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

作家档案

海明威(1899—1961),美国小说家。生于芝加哥市郊橡胶园小镇。第一次大战爆发后,他赴意大利当战地救护车司机,被炮弹炸成重伤,回国休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战地记者身份重赴欧洲,并多次参加战斗。战后客居古巴,潜心写作。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卡斯特罗掌权后,他离开古巴返美定居。晚年因身上多处旧伤复发,百病缠身,于1961年7月2日在家中用猎枪自杀。

海明威被誉为美利坚民族的精神丰碑,并且是“新闻体”小说的创始人,他的笔锋一向以“文坛硬汉”著称。最能突出反映他创作特色的,是作品中大多数人物都有颇带孤独感的内心独白,即长篇的心理描写。从思想意义上看,他的人物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悲观主义色彩,海明威因此被人们奉为战后“迷惘的一代”的代表。海明威的写作风格以简洁严肃著称,对美国文学及20世纪文学的发展有极深远的影响。代表作有《老人与海》《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

内容导读 饱经沧桑的古巴老渔夫桑地亚哥在连续八十四天没捕到鱼的情况下,终于独自钓上了一条大马林鱼。这条马林鱼体型巨大,把老渔民和他的小船拖到了海洋中心的深海处,老渔民经过三天三夜的顽强战斗,忍受孤单、疼痛和饥饿,终于把马林鱼杀死,绑在小船的一边。但在归程中,却遭到了鲨鱼的凶猛袭击……

依然没有钓到一条鱼!八十四天过去了,桑地亚哥老人独自驾驶着小船在海上漂流着,一无所获,尽管这儿是墨西哥湾中鱼类群集的暖流地带。有个男孩曾经陪他在海上漂流了四十天。眼看一天天过去了,一条鱼都没有钓到。男孩的父母沉不住气了,他们对男孩说,桑地亚哥肯定是被上帝惩罚,倒了霉了;同时他们还让男孩离开桑地亚哥,跟着别的船捕鱼。没有办法,这个男孩只好离开了老人。说来奇怪,自从他上别的船后,第一个星期就逮到了三条鱼,而且还都是好鱼。虽然逮到鱼让男孩很高兴,可是看到老人每天都空手而回,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于是,老人出海回来后,他总要去帮老人收拾船上的东西。他帮忙拿钓索,或者鱼钩、鱼叉还有帆。这条帆缠绕在桅杆上,上面有很多补丁,都是老人用面粉袋补的。在别人看来,这许多的补丁让收拢后的帆看起来就像一面旗子,只不过是一面象征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岁月留下的痕迹已经蔓延到了老人的脖颈,使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更显憔悴。在热带海面上捕鱼,要长期经受太阳光的反射,所以,老人的两边脸都已经有了褐斑。这些褐斑是良性皮肤癌变,它们顺着他的腮帮向下延伸。他的双手布满伤痕。这些伤痕都是他以前拉大鱼时被绳索勒的,看起来既深又古老,就像是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只有他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欢快而又好胜。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到处都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

这一老一小刚拿着东西爬上岸,男孩就对他说:“家里挣着了点钱,我可以跟你一块去捕鱼了,桑地亚哥。”

男孩很喜欢老人,因为是老人教给他如何去捕鱼。

可是老人并没有答应男孩:“不,你还是跟着他们吧。他们的运气好。”

“你忘了吗?”男孩说。“有一次,八十七天我们一条鱼都没逮到。可是之后,连着三星期,每天都有鱼上钩,还都是大鱼。”

“我没有忘记,我也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担心打不到鱼。”老人回答说。

“我还是个孩子,爸爸让我离开,我不能违抗。”

“你就该这么做,我都知道。你没有错。”

“是他担心会打不到鱼。”男孩说。

“可是我们都有信心啊!你说是不是?”老人反问道。

“没错!来,在我们把你的这些东西拿回家之前,我先请你喝杯啤酒,如何?就在露台饭店!”孩子对老人说。

“好啊,反正我们都是渔夫。”老人答道。

在饭店的露台上,有好多的渔夫。他们中有些年轻的渔夫还嘲笑老人,但是老人没有把它当回事。其他一些年长的渔夫看在眼里,都为他感到难过。不过,他们虽然心中难受,却并没有显现出来。他们只是相互礼貌地交流起天气,海水的流向,钓索伸到海底的深度,还有捕鱼碰到的事情。凡是出海打到鱼的人都回来了。根据打到的鱼的种类,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打到大马林鱼的人,先把鱼剖成整片,排在两块木板上,然后四人一组抬着一块木板,把鱼送到收鱼站。在那里,这些鱼被装上冷藏车,然后再被运到哈瓦那的市场。打到鲨鱼的人则直接把鱼送到鲨鱼加工厂。这个加工厂在海湾的另一边,在这里,那些鲨鱼先被吊起来去除肝脏、鱼鳍和外皮,然后再被切成条腌制。

每当东风吹过,鲨鱼加工厂里的气味就会从海湾那边扑面而来。不过,今天风向转向了北方,所以基本上就闻不到什么味道。等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完全消散后,今天的露台真是让人感觉惬意啊!就连阳光也变得明媚了好多。

男孩呼唤道:“桑地亚哥。”

“唉。”这个时候,老人正拿着酒杯回想多年前的事情,男孩的一声呼唤把他拉了回来。

“你明天要用沙丁鱼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去给你弄点来。”男孩问。

“不用了。”老人回答道。“你还是去打棒球吧。我还可以划船,再说了,还有罗赫略呢。他可以帮我撒网。”

“我非常希望能够和你一起去捕鱼。就算是不能去,我也想要帮你做点事情,你看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你已经为我做了。起码这杯啤酒就是你请我喝的。再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老人说。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一起出海是什么时候吗?”

“那是在你五岁的时候,正好那天我逮到一条鱼。它是那样鲜活,差一点撞碎我的小船,也差一点把你给撞进海里。”

“当那条鱼被拖上船时,它的尾巴使劲地拍打着小船,把座板都拍断了,整条小船都在不停地摇晃。你使劲地把我推向船头,放在那儿的钓索卷成一团,都是湿的。你像砍树一样地用棍子打鱼。当时我身上都是那条鱼的血腥味儿,有点甜丝丝的。”

“你真记得吗?”老人怀疑地问道:“是我前几天告诉你的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每次出海所经历的一切。”男孩肯定地答道。

“如果我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多好啊!”老人疼惜地看着男孩,他那双眼睛虽然经常被太阳照射却依然目光坚定。“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而且你现在又在一条能很快地逮到鱼的船上,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出海了。”老人对他说。

“那让我再给你拿点沙丁鱼吧。四条大的,我知道它们在哪儿。”男孩自告奋勇地说。

“不用了,”老人拒绝道:“我今天没有用完,都在匣子里腌着呢。”

“可你那些都不新鲜了,我给你拿这四条可都是新鲜的。”男孩说。

“那就一条吧。”在和男孩的对话中,老人的信心又慢慢地鲜活了起来,就像被微风轻轻吹过。

“不行,最少要两条。”男孩说。

“好吧,那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可他又不放心地问男孩:“你从哪里弄来,不是去偷吧?”

“我倒想去。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两条是买的。”男孩说。

“那谢谢你了。”老人没有那么复杂,即便心里清楚自己现在非常谦卑,却没有更深地琢磨为何如此。他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丢人的,更不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什么伤害。

“从这海流看来,明天应该有收获。”老人说。

“那明天你想到哪儿去捕鱼?”

“我打算天不亮就早早驾驶小船到远方,一直等风向改变了再回来。”

“那我也尽量让我们那条船往远方去。到时我们就可以相互照应了,我们可以帮你拉住你钓上的大鱼。”男孩对他说。

“你们的船主可不想到很远的地方去捕鱼。”

“嗯,你说的没错。”男孩说,“不过,有时我得告诉他去追捕鲯鳅,因为天空盘旋着一只鸟,而他却没有看到。”

“他的眼睛真的有这么不济吗?”老人有点儿怀疑。

男孩说:“他跟个瞎子没有什么区别。”

“可只有捕捉海龟才会对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你们船主根本就没有捕过海龟啊。”老人十分纳闷地说。

“可你的眼睛却依然很好啊。就算你在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方捕了那么长时间的海龟。”男孩说。

“别看我老了,我可跟他们不一样。”

“可是如果真碰到一条大鱼,你自己能应付过来吗?”孩子仍不放心地问道。

“没问题,我还有力气。打了这么长时间的鱼,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老人回答。

“那我就去用渔网捉沙丁鱼了。不过去之前,我们得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孩子对他说。

于是,老人负责扛着桅杆,男孩负责拿木箱、鱼钩和鱼叉。木箱里面是钓索,它们是褐色的,而且被老人编成紧密的卷儿。那支鱼叉还带着杆子。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偷自己船上的东西,但是老人认为露水会损坏桅杆和那些粗钓索,而鱼钩和鱼叉则是对小偷的一种诱惑。所以他只把一个匣子和一根棍子留在了小船上,而且还把它们藏到了船艄的下面。那个匣子里装着他钓鱼用的鱼饵,那根棍子是他用来拍打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工具。

顺着大路,他们来到了老人住的地方。这是个窝棚,门是开着的。他们走进去,放下东西。老人先把桅杆立到墙边,然后男孩把拿着的东西放到桅杆边上。这根桅杆上还缠绕着帆,它的长度相当于老人这个窝棚内一间屋子的长度。整个窝棚是用苞壳做成的,这种苞壳是一种大椰子树的外皮,很结实,俗称“海鸟粪”。环顾窝棚,只简单地摆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处地方,是老人用来做饭的。他用木炭烧火。这个窝棚的墙壁,是褐色的,是由椰子树的外皮展平叠盖而来的。墙上挂着两幅人物图像:一幅是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莉·阿拉科克彩色画像;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两幅图像都是他死去的妻子留下来的。有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曾经也被挂在了墙上,但是看着妻子的画像,他更觉孤单。于是,他就摘了下来,压在自己的一件干净的衬衫下。现在,那幅照片就在屋角的隔板上。

“你家有东西可吃吗?”男孩问道。

“要来点鱼煮黄米饭吗?我这儿有一锅呢。”

“我还是回家吃去吧。用我帮忙升火吗?”

“我自己来就行或者直接就这么吃了。”

“那我就把渔网拿走了。”

“没问题。”

然而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渔网和鱼煮黄米饭。这不过是他们天天说的一种谎话罢了。男孩什么都知道,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起卖掉了渔网。

“85,这个数字很吉利。净重一千多磅的鱼,你想不想看到我捉住它?”老人问道。

“你先在门口晒晒太阳吧,我去捉沙丁鱼。”男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也好。正好昨天的报纸还在,我可以看一下棒球。”

看着老人从床下取出报纸,男孩才知道这份报纸是真的,不像他们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自欺欺人。

“这是在酒馆的时候,贝里克送给我的。”老人跟他说。

“等我拿回了沙丁鱼,就把它们和你的鱼一起冰镇上。那样到了明天我们就都可以用了。我回来的时候,你要跟我说说棒球比赛的情况。”男孩说。

“纽约的扬基队是强队,赢的可能性大。”

对老人的看法,男孩并不赞同:“我怎么觉得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也不会输呢。”

“孩子,还是支持扬基队吧。善于击球得分的迪马吉奥可是在扬基队。”老人劝说。

“可不仅是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我还想着底特律老虎队也有可能赢呢。”

“依你这种推断,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也有获胜的可能啦。”

“我回来你再给我好好讲讲报纸上的消息。”

“都八十四天没有逮到一条鱼了,明天是第八十五天。我们是不是去买张彩票,尾数是八五?”

“好啊。可你不是有过八十七天没钓到一条鱼的情况吗。这才八十四天。”孩子说。

“不可能再八十七天钓不到鱼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就想能不能买到以八五结尾的彩票吧。”

“可以先去预订。”男孩说。

“可两块五才能订一张。有谁会借给我们钱呢?”老人有点发愁。

“借两块五有什么难的,我会借到的。”男孩说。

“也许我也可以借到。”听男孩这么说,老人也有了信心。“可为了还钱就要讨饭了。我可不想这样。”

男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叮嘱老人道:“多穿点衣服,现在可是九月份了。”

“对啊,九月大鱼都要浮出海面了。而五月,都是小鱼,每个人都能逮到鱼。”

“该去捉沙丁鱼了。”孩子说着就走了。

直到太阳下山了,男孩才回来,而老人坐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看老人身上没盖任何东西,男孩拿起一条毯子。这条毯子是军用的,已经旧了,在床上散乱地放着。他把毯子沿着椅背铺上来盖住老人的肩膀。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他的两个肩膀却很强健,这让人感觉很奇怪。他的脖子也很壮实,当他熟睡,头向前低垂的时候,脖颈上的皱纹都看不出来了。和他桅杆上的那张帆一样,补丁也布满了他的衬衫,经太阳照射,它们的颜色都变得深浅不一。老人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老。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就更看不到一点鲜活的气息了。晚风吹过,报纸被压在了他一条胳膊下面,没被吹走,依然摊在他的膝盖上。他就这样熟睡着,都没有穿鞋子。

看老人睡得这么沉,男孩先走了。他再次回来时,老人依然没有醒。

“老大爷,醒醒。”男孩把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一时好像是在梦游般。看清了是男孩,他笑了。看到男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问道:“这是什么?”

“我们的晚饭。快来吃吧。”

“可我现在还不是很饿。”

“你不能光知道干活,不吃东西啊。快过来吧。”

“我又不是没有这样干过。”老人站起身,折上报纸和毯子。看老人把毯子折了起来,男孩说:“你还是披着这条毯子吧,还暖和一点。”接着他对老人说:“我是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就去打渔的,除非我死了。”

“那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接着老人问道:“晚饭有什么?”

“都是些我们平常吃的东西:黑豆饭、油炸香蕉和炖菜。”男孩拿出了饭盒。这个饭盒是有两层,是男孩从露台饭店带来的。接着男孩又掏出了刀叉和汤匙。它们被放在了男孩的口袋里,一共是两副,每一副外面都包着纸餐巾。

看到男孩从口袋里掏出的这些东西,老人问道:“谁给你的这些东西?”

“这是饭店的老板马丁给的。”男孩说。

“那我要当面谢谢他。”

“你不用去了。我早就谢过他了。”

“他已经这样帮我们好几次了。等我逮到大鱼,一定把鱼肚上的肉给他。”老人说。

“他是不止一次地这样帮我们了。”男孩回应道。

“他这么关心我们,我应该再送他些东西。光是鱼肚子肉还不够。”老人说。

“这儿还有两瓶啤酒呢,也是他给的。”

“如果是罐装的就更好了。”

“这是阿图埃牌啤酒,瓶装的。我也知道你喜欢罐装的。喝完之后我还要送回瓶子。”

“你可真都考虑到了。”老人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吃吧。”

“我早就让你吃啦。”孩子不紧不慢地对他说,“你准备好了,我才能把饭盒打开。”

“只要洗一下手和脸就可以了。”老人说。

可水龙头是村里共用的,如果要洗的话,就要沿着大路走到第二条横路然后转过角。男孩一边想着,一边在心底埋怨自己太粗心了。自己应该把水带过来,顺便再拿块肥皂和条干净毛巾。还应该找件衬衫和夹克衫,弄双鞋子,拿条毯子。

“你尝尝,这个炖菜做得很好吃。”

“你还是给我说说报纸上有关棒球比赛的事情吧。”男孩央求道。

“记得我跟你说过,在美国两大职业棒球联赛之一的美国联赛中,扬基队是其中的佼佼者。”老人很高兴地对男孩说。

“可今天,扬基队并没有赢得比赛。”

“今天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迪马吉奥击球得分的本色又回来了。”

“除了他,扬基队的其他人也很出色啊。”

“当然他们队还有好手。但迪马吉奥和别的人不一样。在另一场全国联赛中,我感觉布鲁克林队可以打败费拉德尔菲亚队。当然,迪克·希司德和他打的球也让我很怀念。尤其是那次在费拉德尔菲亚的希贝公园的比赛场地上,他打出了那些个好球。”老人说。

“我从没见到过有人打过这么好的球。我所见过的击球,打得最远的就属他了。”男孩也很赞同地说。

“以前他老是来露台饭店。虽然我很想和他一起到海上钓鱼,可是我胆小,不敢对他说。可谁知你也一样胆小。你还记得这件事吗?”老人问他。

“我当然没有忘记了。现在想想,我们那时真是做错了。如果我们开口的话,说不定他就同意了。那将会成为我们一生的回忆。”男孩有点惋惜地说。

“其实我最想和迪马吉奥一起出海钓鱼。别看他那么了不起,听说他有个打渔的父亲。”老人说,“他没打球的时候,可能跟我们差不多,都很穷。他也许会了解我们此时的心情。”

“乔治·哈罗德·希司德也很了不起,他的父亲也是个球员。在和我现在一般大时,他的父亲就已经打进了联赛,从没有像我们这样贫穷。”

“在你这个年龄,我是个普通水手。那是在一条方帆船上,我们要驶向非洲。到了傍晚,沙滩上还会有狮子,我看到过它们。”

“你以前跟我说过的。”

“那我们现在是聊非洲呢?还是继续聊我们的棒球?”老人问道。

“还是继续说棒球吧。”男孩说。“讲讲纽约巨人队的约翰·J.麦格劳,他也很了不起。”J为约瑟夫的首字母,他把这个J念成西班牙语中的“何塔”。

“以前,他也经常来露台饭店。没喝酒的时候,他对人很好,可喝完酒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脾气粗暴还骂人。他不仅喜欢棒球比赛,还热衷于赛马。这从他口袋里的赛马名单可见一斑,因为他经常揣着它;而且他打电话的时候也老是说起些马的名字。”

“我爸爸认为他是很伟大的经理。”男孩说。

“你爸爸认为他是个伟大的经理,是因为和其他棒球队的经理比起来,他来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这么算的话,你爸爸也认为里奥·德洛彻是一个很伟大的经理——如果德洛彻每年都来的话。”

“不过,你觉得最伟大的棒球经理是谁?是曾先后在波士顿、辛辛那提、布鲁克林及纽约巨人队当球员,后任经理的阿道尔夫·卢克还是曾两度担任圣路易红色棒球队经理的迈克·格萨里斯?”男孩问道。

“在我看来,他们势均力敌。”

“可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渔夫。”男孩说。

“不是的,起码我知道比我好的有好多。”

“你太谦虚了。”男孩说,“虽然有很多好渔夫,甚至有些很了不起,但是你是顶级的,而且是唯一的。”

“很感谢你这么想。听了你的话,我很高兴。只期望有一条鱼,既足够大,又恰好能证明你说得是正确的。”老人高兴地说。

“如果你的强壮是名副其实的话,是不会有这样的鱼的。”男孩说。

“也许我夸大其词了,即使我没有想象中的强壮,我还有经验和决心啊。”老人说。

“你要想明天有精神捕鱼,现在就该睡觉了。而我要回露台饭店,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好吧,晚安。明天早上我叫你。”

“那我就不用定闹铃了。”孩子说。

“上了年纪,就用不着闹钟了,”老人说,“老人醒得早是为了延长白天的时间吗?”

