介点了点头:“昨晚的地震和雷雨,想来就是你无意识中将化形幻生的力量释放在大地之中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化形呢?”

陈游介摇了摇头:“这是龙的本能,你不应该问别人。”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长虫扭头看了一眼明胤,此时,明胤的脸色已经逐渐变得灰暗,甚至喉间都开始发出晦暗不明的呻吟……

“我该……怎么做?”长虫使劲地摇着头,它是龙?它真的是龙吗?它不知道,心里仿佛有无数乱麻在纠结着,可是它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方向。

玉虚子沉吟:“它昨晚已经释放过一次化形幻生的力量,现在只怕……无法再度积蓄起足够化形的力量……”

陈游介转头看了看面色愈来愈危险的明胤,再审视着木讷的长虫,嘴角却慢慢显出一抹幽暗的笑意:“如果……做不到的话,你们之间的牵绊,也就不值得我再浪费时间了……”

玉虚子脊背一凛:“你不救他们?”

陈游介修长的凤目悄然流转:“我尽了我的力,接下来的,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玉虚子沉声:“你分明未尽全力。”

陈游介抬手,一枚原本藏于袖中的香丸被掷入了瑞兽香炉中,不多时,袅袅的香烟就蒸腾而上……混合着烟雾的,是陈游介淡然缥缈的话语:“我有说过我要尽全力吗?”

长虫的听觉,远比人类要敏锐得多。它霎时就明白了一切,这个男人,这个明胤一直念个没完的黑心老板,真的……不打算救明胤了!它谁也无法依靠了,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救明胤!

可是,长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从蛋里破壳而出的时候开始,它就一直被明胤照顾着。它从来没有想过,遇到事情该怎么做,它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懵懂无知,甚至在明胤遭遇如此危机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

一种从未察觉的、自我厌恶的感觉,从长虫的心底迅速地升腾了上来!

那种没能及时成长起来的懊恼、不甘、气愤、焦虑,都在心里如同火山喷发般奔涌而出!

可是……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明胤的身躯,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般,反射般地震起!长虫急忙回头!

“噗”的一声,一片模糊的血雾,霎时就笼罩了它全部的视线。

鲜血,流过长虫的身体,长虫只觉得全部的意识都在远离,它……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明胤在吐血,明胤很危险!

“浴血成龙,它也许会变成魔龙!”玉虚子急了。

陈游介轻哼一声,“就让我们来赌一把吧。”

玉虚子一怔,转头看过去,陈游介的目光,坚定又空茫。不知道他相信的,究竟是什么?

长虫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血笼罩着。血让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那血腥的气息中,好像有某种让它难以抗拒的诱惑气息。

突然,长虫的耳边,仿佛传来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巨大的水波声,视线在骤然模糊后,又恢复了清晰。只是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蓝色!这个……是池塘?是湖泊?还是……海?它曾经听明胤说过,世界上最大的水泊,就是海!那里,是水族的家园!

以往,它从来没有在意过这段话。可是这一刻,它却感觉到了,它在呼唤着它!它想要冲入这片蓝色之中,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身躯,穿云入海!

长虫的身躯,从明胤的衣襟上,慢慢地浮了起来,金色的流光,在它的鳞片上悄然流转,头顶上,那属于龙的角,正在一点点地支起!流光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得越来越绚丽缤纷,越来越蓬勃飞扬!

玉虚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

那本该再积蓄数年天地精华才能完成的长角腾爪扬鳞的过程,竟然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出现在他面前的那条龙,是如此英姿勃发,真正属于天龙的傲然姿态!再没有人会将它当作蛇精或者长虫了,它就是传说中的瑞兽——天龙!

此时,宽敞的谛听阁骤然显得如此逼仄窄小,天龙庞大绚丽的身躯在这低矮的屋檐下,几乎无法舒展。

“我……该怎么做?”长虫发出带着一丝忐忑的声音。

“我会用符咒引导你的力量,当明胤体内的那些黑气全部被逼出体外的时候,就没事了。”陈游介的声音淡然无波。

只听他一声敕令,那些原本静止的符咒立刻就在明胤身体上腾空而起,带着一抹华光流转飞舞。长虫先是一愣,继而口吐一道金光追随着符咒的方向疾驰而去。

明胤原本横躺在地上的身躯渐渐悬浮起来,而他的全身渐渐都被这飞舞的符咒和流转的光华包裹着,那股黑气在一点点地从明胤的身体里祓除。开始还只是淡淡的一团,渐渐地,在符咒和龙气的双重逼迫下,渐渐变得浓黑,还散发出一股让人禁不住掩鼻的恶臭!

