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者

奔跑者

今年元旦,我参加了马拉松迎春长跑比赛,至今我都无法解释参与的动机。挑战自我?锻炼意志?强身健体?如此正确的理由,在我看来却是荒谬的,我从未在奔跑中注入速度的概念、竞赛的概念。为了获得一套耐克的运动装?我笑了。那天,三十九岁高龄的我在女子组中特别醒目,我是年纪最大的女选手。年轻的同事们表现出异常的兴奋,齐声一遍一遍地拍手喊着,塞老师加油,这让很多陌生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公开地跑步,在白天跑步。枪响之后,我淹没在人流中,跟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因为没有夜色,原本紧贴我后背的那块黑暗没有如期而至,没有慢慢涣漫到全身,当睁着眼睛只看到黑暗的时候,心眼就开始打开,后来就有光照进来,有大块大块的影像在眼前晃动。在这肉身彻底消失的疾奔中,我是一匹马,黑夜的长毛将我覆盖,我纵蹄如飞,时光回溯,在那里,我看到了村庄、工厂,呼啸而过的火车,一个人的童年,我看到了离别、迁徙,深夜的哭泣和一张一张原本已模糊的脸……可是那一天,我的肉身如此之重,越来越重,阳光太亮了,世界的喧嚣洪水般涌向耳膜,浊重的喘息,我被清醒的规则引导,被速度追赶,我的主体强烈地在场,由规则引申的意志集中在一个点上:超越。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个体验,沉重的肉身从未离开我一秒。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之后,我到达了终点,按照规则,跑步由此结束。沮丧中,瞬间做出决定,我再也不会拿跑步去跟人比赛。

由于那次体验的陌生感及不适感,我开始正视伴随我多年的跑步习惯。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奔跑,它是那种关于精神、意志、飞翔、梦境、痛苦、迷茫、内省以及完成灵魂自我修复的放逐。它是隐秘的,我从来不是因为锻炼身体、训练毅力这样的理由去奔跑,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讲,奔跑本身能够获得健康的体魄。站在镜子前,我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一百五十五厘米,四十九公斤,乳房挺拔,小腹平坦,结实有力的臀部和大腿让我有稳健的底盘,球状的小腿肚饱蘸着力量,仿佛每个毛孔都在呼吸,它时刻醒着、敏感,像只小兽,有一种特别狠的倔强气息,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命运的暗算。相比十年前的四十二公斤,那薄薄的背影,全身满是扎手的骨头以及扎人的性格,干净的瘦骨,灵魂滚烫。那个时候我是易碎的,烈性的。我认为,十年中身体增加的这七公斤,它既不是脂肪,又不是肌肉,它是某种历练慢慢积累的生命之重,它包括灵魂的钙质及铁性,它加重了血液之盐。当我在奔跑中,在黑暗的甬道里,我一遍一遍地把遥远的、几乎遗忘在岁月深处的时光一一擦亮,我要不断地看见自己,打捞自己,重新面对过往、悲伤与幸福,我要确认,我是至始至终都没有变的那个人。

我最初从奔跑中收获的是自我的调息,包括平衡与遏制。最终在疾奔的惯性中,我获得了安宁,安宁永远属于低温,啊,那冷却之后的空旷的心灵广场。我遏制了妄谵、偏执还有疯狂。表面上,我沉静,善于微笑,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怯懦、没有声息的。可是,我实在不是一个安静的人,焦虑,躁动,没有定力,游移,而且粗暴。最要命的,我似乎只对自己施暴。我记得第一次坐立不安、无助、悲痛、恐惧的那一天,那是1991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的堂兄轩子遭遇车祸当场去世了。我至今没有为他写一个字,曾尝试着去写,可是瞬间我就会看见他的脸,那张躲不掉的让人心碎的年轻的笑脸。我的哥哥轩子二十岁就走了。那天我的家人们都赶到现场,现在,这个现场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惨烈的一幕依然触目惊心。紧接着我婶娘一声凄厉的哀号,我立刻把这个画面切换过去,然后闭上双眼,任眼泪长流。我哥哥骑着摩托车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飞,身体飞出两丈远。人是无法去细述这个画面的,就像无法写出告别。