“我也不清楚,”男孩说,“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年纪早睡晚起的多,而且都睡得很死。”

“我知道了,早上我会叫醒你。”老人说。

“如果船主来叫我才起,我感觉自己还不如他。”男孩说。

“嗯,我了解。”

“晚安,老大爷。”

说完,男孩离开了老人的窝棚。桌上的灯一直就没有点上。既然吃饭都没点灯,现在就剩老人自己了,他索性就不点了。于是,他就在黑暗中脱了长裤,摸索着上了床。没有枕头,他就把长裤卷了起来,在里面塞上报纸作为枕头。然后,他裹紧毯子,躺在了铺满旧报纸的弹簧垫上。

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非洲,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样。非洲有着长长的海滩,金色的,白色的——白得耀眼;还有海岬和大山,海岬都高高地耸立着,而山都是褐色的。每夜,梦境都会把他带回那片海岸,耳边传来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隆隆作响。在海浪袭来时,他还看见当地的土著驾驶着船只穿过海浪。梦中,甲板上柏油味夹杂着填絮的气味,飘入他的鼻中,然后,陆上的晨风扑面而来,带来一股非洲气息。

一般情况下,在陆地上晨风吹起时,他就睡不着了。于是,他就穿上衣服,去喊男孩起床。今晚,那股由晨风带来的非洲气息来得比以往要早。这一点他在梦中就知道了,所以他没有立刻醒来,继续遨游在梦境中。在接下来的梦中,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座的顶峰,它们都是白色的,分布在各个群岛。然后出现了很多的港湾和锚泊地,它们都属于加那利群岛——北大西洋东部的一个火山群岛。

风暴、妇女、大鱼、打架、角力、伟大的事件、他的妻子这些都统统从他的梦中消失了。现在,一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和非洲海滩上的狮子是他梦境的主题。梦境中,那些狮子在沙滩上嬉戏,在暮色的笼罩下就像一群小猫。他像喜欢这个男孩般喜欢它们。不过,那个男孩却从没出现在他的梦中。正这么想着,他就醒了。门是敞开的,他往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他就穿上长裤,走出窝棚,撒完尿后就沿着大路去叫男孩起床。天还尚早,寒气袭来,冻得他直打哆嗦。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过去这一阵,他就不会再哆嗦了。更何况他很快就要出海了。

走到男孩住的地方了,房门没有锁,他直接推开门进去了。他没穿鞋子,所以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分小心地走到外面的一个房间。透过昏暗的月光,老人清楚地看见男孩躺在帆布床上,睡得很熟。为了叫醒男孩,老人抓住他的一只脚,轻轻地握在手中。男孩醒了,转过头看见了他。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床边的椅子上放着男孩的长裤,他坐到床沿穿上。穿好之后,老人和男孩就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向老人的窝棚走去。“不好意思。”看男孩还有点犯困,老人搂着他的肩膀充满歉意地说。

“没什么。我是男子汉嘛。”孩子说。

在途中,他们看到不少摸黑走路的男人。这些人都光着脚,肩上扛着的是他们各自船上的桅杆。

他们来到了老人的窝棚里。男孩走到篮子跟前,从里面拿起鱼叉、鱼钩和钓索。老人拿起绕着帆布的桅杆,放在肩头上。

“要来杯咖啡吗?”男孩问道。

“如果要喝的话,也得等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到船上后。”

把东西放到船上后,他们走到了一家小吃馆。这家小吃馆是针对渔夫经营的餐馆,营业时间很早。他们坐在里面喝咖啡,咖啡用炼乳听装着。

“老大爷,昨晚睡得好吗?”这么快就让男孩脱离睡魔的困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现在他的头脑已经清醒了。

“挺好的,”老人说,“马洛林,今天我能捉到鱼,对此我很有信心。”

“我对你也很有信心,”男孩说,“我要去拿我们的鱼饵了,还有昨天我给你弄的那两条沙丁鱼。我们船主不让人帮他拿船上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拿。”

“记得我第一次让你帮我拿东西时你才五岁。”老人说。

“嗯,我没有忘记,”男孩说,“你先等我一会儿。你可以再要一杯咖啡,我们不用现在就付钱的。”

男孩走出了小吃馆,向冷藏库走去,那里是他放鱼饵的地方。他光着脚,沿珊瑚石道走去。

老人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速度缓慢。因为他知道咖啡就是自己今天唯一的饮食,所以必须把它喝完。老人出海打鱼,从来都没有带过吃的东西,因为他讨厌吃饭。出海一天,他只放一瓶水在他的船头,对他来说,一天有这个就足够了。

男孩回来了,带着给老人准备的新鲜鱼饵。那些鱼饵在报纸里包着,男孩和老人一人一份。然后他们就向小船走去。他们走的是小路,路上都是沙子,他们的脚不时地踩到地下的鹅卵石。来到小船跟前,他们把它抬起后滑进水中。

“希望你今天能逮到大鱼,老大爷。”男孩祝福道。

“你也一样。”老人说。

为了消减水对桨片的阻力,老人以桨座上的钉子作为固定点,把桨片上的绳拴在上面,然后身子前倾,划动桨片。当他划动小船离开港口时,天还没有亮。桨片落水、划动的声音从其他海滩传了过来,老人知道那是船只出海的声音。此时,虽然月亮已经落了下去,但老人依然看不到那些出海的船只。

除了桨片的破水声以及不知哪条船上传来的说话声,这时出海的船只都很安静。这些船只在港口处就分道扬镳了,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海面,而每一个目的地都是他们认为的鱼类聚集的地方。远方是老人此次出海的目的地,他抛下大陆的气息,呼吸着海水的清新,迎着清晨划向远方。在划过某一片海面时,老人看见了闪现的磷光,这些磷光是果囊马尾藻发出的,它们出现的水域,被渔夫们称作“大井”。大井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里的海水深度有700英寻,相当于1284.3米。峭壁在海域的深处,它们在海流的冲击下,形成了旋涡,吸引了各种各样的鱼儿在此聚集。这片水域不仅有海虾和用作鱼饵的小鱼,还有为数众多的柔鱼。那些柔鱼成群结队,聚集在水底深处的洞穴,夜里,它们会浮到上面,可是因为紧挨海面,它们往往会被附近的鱼类吃掉。

凭感觉,老人知道天就要亮了。在向前划行的过程中,他的耳边传来颤抖声,这是飞鱼刚出水;还有咝咝声,这是飞鱼飞向天空时,伸直翅膀所发出的声音。老人把飞鱼列为他海洋上的主要朋友,因为他非常喜欢它们。可有些鸟儿却让他感到很难过,尤其是小燕鸥。这些黑色的小燕鸥是那么柔弱,它们在不停地飞翔,不停地寻找食物,尽管找到食物的几率很小。和鸟儿的生活比起来,我们的生活就算不上艰难了,老人这样想着,当然这不包括那些强壮的大鸟和凶猛的禽兽。像海燕那样的鸟儿,天生的柔弱和纤巧,却生活在这片残暴的海洋上。看起来那么温和的海洋,突然间又会变得无比残暴。那些娇弱的鸟儿飞翔在空中,当它们落到海面寻找食物时,却只能发出悲哀的鸣叫,声音几不可闻。这片海洋上的生活环境根本就不适合它们。

每次想到海洋,老人总用西班牙语中的lamar这个表示女性的词来称呼她。当使用这个词语时,人们对海洋的感觉是美好的,但是,再美好的感觉也不能阻止人们对她的批评。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眼中的海洋是女性。不过也有些渔夫用西班牙语中表示男性的elmar来称呼海洋。这些渔夫都比较年轻,他们钓索上的浮子不是鱼饵,而是浮标,他们用卖鲨鱼肝的钱买了汽艇。当这些人说起海洋时,都把他当做一个目的地、竞争者,甚至是敌人。可在桑地亚哥看来,海洋就是女性的化身。他想:“海洋是否愿意施恩于人,或者是做了什么坏事,都是身不由己,这都是受月亮的影响,就像一个女人受月亮影响一样。”

老人控制住自己在海上的划行速度,不紧不慢地划动着小船,感觉很省劲。海面上风平浪静,有时水流会打着旋儿插过来,打破这种平静,不过这只是偶尔现象。就在海流帮他减轻三分之一的负担的时候,天色慢慢亮了起来。这时,他才看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已经驶出了期望中的目的地,划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想:“这一个星期以来,虽然自己没有远离过这片海面,但是却没有逮到一条鱼。今天说什么也要找到鱼类聚集的地方,在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周围,也许还能找到条大鱼呢。”

不管天色如何了,他把鱼饵依次放入水中:第一个下沉到海下40英寸,第二个75英寸,第三个100英寸,第四个125英寸,然后他就任凭小船在海面漂流。头朝下的鱼饵是新鲜的沙丁鱼,它们被钓钩的钩身穿过身体,然后被紧紧地缝在一起,而弯钩和尖端这些钓钩的突出部分也都被鱼肉包住。为了让钓钩的每一处都有足够的诱惑力,每个钓钩都穿过沙丁鱼的双眼,使鱼的身子和钢钩之间形成个半圆。

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挂着的沙丁鱼,是小金枪鱼或者长鳍金枪鱼,它们都是新鲜的,是男孩给他的。它们就像铅垂般地挂在那儿。剩下的那两根钓索,一根挂的是蓝色大鲹鱼,一根挂的是黄色金银鱼。这两个鱼饵虽然不新鲜,但都是完整的,再说那两个新鲜的鱼饵也会帮助它们吸引鱼儿上钩。这四根钓索都很粗,每根都像一支大铅笔,它们的一端都拴着一根青皮钓竿,鱼饵的任何动静都会使钓竿下沉。任何一个钓索都有两个卷儿,这两个卷儿都能系在另外的备用卷儿上,各长40英寸。所有的钓索加在一起的长度有300多英寸。

小船的一边有三根挑出的钓竿,老人一边密切地注意着这些钓竿的动静,一边缓慢地划动着小船以保证钓索在水下的深度和直度。眼看太阳要出来了。

果不其然,海平面上显现出太阳的身影。这时老人看清了海上的其他船只。这些船只挨着水面,看起来低低的,都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并且与海流的方向成直角排列。太阳越来越亮,光线也越来越刺眼。等到太阳完全升起,老人的眼睛被海面反射的阳光刺得很痛,所以他只顾埋头划船,根本不敢看太阳。他低头看着那几根钓索,它们都下垂到漆黑的海底。和其他渔夫的钓索相比,他下垂得是最直的。他把钓索下垂到不同的深度,这样在湾流深处的几个地方就都有鱼饵,而当鱼儿在这几个地方游动时,这些鱼饵就会把它们吸引过来。其他的渔夫却相反,他们任凭钓索在海中漂流,不去管它们垂到海底的深度,钓索的深度只有60英寸,他们却以为是100英寸。

老人想:“自己的钓索都是经过精确测算的,至于能不能逮到鱼,就要看运气了。可运气这个东西却很难说,说不定今天就是我的转运日。新的一天有新的开始,虽然希望有好运气,但我更想未雨绸缪,这样就不会错失好运了。”

太阳出来两个钟头了。因为比刚升起时高了很多,现在向东看去,阳光就没有那么刺眼了。不过在海面上,老人只看见了三条船,它们都停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从这儿看过去,显得很低矮。

长这么大,眼睛总是被早上的阳光刺得剧痛,庆幸的是它们还没有坏掉,他想着。而且就算是迎着傍晚的阳光,眼睛依然清楚。傍晚的光线也很强,但和早晨的相比,它让人感觉舒服多了,起码眼睛不会有刺痛感。

这时,他看到了一只军舰鸟,这只鸟全身漆黑,有着长长的翅膀,正在天上旋转着飞翔。只见它突然斜着冲了下来,一双翅膀背到了身后,不过很快它又开始旋转。

“它看起来不像是在寻找什么,应该是逮住了什么东西吧。”老人忍不住说。

于是,他慢慢地划向那只鸟盘旋的地方。尽管他不慌不忙,那些钓索也依然笔直地下垂着,但是海流还是离他近了。他利用鸟儿来捕鱼是正确的选择,这样做可以让他更快地逮到鱼。

那只军舰鸟飞到高空盘旋着,翅膀一动不动,然后它猛冲下来。这时,只见海面上跃起一条飞鱼,随即就快速飞向远方。

“是一条鲯鳅,”老人喃喃自语道,“一条大鲯鳅。”

他把桨架上的双桨拿下来,接着又拿出一根钓丝。这根钓丝很细,被放在了船头下面,上面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钓丝被挂上一条沙丁鱼,沿船舷放下,它的上端和一只螺栓紧紧地系在一起。这只螺栓在船艄上,像拳头一样。系紧之后,老人又拿出一根钓丝,装上鱼饵之后就把它卷成一卷,放到了船头的阴暗处。做完这些,他一边划船,一边看着那只军舰鸟。那只鸟正紧挨着海面,飞快地掠过。

就在老人注视着这只鸟的时候,它又猛地俯冲下来。只见它先把翅膀后掠,以便加快俯冲的速度,然后又突然张开翅膀,即使这样,它依然没有抓住飞鱼。老人看见在那条逃脱的飞鱼后面,除了军舰鸟,还有一群大鲯鳅。这群鲯鳅紧跟着那条飞鱼,穿行在海面上,海面都被它们搅得鼓了起来。只要那条飞鱼掉下来,它们就会马上扎进海里。“这真是一群大鲯鳅啊!”老人心想。这些鲯鳅到处都是,飞鱼很难再逃走了。而那只军舰鸟之所以捉不住飞鱼,是因为飞鱼个头太大、飞得太快。

飞鱼不断地跃出海面,那只军舰鸟却依然一无所获。老人看着它们来回追赶着,心想着,那群鲯鳅逃走了,就从我身边。那群鲯鳅游得太快,现在早就逃得远远的了。虽说如此,说不准它们之中有掉队的,也许我能逮住其中的一条呢。在这群鲯鳅的周围,有可能还有大鱼呢,而且还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大鱼。总之,在某一片海面下,有一条大鱼是属于我的。

从海上望去,耸立在陆地上空的云块,就像一座座山冈。海岸就像一条绿色的线,长长的延伸着,它的后面是些青灰色的小山。本来是蓝色的海水,此时看来,颜色愈发的深了。他低下头观察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浮游生物在水中穿梭,泛出星星点点的红色。太阳照射过来,海水变得流光溢彩。那几根钓索,一直下垂到深不见底的海水中。这么多的浮游生物,就说明这儿有鱼,这一点让老人感到很高兴。太阳慢慢地升高了,天气晴朗,陆上云块的形状和水中光线的变幻都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老人看不到那只军舰鸟了,现在海面上除了几摊马尾藻和一只水母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那些马尾藻本来是黄色的,经过太阳的曝晒,已经发白。那只水母的浮囊是胶质的,呈紫色,它就像一顶僧帽,而且还有着彩虹般的色彩。那只水母把身子靠向一边之后又直了起来。它就这样在船舷边来回运动着,像是个大气泡,看上去非常高兴。它的那些触须也呈紫色,长长的在身后拖着,长度足有一码,它们很有杀伤力。

“水母,你真混蛋!”老人骂道。

现在老人坐的位置是他划动桨片的地方,从这个地方向水下看,只看到很多紫色的小鱼。这些鱼的颜色和水母的触须颜色是一样的,它们在水中游动着,时而穿行在水母的触须之间,时而在水下的阴影中游动,这些阴影是水母的浮囊所投下的。水母触须上的毒素对这些小鱼没有任何威胁,人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些触须有时会缠绕在钓丝上,它们会分泌出的紫色黏液,这些黏液就会随之附着在钓丝上。这时老人如果钓上来条鱼的话,他的胳臂和手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身体接触水母毒素的地方,就和接触到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发生感染一样。不过和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相比较,水母毒素发作的速度更快,而且每当发作的时候,会让人痛得如同遭到鞭打。

海洋中最具有欺骗性的生物非水母莫属了,它那大气泡般的浮囊,五颜六色,看起来很美。在看到大海龟吃掉它们时,老人非常高兴。海龟看到水母后,先从前面逼近,以龟背作为防护罩,就连眼睛也闭上了,然后,就把水母整个吞进了肚子,就算是触须也没放过。看着这些水母被海龟吃掉;狂风暴雨之后,看到它们被冲刷到海滩上;听到它们被自己踩到爆裂,发出啪的一声,这些情形都让老人感到十分快乐。

老人喜欢绿海龟和玳瑁,它们不仅具有优美的形态、敏捷的身手,而且具有很高的价值。他不喜欢红海龟,甚至是有点蔑视,当然这不是恶意的。红海龟又大又笨,有着黄色的甲壳,当它们吃僧帽水母的时候,虽然很高兴,但还是闭上了眼睛。另外,它们还有着奇特的做爱方式。

海龟对老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神秘的生物。这和他曾捕了很长时间的海龟没有任何关系。海龟,就连那些大梭龟,都让他感到很难过,尽管那些大梭龟的长度像条小船,而且它们的重量相当于一吨。在老人看来,人们对海龟都太无情了。因为海龟被人们杀死之后,它的心脏会一直跳动,几个小时都不会停止。“我和海龟有着一样的不停跳动的心脏,”老人想,“而且我们也有着一样的手脚。”他依靠吃海龟蛋来补充体力,这些海龟蛋是白色的。五月份他天天都在吃,只有这样,到了九、十月份的时候,他才有足够的力气去捉大鱼。

除了吃海龟蛋外,每天他还要喝一杯鲨鱼肝油。鲨鱼肝油在一只桶里盛着,桶是圆的,放在一个棚屋里,棚屋里存放着很多渔夫的家什。这种油,任何渔夫都可以去喝,但是它的味道让很多渔夫感到厌恶。老人觉得,如果和早起相比,喝这种油让人好受多了,况且这种油对于伤风流感的预防和眼睛的保养都有很好的效果。