“孽龙……恨你……”那团黑雾眼见不能占据明胤的身躯,拼尽最后的力量犹自发出不甘的呻吟。

“呃?”长虫怔住。

“若不是你……肆意放纵龙气……我等怎么会……无辜枉……啊啊啊!”黑雾的妄言被一道闪着金光的符咒彻底截断,只见陈游介长袖舒展间,似乎有道金光一闪而过,转瞬那黑雾就已经彻底没了踪迹。

明胤的身躯,渐渐地又重新落回了地上,可是他没有立刻醒来。不过,平稳的呼吸和恢复了红润的面颊已经让长虫放心,他已经安然无恙了。

“让他休息一会儿吧,最多半个时辰,他自然会醒来。”陈游介浑不在意地坐下来,抚着桌上的茶杯,展眉一笑,“还好,茶还没凉。”

长虫转头看看他,突然低下头,用它大大的金色眼睛盯着陈游介:“那个……刚才他们说的……原来是我害了明胤对不对?

“是我不想变成真正的龙,把体内的龙气肆意释放才使那个……那个怪物出现的……对不对?”

“对!没错。”陈游介的口气,几乎是格外轻快。

“那……我……”长虫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它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理清思路。对于它来说,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明胤被鬼魅入侵,自己却变成了龙形,而那入侵了明胤的鬼魅之所以会形成,却是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没什么我不我的……”陈游介犀利的目光从茶杯后不紧不慢地射过来,“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长虫低下头。其实它一直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其实会说话,知道头顶的疼痛到底意味着什么,知道那些在鳞片下涌动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知道每年到了夏天,这个水脉最为充沛涌动的季节里,翻腾在自己的血液和本能里的东西,是什么。

长虫无声地点了点头。

“既然真的没有第二个选择了,你就好好坚定自己的心愿就好。其他的,不是你要特别去重视的东西。”陈游介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长虫原本以为自己会受到一顿指责,可是听到这样一段话,它又有几分愣愣的。

“啊……龙?!”明胤哇哇大叫着,急忙连滚带爬地朝后堂钻。

陈游介足尖轻点就已经轻飘飘地飞掠到了他身后,扯住他的衣领:“躲什么躲?你好好给我看清楚!”

明胤的腿都要软了,这种刚一睁开眼睛,就对上那么大一条龙,而且那条龙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可是,那个万恶的老板,竟然还……不让他逃?!他只是在这里打工的,不是来这里卖命的啊!

稳住了哆哆嗦嗦的腿,心惊胆战地转过头去,明胤的黑眼睛终于再一次对上了龙巨大的金色瞳孔。

怎么回事?虽然刚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么个庞然大物时吓得他一阵腿软当场溃逃,怎么越看……他就越觉得这条龙好像他家的……那个……长虫?

“你是……你是……”明胤迟疑着开口。

长虫的眼睛亮了,充满了期待!

“你是……长虫……它哥哥?!”明胤一拍巴掌,终于肯定地下了结论!

“吧嗒”一声,长虫的尾巴重重地耷拉了下来,陈游介已经憋笑憋得很辛苦了,竭力保持正色:“错!”

“不对啊……”明胤挠挠头,终于跳了起来,“那就是长虫它爹!”

扑哧!陈游介的茶水彻底喷了出来,把明胤浇了个劈头盖脸。

长虫则是彻底全身都没了力气,趴在了地上。刚才那矫健飞腾的天龙之姿,现在是早已经灰飞烟灭,连个渣渣都不剩了。

只有玉虚子还保持了最后的镇定,他正色道:“你没看出来吗?它……就是长虫啊!”