每年涨水的季节,长江都会往下漂来一些尸体,这些尸体肿胀,发臭,令人作呕。在江边长大,我们从小见惯了这样的死亡。这些与己无关的死亡总是能为我们这些孩子带来猎奇的愉悦。啊,是个女的,手上还戴了个镯子;是个孩子,双手被捆着呢;这是一男一女,手脚绑在一起呢……我们议论纷纷,猜测关于死亡的种种可能。我从来——我竟然从来都没有为这些生命发出过惋惜和感伤。而我哥哥的死才第一次让我感知什么叫死亡。那么近,那么真实,那么痛彻心扉。仿佛有人从你身上偷走了什么东西,就像春天抽走绿,玫瑰抽走香气。我快要失控了。“当初是谁同意给他买摩托车的?”“那天下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一定要他出去一趟?”“撞人的家伙他必须偿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面对这连珠炮般的质问,可怜的婶娘只得呜咽着抱住我。我精神恍惚,并没有过分哭喊,嗓子却哑了,嘴唇干裂,说不了话,我突然没了睡眠,整夜地睁着眼,还长了满脸的痘。我应该是全身着火了,觉得一刻也不能那样呆在屋子里。多少年后,我南下广东,火车在夜晚疾驰,车头的灯光闪烁,这多像烧着了自己痛得使劲奔跑啊。当我看到这个意象,我就想起那些个夜晚,寒冷的春夜,月光泛滥,我先沿着田埂跑到铁路边,沿着铁路,耳边是樟树叶飒飒的风声。我拐进村里的民办小学,然后,我开始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无休止地转圈,直到筋疲力尽摔倒在地。在机械的奔跑中,殡仪馆那震耳欲聋的哀乐在头顶盘旋——是那种铜管乐器吹奏的,它散发着招魂般的死亡气息,恐怖多于悲伤。我哥哥从太平间抬出来然后又被送进冰库里,我们匆匆瞻仰了遗容,接下来的火化,我看到的是火葬场上空的两个大烟囱排出长长的黑烟,而周遭绿树葱茏得可疑。我哥哥死了,我毫无准备。然而最让我毫无准备的是,这人世间存在着死亡、孤独,及生离死别,我——也身在其中,且无从逃离。那一年,我十七岁。我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至入土的全部过程,然后被迫接受,一个人如同障眼法一般,无端地消失。

奔跑就这样开始伴随着我。这独自面对魂灵的精神之旅。时间消失了,肉身消失了,多年以后,我只在写作中找到类似的体验。当我回望少女时代、青年时代的每一次奔跑,我看到的是,在与孤独的博弈中,我一次次尝试对迷茫人生的突围,自我警醒、激励,以及重申对未来的希望。奔跑,奔跑,在大学的校园,在工厂空旷的料场,在家乡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埂。在失恋、失业中,在书里读到了卡夫卡、乔伊斯、马尔克斯、福克纳、米沃什、艾略特、莱蒙托夫和曹雪芹们,在没有信赖的人、没有可以实现灵魂对话的令人窒息的漫长的青春期,我在工厂与村庄之间犹疑,不甘贫乏的心被卑微笼罩,我不断地点燃自己又浇灭自己。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黑夜里奔跑着,在那里,总会有一道光向我照过来。

2004年以前,我叫红。那个时候,我的世界里没有文学,而且从未想过此生会与文学结缘。十年了,我成了一个作家,我不只一次地想,如果拿掉文学的部分,我的生命还剩下什么,我真的是通过写作来确立自我的存在吗?如果不写,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将什么都不是?不,我不同意这个说法。我怎么能去轻易否定自己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吊车司机,一名优秀的钢铁光谱验质员,一名坚持新闻理想的正直记者,辣手文案,职业经理人,以及混迹于广州、深圳、佛山、福州、东莞的那些流浪的岁月,我曾热衷于职场的打拼,深陷两情相悦的甜蜜爱情,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的生命中,它们毫无意义吗?我结识了萍水相逢但终生难忘的朋友,我历尽他人即地狱的黑暗深渊,美好及短暂的独自旅行,还有那些在陌生的城市醒来的第一个清晨,踌躇满志紧握拳头下定决心人生再一次重来的铮铮誓言。尽管我一路走来,一路丢弃,把它们埋进时光的废墟。这里面没有刻意的择拣成分,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然而,从2004年至今,我居然定格于写作,不离不弃。我得说,即使我不写作,我依然是一个丰富的人,精神世界始终响亮地存在,我的主格在场,我始终在路上,在奔跑,像被火灼烧,痛得使劲奔跑,我奔向那扇只为我敞开的门。