这时,老人抬起头,只见那只军舰鸟又旋转着飞了起来。

“又有鱼被它找到了。”他出声说。但是这时,海面上没跃起一条飞鱼,也没看见四散而逃的小鱼。就在老人注视着海面时,一条鱼儿从水中跳了出来,然后又转身一头扎了下去。这是条金枪鱼,在太阳的照射下,通体显现出银白色。紧随其后,又有好多金枪鱼跃出水面,它们很有次序地向不同的方向跳去。这阵跳跃,把海水搅得不停翻滚着。这些金枪鱼跳到远处捕食小鱼去了,只见它们围着小鱼打转,并和小鱼追逐着。

老人暗想:“这些金枪鱼再游得慢一点,我就能追上它们了。”海面翻腾着,泛起白色的水沫。老人一边看着海面,一边留意着那只军舰鸟的举动。只见那只鸟从空中冲下,一头扎进了小鱼群中,这些鱼都是刚才受惊吓才身不由己游上来的。

“这只鸟可真帮了我一个大忙!”老人说。这时,他脚下的细钓丝绷紧了,他不仅把钓丝栓到了船艄上,还绕在脚上了一圈。他把双桨放下,抓紧钓丝使劲往上拉。钓丝颤巍巍的,他感觉得到这是小金枪鱼的拉力。看来它的力气还不小。他和鱼儿就这样你拉我拽着,连接他们的钓丝随着来回的拉动而不停地颤动着。老人看到鱼的背部和两侧了,它的后背是蓝色的,两侧却呈现金色。老人一甩钓丝,只听呼的一声,这条鱼直接掉到了船上,一点也没有碰触到船舷。此时,这条鱼就躺在船艄,在阳光的照射下结实得就像一颗子弹。它的一双大眼睛,痴呆地直瞪着。尾巴的动作干净利落,正在拍打着船板,发出啪啪的声响。慢慢地,它的力气用完了。老人不忍心看下去,于是,在鱼头上猛击了一下,然后把它踢到船艄处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而那条鱼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抖动着。

“这是条长鳍金枪鱼,它有十磅那么重,”老人自语,“正好用作大鱼的鱼饵。”

一个人的时候,他自己跟自己说话。至于这种情况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没有印象了。他只记得,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曾自己唱歌给自己听,偶尔夜里也唱。那时,他在小渔船、或是小艇上,小艇是去捕海龟的,正值他当班掌舵。一个人的时候自言自语是不是从男孩离开他后开始的?这点他也不是很确定。就算是和男孩在一起,他们一般也不说话,除非有必要。晚上或者被暴风雨困住的时候,他们说过话。人们普遍认为,在海上保持沉默是种好规矩。老人对此十分认同,并且身体力行。可现在他却违背这个规矩,好几次说出了心里话。再说就算是他说了,也没有人会听到。

“我这样自言自语,要是被人听到了,他们会以为我是个疯子,”老人自语,“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不是疯子。富人的船上有收音机。收音机会说话,还会告诉他们关于棒球赛的事情。”

他想:“现在想什么棒球赛啊。自己现在唯一要思考的,也是生来要做的,就只有捕鱼。

“我只捉住了一条金枪鱼,它在和那群金枪鱼一起捕食小鱼的时候掉队了。说不定有一条大鱼在这群金枪鱼的周围呢。

“这群金枪鱼正飞快地向远方游去,不仅如此,今天跃上海面的鱼都快速地游向东北。是不是这种事情每天都要准时发生,或者这只是一种天气征兆,但是我没看出来?”

那条绿色的海岸线已经不见了踪影,除了山峰和云块,老人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那些山峰矗立在青山上,顶部仿佛堆积着厚厚的白雪,山峰的上面有很多的云块,这些云块高高耸立着,像是一座座雪山。海水蓝得更深了,太阳照在海面上,海水变幻出彩虹般的色彩。太阳升到了正中,尽管海水中的那些浮游生物若隐若现,数不胜数,但是老人现在已经看不见它们了。现在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七色光带和钓索。七色光带很大,是由海洋底部的蓝色海水幻化而成的。而他的那几根钓索下垂在一英里深的水中,都很笔直。

金枪鱼是这种鱼的统称,在它们还没有被交易之前,渔夫们都这么称呼,但是当要被卖掉或者是用来交换鱼饵时,它们就有了各自的名字。海面上又不见了这些鱼的踪影。这时太阳热辣辣地直射老人的脖颈,他划着小船,感觉背上的汗水淌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

“就让小船随着海流飘去,自己只要把钓索绕到脚趾上就行了。这样既不耽误睡觉,也不会错过捕鱼的机会。”可他又一想,“自己已经八十四天没有钓到一条鱼了,今天不应该再偷懒了。”于是他紧盯着钓索,这时有根钓竿猛地一沉,老人正好看到。这是根挑出在水面的绿色钓竿。

“有鱼上钩了,有鱼上钩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双桨收起。在这个过程中,小船一点都没有摇晃。老人把钓索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然后向上拉。但让他奇怪的是,钓索既没有绷紧,自己向上拉的时候也不费力,于是他就把钓索握在了手里,没有施加一点力气。紧接着,钓索又被一拉,力量不大也不小,是在试探。刚才的疑惑他现在全弄清楚了,原来在100英寸深的海底,一条大马林鱼在吃鱼饵,这条用作鱼饵的沙丁鱼被挂在了钓钩上。钓钩是手工制作的,穿过金枪鱼的头部,它的尖端和钩身被包裹进了鱼肉里。

老人右手攥住钓索,左手解下钓竿,然后轻轻地拉动钓索,这样鱼就没有任何防备了。

“这条鱼长到现在,个头一定不小,因为这儿离海岸很远。”他猜想,“把鱼饵吃掉吧,鱼!快吃吧!求你了,快吃吧!这都是些新鲜的鱼饵,它们的味道很好。你居住在这海底深处,600英尺啊。水是冰冷的,周围漆黑一片。快回来把它吃了吧,绕一个弯子就够了。”

钓索被拉动了。第一次拉的动作很细微,接下来,钓索被猛烈地拉了一下,随后就一动不动了。老人估计,准是那条鱼在咬沙丁鱼,想把它的头从钓钩上扯下来,这样钓索才被猛烈拉动了一下。

“绕个弯子就快点来吃吧。”老人说着,“你看,这些鱼有多新鲜!趁早把它们吃了吧。吃完我这儿还有一条更新鲜的呢。不要不好意思,快把它们吃掉吧。”

大拇指和食指继续夹住钓索,他等待着。这条鱼可能游到了别的地方,可能往下也可能往上,所以对那几根钓索,他也不能放松警惕。这时钓索又被轻轻地拉动了一下。

“上帝保佑!让它一定咬饵。”老人说。但是那条鱼没有再来咬饵。看来它是游走了,因为一点动静也没有,反正老人没有感觉到。

“它怎么可能游走呢?这不可能。”老人说,“它明明是在绕弯子嘛。可能它还留有被钓上钩的记忆。”

随后,钓索动了一下,虽然很轻,但老人感觉到了,这让他很高兴。

“刚才,它只是绕了个弯。我就知道它会咬饵。”老人说。

刚一高兴,就有一股猛拉的力量传来,这分量让他有点怀疑,这是鱼吗?于是,他放松钓索,随它下溜,一直放到不得不使用备用钓索。钓索就这样轻轻滑下,虽然老人的两根手指没有用气,但是他感觉得到,钓索下面的力量很大。

“这条鱼真是太棒了!”老人说,“它现在正叼着鱼饵向前游呢。”

“鱼饵很快就会被它吃掉的。”他只在心里这么想着,并没有说出来。好事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这他是知道的。这条鱼真是太大了!光凭想象,他就知道它正在海水中游动,当然嘴里叼着鱼饵。这条鱼停了下来,老人感觉到了这种情况,但是钓索下没有任何动静。紧接着钓索下的力量慢慢增大,相应地,老人把手中的钓索一点点地往下放。然后他夹紧大拇指和食指,这样他的力量就通过钓索传到了海底。

“这条鱼咬饵了!”老人说,“我给你准备了一顿美味,好好享受吧!”

现在他要先做好准备工作,首先要把钓索的一端和旁边的钓索系在一起。这些钓索都是备用的,每根钓索都有两卷备用钓索。他一边任钓索在指间滑动,一边用左手把备用钓索系上。他现在一共还有三个备用钓索可用,它们各长40英寻。

“多吃点吧。好好享受美味。”他说。

“吃下去吧!这样的尖端才能进你的心脏,杀死你。等你浮上来之后,我的鱼叉会刺进你的身子。”老人这样想着,“没准备好吗?你已经吃了很长时间了。”

“来吧!”他喊了出来。钓索在他的猛烈拉动下慢慢向上收,先是收上来一码,接着老人使出浑身的力气,双臂交替着,想要拉回钓索。

但是,这只是白费力气,钓索一点也没有被拉动,而那条鱼仍自顾自地向前游。因为这根钓索是专门用来钓大鱼的,不容易断,所以老人把钓索套在背上,使劲往回拉。钓索被拉得太紧了,不时有水珠蹦出。

由于不断拉动钓索,水中传来一阵声音,长长的,咝咝作响。老人依然使劲攥住钓索,为了抵消鱼的拉力,他先用尽全身的力量把自己固定住,然后靠在座板上。

这条大鱼拉着小船缓慢前行,海面上风平浪静。剩下的鱼饵还安静地待在水里,不用去管。

“如果那男孩和我在一起,该有多好!”老人说。“我现在成了一根短柱子,上面系了一条纤绳,纤绳的另一头是条鱼。而那条鱼正拉着我们往前走。虽然船舷可以系钓索,但是这条鱼可能会把船舷给扯断。所以就算是拼了命,我也得牵制住这条鱼,实在不行就把钓索放长些。还好,老天保佑!它一直向前游,并没有潜入海底。

“如果它打定主意沉入海底,之后葬身在那儿,我该怎么办呢?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但是现在我必须要有所行动。况且有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

老人紧紧地抓住钓索,眼看着它在水中倾斜着,钓索此时勒在了老人的背脊上。而小船正驶向西北方,一刻也不停。

老人想,这条鱼不能再不停地往前游了,再这样下去,它的命会被断送掉的。可是四个小时过去了,那条鱼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老人也没有放松手中的钓索。“从中午到现在,我们一次面也没有见过。”老人说。

他的草帽早被他拉下来扣在了头上,那时这条鱼还没有上钩呢。现在他感觉额头被勒得很痛,而且还有点口渴。于是他跪在船上,努力向船头爬去。在爬行的过程中,他尽量避免扯动钓索。取过水瓶,他喝了口水就靠在船头。坐在桅杆上休息时,他压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心只想坚持到底。他此时坐的桅杆是他从桅座上拔下的,上面还缠绕着帆。

回过头,陆地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想:“看不到就算了,反正哈瓦那的灯火会把我带回去的。那条鱼也许会在日落前浮出水面的。要是它没有浮上来,那等到月亮出来,它可能就上来了;再不然到明天日出,说不定它就浮上来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好,但是那条鱼却被钓住了。看它拉着小船这样前行,这条鱼应该很大。我猜,那个钢丝的钓钩肯定是被它咬得很紧。我真希望可以尽快看到我的这个对手,让我看清它的样子,即使只看一眼我也知足了。”

天上的星斗告诉老人,那条鱼整晚都在延续白天前行的路线和方向,一点都没有改变。海上的天气在太阳落下后,慢慢地凉了起来。当身上的汗下去之后,寒气袭来。于是,他就把一条麻袋系在了脖子上。这条麻袋原本是用来遮盖鱼饵匣的,白天已经被晒干了。老人系上麻袋让它遮盖住背部,然后又把它垫在钓索下面。这根原本勒在背上的钓索此时被挂在肩上,老人小心翼翼地把麻袋塞到下面,这样他就可以倚靠在船头上了。弯腰倚靠只能算是稍微放松,但对于老人来说,没有比这再舒服的了。

“如果它还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们谁也奈何不了谁。”老人想。

有一次,他向船舷外撒尿。为了确定自己的航向,他抬头看天上的星斗。这时,钓索从老人肩上下滑,就像道磷光样钻进了水中。此时,鱼和船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了。在看到哈瓦那的昏暗的灯火后,他知道他们正在海流的带领下,向东方前行。“哈瓦那的灯光越模糊,我们就越往东去。”老人想到,“只要这条鱼没有改变路线,在几个小时内,我都会看到灯光的。”

“今天的棒球大联赛,不知道谁会获胜,有台收音机陪着捕鱼就更好了。”可他转念想到,“自己不能老想着收音机,应该想的是捕鱼,这是自己在做的事情。不明智的事情可不能做!”

接着他说:“如果那男孩在这里的话,他不仅可以给我帮忙,还能增长见识。”

“人老了不应该独自相处,尽管这是不可避免的。”他想,“我要赶在金枪鱼变质之前就把它吃掉,这样才能保存住体力。不过,他提醒自己说,有一点要记住,那就是一定要在早上吃,即使是只想吃一点。”

晚上,小船边有两条海豚,它们在船边不停地翻滚着,还发出喷水的声音。从它们喷水的声音中,老人能分辨出雌雄:发出喧闹的喷水声的海豚是雄性,发出喘息般的喷水声的海豚是雌性。

“这两条海豚真好。”老人自语道。“你看它们一起玩耍,多亲密。它们和飞鱼一样都是我们的兄弟。”

此时,这条上钩的大鱼也让他产生了同情,老人有点可怜它了。“它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虽然不知道这条鱼的年纪,”老人想,“像它这样强大而且行动奇特的鱼,我还是第一次钓到。它没有跳出来可能是因为它太聪明了,不过如果它跳出来或者猛冲过来,说不定就把我搞垮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它被钓到过,上钩的次数多了它很清楚搏斗的过程。可它不知道现在搏斗的对象只是一个老人。这条鱼该有多大啊!它的鱼肉如果不错的话,在市场上出售,会卖出好价钱的。从它咬住鱼饵和拉起钓索的动作来看,这条鱼像是一条雄性的,而且搏斗的时候,它没有露出一丝慌乱。它是想跟我一样,不顾死活,还是另有打算?我无从得知。”

老人记起,自己曾钓到过一条大马林鱼。那条马林鱼是和另一条在一起的,它们是一对,上钩的那条是雌鱼,因为雄鱼都是等雌鱼吃完再吃。雌鱼被钓到后就发狂了,表现得很慌乱,它不抱任何希望地挣扎着,直到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雌鱼在钓索上挣扎时,雄鱼就在水里打转,一直都没有远离它的身边。雄鱼不时地在钓索下蹿动着,它的尾巴像是一把大镰刀,很锋利。老人担心钓索会被割断,就打算把雌鱼拖上船。于是他钩上雌鱼,并拿棍子击打雌鱼的头顶。他抓住雌鱼的嘴,这嘴很长,像是把轻剑,而且嘴的边缘部分如同砂纸般。老人一下接一下地击打着雌鱼的头顶,直至它变了颜色,成了红色就像镜子背面的颜色一样。然后他和男孩一起把这条鱼拖到了船上。在整个过程中,那条雄鱼始终没有离开,一直在船舷边徘徊。把雌鱼拖上船后,老人赶快把钓索解下来,然后拿起鱼叉。当老人准备好之后,那条雄鱼却跳了起来,从船边跃到了空中。在看清了雌鱼的位置后,它就钻进了海水深处。老人看到,雄鱼的翅膀也就是它的胸鳍,是淡紫色的,当它完全张开的时候,雄鱼身上的条纹都清晰地显现了出来,这些条纹很宽,也都是淡紫色的。那条雄鱼真漂亮啊!老人回想起,它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地方。

“在所有见过的场景中,最令我感到伤心的就是它们了。”老人想,“男孩也很难过。于是,我们在寻求雌鱼谅解的同时宰了它。”

“如果那个男孩在,该有多好啊!”老人说。船头的边缘有一块被磨圆的木板,老人靠在上面,使劲儿拉着钓索。这条大鱼通过钓索牵制着老人,然后沿着自己的航向平稳地向前游。

“我的欺骗使它最终做出了选择。”老人想。

待在深水中,远离所有的阴谋诡计是这条鱼的选择;追赶它,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它是我的选择。我们要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从中午开始就拴在了一根绳上,谁也帮不了我们。

“捕鱼这个行当,也许不适合我,”他想,“但命中注定我是个渔夫。那条金枪鱼,天亮了一定要吃,我可不能忘了。”

天还是黑的,身后的鱼饵不知被什么咬住了,只听见啪的一声,老人知道这是一根钓竿被折断了,于是拴在钓竿上的钓索从船舷滑向水中。老人拔出刀子,割断了那根钓索。黑暗中,他把大鱼的拉力都移到左肩,向后仰着靠近木船舷,先后割断了滑动着的和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两根钓索,然后他把这两根钓索从断头处系上。虽然天还是黑的,但干起活来,他的那只手却很熟练。他一只手系紧钓索,同时为了防止钓索移动,他用一只脚踩住钓索卷儿。割断的两根钓索各有两卷备用钓索,被大鱼咬住的那根钓索也有两卷钓索。现在备用钓索都被接到了一起,一共是六卷。那两根被割断的钓索下面还都有鱼饵。

天亮后,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到那根在水下40英寸处的钓索,先割断它再把它和那些备用钓索卷儿系在一起。至于那根在水下200英寸的卡塔卢尼亚钓索,虽然它很好,但我还是要把它丢弃,钓索上的钓钩和导线也不要了。虽然它们都被丢掉了,但是我还可以再买新的。可如果再有鱼咬饵,从而让我弄丢了这条大鱼,我可再也捉不住它了。刚才咬饵的是大马林鱼、剑鱼,或者鲨鱼,都有可能,可是我没有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了,我现在要做的是不再让它们咬饵。

“如果男孩和我在一起,那该有多好。”他说。

“这里没有男孩,只有你自己。”他想,“无论天色如何,你都要尽最大可能地靠近那根钓索。靠近后,你要先把它割断,然后再把它和那两卷备用钓索系在一起。”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不过在天亮前,他的行动可没有那么顺利。有一次,那条大鱼往上一掀,他就被拖倒了,脸朝下摔在船上,一道口子出现在他的眼睛下面,鲜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还没有流到下巴上就干了。于是他只好转过身来,走到船头,靠着船舱休息了一会儿。他先把麻袋整理好,又把肩上的钓索换了个地方,在不扯动钓索的情况下,让钓索固定在肩膀上。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钓索,测试了一下鱼的拉力,接着他又用手测了一下小船的航速。