与此同时,长虫也用力地点着头,摇头晃脑地表示同意。

“啊啊啊啊啊?!你说它是……长虫?!”明胤叫得比刚才突然看到龙的时候更大声十倍。

“怎么可能?!你们别骗我了!我家长虫才没这么大、这么长!它小小的,可乖可听话了!”明胤一说到“我家长虫”,眉眼间就有抑制不住的温柔笑意,那个小家伙,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是一只宠物那么简单。它听他说话,它陪他看星星,它跟他分享生命里所有的悲哀和寂寞,它,就是他重要的家人……

可是,他不明白,那个他熟悉得几乎能一笔笔描摹出来的长虫,怎么会突然变成他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你不是长虫,他们骗我玩的,对吧?”明胤决定直接问这条陌生的龙。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它身上洋溢着一种让他觉得熟悉和亲近的气息,最初的惊惶过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不再害怕它了。

“我……是长虫。”长虫盘曲起巨大的身躯,竭力把自己压缩得更小一些。它已经习惯了用仰视的角度去注视明胤,现在,它突然要低下头才能看清他,真的……很不习惯。

“别……别开玩笑了!”明胤结结巴巴地反驳着。可是越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小,因为……他其实记得的,记得父亲当初交给自己的长虫,就是一条龙。父亲说它会变得非常强大,变得可以纵横在九天之上。

可是后来父亲亡故,家族败落,所有的繁华都在一夜之间散去,留下来的到底是龙,还是长虫,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宅院里,有个生物,愿意陪伴着他。

“你……真的是……长虫?”明胤想要摸摸它的头,却发现这个已经做过了千万遍的动作此时是这么艰难。虽然,他已经踮起了脚尖,虽然,长虫已经竭力地低下头来,却还是无法触摸到彼此。

它,不再是属于他的长虫了。它是真正的龙,它要回到属于它的天空和海洋去。

当初,不就是因为害怕认真地给它取了名字,才会寂寞得无法忍受分离的痛苦,所以才一直刻意马马虎虎地叫它长虫的吗?

因为一旦为它命名,它就会永远地在心灵的最深处,烙下烙印。

明胤把手缩了回去,脸上挂着笑意:“长虫啊,你是来告别的吗?没关系,去吧去吧。”说着,他已经摆了摆手。就好像他在谛听阁做过千百遍的那样,摆着公式化的笑容,送客。

长虫愣住了,它没想要走的。它想跟他说的不是这些。

可是,还没等到它开口,玉虚子已经先开了口:“你愿意放它走?”

明胤咧嘴笑着,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还不忘碎碎念:“这种大家伙我可吃不消,它不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我把房子掀翻了呢。”

玉虚子没料到他如此通情达理,立刻道:“没错,昨天晚上的地震和雷雨就是长虫肆意散发龙气招来的祸事!”

明胤惊得后退了一步,头摇得更加急促了:“那就更不能留着它了啊!我可不想什么时候就被它不明不白地害死了!”

“很好!”玉虚子嘴角眉梢都是笑意,“那我就将它带回长生观,那里人迹罕至又在海边,还有众多修道的前辈们,定然可以将它好好管束,印证天道。”

“去吧去吧……”明胤说着,似乎早已经将这件事丢到了一边,摸了摸陈游介的茶杯,嘀咕道,“茶都凉了,我去后厨给您烧水去……”说着,他连多看一眼长虫都没有,就已经朝着后堂的阴影间蹩了进去。

“明……明胤!”长虫的声音,那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追了过来。明胤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长虫能说话,那么它的声音,该是什么样的呢?现在,他听到了,这是好像水那么柔和又清润的声音,甚至,还带着点少年特有的软糯。明胤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他咬了咬唇,依然没有回头,只硬邦邦地丢过来两个字:“你走!”

“我……不走!”长虫一头冲了过来,那通向后堂的门,顿时就被它撞破了一个大窟窿。它却浑然不觉,它修长的身躯,拦在了明胤的身前,阻住了他的道路。

不!

长虫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的,就是这个字!

明胤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要是哭出来的话……他真的会忍不住,就这样开口留下它!

“啪”的一声,是陈游介不满地用扇子敲着桌子。

“明胤,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陈游介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寒意,让这个原本正一点点炙热起来的夏日屋宇内,骤然凝聚起了滴水成冰的寒意。

“我不知道。”明胤生硬地回答。

“他逆天而行,驾驭百鬼,才会自损寿元。”陈游介凝视着紧逼过去的长虫和竭力控制自己的明胤,一字一句,气势迫人。

“不能看清楚自身力量的极限,非要去触碰不属于自己的领域。有些人,就是总喜欢做傻事,结果……只能是害了自己……”

父亲过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关于他的死因,是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话题,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用如此冷漠的口气陈述着真相。

“你打算走上跟你父亲一样的道路吗?”陈游介薄薄的唇角边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冷笑。