二十岁那年,我进入本地最大的国营钢铁公司上班,分配到一个露天钢铁料场上工作。我先是开龙门吊天车,紧接着拿起激光光谱仪验钢。那个时候的我,多么厌弃生为普通工人的红,蓝色工装,红色安全帽,脖系白毛巾,笨重的绝缘靴,帆布手套,青春被灰色的情绪笼罩,卑微,还有对命运满腹的怨怼。我的几位进入政府事业单位的同学来钢铁厂看我,我正从料场返回,没来得及更衣,满面灰尘,双目呆滞,腋下夹着沾满机油的帆布手套,手里拿着一个旧搪瓷茶缸。因为风的缘故,我迎面给他们带来了料场上生冷的寒意和浓浓的铁腥味。我的同学都笑了,当然,这笑声里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可是我在一瞬间意识到,我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味,那种底层人生的气味。黑暗的一天,紧接着是黑暗的第二天,第三天。我开始了奔跑,在奔跑的漩涡中,我的憋屈、愤怒慢慢滋生出凶狠的狼性:我要想尽办法奔到高处,离开这里。

我是多么不喜欢那个时候的红啊,投机、虚荣、肤浅、偏激,最要命的还自命不凡。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钢铁工业、劳作、技术、机械设备、马达、火车、激光、电焊以及满是机油味的蓝色工服,所有这些,它们对于一个女人的青春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的给予啊。多少年之后,它们让一个名叫塞壬的作家引以为豪,并时常矫情地玩味这其中的暴力美学。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钢铁料场,我的生活从此也远离了铁腥、激光,远离了机械马达以及跟体能、汗液相关的粗砺元素。而现在,我要说起那个钢铁料场,我竟激动得双手在键盘上抖动,有泪涌出。那么多的夜晚,澄澈的星空下,红,像一匹发着光的黑马,在奔跑。掀开的劲蹄如翅膀一般,用倔强擎着薄薄的命运,那孤独,让人心碎。

料场临江,风从江面上呜咽着吹过来,打着旋,然后深入钢铁的腹地。一米多高的厚铁墩围成的料仓延绵两百多米,并列四条线,五个料仓,天车像庄稼一样林立在那里,铁轨静卧,远处的探照灯时常瞬间扫过料场,总会引起猝不及防的响动,光着屁股的男女仓皇失措,天车高处传来怪异的哈哈大笑。红是多么不屑跟这样一帮粗俗的人为伍啊,她总是清高地拿着本书,摆着臭脸,谁也不理。车间班组的那种工作生活偶尔也会让红感到心头一亮,但那仅仅是偶尔。想要奔往高处的心,一刻也没有动摇过。每一个工人的性格都清澈如水,他们几乎没有秘密,拿一样的工资,干一样的活,他们的快乐和愤怒简单而直接。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更大的人生奔头已经没有了,在那种被限死的命运里,人们整天围绕着奖金,性,想方设法占国有企业的便宜以及为一点点好处投机,人跟人之间的温情、善意与屌丝人性爆发出的尖锐与顽劣都合情合理地上演。因为不随和,我是落单的。几乎没有朋友。有男人曾在我面前开色情玩笑,被我掴过脸。啊,那个时候的红,真叫我不喜欢——我为了不再当一名低级的天车工,竟借口眼睛近视无法在高空作业为由,向厂工会一连写了四封申请书,强烈要求换岗,最终,在我频频制造的几次工作失误后,这可耻的伎俩得逞了,我拿起了激光光谱仪。这个工作,听上去,多少有一点科研的成分,要高端得多。但是,我依然是苦闷的。唉,那个时候的红,真叫我不喜欢。