“刚才这鱼怎么会突然掀动呢?”老人想,“哦,是因为它的背脊高高隆起,正好碰到了滑动的钓索,它感觉到了疼痛,但和我背上的疼痛比起来,它的那点痛就不算什么了。它的力气再大,也经不起这么跑啊!况且它还拖着条小船呢。那些带鱼饵的钓索都被我割断了,而且我还有那么多备用的。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会和你斗到底的,鱼儿!”老人说。

“看来这条鱼的想法和我的一样。”老人想,“那就只有等天亮了。”黎明即将打破黑暗,这时天很冷。为了取暖,老人的身体紧紧地靠在木船舷上。“我会奉陪到底的。”他想。天空亮了一点,钓索在水中伸展着,小船也依然在水中前行,没有一点颠簸。太阳露出来了,尽管只有一点边,但是光线依然洒在老人的右肩。

“北边是它前进的方向啊!”老人说。

“但是我们会到东方,因为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送去。”他想,“海流拐弯,希望它也跟着拐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证明它慢慢地累了。”

老人发现随着太阳的升高,这条鱼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从钓索的倾斜程度来看,这条鱼正在往上游去。这是一个好现象,表明它有可能会跃出水面。虽然不能十分肯定它会这么做,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上帝保佑!鱼儿跳起来吧!”老人说,“对付这条鱼我有足够长的钓索。”

“如果想要让它跃出海面,我应该拉紧钓索,在疼痛的刺激下,它也许就会跳跃,”老人想,“反正天都亮了,跳就跳吧!再说经过跳跃,它的液囊就会被空气装满,这样它就不能下沉了,这些液囊都分布在它的背脊上。”

于是老人就使劲地拉钓索。这条鱼咬住鱼饵之后,钓索就一直绷得很紧,紧到都快要断裂了。他仰着身子,使劲地向后拉,可僵硬的钓索让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拉得更紧了。“不能猛拉钓索,一次也不行。”他告诫自己。钓钩在鱼嘴上划出的口子会随着他的拉动而变宽,猛拉一次,口子就宽一点。如果这样下去,鱼儿跳出水面的同时,钓钩就可能被甩掉。此时的太阳让我感觉好过多了,我也不用再盯着它看了。

黄色的果囊马尾藻粘在了钓索上,它们晚上会发出磷光,光线很强。知道这些海藻也会让鱼的拉力加大,老人很开心。

“我喜欢并且尊重你,鱼儿!”老人说,“但即便如此,今天我还是要杀死你。”

“希望事实能如我所愿。”他想。

北方飞来一只小鸟,是鸣禽,它低低地在水面上飞行。它已经很累了,这点老人看出来了。

那只鸣禽先飞到船艄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老人的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在那根钓索上停了下来。看样子,它待在上面很舒服。“你几岁了?以前出来过吗?”老人问小鸟。而鸟儿只是看着他。

这只小鸟太累了,以至刚落下就摇晃了起来,连脚下钓索的情况都没有看清楚。它的双脚很小巧,紧紧地抓住了钓索。“你站的这根钓索很平稳,简直是太平稳了。”老人对它说,“昨天晚上没有一点风啊,是什么让你这么累呢?有什么事发生在鸟儿身上吗?”

老鹰会在海上捕食它们,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告诉这只小鸟。就算说了,鸟儿也听不懂,何况过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碰到老鹰的。

“鸟儿,在这儿喘口气吧。休息好之后就展翅飞翔,看看你的运气如何?”老人说,“人、鸟、鱼都是这么碰运气的。”

经过一夜的航行,他的背脊都僵直了,现在他感觉十分疼痛,他只能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继续振作起来。

“如果你愿意,可以在我家住着,”他对小鸟说,“现在有了点风,如果这时我们扬帆回航正是时候,但是对不起,我还不能这么做。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也算是朋友了。”

突然,那条鱼歪了一下,老人被拖倒在船头。幸亏老人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还把钓索往外放了放,否则他现在也在海里了。那只小鸟在钓索滑动时就飞走了,可是老人没有看到。

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去摸钓索,血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

“这条鱼受伤了。”他说。为了让鱼掉过头来,他往回拉钓索。钓索绷得很紧,眼看就要断掉了,为了抵消钓索的拉力,他握紧钓索向后仰去。

“鱼儿,现在是不是很痛?”老人说,“我也很痛啊!一点也不骗你。”

那只小鸟的陪伴,让他很高兴,可当他回头找那只鸟儿时,它已经飞走了。

“你才在这停留了多长时间?”老人想,“你会遇到危险的,只有到了岸上,你才不会有事。我的手竟然在那条鱼的猛烈拉动下受伤了。我是不是变笨了?或者那只小鸟让我分心了?再吃那条金枪鱼之前,我要把自己的活儿处理好。只有这样做,我才能保持住体力。”

“多么希望男孩在这儿,”他说,“有点盐在身边也好。”

钓索很沉重,老人把它移到了左肩,然后慢慢地跪下。老人先把手洗干净,又让它在海水中浸泡了大概一分钟。血液被海水冲散开来,海水平稳地拍打着他的手,并且随着小船的移动变换着节奏。

“这条鱼游动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了。”他说。

虽然很想多泡一会手,但是鱼刚才的动作非常突然,老人担心它会故技重施。于是,他站起身来,打起精神,把那只受伤的手对着太阳晒。钓索勒破了他的手,尽管只是一下,然而却勒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要完成这件事还要靠这双手的帮助,可让他讨厌的是,还没有开始做呢,手就破了。

太阳把手晒干了,老人说:“我要先用鱼钩把小金枪鱼钓过来,然后再吃。那样多舒服啊。”

于是,他跪在船上,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借助鱼钩的帮助,把它钩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尽量避免碰到那几卷钓索。把鱼钩过来之后,他先把钓索扛在左肩,然后把左手臂放到座板上撑住身体,再拿下金枪鱼,放回鱼钩。取下金枪鱼后,老人用一条腿压住鱼身,沿竖线下刀,从脖颈一直割到尾部。割下的鱼肉是一条条的,颜色深红,切面都呈楔形。从鱼的脊骨到肚子,鱼肉被切割成六条。接着,老人把这些肉条摊开,放在了船头的木板上。放好之后,老人用裤子擦了擦刀子,将剩下的鱼骨扔进了大海。

“这条鱼,我一次可吃不完。”老人一边说,一边把一条鱼肉切成了两段。那根钓索握在老人的左手中,拉力始终没有放松,这一点老人能够感觉得到。这时,紧握住钓索的左手抽筋了,老人看着它,非常厌恶。

“你这手怎么回事啊?想抽筋就抽吧。”老人说,“如果变得像只鸟爪,你也不会好过的。”

看着水中的钓索,那根钓索依然在深黑的海水中倾斜着。“要赶快把鱼肉吃掉。”老人想,“如果想要手有劲,就要快点吃掉鱼肉。被这条鱼拖着航行了好几个小时了,这只手就算是抽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你可以和这条鱼一起熬到最后。现在赶快吃掉金枪鱼。”

于是他把切下的半条鱼肉放在嘴里,咀嚼着。在缓慢的咀嚼中,他感觉鱼肉的味道并不是很难以下咽。“一点儿都不要浪费,汁水也要咽下去,”他想,“酸橙、柠檬、盐这三者中的一个,随便加一点,鱼肉会更好吃。”

“有什么感觉吗,手?”老人询问那只手,抽筋让它一点也不能弯曲了,就像死尸一样。“为了你,我还要吃一点儿。”于是他把剩下的半段鱼肉放在嘴里,很仔细地咀嚼着。鱼肉吃完之后,鱼皮被吐掉了。

“手,你现在有感觉吗?还是没有吗?”他又拿起一条鱼肉放进了口中,连切都省了。

“这条鱼不仅强壮而且血气十足。我逮到它真是太幸运了。”老人想,“鱼肉既不甜腻,又保留住了鱼儿的精华。如果是条鲯鳅我可就不走运了,因为鲯鳅的肉太甜。”

“不管怎样,实用才是最重要的。”他想,“如果有点盐就更好了!”

“即使我现在不饿,还是应该尽量把剩下的鱼肉都吃掉,因为这些鱼肉可能会被太阳晒坏或者变成鱼干。那条鱼还没有什么动静,等我吃完这些鱼肉,就算它有动作我也不怕了。”

“手啊,先忍耐一下吧。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这样吃呢。”老人说。

“我也很想把鱼给那条大鱼吃,因为它也是我的兄弟,可就算是这样,我依然要杀死它。”老人想。他把剩下的鱼肉条吃光了,吃得既仔细又缓慢。

吃完之后,他伸直腰并用裤子擦了擦手。

“你现在能把钓索松开了,我的左手。”老人说,“在你恢复正常之前,这根钓索,就让我用一只右臂来控制吧。”在左手松开那根粗钓索之后,老人用左脚把它踩住,向后仰着身子,把钓索的拉力转移到背部。“这条鱼以后会做什么,我一点都没底。求上帝保佑,左手快点恢复正常吧!”老人说。

“这条鱼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它好像在谋划着什么。”老人想着,“可它在谋划什么呢?我该怎么来应对呢?它这么大的个头,我必须随机应变。我可以在水面杀死它,如果它要待在水下,我会一直陪着它。”

为了让手指不再那么僵直,老人在裤子上擦了擦左手,可令他失望的是,手依然没有张开。“太阳出来后,这只手也许会张开,”老人想,“或者鱼肉消化后,它就会张开,因为吃生金枪鱼肉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如果有必要,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它能重新张开。不过就现在来说,还没到非要它立刻张开的地步,还是让它自己慢慢恢复吧。再说昨天晚上,我为了把各个钓索系在一起,让这只手超负荷了。”

老人向海面看去,海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不过他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的,例如海水中的彩虹颜色、钓索和那海面上微波。那些七色彩虹透过深黑的海水映入老人眼帘,那根大鱼拉着的钓索在他的面前伸展,而海面上荡漾的水波,在他看来是那么的奇妙。天空的云块在信风的吹刮下积聚起来。老人向前方看,水面上,一群野鸭在飞,它们的身影在天空的映衬下,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他这次发现,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他想到有时候有些人会感觉害怕。那时他们驾驶的小船到了海上的某个地方,那儿没有了陆地的影子。在那几个月里,天气会突然变坏,他们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点老人知道。从以往的经历来判断,现在飓风就应该刮起了。没风的时候,这些月份的天气是一年之中最好的。

在飓风来临的前几天,假如你正在海上的话,天空的很多迹象会让你预先知道这种情况。“陆地上的人们不知道应该通过什么来判断飓风,所以他们看不到天上的这种种迹象。”老人想,“不过有些异常的现象比如云的不同式样,在陆地上也能看到。就目前的情形看,飓风不会来临。”

老人抬起头,只见高高的天空上飘浮着一团团的积云。这些积云是白色的,很像一堆堆的冰淇淋,让人看起来很喜欢。这时正值九月,天气清爽,在天空衬托下这些卷云就像一团团羽毛。

“风只是微微地吹,鱼儿,这天气对我更有好处啊。”老人说。

他正在缓慢地试图把抽筋的左手张开。“抽筋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我恨它。”老人想,“由食物中毒而引起的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西班牙语中叫做calambre的抽筋却是丢自己的脸。一个人的时候抽筋更是丢自己的脸。”

“如果那个男孩在这儿就好了,他可以帮我揉揉这整条胳膊,”他想,“不过也不用担心,这只手迟早能张开。”

想到这里之后,老人伸出右手,摸了摸钓索。他感觉到钓索的拉力发生了变化,随后,他又看到钓索在水中的倾斜度也改变了。于是,他弯下腰,左手紧按在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他看见钓索向上升起,速度很缓慢,依然倾斜着。“鱼儿向上游了,”老人说,“手啊,你赶快恢复正常吧,求你了。”

钓索继续上升,速度缓慢,但是非常平稳。随着船头处海面的隆起,那条鱼终于浮出了水面,它的身体从直泻而下的水流中间显现了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它通体闪亮,头和背的颜色都深得发紫,而身体两边的条纹宽宽的,呈现淡淡的紫色。它的嘴长长的,就像是一个棒球棒,但是它的形状却像是一把轻剑,因为它的宽度是慢慢缩减的。等到身体全部都浮出海面,它又随即溜进了水中,入水的动作如此顺滑,就像潜水员般。它的尾巴就像是一把大镰刀,老人眼看着它没入水里。而钓索也飞也似的随之下滑。

“和这条鱼比起来,小船要短两英尺。”老人说。这条鱼并不是因为受了惊吓,钓索下滑的过程可以证明这一点,它溜向水中的速度虽然很快,但是十分平稳。老人双手抓住钓索,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力道,既不能放松让钓索被鱼拉去,又不能太用力以防鱼儿扯断钓索。他很清楚自己施加的力道必须稳定,这样才能减慢鱼儿的速度,才能保证钓索的完好。

“我一定要制服这条大鱼,”老人想,“它的力气很大,但是自己并不知道。我也不能让它知道这一点,更不能让它知道它可以通过什么方式逃脱。换作我是这条鱼,我就会用尽力气挣断钓索。但我不是,我们是杀害它们的人。和我们相比,它们更高尚,能力更大,但是感谢上帝,我们比他们聪明。”

老人不是没有看到过大鱼,在他见过的大鱼中,有好多鱼的重量都超过了一千磅。像这条鱼一般大的,他上半生也曾捉住过两条。但是一个人捉这么条大鱼,对老人来说,这是第一次。陆地不见了踪影,而他却和一条大鱼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没有人做伴,这条鱼比所有他见到和听过的鱼都要大。他的左手依然像一只紧紧弯曲的鹰爪。

“它一定会恢复正常的,很快右手就有搭档了,”老人想,“那条鱼、我的两只手,这三个是兄弟,这只手会好起来的。抽筋,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它身上,太丢脸了。”

鱼的速度再一次慢了下来,它向前游着,以它平常的速度。

“它为什么浮出水面呢?是为了让我看清它的样子吗?”老人想,“现在我算是看清它的个头了,真希望它也能看清我的模样。如果它看到我,那这只抽筋的手就会被它看到了。和现在看来的我相比,真正的我更具男人的气魄,如果它这么想的话,我会证明给它看。

“如果这条鱼是我就好了,那样,它就会竭尽所能地来对抗我的意志,只是意志而已。”

老人倚靠在木船舷上,很舒服。疼痛袭来,他也只能咬牙坚持。那条鱼没有停下,也没有什么动作,小船也在继续向前,速度缓慢,这时的海水的颜色很深。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袭来的痛楚感,那鱼稳定地游着,小船穿过深色的海水缓缓前进。风从东方来,海面被吹起了波浪。太阳到了正中,老人的左手好了,不抽筋了。

“鱼儿,对你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老人边说边移动了一下钓索,钓索还勒在他的肩上,下面垫着麻袋。

老人同时感觉到了舒服和痛苦,对于后者,老人不认为那是真实的。

“为了捉住这条鱼,我虽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是我情愿把《天主经》和《圣母经》各背诵上十遍。”老人说,“同时,我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捉住这条鱼之后,我要去科布莱的圣母那儿磕头拜谢。”他嘴里念念有词,背起祈祷文来,一板一眼。当他因为疲倦而忘记文章的内容时,他就念得飞快让祈祷文顺流而下。“《天主经》和《圣母经》相比较,《天主经》要难背一些。”老人想。

“祝你快乐,玛利亚圣母,你是那么美丽,天主和你在一起。在女人中你应该受到赞美,你腹中的孩子,耶稣,也应该受到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我在此向您祈祷,为我所犯下的罪行向您祈祷。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生命的结束。阿门!”他又接着说了两句:“圣母玛利亚,我向您祈祷,请您让这条鱼死掉。尽管它是那么伟大。”

背诵完之后,老人松了一口气。虽然痛苦的感觉并没有减轻,甚至更甚,但老人感觉舒服多了。以木船舷为依靠,老人坐在船头,动动左手的手指,还是不很灵活。

风轻柔地吹了起来,可太阳带来的热气依然挥之不去。

“我应该再把鱼饵放到那个钓丝上,它现在还在船艄挑着呢。”老人说,“那条鱼到天黑还不上来的话,我就得再陪他一晚上。吃的没有了,水也没有多少了。依我看,这儿也就能捉到鲯鳅了。就算是鲯鳅,也可以充饥啊,再说,它吃起来应该还可以,当然是在没有变质之前。晚上,如果有条飞鱼跳上船,该有多好啊!但是要想让它跳到船上,必须得有灯光,我却没有。说起生鱼肉,飞鱼的味道吃起来是最好的,还不用切割。这就会节省很多的气力,这也正是我现在最要做的。”

“老天!这条鱼太大了,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可是无论它多伟大,都会被我杀死。”老人说。

“这样做虽然不公平,但是通过我,它可以更加了解人类,知道人的本领有多大、人的抗压性有多强。”老人想。

“我和一般的老头儿不一样。这句话,我曾经和那个男孩说过。能不能证明这句话是正确的,就看现在了。”老人说。

尽管几千次的经历早已证明了这句话,但是现在他要用这条鱼帮自己再证明一次。对老人来说,每一次捕鱼的过程都是对自己新的挑战,所以不管曾经如何,他只做自己现在该做的。

“真希望这条鱼可以睡觉,”老人想,“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睡了,梦中,狮子会出现。现在只能梦到狮子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头儿,别瞎想了。他告诫自己说,现在你想的只能是休息。就在靠在木船舷这儿歇息一会吧,不要太用力。它还在拉着船向前游,而你闲着最好。”

到下午了,小船依然行进着,速度虽慢但很平稳。这时,东风在海面上吹起了波浪,虽然海浪不大,但是小船的前行还是受到了一点阻碍,慢慢地在海上漂流。老人任船儿随海浪漂去,他的背上依然勒着钓索,但是他感觉好多了。

下午的时候,钓索升上来过一次。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条鱼向上游了一点。它在朝着东北方向去,这是老人根据太阳照射在自己身上的位置判断出来的,因为此时他的左边胳膊、肩膀和背脊都被阳光覆盖了。

老人可以根据这条鱼的样子想象出它是怎么在水中游行的,即使自己只看到过它一次。它的胸鳍伸展开来,就像一对翅膀,它的尾巴又大又直,在漆黑的海水中向前划行。“海水那么深,它能看到东西吗?”老人想,“它的眼睛可比马的大多了。不过马可以看见黑暗中的事物。以前,只要不是在漆黑一片的地方,我都能看清黑暗中的东西,而且看得和猫一样清楚。”

太阳在动,他的手指也没有停止运动。终于,他的左手完全好了,再也不僵直了。于是老人就把钓索的拉力向它那儿转移了一点。为了把钓索和疼痛都换个地方,老人把后背上的肌肉耸了耸。

“鱼儿,你累了吗?如果还没有的话,你就太厉害了。”老人发出声音。

他累坏了。但是他尽量用其他事情来填满大脑,因为他很清楚夜晚就要来临了。于是,两大联赛出现在他的脑海,这是棒球联赛,GranLigas是它在西班牙语中的说法。现在是扬基队和老虎队的对抗,前者属于纽约市,后者隶属底特律,这些老人都很清楚。

截至今天,联赛已经打了两天了,谁会取得胜利?我不知道,但我要有信心。我相信迪马吉奥,他是那么了不起。他不会出一点差错的,就算是他的脚被疼痛困扰着,这疼痛来源于他脚后跟上的骨刺。“什么是骨刺啊?”“unespuela-dehueso是它在西班牙语中的说法,这东西我们可没有。”老人在心里自问自答。它是不是和斗鸡脚上装的东西一样,那是距铁,是不是疼起来很厉害吗?就像人的脚后跟被距铁扎进去一样痛。这种痛苦,我是承受不了的。人和鸟兽比起来,真是太渺小了。姑且不说强大的,就说斗鸡,它们会一直斗争下去,就算是眼睛被啄瞎了也不放弃,不管是一只还是两只。如果让我选,我想做只动物,而且是只深水里的动物,在黑暗中等待。

“不过,鲨鱼是个例外,如果是它的话,请求天主可怜可怜我们吧!”老人说。

“我和这条鱼相持了这么长时间,迪马吉奥是那么伟大,他也可以做到吗?”老人想,“他肯定也能坚持那么长时间,说不定比我更长,我对他有信心,毕竟他要比我年轻多了,也比我有力气,再说了,他还有一个曾经也是渔夫的父亲呢。可他的脚上还有骨刺呢,他的疼痛是否会因此而加剧呢?”