“父亲是驾驭百鬼,可我,并不会去驱使长虫。”明胤咬了咬唇。

陈游介慢慢地靠近他的耳畔,低声细语:“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龙是什么?龙是属于天空和海洋的神兽。你能给它什么?你家那个荷花缸吗?它本来早就可以化形成为天龙,就是被你束缚在那小小的水缸里,才无法成长的。你如果真的爱它,就应该为它的将来着想,让它得到真正的海洋。

“又或者,你就只是因为自己害怕寂寞,就要毁掉它作为龙的生命吗?如果它一直这样跟着你,也许会一辈子都无法变成真正的天龙,无法得道升天、得享永生。”

陈游介的声音,细如蚊吟,听在明胤的耳中,却是如同惊雷。

原来……长虫为了自己,其实早已经牺牲了这么多……我却还……

陈游介又将目光投向长虫,虽然是被仰视着,长虫却依然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威压气势。明明长虫没有看到他嘴唇的开合,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长虫的脑海。只听他轻松地道:“又或者,你想留下来,再……害他一次?”陈游介的声音极其缓慢,仿佛是在慢慢地将那个“再”字,如同一颗橄榄一般细细地咀嚼着,将那些酸涩的气息缓缓地释放开来。

长虫紧绷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不再那么严阵以待地阻拦在明胤的身前。

“如果留下长虫,它将永远失去成为天龙的机会,那本来是它生而为龙的最大荣耀和本能……”明胤在想。

“如果留在明胤身边,也许,我会真的把明胤害死。刚才我就已经……害过他一次了。”长虫也在想。

“你……”

“我……”

明胤和长虫同时开口。那种相似的寂寞和不舍,在他们的眉宇间缭绕着,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剩下的话。

长虫扭过身躯,望着玉虚子:“长生观在哪里?”

玉虚子大喜,原本他日夜兼程赶到长安就是因为感受到了长安异常的龙气变化。如今能顺利地将长虫带回去,可不是功劳一大件!立时他就拱手向陈游介作别。陈游介早就无意留他,挥一挥衣袖就开始要抓着明胤去修理那刚才被长虫撞坏了的门扉。

明胤草草地对着长虫挥了挥手,就转过身去。夏天的谛听阁为了阻绝外面的阳光直射,窗户上都挂上了精致的竹帘,反倒让屋内有几分阴暗。平时明胤总是抱怨老板这样太阴森森的,现在他却觉得,这种阴暗,真的是太好了。真的,因为他可以就这样哭泣着,却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

“长虫,不要忘记我。”明胤在心里慢慢地说。眼泪滴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他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木头碎片一点点地扫起来,当他正准备捡起最后那一片的时候,有人抢先一步,将那最后一片……叼了起来。

“唔……”长虫嘴巴里叼着木片,却想对他说什么。可这嘴里有东西没法说话,它顿时急得支支吾吾的。明明是龙的样子了,怎么还是……这么傻乎乎的呢?!明胤想笑,可是又觉得心里在钝钝地痛。

“噗!”长虫终于把嘴里叼着的木片吐在了地上,大声、清晰地说:“我,要一直一直,跟明胤在一起!”

“得不到真正大泽的滋养,你无法变成真正的龙。”陈游介在陈述事实。

“没有真正术者的引导,你也无法飞升,变成天龙。

“你这样会把自己身为龙的骄傲和荣耀都舍弃掉,就这样,变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东西。”

“那些……那些都不重要!”长虫昂起头,认真地宣言。

明胤的脊背,一点点地,在它的声音里僵硬。他不能回头,他只觉得,如果自己回头了,那么他会不顾一切地,把它留下来。

比明胤的声音更快响起来的,是有几分焦急的玉虚子:“你不能再留在长安了,昨天晚上生灵涂炭的事情,不能再次发生了。一次还可以说是茫然无知,若是第二次,就有损你的福泽了。”玉虚子停了停,声音朝向明胤,“你也不希望它毁了自己的前程,又祸害了长安的百姓吧?”