我是长期上夜班的。从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两趟活,分别在十二点和凌晨两点。火车运来的钢料被天车工卸进料仓,然后我们拿着光谱仪进仓检测钢料,把它们分类,并作好标记。四点多钟活就干完了,工友们各自回班组睡回笼觉。而我,开始了在空旷的料场上奔跑,我睡不着,我的青春大片大片的精力被荒芜,我的激情无处安放,奔跑,被放逐的青春,我梳理阅读的书籍,念叨着一词一句;无望的爱情,暗恋团委那英俊的宣传干事,因为自尊不屑暗示,因为自卑而强压思念;那些日常的小烦恼会在此时被我无限放大,奔跑,在黑夜无止尽的深水里泅渡。泅渡,直到江面上空出现鱼肚白,直到朝霞染红一片天空。

有一次我听到身后有奔跑的脚步声在紧跟着我,一阵惊悸掠过全身:变态狂?我猛地回头站住,故作镇定地与来者对峙。黑影近了,看身形,我认出是班组的小菊姑娘,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红,我是小菊啊。这位小菊姑娘长得很胖,双手只好撒着,夏天大腿内侧因走路而擦伤,溃烂。她双颊肥硕,高过鼻尖,眼睛总是流露出因做错了事情才有的那种深深的抱歉感,仿佛在等待你的责备和训斥。小菊在班组技术最差,没有人愿意跟她搭伙干活。她是弱势的,自卑,少语,没有朋友。红跟其他人一样,是势利的,这又丑又蠢的姑娘,我从来都不屑一顾,更不会去跟她交朋友。我继续奔跑,完全当她是空气,然后进入自己的个人世界里。然而,这又胖又笨的小菊似乎也当我不存在,她居然跟我一起跑到了天亮。在以后的几个夜晚,她都来了,我们照例不说话,各自闷头奔跑。可是,我并非每晚都跑,如果身体累,或者下雨,抑或某种不安的情绪以及无可名状的沮丧与焦躁,都会让我放弃奔跑。我的奔跑被工友解读成锻炼身体,且由来已久,虽然有时被戏谑成“发神经”,但至少,没有人围观注视我,然而,这个小菊加入进来后,我开始有点不自在了。我觉得,在夜幕下,两个年轻女孩一言不发地在钢铁料场上奔跑,这个画面太诡异了,无法解释这其中的荒谬,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于是,有一天夜晚我中途突然抽身离去。回到班组休息室,天下起了大雨,心里好生庆幸自己跑回来,没有淋到,而那个傻子在无处藏身的料场一定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等我从澡塘子出来,雨势已收住,小菊还没有回来。瞬间,好奇心顿起,我扔下毛巾,一口气狂奔至料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被大雨淋透的胖子,打湿的工裤紧贴在她水桶般的大腿上,她昂着头,双脚不知深浅地乱踩,毫不规避地面的水坑,她缓慢而笨拙地奔跑着,像被放慢的电影镜头,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陶醉,我读出,她在享受飞翔,且旁若无人。这个美妙的状态,我感同身受。更要命的,我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我们都是那么孤独。

随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去料场奔跑。但我忍不住去留意那个胖子。她每晚都准时在料场奔跑,风雨无阻,从凌晨四点到早上六点半。算起来,有十几天了。我忽然很想走进一个人的心,一个一直没让我正眼瞧过的人的内心。因为现在我可以肯定,小菊不会放弃这样的奔跑。我非常清楚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是极不容易的,它需要魔鬼般的意志,强大的信念,并在肉身疲累的煎熬中进入纯粹的精神世界,飞翔,让肉身和时间消失。这是一个足以让我仰视的灵魂。而我,竟耻于跟她一起奔跑,竟觉得这一切荒谬。