“我脚上从来没有过骨刺,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很痛。”老人喃喃自语道。

天就要黑了,老人在脑海中搜寻以前的经历,以便增强自己的信心。他记起一件事,那是在卡萨布兰卡,他和一个黑人在一家酒店里掰手腕,看谁的力气大。那个黑人的个头很大,来自西恩富戈斯——哈瓦那的东南部。它是那个码头上最有力气的人。在酒店的一张桌子上画着一道粉笔线,他们把臂肘放到这道线上,然后伸直胳膊,分别握住对方的手。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握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他们都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扳倒对方。酒馆里点着煤油灯,里面有很多人,他们在灯下来来回回地走着,其中有些人还在打赌,看谁会获胜。而老人也在观察着对面的黑人,从他的胳膊到手,再到他的脸。老人当时还不能称其为老人,而是“冠军”桑地亚哥。八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两个人的指甲缝中都渗出了鲜血。裁判员实行轮换制,四个小时一换,这样他们可以有睡觉的时间。黑人和老人在相互对视着,同时他们也不时地留意着手和胳膊的变化。那些为他们之间的胜负而打赌的人,不是在酒店里不停地走动着,就是坐在墙边的高椅上观察着情况。酒店的墙是亮蓝色的,屋里的隔板是用木头做的。当屋里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的影子随之在墙上显现。风微微吹起,屋里的灯摇晃了起来,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不停晃动着。在这些影子中,就属黑人的影子最大。

整整一个晚上,人们不断改换着赌注的比例。黑人喝朗姆酒,还抽着香烟。烟是别人给他点上的,酒也是送到他的嘴边。喝完之后,他使劲地扳老人的手,就跟不要命一样。有一次,老人的手被扳动了,向下了三英寸。但是令很多人失望的是,老人又扭转了过来,他们扳平了。虽然这个黑人非常厉害,很有运动员的天赋,但有一点老人十分肯定,那就是自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晚上过去了,他们还在僵持着,那些打赌的人要裁判判和,裁判员拒绝了。只见老人竭尽全力地扳过黑人的手,然后向下压,直到把它压在桌面。从礼拜天早上开始,到礼拜一早上结束,这场比赛进行了一天一夜。很多打赌的人都要赶去码头干活,有的往船上扛装满了糖的麻袋,有的要去哈瓦那的煤行。因此他们要求裁判判和,即使他们很想看到比赛分出胜负。不过没关系,老人最终把这场比赛画上了句号。而且结果出来的时候,距离大家去干活,还有一段时间。

自从这场比赛之后,人们都称呼老人为“冠军”,而且这个称呼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年春天,又有一场赌注比较小的比赛,老人也取得了胜利,不过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之所以轻而易举,归功于他的首场比赛。在那场比赛中,他占了上风,摧毁了那个西恩富戈斯的人的自信。在经历过几次比赛之后,他就不再参加了。老人认为,没有人可以战胜自己,除非自己先放弃。同时他觉得,这种比赛对他的右手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他要用右手钓鱼。至于左手,他在正式比赛前,用它做过几次练习。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因为左手不听使唤,一次次地让他感受背叛的滋味,老人已经对它失去了信任。

“手快要干了,太阳会帮助它的。”老人想,“它会不会再抽筋就要看晚上的天气了,只要不冷,它就没事。今天晚上会有事发生吗?谁知道呢?”

老人头顶飞过一架飞机,向迈阿密方向航行。飞机的影子投到海面上,一群群飞鱼由于惊吓而跃出水面。老人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说:“鲯鳅应该在这里,因为飞鱼这么多。”

为了把那条鱼拉过来一点,老人带着钓索,尽力往后仰。可让他失望的是,钓索依然紧绷,紧到快要断掉了。上面除了不停晃动的水珠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小船向前行驶着,速度很慢。老人眼看着飞机消失了踪影。

他想:“坐飞机是什么感觉?一定很奇怪。飞机飞得那么高,坐在里面看到的大海,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们再飞低一点,就可以看见这条鱼了,而且看得还很清晰。如果有可能,我也要在天空飞行,高度最好在两百英寸,还要飞得特别慢,这样就可以看鱼了。以前,我从桅杆顶部的横木上向下看过,那时我在一条捕海龟的船上。在那样高的地方,海里的很多东西你都可以看见。鲯鳅看起来越发绿了,就连身上的条纹和斑点都清晰可见,你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斑点是紫色的。你还可以看见,它们在海水中游行的时候,都是成群结队的。在深黑的海水中,那些游行速度很快的鱼,它们的背脊都是紫色的,而且它们身上的条纹或斑点也是同一个颜色。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鲯鳅的颜色是金黄,海水让它们呈现绿色。它们的两侧会呈现和大马林鱼一样的紫色条纹,是因为它们感觉到饥饿。这些条纹之所以显现的原因是什么呢?愤怒还是快速的游行?”

天还没有完全黑。海上没什么风浪,一片马尾藻铺在海面上,就像是一条黄色的毯子,它正随着波浪而起伏不定,看上去就像是海洋和什么东西在下面做爱。就在老人和船经过这片马尾藻的时候,一条鲯鳅咬饵了,它咬住了那根细钓丝。那条鲯鳅跳出水面,在余晖的笼罩下,闪现金子般的光芒。只见它跃到空中,身子弯了起来,不停地拍打着,和疯了似的。这是老人第一次看到它。接着,它又不停地跳出海面,惊慌失措,就像在表演杂技。老人则挪回到船艄,动作很缓慢。之后,他蹲在那里,右手紧握住钓索,左手往回拉钓丝。钓丝被收回一段,老人就把它踩在脚下,他用的是左脚,而且是光着的。直到这条鲯鳅被拉到船艄,老人才向前伸出身体把它拎了上来。这条鱼像金子一样,身子又长又扁,上面还有着紫色的斑点,被拎上来时还在不停地跳动着,毫无希望地挣扎着。因为钓钩挂住了它的嘴,所以它的嘴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并且一下接一下地咬着钓钩,很快、很急。同时,它的身体、尾巴和脑袋也在反复地敲打着船底。在被老人拿木棍击打了一下脑袋后,它那闪耀着金光的身体一抖就不动了。

接着老人拔出钓钩,装上鱼饵,把钓钩甩入水中,之后他才一步步移动着身体,回到船头。左手洗净,拿裤腿擦干,钓索从右手换下,用左手握住。老人一边用海水清洗着右手,一边看着太阳消失在大海中,而那个钓索还在水中倾斜着。

“那条鱼还没有什么动静。”老人说。他的手被海水不停地拍打着,老人经过观察发现,小船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两桨片都捆在船尾上,不过要交叉着捆。这样的话,到了晚上,这条鱼的速度就没有那么快了。”老人说,“我可以陪它一起熬夜。”

他想:“这条鲯鳅还是过一会再杀吧。如果现在杀开它,它的血就都会流出来。我要先把桨片捆好,让它拖在小船的后面,好减慢前行的速度。至于鲯鳅,等会再杀也不迟。只要那条大鱼没有举动,什么都好说。日落时分是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没有一条鱼是例外。所以目前不要去打扰它,让它自己待着吧。”

等手晾干之后,老人紧握住钓索,身体不用任何力量,只是紧贴着木船舷,和小船一起前行。这样一来,自己就和小船承受一样或者更小的拉力了。

老人想:“应该做什么?这我已经慢慢学会了。至少我学会怎么对付这条鱼了。它那么大的个头,对事物的需求肯定很大,可自从被钓到后,它什么也没有吃,而我却吃掉了一条金枪鱼。那条鲯鳅,我打算明天吃。”“黄金鱼”是老人对那条鲯鳅的称呼。

“在它被杀开时,我应该先吃点。和那条金枪鱼相比,它更难吃。可任何一件事都是很困难的。”他想。

“鱼儿,感觉如何?我的左手好多了,我还有了吃的东西,它们足够我吃一天一夜。我感到好过多了。”老人说,“继续拖着船前行吧,鱼儿。”

“话虽这么说,自己真的好过吗?他没这种感觉。背上的钓索还在紧紧地勒着,它带来的疼痛都已经让老人没有任何感觉了,这让他有点担心。这还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我还遇到过比这更坏的情况呢。”老人想,“我的两只手,一只就破了一点儿,那只抽筋的也恢复了。我的双腿也没有什么问题。在吃的方面,我的食物可比那条鱼多。”

天上一点光线也没有了。现在是九月份,夜晚随着日落降临了。老人靠在船头好好地休息,身后的木板都已经被磨损了。天空中出现了星星,其中有一颗发出很亮的光,那是参宿七,位于猎户座的左角。老人虽然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是看到了它,老人就知道其他星星也快出来了。这些星星离他很远,可是老人都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朋友,而且它们会陪伴着自己。

“在我的朋友中,这条鱼也算是一个。”老人喃喃自语,“这样的鱼别说是见了,我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要杀死它。但值得高兴的是,那些星星不用死掉,因为杀死它们没有那个必要。”

“不过想一想,人要去把月亮杀死,而且天天都要这么做。那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啊。”老人想,“月亮虽然不会坐以待毙,但是我们要杀死的对象如果换成了太阳呢?这么看来,我们的运气还没有那么坏,从出生就如此。”

这条大鱼还没有可吃的食物,老人感到很难过,一定要把它杀死,这一点却从来就没有改变,即使同情也不曾使之消减半分。

“这条鱼这么大,多少人才能吃完啊?想要吃它,又有几个人有这个资格呢?它是那么的优雅、尊贵,没有人有吃掉它的资格,一个人也没有。”老人想。

“这些事情让我有点糊涂了,可有一件事情还是好的,那就是太阳、月亮、星星这三者的任一个,都不用死在我们手里。为了生活,我们不得不杀死我们海上的兄弟,我们真正的兄弟,对此,我们已经很难受了。”老人想。

“那两把为增加阻力而拖在水中的浆,是我现在要思考的重点。”老人想,“它们被拖在水里,有让鱼逃脱的危险,如果被拿掉,就能保证我的安全。这条鱼有快速游行的潜质,小船的重量不增加,虽然会让我们的痛苦继续,但这样对我来说,却是最安全的。那两把桨在给鱼带来阻力的同时也增加了小船的重量,如果鱼突然用劲,不仅钓索会被拉走很长的一段,这条鱼也可能就此跑掉。

“算了,不要想了。现在我要赶在这条鲯鳅变坏之前把它切开,然后吃点鱼肉,补充一下体力。”

以一个小时为单位,我要再休息一下。什么时候我感觉鱼平静了,我什么时候去船尾。在那儿我会处理这件事,作出下一步的决定。在我最终决定之前,我还有时间观察一下它的情况,看看它的活动会不会发生改变?船尾放上两把桨,这是个不错的策略。但是现在,我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条鱼不好对付,一直是这样。它的嘴紧闭着,即使嘴角被钓钩挂住,这个我曾经亲眼目睹。对它来说,这点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它最大的问题是食物和劲敌,而且这个敌人的底细它一点都不知道。老家伙,先休息一下吧,现在还不到你干活的时候。随它去吧,想干什么就让它做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当然这是老人自己的判断。在月亮出来之前,他确定不了时间,而离月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歇了一会儿,根本算不上什么休息,更别提放松了。鱼的拉力始终在他的肩头,只不过他把自己要担负的对抗力转移到小船上了,因为他左手按住了船舷,这样自己就不要费太大的力气来对抗鱼的拉力了。

“钓索如果能拴在什么东西上就好了。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老人想,“可是钓索也会被鱼给扯断的,哪怕是一点点举动。看来,要使钓索的拉力小一点,还得用我自己的身体。同时,我还要做好准备,看情形放出钓索,用双手。”

“半天一夜了,你一直没有睡,老头儿。”他说,“又过去了一天,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睡觉,只一会儿也好。鱼现在没有动静。你再不睡就不清醒了。”

“我现在一点都没有迷糊,简直是太清醒了。”老人想,“星星是我的兄弟,它们很清醒,我也一样。可是睡觉,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月亮、太阳、海洋都睡觉,当然海洋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才睡。”

“所以,睡觉,一定要记得,就算是不想睡也要睡。”他想,“那根钓索该怎么办?不要太复杂,只要不出问题就行。轮到那条鲯鳅了,是到解决它的时候了,现在就去船尾吧。还有一件事,你在睡觉前要处理,那两把桨还在船尾绑着呢,它们就这样在水里拖着可不安全啊。”

我可以不睡觉,但是那样可就危险了。老人心想。他回到船尾,为了不被那条鱼察觉,老人是四肢着地,爬着回来的。他想:“它可能还没有完全睡着,我不能让它停下来有休息的时间,除非它停止呼吸。”

老人一回到船尾就把肩上紧勒的钓索用左手握紧,然后把刀鞘中的刀子拔了出来,用右手。在明亮的星光下,那条鲯鳅很清晰。于是老人拿刀扎了下去,刀刃深入头部。然后这条鱼被老人拖出了船尾。老人一脚踩住鱼身,一刀把它剖了开来,从肛门到下颌尖,动作迅速。剖完之后,他先把刀子放下,腾出手来清理干净鱼的内脏,最后鱼鳃也被扯下来了。鱼胃在手中拿着,又沉又滑,剖开来,原来里面有两条小鱼,还是两条光亮、结实的飞鱼。老人把这两条小飞鱼紧挨着放到一条直线上。那条鲯鳅的内脏和鳃都被扔到了船后的海水中,随着它们在水中下沉,一道磷光闪现。星光下的冰冷的鲯鳅呈现出灰白色,就像一个麻风病人。它的头被老人的右脚踩在下面,两边的皮被依次剥了下来,两侧的肉也被割了下来,从头割到尾。

鱼骨越过船舷,掉到水中。老人扔的时候很小心,他想知道鱼骨下沉时的状态。它会在水中转动吗?可除了磷光,他什么也没看到。老人把身子转过来,拿起割下的鱼肉,把两条飞鱼夹进去。刀子又被放回刀鞘,他这才往船头走去,只见他的身子移动着,一点一点地向前。钓索的拉力太大了,他的腰都直不起来了。鱼肉在右手中。

走到船头了。老人把鱼肉放在船板上,摊开,飞鱼紧挨着它们。钓索在肩上换了个位置,被老人的左手紧紧握住。他把手放在船舷,然后倚靠在那儿。他一边洗着飞鱼,一边看海水冲撞着自己的手,观察着水流的速度。水流好像慢了。他的手由于沾染了鱼皮的磷质而发出光亮,在他用船板擦手的侧面的同时,这些磷质也随之飘散在了海面,飘向船尾,非常缓慢。

“那条鱼不是累了就是在休息。”老人说,“这条鲯鳅,我要全部吃掉。然后再歇一会儿,睡会儿觉。”

天空群星闪耀,气温逐渐降低。那条鲯鳅的肉被老人吃掉了四分之一。一条飞鱼被去除了内脏和头部,也进了老人的肚子。“如果把鲯鳅煮熟,那就比生吃好多了,简直是一道美味啊。”他说,“从现在开始,只要坐船,盐或酸橙必不可少。”

“我简直是太笨了。白天,我应该把船头洒满海水,海水被晒干,我就可以得到盐了。”老人想,“这也不能怪我,这条鲯鳅被逮住的时候,太阳都要下去了。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已经吃过它的肉了,而且还吃得很仔细,但是我并没有因此不舒服或者呕吐。”

在东面,云彩慢慢地堆积了起来,星星越来越少,一颗一颗,他能认得出的都没有了。小船还在行驶着,前面就像是一个大峡谷,是个由云彩组成的峡谷。空气中没有风了。

“天气要改变了,就在三四天内,不包括今晚和明天。”老人说,“老头儿,这条鱼没有捣乱,赶快睡会儿觉吧。”

他用大腿挡住攥着钓索的右手,让船板承受身体的力量,然后向下移动了一下紧勒在肩上的钓索,并用左手支撑着它。

“钓索不会放松,除非没有紧紧支撑住。它只要在我睡着时下滑,我就会醒来,因为支撑它的左手会叫醒我。”老人想,“右手会承担相当大的重量,还好它已经习惯吃苦了。我能睡一会也好,就算是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也行。”他身子向前,钓索夹在他的身体间,在右手担负起整个身体的重量后,老人进入了梦乡。

不过,梦中没有狮子的踪影,海豚出现了,数量很多,八到十英里长的地方都是它们的身影。在这个季节,它们要交配。它们会先跳到高空,随着它们跃出水面,海水中会形成一个旋涡,之后它们再落回到这里。