“更何况……它长大了,你们总是要分离的。”玉虚子看到了,那汇集在明胤脚边,那湿润的一摊水痕。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会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握不住就是握不住,留不下就是留不下。无论你如何去苦苦地哀求,与其让事情更加不可控制……还不如……

“不……我要留在明胤身边。”长虫固执得犹如一个三岁的孩子般,重复着这个句子。

明胤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要怎么留在我身边呢?”明胤问。

长虫愣住。它张了张嘴,想说回到那个宅子里,回到那个荷花缸里。可是,巨大的身躯早已经无言地告诉了它,那些,都已经是过去。

“能留在我身边的,是长虫。而你,你现在是……龙。”明胤咬着牙,慢慢地把最后那个字说出来。

“龙,有属于龙的天空和海洋,我,不能束缚你。我能给你的,只有那个小小的荷花缸,这个……不够。”说到最后,明胤昂着头,笑容一点点地蔓延上来,那笑容,犹如在冰寒的海面上执拗地升起的太阳,有那么明亮又稀薄的温暖。

“是……这样啊……”长虫仿佛终于明白了。

“所以,变成最漂亮的龙,飞吧。这个世界很大很美好的,你很快就会发现的。”你很快就会发现天空是那么辽阔,海洋是那么澎湃,长安陋巷废宅里的小缸对你来说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笑话。不光是那个破缸,还有我。龙的生命是那么悠长,人的生命在你的眼中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就灰飞烟灭了。你都会忘记……忘记掉,那些寂寞得几乎凝滞不动的岁月里,彼此相依相偎的呼吸。忘记掉我叫你的声音,忘记掉,属于我们全部的记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长虫点一点头。

明胤始终,没有回头。

长虫突然长身而起,喉间爆发出巨大的龙吟!那一瞬间,谛听阁的屋顶都几乎要被那巨大的声波掀翻,长虫朝着玉虚子,猛扑过去!那眼眸中凝聚的气势,竟然是如同嗜血!

玉虚子心中大惊,急忙抽出长剑!

“锵!”这是分金错玉的一声锐响!

然后,就是血滴到地上的声音。那几乎没有间隔的、沉重的、血液坠地的吧嗒吧嗒声,让明胤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回过头去,看到的是脖颈已经被玉虚子的长剑刺伤的长虫!

怎么可能?

龙全身的鳞片如同金石,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一柄剑刺伤?

玉虚子也是张口结舌:“它……把逆鳞扬起,将全身最弱的地方对着我的剑就抵过来了!我真没想伤它的……”

“你没想伤它,是它想自残。”陈游介缓缓地走过来,惋惜地摇摇头,“上好的龙血啊……”明胤一听他这个时候还要财迷,顿时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见陈游介手指一挥,一道流光闪过后,刚才还血液奔涌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不……我不要……”长虫急了。

“你干什么呢?”明胤终于忍不住质问。这个笨蛋到底在干啥啊?

“我……不要救,要是这样受伤的话,我不就可以……变回长虫的模样了吗?

“那样,我就不用跟明胤分开了。我不要变成龙,我要变回去。”

“笨……”明胤只觉得那句话,噎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我有没有变小一点?”长虫满怀期待地看着明胤。

没有,即使要害处受到了如此重创,它依然是一条体型硕大的龙。

长虫很快就明白了明胤沉默的理由。而从一开始就一直叫嚷着要带走长虫的玉虚子,此时已经开始沉默。

“想要变成真正的天龙,你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但是不想变成天龙呢,却很容易。”陈游介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的瞳孔里,洋溢着某种难以描摹的诡异光华。

“什么办法?”长虫迫不及待地问。

“把尺木给我。”陈游介指了指长虫头顶的龙角。那就是尺木。

“不可以,失去了尺木,你就永远也无法变成遨游九天之上的天龙!”玉虚子急了,一头朝陈游介冲过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虽然现在叫他们分开,是会很难过,可是,谁跟谁可以永远在一起?不如为了彼此的前程,早早分离才是正道!”

“正道?什么是正道?为什么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决定,不能由他们自己来判断、来决定呢?”陈游介扬起修长的凤目,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讥诮。

“你……还是这么离经叛道!”玉虚子气得跺了跺脚。

“我把尺木给你。”长虫毫不迟疑。

明胤望着长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本来可以有那么大的天空,那么大的海洋……无限广阔的世界……你本来可以……”明胤想告诉它,它放弃的,是那么绚烂的一大片世界。可是,长虫的眼睛里,有丝毫不容错认的坚持。

“只要,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你的心,就是我最大的海洋。”长虫没有告诉明胤,从它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明胤的双眸。从那个时候开始,它就相信,它要的全部的世界,就在这里,也只在这里。

咫尺虽小,却是我希望的,全部的心灵之泽。

在那一天,长虫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小八。

小八与明胤一生的牵绊,由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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