我来了。我一次一次地超越她,又一次一次地在下一回程中与她迎面相逢,无声,但是默契已经在我们之间形成,我们彼此在心灵上有了某种微妙的感应。以致我经过她身边会轻声地说,小菊加油。我们终于坐定聊开了。如果说,当时二十三岁的我对于自己是一名普通工人而感到人生灰暗无望,那么,在面对长期深陷自己的失败感、焦虑感而无法自拔且无视他人世界的青春,我第一次,为自己感到羞耻。小菊跟我说,钢厂马上要裁员了,如果她被裁掉,不,自己肯定会被裁掉,那么她活在世界上,将会成为家人的累赘。她必须减肥才有可能在社会上找到工作。这是唯一的活路。这让我的人生如此失败如此毫无光彩的工作,竟然有人以拼命的姿态去争取,过往所谓的清高,不屑,对这份工作的嫌弃,种种细节此时历历在目,我的人生,还从未拉低到考虑活路这一命题上,然而,除了小菊,班组应该不止一个人在考虑活路及下一个人生的去处,危机笼罩着人心,恐惧漶漫。我跟这样的人同处一个时代,跟这样的人鼻息相闻,而我却活得像个局外人,还耻于跟他们一起面对这共同的命运。人们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份恐惧,假装对裁员毫不在意,人跟人的微妙就在这里。可是小菊,她已经无所谓隐藏了,所有的人都拿她当裁员的垫底。

我第一次主动地做出了一个无关自己利益的决定。不,应该说,是关乎一个人的灵魂质量的决定。因为小菊初中未毕业,物理化学方面的知识几乎等于零,所以她对光谱的技术难以掌握。师傅也没有耐心去教她。因为自尊,也因为怕给别人添麻烦,她也不敢开口请教。我决定手把手地教她学习激光光谱验钢技术,我把料场常见的钢种挑出来,让她练习。我为她打开了铬、钒、镍、钼、钨、锰的世界,在蓝、绿、橙的光谱变幻中,小菊第一次体验到技术带给她的快乐。她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转圈。当你凝视着她的笑脸,你会百感交集,你终将体会一个长期备受歧视的人对生活那种热切的渴求。一个很小的进步,一句漫不经心的赞许,对她来说希望的口子在慢慢变大。我从来没有这样活过。在这个过程中,我对讲述一个又胖又笨的姑娘的励志故事毫无兴趣,我更不觉得自己具备某种美德。不到一年,她最终成功瘦身,并且留在了钢铁厂。这种故事丝毫没有所谓正能量的代表性,它只是一个极端的个例,我相信,极少有人能拥有那种可怕的毅力。包括我,在她那种坚不可摧的意志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二十三岁的我,目睹一个人在生死边缘与命运较量,在激烈的挣扎中,生命的壮美与悲凉让人战栗。而我,真正看清了自己,并开始认知真实的世界。我不再回避,慢慢摩挲我所拥有的一切,此时它们都像宝贝那样发着光,我的蓝色工装、白毛巾、红色安全帽、绝缘靴、帆布手套以及冰冷而优雅的激光光谱枪,还有我的塑胶饭票、搪瓷饭盆,我的厂牌。对着镜子,我还有一张鲜艳的年轻的脸,朗目红唇,散发着清新、健康的气息。我的命,由这一串卑微的名词铸就,它只能属于奔跑的红,属于有体积、有重量,迎面飞奔撞痛青春的红。而奔跑继续。