接下来,是在家乡,他躺在家里的床上。这时吹来的北风让他感觉到寒冷。右臂被老人当做了枕头,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之后,那道黄色海滩出现了,长长地延伸着。傍晚,海滩走来了一头狮子,这是第一个,其他的也陆续来到。以船头的木板为支撑,老人把下巴放到上面,期待着更多狮子的到来,这时船锚被抛了出去,船稳稳地停靠着,海面上吹来阵阵晚风,一种快乐的感觉涌上老人心头。

月亮出来了,过了好长时间,老人还没有醒。鱼儿拖着小船继续前行,没有一点波动。他们进入了那个云彩峡谷。

猛然一下,他的脸撞到了右拳上,钓索正在下滑,右手很疼痛,像被火烧一样。老人被惊醒了。左手早就麻木了,他只好用右手拉住钓索,虽然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但是钓索并没有停止下滑。左手也抓住了,于是老人身子后仰,使劲地向后拉钓索。这样他的背脊和左手就都被钓索勒住了,痛得就像火烧一样,而拉力都集中在了左手上,它痛得更甚。老人回过头,看到钓索正在从那些钓索卷儿上滑出,速度很快。这时,鱼从水中跃了出来,海面分裂,海水四溅,之后它又掉了下来,巨大的身体重重摔进海中。它就这样连续地跳着,而小船依然快速地行使着,钓索也不停地下滑,速度飞快。钓索被老人紧紧地拉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把它拉得紧到快要断裂的程度了。由于拉力太大,老人一点也动不了,只能紧贴住船头,那片切下的鲯鳅肉也在船头放着,他的脸正好贴在上面。

“事情终于出现了。这不是我一直期待的吗?到我处理它的时候了。”老人想,“拖钓索,它应该为之作出牺牲。让它作出牺牲吧。”

耳边传来阵阵声响,那是海面开裂和水花四溅的声音,鱼儿跳起时水面分裂开来,而后又沉重地砸了下来,水花四溅。可是老人的眼睛却无法看见。钓索以飞一般的速度向外滑去,老人的手被勒得很痛。这件事情是避免不了的,这一点老人早就知道。于是为了不让下滑的钓索勒住掌心或手指头,老人尽量用手上起老茧的地方把它抓紧。

他想:“那男孩会把这些钓索卷儿打湿的。可是他现在不在。是的,他现在不在,不在啊。”

钓索一直向下滑,但是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鱼正在为拖钓索而作出牺牲,哪怕是拖走一英寸。船板上的那片鱼肉已经烂了,因为老人的脸一直压在上面。现在他把头抬起,脸离开了那片鱼肉,然后跪着站起身来,动作很缓慢。钓索还在向外放出,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慢慢地,老人移动着身子,直到钓索可以被他的脚碰到。钓索一卷卷地放在那儿,还有很多,可是他却看不到它们的具体位置。这些钓索都还没有用过,下滑到水中时,而鱼儿要拖着它们前行,阻力会更大。

“这条鱼已经跳跃了十二次之多了,空气已经灌满了它背脊的液囊,这样它就算是想潜入海底也不可能了,更别说死在那里了。我也不用担心该用什么办法把它弄上来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它就要转圈了,我也要考虑应对之策了。它为什么会突然间跳跃呢?连自己的生死都不管了。是饥饿的驱使还是晚上受惊吓了。难道突然之间它害怕了?可它不仅从容不迫,而且健康强壮,按照常理,应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吓到它啊,对什么事情它都应该是很有把握的啊。这还真是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老人想。

“老家伙,希望你也能无所畏惧,同时对事情也有足够的把握。”

“它虽然被拖住了,可你的钓索还是不能收回来啊。”老人说,“不过,它快要转圈了。”

老人左边胳膊用力,左手攥紧钓索,弯腰洗脸。压烂的鲯鳅肉粘在了老人的脸上,他担心这些肉会让自己恶心作呕,从而失去体力。于是他舀水把脸洗净,擦干后,他又就着船舷洗了洗右手。洗完之后,他一边把手浸泡在海水中,一边观察着天空中微弱的光线,那是黎明前的第一缕阳光。

“这条鱼的行进路线接近正东,这是水流的方向,同时也是这条鱼疲惫的象征。”老人想,“它就要转圈了,而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开始。”右手还在盐水中浸泡着,老人感觉泡的时间足够了,就拿了出来,然后盯着它看。

“看这情形,还好。再说大丈夫是不会在乎疼痛的。”老人说。

钓索被老人紧紧地握住,他手上的伤痕有一些是新的,为了避免再被钓索勒破,他很谨慎地握着。他想把左手伸到水中,于是就在小船上移动着身体,挪到了另一边。

“你虽说没用,不过你的表现还挺好。即使这样你也有没帮助我的时候,有那么一会。”老人对自己的左手说。

于是他想:“我的两只手为什么生就如此呢?它们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呢?是因为我没有训练好这只手吗?就算这是我的失误,可它也有过很多机会啊,这些机会足够它去学习的了。今天晚上,这只手就抽筋了一次,唯一的一次,表现得非常好。如果以后,它还继续抽筋的话,那么就让它被钓索勒断吧。”

在他想到让自己的手断掉时,他的脑袋有点迷糊了,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想:“我还应该吃点鲯鳅,但是我不能那样做。和体力全无相比,我宁愿头晕眼花,也不能吃完之后恶心难受,况且这些鱼肉被我的脸压过,就算是吃了,我的胃也受不了。但是为了有备无患,我还是要留着它们,除非它坏掉。现在已经过了用养分供养体力的时候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是太笨了,还有两条飞鱼,你赶快吃掉吧。

它们洗净后就在那儿放着,拿起来就可以吃。老人左手拿起它们,放到嘴里。他把整条鱼都吃了,从头到尾,连鱼骨都嚼了,吃得很仔细。

“它是最有营养的鱼,至少我需要的那种力量,它可以满足。所有我可以做到的,我都做了,现在就看这条鱼的了。快转圈吧!该是我们面对面对抗的时候了。”老人想。

太阳出来了。这是他在海上第三次看到日出。

就在这时,鱼开始转圈了。但是从钓索的斜度上看,这个现象还不明显。钓索上的拉力减弱了,虽然很微弱,但是老人感觉到了,于是他就把钓索往回拉,不过右手拉的时候很小心。钓索又拉紧了,和曾经一样,就在它紧到要断裂的时候,又可以被慢慢拉动了。老人拿下肩膀和头上的钓索,然后就往回拉,动作很稳定,也很缓慢。他用尽浑身的力气,两手交替地向上拉着钓索,幅度很大。随着双手的拉动,他的腿和肩膀也在不停地转动着,尽管他的双腿已十分衰老。

“它打转的圈子可不小,可不管怎么说,它打转了。”老人说。

钓索再也拉不动了。老人在紧拉着钓索的同时,看到了钓索上的水珠,它们从钓索上溅射了出来,在阳光下看得很清楚。然后钓索开始下滑,老人跪在了船上。这条鱼又要慢慢潜到水中,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它还在转圈,只是转到圈子的对面了。”老人说。

“我一定要拉紧它,哪怕是拼上性命也要拉紧。只有这样,它的圈子才会越转越小。不到一个小时,我可能就看见它了。现在我要做的是,把它稳住。它会死在我的手里的,这用不了多长时间了。”老人想。

这条鱼还在打转,一点也不着急。两个小时过去了,老人筋疲力尽了,全身被汗水湿透了,骨头都有疲惫的感觉。和先前相比,圈子缩小了很多,再加上钓索在水中的倾斜情况,老人知道,这条鱼在向上游。

从一个小时前,就有一些黑点子出现在老人的眼前。同时汗水流入眼睛,其中的盐分不仅浸泡他的眼睛,就连眼上方和脑门上的伤口也浸泡其中。不过这些黑点子并没有让老人恐惧,他知道这很正常,因为自己拉着钓索,神经绷得很紧。虽然清楚情况,可在两次头晕眼花之后,老人有点担心了。

“一条鱼就要了我的命?这不可能,我也不能这么倒下。在我的努力下,它都已经走到了现在,而且没出什么问题。我祈求天主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能坚持下去。我要把《天主经》和《圣母经》都念上一百遍,但是现在还不是念的时候。”老人想,“这些就当我念完了吧,我会补上的。”

这时,紧握钓索的双手传来一种感觉,强大而有力量,就像是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并拉扯了一下钓索。老人感觉力量很沉重。

“是那条鱼,它的嘴长长的,此刻正在向铁丝导线撞去。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而它也非做不可。这样一来,虽然它可能会因此而跳出水面,但是和继续在水中转圈相比,我更希望它选择后者。为了呼吸空气,它不得不跳出水面,但伤口也会随着它的跳跃次数而增大,这伤口是由钓钩而来的,它可能借此得以逃脱。”老人想。

“鱼儿,不要跳起来,千万不要。”他说。

接下来,铁丝导线被鱼一次次地冲撞。老人随着它甩头的次数而决定钓索的放出长度,它甩一次,老人就放一点。

他想:“我不能让它的疼痛转移,我要它们的位置固定不变。我能掌控住自己的疼痛,它们在我的承受范围内。这条鱼却会发疯的,它的疼痛会让它如此的。”

只一会工夫,鱼停止了冲撞,转起圈来,一圈接着一圈,很缓慢。就在老人收回钓索时,他的头又晕眩了起来。于是他把海水用左手舀上来,然后洒在了头部和脖颈上,之后又用手揉擦脖颈。

“抽筋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这条鱼快从水中出来了。我可以坚持下去,而且必须坚持下去,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老人说。

在船头处,老人跪了下来,钓索又放到了背上,起码短时间内他要背着这根钓索。这条鱼在向外打转,我要趁机休息一下,它什么时候转回来,我就什么时候起来,到时再和它算账,他的意志很坚定。

在船头休息,就算是一会也好,老人对此求之不得。他随那条鱼去,让它打转好了,钓索也不收了,放着就放着吧。钓索一放松,老人随之站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鱼转回的标志,这条鱼正在游回到小船这边。老人开始往回拉钓索,一下接一下,动作就和以前回收钓索时一样。

“好累啊!我第一次感觉这么累。信风来了,正好可以帮我拖回这条鱼。这风来得可真是时候啊!”老人想。

“它如果还要向外打转的话,那下一次我要趁机休息休息。”他说。

“现在,我比以前好多了。我会在两三圈捉住它。”草帽在他的后脑勺上,这是老人自己推过去的。鱼在转身,他刚一感觉得到,就随钓索的扯动一屁股坐在了船头。

“鱼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会在你转身时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老人想。此时,海面上的风浪增强了,老人知道这风很轻微,况且又是晴天,再说这风可以把他送回去。

“西南方,我只要一直沿着这个方向走就可以了。在海上,人是不会失去正确的方向的。这个古巴的岛屿那么长,又是东西走向的。”老人说。

鱼还在打转,这已经是第三圈了。直到此时,老人才看见它,这是第一次看见。

最先映入老人眼中的只是一个影子,很黑,因为要经过这条小船,它需要点时间。可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漫长,长到他都怀疑这条鱼是不是真有那么长?

“这不可能啊,怎么会这么大呢?”他喃喃自语。

它就这么大,这一点千真万确。第三圈就要转完了,水面上出现了它的身影。在距离三十码的海面上,老人看到了它的尾巴。海水是深蓝色的,它的尾巴呈现紫色,颜色很淡。它这样直直地立在水中,就像是一把大镰刀的刀刃,但是它的高度比刀刃要高。当这条鱼还没有完全浮出水面时,它是向后歪斜着的,这时它的身体清晰可见。在老人眼中,它的身躯是如此巨大,它的身上布满了条纹,它们都是紫色的。它的鳍由于分布位置的不同而呈现不同的状态,脊鳍松弛地垂了下来,胸鳍很大,却伸展了开来。

鱼回来了,这圈算是转完了,除了它的眼睛,老人还看见了两条乳鱼。这两条乳鱼是灰色的,各长三英尺多。它们在这条鱼的身边环绕着,有时候会附着它的身体;有时候,它们又会突然游开,就和鳗鱼一样甩动着身体,动作很猛烈;有时候,它们又会悠然自得地在它的阴影里游行。

在太阳和其他的原因混合的作用下,老人出汗了。这条鱼每次打转回来,都很沉稳,这个时候,钓索都会被或多或少地收回来。这让老人坚定了信心,他相信两圈过后机会就会出现,那时他就能用鱼叉扎进鱼的身体。

“在此之前,我要尽可能地拉近它。如果扎的话,我一定要扎它的心脏而不是头。”老人想。

“老家伙,你一定要沉住气,同时要用力。”他自言自语。

又一圈过后,鱼在海面上升高了,它的背脊显现了出来,再一圈,它比先前又高了,可和小船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只要钓索在海中的长度缩短,鱼和小船的距离就会缩小,直至被拉到船边,对这一点,老人深信不疑。

船上有一只圆筐,里面有一卷绳子,很细,那是鱼叉上面的。鱼叉的一端和系缆柱拴在了一起,固定在了船头。现在他已经把鱼叉准备好了。

又是一圈,鱼转回来了,除了那大大的尾巴外,它整个身体都保持安静,它看起来是那么的镇静、漂亮。为了缩短距离,老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往回拉。这期间,老人也曾把鱼拉动了一点,那会儿鱼倾斜了身子。不过很快,它的身子又直直地竖了起来,然后它又开始打转了。

“它被我拉动了,刚才它被我拉动了。”老人说。

他的头又有点晕了,可那条大鱼依然被他紧紧拽住,尽管他用掉了全部的力气。“在我的拉力下,它动了。这一次,说不定它就被我拉过来了。手,使劲拉;腿,保持住平衡;头,还没有使我晕倒过。为了我,请你们继续坚持吧。这次,我要拉过它来。”老人想。

老人用尽全力向上拉着,这时那条大鱼和小船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可就在他竭尽全力之后,那条鱼却游走了,只见它先把身子侧过一半,然后直直竖起,游了开去。

“鱼儿啊,你死还要拉上我吗?”老人说。

“继续这样,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他想。他现在不能发出声音了,因为嘴里干得太厉害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拿水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次,我一定拉它过来,拉到船边。如果它还要打转,我可就坚持不住了。不过他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你可以坚持下去的。你从来都不会放弃。”

又一圈开始了,就在他将要拉过来时,就差那么一点儿,这条鱼又像以前一样,身子竖直,游了开去,速度很缓慢。

“鱼儿啊,我快被你害死啦。不过这样做,是你的权利。兄弟,在我见过的事物中,你是最大、最漂亮、最冷静、最高贵的。我情愿被你害死。咱们两个不一定谁杀死谁呢?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在意。”老人想。

“你犯糊涂了,头脑清醒是你首要的任务。只有这样,才能像个男人一样忍受痛苦,或者,和一条鱼一样。”他想。

“头啊,快清醒吧,求你清醒吧。”他说出声来,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几不可闻。

又过去了两圈,情形依然没变。

每一次,他都有倒下的感觉。“这让我很疑惑,真的很疑惑,但我不能放弃,我要尝试一下。”老人想。

于是他这么做了。他试着拉鱼,在鱼转过来时,那种倒下的感觉又来了。那条鱼被拉转之后,又游走了,拖着竖直的身子,尾巴一摇一摆,在海面上缓慢前行。

“我要再尝试一次。”老人向自己许下心愿。他的双手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眼睛也只能间隔一会才能看见东西。

可再一次尝试之后,情况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他想:“是这个样子啊。在拉动之前,我就感觉要倒下了。我还要重新试一次。”

这条鱼虽然很疼痛,但也在用力支撑着自己。老人也很痛苦,但他压制住这种感觉,为了对付这条鱼,他拿出最后的力气,再加上他内心的骄傲,尽管这骄傲已经失去很长时间了。这条鱼游了过来,就在老人的身边,很温和,它和小船的距离太近了,以至于它的嘴差一点儿就碰到了船板。接着,它又游走了,它整个身体的长度、高度和宽度加在一起,看起来很庞大。它长长地游在水中,给人以无边的感觉。它身体底部是银色的,上面有着紫色的条纹。

老人把钓索踩在脚下,举起鱼叉,能举多高就举多高。然后他把鱼叉扎向鱼身,在扎的过程中,他浑身的力气加上刚才拿出的最后的力气,一块使了出来。鱼叉向下扎进鱼的一边身子,位置在胸鳍靠后一点儿。这胸鳍很大,也很高,它直直地立在海水中,上端都到老人的胸膛了。在感到鱼叉扎进鱼身之后,为了让它更深地扎进去,老人倚在了上面,然后下压,竭尽全力地。

那条鱼不干了,它开始了垂死前的挣扎。只见它跃出水面,跳到高空。它是那么的长,那么的宽,让人看了很吃惊,而它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和美丽,也让人一览无余。它在空中的位置,就是老人的头顶,在那儿就好像悬浮一样。随后,它掉了下来,在和水面接触时,发出砰的声响,海水溅起了无数的浪花,这些浪花溅到了船上,老人的身上也都是。

头脑发晕,恶心作呕,目不能视,这些感觉一起向老人袭来。绳子的一端连着鱼叉,此前被老人攥在了手中,而双手的皮肤早就已经划破了。老人松开绳子,任凭它向外滑去,穿过他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滑动。他的眼睛恢复了,这时他看到了那条鱼,只见它躺在了海面上,面朝天空,肚皮是银色的,此刻也翻了过来。那把鱼叉穿过鱼的肩部,它的柄部露在外面,呈倾斜状。鱼的鲜血从心脏中流了出来,染红了海面。在这片蓝色的海水中,它们是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块礁石在一英里的深度,随后它们向周围扩展,就像云彩一样。那条银色的大鱼就这么静止不动地待在海面上,波浪起伏,它也随之漂动。

老人的眼睛还是时好时坏,他就这么观察着。然后那根一端连接着鱼叉的绳子被拴在了船头,那儿有个系缆柱,老人把绳子在上面绕了两圈之后,双手捧住了头部。

身子倚靠着船头的木板,他说:“头啊,请保持住清醒!我是个老头儿,而且还很累,但是我却杀死了我的兄弟,就是这条鱼。还有辛苦的工作在等着我呢,我现在要去干活了。”

“套索和绳子是我现在需要的东西,因为我要把鱼和小船绑在一起。别说现在只有我自己,就是再有一个人,我们先用水灌满船,在拉它上船之后再舀掉,就算情况是这样,以它的体积,这条小船可盛不下。所以在我充分准备好之后,才能拖过它来,把它绑在船边。绑好之后,我就可以把桅杆立起来,然后扬帆回航了。”老人想。

他开始往船边拖鱼了。从它的鳃到嘴,一根绳子就可以穿过,这样我就能把它的头部和船头绑在一起,紧紧地。“我不仅想看它,而且想触摸它,因为它属于我了,是我的财产。”老人想,“但我不是为此而想触摸它,我想摸它是有其他原因的,在鱼叉第二次向下扎时,我以为它的心脏被刺到了。现在我要做的是,拖过并且绑住它。我需要两根套索来拴住它,一根拴尾巴,一根拴腰部。然后把它和这个小船绑在一起,绑得紧紧的。”

“老头儿,该干活了。”他对自己说,同时喝了一口水,数量很少。

“战争过后有不少的事情要处理,它们可都不轻松啊。”

向上,看看天空,又向外,看看鱼。然后老人向太阳看去,看得很仔细。“中午刚过去。天空吹起了信风。现在,这些钓索都没什么用处了,等回到家,我们要把它们揉搓在一起,那个男孩和我,我们一块干。”老人想。

“鱼儿,到这儿来吧。”他对那条鱼说。鱼躺在海面上,身体随海水滚动着,并没有过来。老人只好驾驶小船,来到它的身边。

他们靠在了一起,老人让鱼头和船头紧挨在一起。直到这时,他还是有点怀疑,这条鱼这么大,是真的吗?鱼叉柄上的绳子拴在了系缆柱上,他解了下来。绳子从一个鱼鳃穿进嘴里,拉出之后,绕上颚了一圈,它的上颚很长,就像是一把剑。绳子又从另一个鱼鳃穿过,出来之后,绕剑嘴了一圈。接下来,这两股绳子被老人系在一起,和系缆柱拴在一起,紧紧地固定在船头。他又把绳子割下一端,然后来到船尾,把鱼尾套进去。现在这条鱼的颜色已经改变了,由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而身上的条纹和尾巴是一个颜色,都是淡紫色。它的条纹很宽,即使一个人伸展开五指,手的宽度也没有那么大。它的眼睛就像是潜望镜上反射镜或者圣徒像,在队伍中迎接着神的降临,给人的感觉很冷淡。

老人说:“只有这样才能把它杀死。”喝完水之后,他感觉好了很多。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倒下去,他的脑子也不糊涂了。“这条鱼得一千五百多磅,也许更重。这些重量中,头尾和下脚占三分之一,肉占三分之二。如果每磅三角钱,这些肉能卖多少钱?”他想。

“要算出它来,我需要一支铅笔。虽说我的脑袋很清醒,但它还是不能计算出这个问题。今天,连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也会为我感到自豪的。骨刺没有长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的双手和背脊却很痛。”老人说。“什么是骨刺?我不知道。也许它在我们身上长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他想。

鱼和小船紧紧地系在了一起,船头、船尾和中央的座板都绑上了。它们绑在一起就像是两条船,因为这条鱼就像只船那么大,不过是比这条小船大得多的船。为了让小船行驶起来没有什么障碍,老人用割下来的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长上颚系了起来,这样它的嘴就张不开了。接下来,桅杆被立了起来,曾经用作鱼钩的棍子和下横木装在了上面,那片满是补丁帆扬起后,小船驶向西南。老人此时在船尾,半躺着。

哪边是西南?要解决这个问题老人不需要罗盘,信风吹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帆在往什么方向飘动?这两个问题会告诉他答案。我看,还是在跟细钓丝上系上匙形假饵,然后把它放到水里,好钓点东西,这样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让嘴也滋润一下。匙形假饵在哪儿?他没有找到。他的沙丁鱼早坏掉了,都发臭了。海面上有马尾藻,在小船经过它们时,老人拿鱼钩钩上来黄黄的一簇,抖动之后,小虾从里面掉了下来。这些小虾有一打多,在船板上来回乱跳,它们的脚不停地摆动着,就像沙跳虾。拇指和食指一起用力,虾的头部被扯了下来。老人把它们塞进嘴里咀嚼,虾皮和虾尾都吃了下去。他知道这些虾虽然不大,但是它们的营养成分高,也很好吃。

两口水,这是瓶中的所有。老人吃完虾后,瓶中又少了半口。小船继续前行,虽然条件不是很好,但是小船行驶得很好。胳肢窝挟着舵柄,舵在老人手中。鱼就在眼前。这件事是真实的,这一点老人很清楚,因为自己的双手,和背脊靠在船尾上的真实感觉都证实了这一切,这不是梦境。在看到事情要失败的时候,他很难受,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这条鱼跳到了空中,就在它悬浮的那一瞬间,老人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深藏其中,这东西很神秘,也很深奥,这让他对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他的眼睛还不是很好使,现在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东西了,就和过去一样。

这条鱼在这里,这一点老人很清楚。他的双手和背脊也都是真实的存在,不是虚幻的。“这双手的伤口会愈合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流了大量的血,不过海水会让它们恢复的,因为这海水,尤其是这真正的海湾深处的水,比世界上任何药物都有效。头脑保持清醒,我只要做到这个就够了。这是两只尽职尽责的手,我们向前行驶着,状况良好。那条鱼的嘴没有张开,它的尾巴竖直,我们一起航行,就像一对亲兄弟。”然后,他就有点迷糊了,他想:“我们俩到底是谁在带谁回家呢?是我带它,还是它带我?如果是前者,它应该在小船上;如果是后者,它应该被拖在船后。”可是现在,他们虽然在一起向前行驶,但是他们是并排的。“它如果喜欢的话,就把我带回家吧。我并不比它厉害,我之所以能战胜它,是因为我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而对我,它没有恶意。”老人想。

他们没有遇到什么状况。海水浸泡着老人的手。头脑清醒,他尽力保持住这一点。天空有很多云,有高高的积云,它们成堆地聚集在一起;还有为数不少的卷云,它们在积云的上面。依据这些,老人知道这风不会停止,它会持续一个晚上。不时地,老人看看鱼,这样他才能确定事情的真实性。距离鲨鱼的攻击还有一个小时,这是第一条。

这条鲨鱼之所以出现,是有其必然的。那片暗红的血的面积很大,它下沉到一英里深的海水中,扩散开来,就在这时,这条鲨鱼窜了上来。它来自海水的底部,向上游的时候速度飞快,不管不顾,最后居然冲到了海面。刚沐浴在阳光下,它又向海里游了回去。在血腥味的指引下,它找到了小船和鱼的航线,然后紧随其后。

那股血腥味有时会消失,但这条鲨鱼又会嗅到,哪怕是一点儿,也不放过,然后它就用力追上去,速度很快。这条鲨鱼是灰鲭鲨,很大。在海里,它游行的速度很快,游起来,可以和最快的鱼相媲美。它周身都很漂亮,身体生下来就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是蓝色的,和剑鱼的颜色一样,而它的肚子却是银色,它的皮不仅很平滑,而且还很漂亮。和剑鱼相比,除了那张嘴外,它们都一样,它的嘴很大,此时正闭得很紧。水面下,它正在游动着,速度飞快,它的脊鳍高高地耸立着,就像是一把刀子,破水而行时,一点颤动也没有。它的双唇紧紧地挨在一起,里面有八排牙齿,它们全都呈倾斜状,而且朝向里面。大多数的鲨鱼的牙齿是金字塔形,但是灰鲭鲨的不是,它们像人的手指,只不过是弯曲的手指,如爪子一般,和老人的手指相比,它们的长度差不多,不过它们每颗牙齿的两边都有快口,很锋利,就像刀片一样。海洋中,所有的鱼都是它们的食物,它们生来如此。它们不但速度飞快,身体强壮,而且有很齐全的装备,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打败它们。这时,新鲜的血腥味飘过,它闻到之后就加速前行,水面上只见它的蓝色脊鳍,破水而行。老人也看到了这条鲨鱼,从它游行中,老人知道它不但勇敢,还随心所欲。在观察着鲨鱼情况的同时,老人拿好鱼叉,又把绳子紧紧地系住。为了绑住鱼,绳子被他割断了一段,没有那么长了。此时,老人的头脑虽然很清晰并且意志坚定,但是对眼前的情况,他没有什么幻想。“美好的情景无法长久。”他想。鲨鱼慢慢靠近,老人仔细观察着,不时地,他会看一眼那条大鱼。“这是一场梦,真是梦啊。如果它要攻击我,我根本没有办法阻止。把它杀死,也许有这个可能。”老人想,“灰鲭鲨,你这个牙齿锋利的鲨鱼啊,现在你的好运到头了。”

鲨鱼靠近船尾了,速度飞快。那条鱼首当其冲,就在它展开进攻时,老人看到了它大张的嘴和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最先被这条鲨鱼咬住的是鱼尾,它只咬住一点尾巴,它的牙齿随之发出声音,嘎吱作响。海面上,鲨鱼的头显现了出来,它的背部也慢慢上升。撕裂声传来,老人知道这是那条大鱼的皮肉在分离。这时,他手拿鱼叉,向鲨鱼的头扎下去,猛地一下,鱼叉扎进了鲨鱼脑袋上的交叉点。这个点是两条线交叉的地方,这两条线中,一条是它两只眼之间的线,另一条鼻子到脑后的线,很直。实际上,鲨鱼身上并不存在这两条线。脑袋、眼睛和两颚才是真实的存在。它的脑袋是蓝色的,又尖又重;它的两只眼睛都很大;而它的两颚凸了出来,嘎吱嘎吱地响,像是要吞掉一切。它的脑子就在那儿,于是老人竭尽全力地扎下去,虽然双手血肉模糊,而手中的这支鱼叉却是好的。他不抱任何希望地扎下去,有的只是决心和厌恶,十分厌恶。

鲨鱼的身体翻了过来,从它的眼睛中,老人看出它的生命力已经消失了。接着它的身体又翻动了一下,绳子缠在了身上,一共是两道。这条鲨鱼就要死了,老人很清楚地知道,但是它却还想挣扎。此刻,它的肚皮翻到了上面,扑打的尾巴再加上嘎吱作响的两颚,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快艇,正在水面划行。海水在它的拍打下,泛出白色。它的身体,仅剩下四分之一在海水下。绳子绷得很紧,在抖动了一下之后,断掉了,发出啪的一声。鲨鱼就这样躺在海面上,一动不动,老人紧紧地看着它。片刻之后,它沉了下去,一点一点从海面上消失。

“这条大鱼被它吃了有四十磅。”老人喃喃自语。

“我的鱼叉和绳子也都让它给带走了,那么多绳子啊。血不停地从这条大鱼的身上流下,这会引来其他的鲨鱼的。”他想。

经过鲨鱼的撕咬,他的这条鱼已经支离破碎了,老人感到很难受,不想再多看一眼。当时,他感觉自己在和鱼一起承受着攻击。“这条鲨鱼曾经攻击我,但是它已经被我杀死了。”老人想,“在所有我见到的牙齿锋利的鲨鱼中,它是最大的一个。也许还有些大的,可谁知道呢?”

“美好的情景无法长久。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没有这条鱼,而我正在床上躺着,身下铺着旧报纸。我希望事实如此。”老人想。

“一个人生下来,不是注定就要面对失败的。你可以摧毁他,但不可能打败他。”老人说。“杀死这条鱼是一件让人极端伤心的事。现在,该是我不走运的时候了。可是就算是鱼叉,我也丢掉了。残暴而又强壮,这条鲨鱼很能干,但是要论聪明,它却稍逊一筹。”他想,“也许我并不比它聪明,比它强的,只是我的武器而已。”

“老头儿,不要再想了。还是继续向前吧,不要偏离了这条航线,等到事情来临的时候,再作打算吧。”老人发出声音。“除了想这个之外,我没有东西可想了,所以我不得不去想。我还有棒球呢。以那样的一种方式,我击中了它的脑袋,不知道迪马吉奥是否会喜欢?他是那么的伟大。而我做的这件事,却并不伟大,而且如果换成其他的人,不管是谁,也可以做到。”他想,“我的这双手受伤了,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骨刺一样?因为我的脚后跟一直都很健康,只有一次例外,那时我正在海水里游水,不小心踩到了一条鳐鱼。只一下,我的小腿就被扎得失去了知觉,疼痛传来,我都忍受不住了。”

“老头儿,还有高兴的事情呢,想想它们吧。家的距离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缩短了。虽然这条鱼少了四十磅,但是你航行的速度,却因此而轻快了许多。”老人对自己说道。在海流的中部,将有事情发生,这一点老人很清楚。明知如此,他也只能向前行驶,因为现在根本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

“我有办法的,这儿有桨,还有刀子。我可以把它们绑在一起。”老人说。

接下来他就在一支桨的把子上绑上刀子,在绑的过程中,小船的舵柄挟在了他的胳肢窝里,帆脚索则被他一脚踩住。

“好了。我是个老头儿,这点没有改变,只不过我是个有武器的老头儿。”老人说。

风还在继续吹,不过力道增强了。他继续向前行驶着,很顺利。鱼的上半身,这是他现在关注的重点,他就这样看着,心中又有了希望,虽然只是一点儿。

“心中没有一点希望,这多么愚蠢啊。虽然心存希望对我来说,是一件错误的事情。”老人想,“错误不错误的,先放到一边吧。这儿有那么多的麻烦,哪儿还有时间去考虑它啊。再说了,错误什么的,我一点都搞不明白。”

对于这个,我一点都不清楚,至于相信与否,我也不敢确定。把这条鱼杀死,这件事我可能做错了,不管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自己的生存所需也好,是他人的生活所用也罢,即使人数很多。不过如果要说错误的话,那么在所有的事情中,没有一件事是正确的,还是不要去想了。再说,现在想它,已经为时太晚了。就算这是错误,很多人却一直在犯,还是被雇来犯这个错误。他们才该去想这个问题呢。你是个渔夫,就像那条鱼一样,你们都是生就的。圣彼德罗也就是彼得,他是耶稣最早的四个门徒中的一个,是个加利海边的渔夫,迪马吉奥也很伟大,他的父亲也是个渔夫。

老人喜欢想事情,尤其是那些也涉及自己的事情。书报和收音机,这些东西都不在这里,于是他就自顾自地思考着,关于错误,他想到了很多。“你杀死这条鱼不仅仅是生存所需,你是个渔夫,你的自尊让你杀了它。你爱它,不管它是死是活。既然如此,你把它杀死,就没有做错。或许这是个错误,而且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老头儿,你想多了,太多了。”老人对自己说。“把那条鲨鱼杀死,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很高兴。和你一样,如果要继续活下去,它也必须以活鱼为食,腐烂的动物,它不吃,这一点让它和其他的鲨鱼区别开来。那些鲨鱼在海里游动着,它们吃食物只是为了生理的需要。它那么美丽,那么伟大,而且无所畏惧。”

“要不是出于自卫,我也不会把它杀死,再说整个过程也很干脆。”老人自语。

“所有的东西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相互残杀。就拿捕鱼来说,它在养活我的同时,也在杀害我,我都快被杀死了。我之所以继续活着,是因为那个男孩。我可以欺骗自己,但是不能没有限度。”他想。

在船舷边,老人伸出身子,撕下一块鱼肉,这块肉在大鱼的身上,鲨鱼曾经咬过那儿。老人把肉放到嘴里,咀嚼着,感觉很好。除了颜色之外,它和牲口的肉很相似,都很结实,水分也很多,只不过牲口的肉是红色的。它不仅质量好,还很美味,而且没有筋,一点也没有。如果在市场上出售,它的价格一定是最高的。可它的气味会扩散的,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在它扩散到水中的时候,就是运气最坏的时候,老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风还在刮,不过风向有点改变了,转向了东北。看到这个现象,老人知道风还会继续。望向前方,帆和船没有一点踪影,一只船也没有,更别说船上冒出的烟了。海面上只有飞鱼和马尾藻,在船头下,飞鱼跃了上来,然后又逃向两边,那些黄色的马尾藻一摊摊地分布着。鸟,哪怕是一只,也没有。两个小时了,老人不停地行驶着。这时他正在船尾休息,为了保持住精力,他有时吃点鱼肉,那是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就在他养精蓄锐的时候,鲨鱼出现在眼前,那只是先出来一条,有一条没有上来。

“Ay,”老人大喊了一声,这声叫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就像是双手被钉在木头上时,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

“甲拉诺鲨,你这色彩斑驳的鲨鱼。”老人说出来。这时,这条鲨鱼的背后出现了另一个鳍,这鳍呈三角形,是褐色的,而且它们的尾巴还在不停地甩动。依据这些特点,老人判断出这是两条产鼻鲨。鱼的血腥味把它们吸引了过来,它们的情绪很激动。由于饥饿,它们的嗅觉时好时坏,一会儿迷失,一会儿找到。可不管怎样,它们一直没有停止靠近。

帆脚索被紧紧地系住,舵柄也卡好了,老人拿起带刀子的桨。他的双手很痛,痛得老人根本没有办法用它来做任何事,所以在举起桨的时候,老人尽量做到小心翼翼。他先张开手把桨捏住,动作很小心,然后放松,再合上,让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老人就这样紧握着桨,一面在疼痛的折磨下坚持着不回缩,一面仔细观察着鲨鱼的动向,它们正在靠近。它们的头就像铲子,又宽又扁,它们的胸鳍很宽,顶部是白色的。这些老人都看得很清楚。这些鲨鱼让人感到厌恶,它们有着难闻的气味,不仅其他的鱼要遭它们的毒手,就连那些死鱼,它们也吃,就算腐烂了也无所谓。当它们感到饥饿时,船上的东西也会成为它们的食物,一把桨或者舵它们都会咬,这时它们也会攻击人类,不管有没有血液的腥味。当海龟睡在海面上时,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就可能会被这些鲨鱼给咬掉。

“Ay,甲拉诺鲨,过来吧,你这色彩斑驳的鲨鱼。”老人说。

如老人所说,这两条鲨鱼过来了,和那条灰鲭鲨相比,它们来的方式不尽相同。这两条鲨鱼各有各的打算,其中一条转身钻入船底,然后把那条大鱼咬在嘴里,使劲撕扯着。老人看不到它了,只能感觉到小船的摇晃;而另外一条则一边盯着老人,一边游了过来,速度飞快。它的眼睛黄黄的,就像一条缝,它的上下颚呈半圆状,张了开来,很大。游过来之后,它就向那条鱼咬去,咬的地方就是鱼身上被咬过的旧处。它的头顶是褐色的,脑子和脊髓在背脊处相连,头顶和背脊的交叉处有一条纹路,很清晰。老人把桨扎向那个交叉点,绑在上面的刀子随之扎了进去,拔下之后,老人又向它的眼睛扎去,刀子扎进鲨鱼的黄色猫眼。鲨鱼的嘴松开了,那条鱼从它的牙齿下脱离了出来,随后鲨鱼的身子滑了下去。已经咬下的鱼肉,它可并没有放弃,死前,它把这些肉吞进了肚子。