来广东十三年,在很多次的梦境里,隆隆的火车声,我瘦弱奔跑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浊重的喘息、仓皇的脚印踏遍我熟睡的脸。在陌生的城市醒来,这漂泊不定的命运、落魄的气息,唯有影子相伴。枯坐,独对四壁是可怕的,你会感到它们由四周向你的肉身挤压,缩小周遭有限的空间,然后把人困在窒息的墓穴里。我需要旋转,奔跑,需要不停止地跳动。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租房,我会选择靠近广场的地方,如果是小区,就选择有篮球场、环形跑道或者有林荫道。2008年,我在东莞某镇一家大型商城的市场部工作。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作家塞壬了,在写作中,我找到了另一种奔跑,它让我实现穿越个人黑暗地狱而抵达天堂的澄明。然而,即便我找到了写作这种表达方式来消解孤独,但留给我的时间空白依然巨大地笼罩着我。我不善交友,因为这需要讲很多话,还要经常出门,我不看电视,它的噪音和明晃晃的光影那么赤裸地照见一个人的孤单。而阅读,时常会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在深夜大笑,或者大哭,狂拍大腿,捶床,有时从床上一跃而起,继而,身体唤起奔跑的记忆,在此刻,我需要的是,夺门而出。啊,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有一段时间,我的作息变得无序,晚上八点我就犯困,一直睡到凌晨一点。醒来后,如同满血复活,打开电脑,管涌般的语言涌向双指,我感受写作带来瀑布般的激荡与飞扬。而有时,我一个字也写不出,于是穿上宽松的睡衣,下楼,直奔篮球场。跟我同住一个套间的同事南茜姑娘曾经跟我提过,她说,其实我可以通过性爱来缓解。她以启蒙般的语气神秘地告诉我,作为作家,性爱带给我的体验将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狂欢。这是跑步所无法企及的。因为她从未看过我带男人回来过夜,在公司也没有男人来找过我。面对她的建议,我友好地笑了笑。我实在没有必要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面前表达我对性爱的见解。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最为孤独的事情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性交了。甚至包括两个相爱的人。我希望,性爱可以实现让两个人成为一个人,在接通的瞬间,可以融进对方的生命与血液。撕咬、揉搓,疯狂与温柔,不顾一切地把身体嵌入对方,融成为一个人。这不是单纯的生理行为,是因为我们太渴望彼此相拥的灵魂了。而事后的沉默与伤感,是因为我们全意识到,我们不是一个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像左耳和右耳,两个独立的单元体,孤独依旧。可是我,总是希望长久地与一个人连为一体,需要从他那里取暖,需要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他的魂器,进入他的命运。我一次一次地说,再来,再来一次,我需要再来一次,需要这样死去。这是红,或者塞壬所认知的人世间的性与爱情,悲凉,被孤独浸透,是薄薄的命运里危险的毒药。此外,我还流连过赌坊,我活着,始终与时间为敌。在肮脏、烟雾缭绕的私密麻将馆,我跟妓女、二奶、饭馆老板娘、有钱的闲女人一起,没日没夜地沉沦,天昏地暗,直打得自己只剩下一副髅骷的身子。卡里的钱,成千上万地消失。在经历割肉般的痛苦的同时,我开始老老实实地找公司上班,写稿,维持着生计。然而过不了一年半载,我就会再发作一次,去输掉一大笔钱,然后再一次地恶性循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活总是失控,我非常清楚,爱情、赌博、写作这三样,足以让我走向毁灭。一个人,只要对一样东西上瘾,他的人生就会失控。然而,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我极少遇到一个让我膜拜的痴人,一头栽进致命的信念里,直奔死亡,而这样的人只存在于梵高、三毛、川端康成、杰克·伦敦、芥川龙之介、托尔斯泰、海明威、海子等这一长串卓越而天才的名字。我们活得如此理性、平庸,善于悬崖勒马、见风使舵,精于算计得失。我注定是失败者,缘于不可救药地上瘾、失控。然而,我终究是个俗人,我绝不会自杀,我要死皮赖脸地活着,平庸而绝望地活着。顶多,落得个别人在背后里指指点点:那个神经病。但是,奔跑,这唯一使我重拾希望,一次一次踌躇满志,发着誓言人生要再一次重来的精神之旅,在愈跑愈勇的黑夜里,我攥着对人生的信念,一次一次从深渊中突围。

凌晨一点半,我醒了。我再次穿上干净的睡衣、球鞋,快步奔向宿舍楼下面的篮球场。然而这次我又发现已经有了一个人在那里奔跑。是企划部的设计师罗生。我喊了他三遍,他才回应我。我是不会将自己的奔跑曝于他人的视线中的,既然这地方又被人占了,我只能去广场。罗生突然慢下来走到我跟前,问我是否可以跟他一起去宵夜。这个邀请是很难拒绝的,面对罗生,我相信公司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拒绝多陪他一会。

这是2008年的8月,公司企划部设计师罗铭文是四川汶川人。他的妻子和七岁的女儿死于那场地震。公司曾为他发起募捐,但被他拒绝了。从此,罗生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巨大悲痛中,办公室很少见到他的人影,时常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如此,公司领导也没有炒掉他,还带着礼品来宿舍慰问过几次。所有的人对他说话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到了那根悲痛的神经,可是,对罗生来说,他全身每一块地方都是那悲痛的神经。

我们来到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店,他点了肥牛片,牛肉丸,牛百叶和一堆青菜。我注视他的脸,干黄,双颊凹削,一张皮绷在颧骨与两腮上,双目无神,布满血丝,嘴唇起皮。油腻的长发搭在他的额头,由于刚刚结束了跑步,他身上浓烈的汗臭阵阵散发开来,但我没有扭开脸。锅底冒着热气,他用网给我捞起两颗牛肉丸。

“因为不愿意进入睡梦中,我才起来跑步的。”他讪讪地跟我解释。“酒精也不能阻挡那些可怕的梦。只有跑得筋疲力尽,我才能勉强睡上一会。”

我不想看他的眼睛,也没有问那些是什么样的梦。但是他却自顾自地说起来。他说,妻子和女儿的尸体没有找到,那应该是埋在地底。罗生跟我说起他那奇怪的梦,说作家大概是可以理解的。梦境是在一个类似于倒塌的废墟般的旧厂房,像墓地那样荒凉,他趴在地上,盯着一个缝,他的妻子和女儿被埋在倒塌的建筑堆里,她们向外面的缝伸出求救的手,她们只是用恐惧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用恐惧的眼睛盯着死神。却听不见任何呼喊。罗生说近在咫尺他却无法靠近。不,他纠正道,我已经觉得她们是在另一个世界,眼前的缝很近,却是永远够不着的,她们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我怔怔地看着他,惊讶他的梦如此具体。他突然声音大起来:“你知道吗?我经历了一种可怕的死亡……”因为有个缝,总会有丝丝空气灌进去,所以妻子和女儿很久才死去。在这个过程中,另一个世界的他,每一分每一秒都跟她们一起经历着,直到突然无法呼吸,他才大汗淋漓地醒在床上。他垂下眼睑,说,作家,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后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按照汶川的习俗,要祭拜死去的亲人。因为要燃鞭炮、烧纸钱,所以祭拜只能选在少人居住的偏僻的地方。罗生要我帮他写一篇祭文,可是我这辈子没有写过祭文,但我还是犹豫着答应了。因为,我马上想起《红楼梦》有过类似的情节,藕官为死去的菂官烧纸,在园子里被婆子捉住,偏被宝玉撞见,宝玉哪里见得这等痴事,傻事,以他的性情,是一定会帮这藕官的。我深知祭拜亲人备有祭文是相当隆重的,这一仪式后被很多人省略,而罗生此次要备祭文,我怎么能让他有这个遗憾。

那天我也去了,天一黑,我们来到附近一家没有建好的楼盘后面,靠山的那边,有一处堆放废弃木条和钢铁架的地方。他摆了一个香案,两样水果,一鱼一肉,四样。把两小捆香纸摊在地上,我看到“中元大会之期化洋钱一包”的字样,毛笔写的,“故妻罗氏XXX收用”,他一一摊好,妻子的,女儿的。他蹲在那里,手法细致,轻柔,非常虔诚。他应该洗了澡,头发很干净,还换上了白色的T恤。我甚至还闻到清新的香皂味。他抽出三支香,并在一起,点燃,把香合在手中,跪在地上拜了几拜,然后插在泥土上,站起身。此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罗生拿出一串鞭炮,示意我走开,不要靠得太近,我退了两步,把耳朵捂上。心惊肉跳的爆竹声过,一地浓香,一地碎红。罗生再次蹲下身去,点燃了香纸。我把祭文递给他。当他读到“恨不能追到地下,与你们团圆”这句时,他突然放声大哭,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火熊熊燃烧起来,罗生哽咽着把祭文念完,然后抛入火中。

我捡来红砖垫在地上,我们坐在火堆跟前,灰屑飞舞,我们的脸上,头发上都是灰白的纸屑,火渐渐熄了,烧过的香纸打着卷,发出“噼啵”的响。罗生突然对我说,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大哭吗?我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因为悲痛而失声痛哭吗?罗生转过脸来,说,上次我跟你提到那个梦了吧,其实我并没有全部都告诉你。他再次失声痛哭起来:当我把手伸向那个缝,可是,我发现有一股力量把我往下拖,我碰到死神冰冷的手。当时我只有一个意念:我不愿意跟她们一起死!我要逃离,不愿意死去。我立即收回了我的手。可是……我为什么连在梦中都不愿意做个假,为什么梦中也不愿意跟她们一起去?

——这个梦每天折磨我。我可耻地活着,活在假装失去她们的痛苦中。为了试探自己的内心,有几次,我爬上了天台……可是,我依然想活着。

这才是真正痛苦的根源,我读懂了这个在深夜奔跑的男人。生命本源性的矛盾让他痛苦。在灾难面前,在死神面前,人心是不堪试探的。一旦静止,让思绪有机可乘,他就会面对灵魂的责难与自我的羞辱。奔跑,是一种密不透风的麻醉,是短暂的放逐,而筋疲力尽之后睡眠可以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歇。那么,我大可不必担心这位罗生,生命的本能会让他活下去,即便终生背负失亲的阴影,然而,我还是相信,他会有春天,会再次发芽,会灿烂如花。

深夜的篮球场上越来越少见罗生的身影。而我,显然要不可救药得多。我解释不了,为什么我的人生并没有遭遇灾难性的剧痛,我却硬是把它捣腾得满目疮痍。

去年秋天,我采访了东莞的一个奇人。他叫薛军,在一家鞋厂打工。2012年,他从江西瑞金负重起跑,历一百四十一天跑完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过了草地,翻了五座雪山。一时间被媒体热议。我素来对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不太有兴趣,诸如“中国阿甘”“马拉松狂人”这类媒体式标签,我以为遮蔽性太大。我之所以对他有兴趣,是因为奔跑。我隐隐觉得,跟这样的人会有某种隐秘的汇合,我们应该有相同的那部分。采访中,他说:“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在马路上奔跑,人群纷纷从我身边逃开。我被当作是疯子……”这个矮小的河南男人,一身农民的气质,颇为健谈,他不停地跟我说起诸如荣耀、毅力、励志之类的话题,我都不太听得进去。直到他说,我的身体有火,而且这火天天在长。这是我对他的采访中,唯一感觉跟我相同的那部分:身体里的火。

“如果我不跑,我就是一个农民”,听到这一句我笑了,塞壬啊,如果你不写作,你以什么来确立自身的存在?然而,薛军现在是一个探险的英雄,他觉得除此之外的人生毫无意义。奔跑成就了他,他的奔跑指向世俗的成功。这是他苦心经营的事业。我跟他的不同在于,即便没有成为塞壬,我依然觉得红的人生一样意义非凡,一样是一个强有力的存在。

在一次文学的沙龙活动中,有一个陌生人向我走来,他问我是否在东莞虎门待过。我点了点头,说自己在虎门待了两年。来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名业余摄影师,有几张照片想要送给我。他把一叠照片递给我,我一张一张地看,眼泪涌出。这应该是2006年拍的,当时我在虎门。照片中,在广场深夜奔跑的我,咬着唇,绷着小脸,是那么不甘,路灯的红光映入眼中,我如同一头生猛的小兽,那么狰狞,那么凶狠。我穿着紧身的T恤,并没有戴文胸,乳房怒放,它圆滚滚地激突出两点,几乎夺衣而出。这就是奔跑中的塞壬,生腥,狂野,身体里装着马达,在黑夜疾奔,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警醒,紧握拳头,奔向属于自己的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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