这条鲨鱼死了,可还有一条,而且它还在撕扯着那条鱼,小船也随之不停地晃动着。于是,老人把帆脚索松了松,这样小船就可以横着了,而此前钻到船底的鲨鱼,也清晰可见了。当鲨鱼出现在眼前时,老人的身子立刻伸出船舷,手握船桨,向它扎去。这一下,只刺到了鲨鱼的肉,它的皮绷着,如此紧,以至于刺不进去。老人自己却被震到了,他的双手和肩膀都很痛。刀子虽然没有刺进去,但是很快,鲨鱼就游了上来,它的脑袋浮出了水面。鲨鱼的鼻子也出来了,就在鼻子和那条鱼接触的时候,老人向它的头部扎了下去。它的脑袋是扁平的,刀子扎在正中。然后,老人拔出刀子又向下扎去,还是扎在正中。而这条鲨鱼的上下颚还在紧闭着,和以前一样,那条鱼也还在它的嘴里咬着。老人又向它刺了一下,这一刀扎的是左眼。鲨鱼没有反应,还在那里,悬挂着。

“怎么,这些不够?”老人一边说,一边向下扎,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现在扎,就没有那么费劲了。它的软骨断了,老人感觉出来了。老人把桨倒置,绑住刀子的那头在老人手中。为了撬开鲨鱼的嘴,老人把刀子插了进去,随着刀刃在两颚间的转动,鲨鱼的嘴松开了。接着,它滑了下去。“你这色彩斑驳的鲨鱼,走吧。下滑吧,直到沉到一英里深的水中。去找你的朋友或者母亲吧。”老人对它说。

在擦完刀刃后,老人放下桨,然后,他用摸到的帆脚索把帆张开。这样小船就可以继续航行了,方向不变。

“这条鱼还剩下四分之三,有四分之一都被它们吃掉了,那些肉可都是上好的。这一切都是梦境,我希望它们不是真的,这条鱼从来没有被钓到。对这件事的发生,我表示道歉,鱼儿,因为这件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糟糕。”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不想看那条鱼了,它的血已经全部流出,此时在海水的冲刷下,它呈现银色,就像镜子背面镀的颜色,它身上的条纹还和以前一样,清晰可见。他接着说:“鱼儿,这次出海,我不应该走这么远的。这样,对咱们俩都没什么好处。鱼儿,我很对不起你。”

好了。绳子还在绑着刀子,去看看它断了吗?老人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你的手,得让它好起来,鲨鱼还会来。

察看了一下桨把子上的刀子,老人说:“刀子需要磨了,如果有块石头就好了,可我没有带磨刀石,我应该带着的。”

“有好多你该带而没有带的东西呢,老家伙,可现在可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还是关心一下你现在有的东西吧,看看什么事用得上它们。”他想。

“你给我的忠告太多了,听得我都厌烦了。”老人自己对自己说。胳肢窝夹着舵柄,海水浸泡着双手,小船继续行驶着,向前。“鱼肉被咬掉了,最后那条就鲨鱼就咬掉了不少,至于究竟有多少,那只有老天知道了。现在,小船轻快了不少。”他自言自语。那条鱼的肚子,已经不再完整了,老人不愿再去想它了。鲨鱼猛烈地撞击一次,鱼肉就会少一点,这些他都知道,同时他还知道,鱼的气味在海面上留了一道,很宽,就像一条公路,只要是鲨鱼,都会嗅到。

“这条鱼真大,一个人要是有了它,足以度过整个冬天。”老人想,“这个事情,你不要再去考虑了,眼下要做的是,好好休息,让手尽快恢复。这样,剩下的鱼肉才能不受损害。和水中的血腥味相比,我手上的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况且手上的血并没有流出多少。手上有的地方都割破了,还没有事呢,出点血算什么,说不定,我的左手会因此不再抽筋了呢。”

“现在,什么事是我要考虑的?一件也没有。”老人想,“除了等待,我不能考虑任何事情,我要静待着下一条鲨鱼的到来。如果这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啊。很难说,也许最后会有好的结局。”

鲨鱼来了,这是条长鼻鲨,就一条。它以猪奔向饲料槽的架势来到了,不过说它像一头猪也不合适,因为猪没有那么大的嘴,它的嘴大得都可以装下你的脑袋了。在它咬住鱼后,老人拿桨向它扎去,刀子绑在桨上,扎进了它的脑子。鲨鱼向后扭动了一下,很猛烈,随着它一打滚,刀刃折断了,发出啪的声响。

老人在小船上坐下,然后掌起舵。那条大鲨鱼沉下水去,一点一点地,老人看都不看。它从大到小,最后只有一点了,很小的一点儿。以前,每当看到这种景象,老人都仿佛着了迷一般,可现在,他连一眼,都不看。

“那根鱼钩还在,但是它的用处不大。桨、舵把、短棍这三样,我都有,桨还有两把,舵把和短棍各有一个。”老人说。

“现在,我被它们给打败了。它们如今可把我打败了。鲨鱼不会死在我的棍下了,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桨、短棍、舵把都在,我有它们,就要尝试一下。”老人想。他把双手放到水里,浸泡着。傍晚快到了,他的眼前只有海洋和天空。风又大了些。陆地就快出现了,老人在心中盼望着。

“老家伙,你太累了,骨子里太累了。”他对自己说。

又有鲨鱼过来了,这时,太阳快要下山了。

老人看到了两片鳍,它们是褐色的。那条鱼一定在水中留下了踪迹,那道踪迹很宽,它们正嗅着气味而来。奇怪的是,它们径直地游向了小船,肩并肩,根本不去四处搜索那道踪迹。

舵把被老人刹住,把帆脚索紧紧系住之后,老人去拿棍子。棍子在船尾,说是棍子,其实是个桨把,以前在一支断桨上,老人把它锯了下来。它的长度大概有两英尺半。要想让棍子的使用更有效果,他只能用一只手,因为棍子上有个把手。棍子握在了右手中,握的很好,老人一边把手按在上面,手是弯曲的,一边看着鲨鱼,它们在靠近。这是甲拉诺鲨,一共有两条。

“对付第一条鲨鱼,我要打它的鼻尖,或者是头顶正中,但这要等到它咬住并咬好之后。”老人想。

鲨鱼紧紧地逼近了,两条一起。离他较近的那条鲨鱼张嘴就咬,一口咬进了鱼的银色胁腹,老人看到这,就打了下去。棍子举起,高高的,然后打在鲨鱼头顶,力道很重,鲨鱼的头顶很宽,棍子打在上面发出声响,砰的一声。但是老人感觉,这一棍就像是打在了橡胶上,很结实。它的骨头很坚硬,老人同时也感觉到了。于是,在鲨鱼向下滑的时候,它的身体沿鱼身而过,它的鼻尖又挨了沉重的一击。

刚才,另一条鲨鱼在游来之后,又离开了。此时,它扑了上来,嘴巴大张。它和那条鱼直直地撞在了一起,然后,它的两颚合上了,而它的嘴角有鱼肉掉出。老人看到那些鱼肉白白的,一块块地掉了出来。于是,老人用棍子向它打去。棍子被老人抡起,却只打中了鲨鱼的头。鲨鱼看看老人,嘴里还咬着鱼肉,只一口,就把肉从鱼身上撕了下来。然后鲨鱼滑走了,在他吞咽鱼肉的时候,老人又抡起了棍子。可这次棍子打中的地方,也是如橡胶般,不仅结实,而且很有韧性。

“甲拉诺鲨,过来,再来啊。”老人对它说。

鲨鱼来了,冲了过来。在它的双颚合上之际,老人打了它一下。这一下打在了鲨鱼的身上,很实在。在打的时候,老人尽可能高地举起棍子,然后向下打去。这下击打,打中的是鲨鱼的骨头,在它的脑后,老人感觉到了,接着,他又打了一下,打的是同一个地方。这时,鲨鱼才沿鱼身滑了下去,嘴里还咬着从鱼身上撕下的肉,撕的时候动作很迟钝。

老人等待着它再次到来。海面上没有这两条鲨鱼的踪影,一条也没有。接下来,老人看到了其中的一条,这条鲨鱼一边游,一边打转。而另外一条鲨鱼却没有出现,老人没有看到它的鳍。

“打死它们,我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年轻力壮的时候还能做到。”老人想,“在我的击打下,它们都受伤了,伤得还很重。它们不会感觉好过的,两条都一样。如果有一根棒球棒,我就能双手抡起,那样,第一条鲨鱼肯定会死在我的棒下。就是现在,我也可以做到。”

那条鱼,他不想再看了。经过撕咬,它半个身子都已经烂了,这一点老人知道。刚才,太阳就落山了,就在他和鲨鱼奋力斗争的时候。

“天马上就黑了。到时,哈瓦那的灯火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往东,只要我走得不是太远,就不会看到有灯光的海滩,那是一个新开辟的海滩。”老人说。

“现在,我和陆地之间的距离,不会很大。但愿没人担心我,当然,那个男孩会。他对我有信心,我相信这一点。老渔夫和别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会为此担心的。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好镇子啊。”老人想。

和这条鱼在一起,他不能说话了,这条鱼都被糟蹋了,而且很严重。然后,一件事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你现在只剩一半了。陆地离我太远了,对此,我表示道歉。咱们俩都让我给毁了。不过,也有好多鲨鱼死伤在了我们的手里,它们都是被我们一起打死或打伤的。鱼儿,你是好样的,有几条鲨鱼是死在你嘴下的?你那只头上的长嘴可不是摆设啊。”老人对那条鱼说。

他一想到这条鱼,就很高兴。他在心里想着,“要是它在海里游行,自由自在,如果遇到一条鲨鱼,后果会如何?它的长嘴可以当做武器,我应该把它砍下,用来和鲨鱼搏斗。可是拿什么来砍呢?斧头还是刀子?这儿没有斧头,刀子也被弄丢了。”

“要是有了它,那桨把就有了搭档,如果把它们绑在一起,我就又有武器了,还是非常好的武器。就算鲨鱼再来,我们也不用怕了,我们可以和它们搏斗。可是,你该怎么对付它们的夜袭呢?什么办法可用呢?”

“如果那样的话,我要跟它们搏斗,不死不休。”老人喃喃自语。

现在,天很黑,天际的反光和灯火都没有,有的只是风和帆,那帆还鼓动着,一如既往。自己还活着吗?对此,老人也感觉迷糊了。于是,他双手合一,掌心相互摩擦,一开一合之间,随之而来的痛楚告诉他,这双手还活着。同时靠在船尾的背脊,也通过肩膀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情愿背诵祈祷文,为了能捉住这条鱼,至于背诵的遍数,我都曾许下过承诺。不过现在,我却念不出来了,因为我太累了。我的肩上要盖点东西,还是把麻袋拿来吧。

在船尾,老人躺着,一边掌舵,一边盯着天空。天际的反光会出现的,他在等待着。“这条鱼还有一半,也许我能把它带回去。如果走运的话,就可以。我的运气没有都消失吧?不管多少,总该有点吧。没有,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你的好运都被海水冲掉了,因为你航行得太远了。”他想。

“行了,头脑一定要清醒,舵要掌好。说不定,好运在等着你呢,还是很大的好运呢。”老人自言自语。

“如果运气可以买卖的话,什么地方出售,我倒要买些好运。”老人说。话虽这么说,可真要去买,我该用什么买呢?鱼叉、刀子,还是双手?鱼叉就一支,还给弄丢了,刀子也就一把,是断的,双手也都伤痕累累,他自问自答。

“也许可以买到。以前,你用八十四天的海上生活相交换,差一点儿就买到了。”老人对自己说。

“这些念头太不切实际了,我不能再去想了。再说,好运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到来,相信它的出现,没有人能够确认。只要是好运,不管它的形式如何,我都要,一点儿也好,至于价钱,随便开。”老人想,“灯火的反光在哪儿,我希望可以看到它。我怎么有那么多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希望看到灯火的反光,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他坐着,用尽量让自己舒服的姿势。舵在手中,他要好好掌着。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是疼痛的感觉告诉他的。

晚上,大概有十点,灯火的反光映照在天际,那是城市的灯光,老人看到了。刚开始,那反光很微弱,看不清晰,就像是月亮将要升起时,天上现出的光亮。渐渐地,这灯火的反光清晰可见了,它就在海洋的另一边。

此时,风越来越大,海洋上掀起波浪,又大又急。他继续向前行驶,反光形成了一个圆圈,小船驶了进去。“就要到湾流的边缘了,这用不了很长时间了。”老人想。

“过去了,这件事结束了。我可能还会遭到攻击,鲨鱼也许还会来。这是晚上,我又是独自一人,连武器也没有,如果它们来到,我怎样应对呢?”老人想。这时,他的身体不能动弹,还很痛。夜晚,寒气吹来,疼痛也向他袭来,它们分布在他身体的各处,他的伤口,还有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搏斗不要再发生了,我希望如此,真的很希望。”老人想。

世事不尽如人意,午夜,搏斗又开始了。这一次,他知道,即使搏斗,也只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们攻击时,是成群结队的,来到之后,就直直地扑向那条鱼。老人的眼前只有水面上的线和磷光,那些线一道道的,是它们的鳍划破水面时留下的,而磷光则是它们自身发出的。老人打向它们,击中了它们的头部,啪的一声传来,老人知道那是它们的上下颚咬在了一起,同时传来的还有小船的摇晃声,那是因为在船底,它们咬住了鱼。目标看不清楚,他只能凭感觉和听觉挥舞棍子,向它们打去,一点也不考虑生死。棍子被抓住了,老人感觉到这一点后,就丢弃了它。

猛地一下,舵把被扭了下来。双手紧握住舵把,老人把它用作武器砍打起来,使劲向下刺,一次又一次。船头前边,是这些鲨鱼聚集的地方。它们接连不断地上蹿,要来,就成群结队。鱼肉被咬了下来,一块又一块,水面下的亮光都是它们发出的,直到这些鲨鱼再次来到。

鱼头处,一条鲨鱼扑了过来。这时搏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老人知道坏了,这下可真完了。他抡起舵把,打向鲨鱼头,鲨鱼的双颚挨了一下。它的双颚此时正在咬着鱼头,而鱼头很厚实,它咬不掉鱼肉。老人一次次地抡起棍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舵把断了,发出啪的一声。于是,老人用断掉的把手扎向鲨鱼。把手扎进去了,老人感觉到了。同时老人知道,它不仅尖,还很锋利,接着,把手又向下扎去。鲨鱼的嘴,松开了,翻过身之后,走了。在这群鲨鱼中,这条鲨鱼是最后的一条。食物没有了,它们再也不能吃了。

这时,老人几乎窒息了。嘴里有股味儿,老人感觉是味道很奇怪。它甜中带点铜腥,虽然不浓烈,但一时之间,老人还是有点害怕。

向海里吐了一口,他说:“甲拉诺鲨吃掉它,然后做个杀人的梦吧。”

现在,自己最终还是被打败了,而且一败涂地,老人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于是,他回到船尾。舵把断掉了,它的断头呈锯齿形,老人发现,它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这样,他还可以掌舵。肩头围好麻袋,小船开始行驶,航线依旧,航行很轻松。念头和感觉,这些东西老人都没有了。此时,这一切都不能再束缚他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让他小船驶回港口,那儿是他的家乡,在此过程中,他要尽量做得很好,很正确。这条鱼虽然只剩下了骨骼,夜里,还是有些鲨鱼来咬,这就像人吃面包一样,只不过捡的是饭桌上的面包屑。而老人除了掌舵什么都不管,船舷边是否有重物?这才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这时,小船的航行既轻松又出色。

“小船很好,完整无缺,不包括那个舵把。不过,舵把可以换,这不难。”老人想。

小船驶进湾流了,这一点他感觉到了。沿岸的灯光清晰可见了,它们是从海滨住宅区照射出来的。此时,老人知道确切的位置了,至于回家,那就不成什么问题了。

“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我们的朋友。不过,这也分时候,”他紧接着加上,“大海也是,我们的朋友和敌人都在海里。床也是,只是床。它很伟大,落败之后,在床上,你会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是我从未体会得到的。你被什么打败了?”他想。“没有什么东西打败我,我只是距离陆地太远了。”老人喃喃自语。

露台饭店的灯光,在他驶进小港时,都已经熄灭了。人们都上床了,他知道是因为这样。海风还在刮着,风势更猛烈了。老人行驶在寂静的港湾,直到海滩前才停下,这儿有一小片卵石,位于岩石的下方。这儿没人,更不会有人来帮助他,只有靠自己了。

于是,他尽力划动小船,让它紧紧地靠在岸边,随后,他从船上下来,找到一块岩石,把小船系在上面。

接下来,老人拔下桅杆,卷起船帆,并把它们系在了一起。然后,他就肩扛桅杆,爬向岸边。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竟然累到只能依靠爬行前进的地步。

他停了下来,趁停下的这会儿工夫,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鱼在街灯的反光中,映入他的眼帘。它的尾巴很大,在船尾后边,直直地竖着。它的脊骨,是赤裸的,就像一条白线。它那黑糊糊的脑袋上,有一个长长的嘴巴。除了头尾之外,这中间没有任何东西。

向上,他继续爬,一直爬到了顶,才停下。在地上摔了下来,他就躺在了那儿,肩上还扛着桅杆,横着。躺了一会儿后,他想要爬起来,可试了试,起不来。于是,他就席地而坐,肩扛桅杆,向大路看去。路的对面,有一只猫在老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然后,老人就看着大路,只是看着。

看到最后,把桅杆放下,老人站了起来,接着,桅杆又被扛到了肩上。然后,他向前走去,沿着大路。途中,迫不得已,他坐了下来,在到达他的窝棚前,一共歇了五回。

老人走进窝棚,放下桅杆,把它靠到墙上。屋里很黑,他摸到了一只水瓶,喝了口水后,就一口,他躺在了床上。床上有毯子,他拉起来,先把双肩盖住,又把背部和双腿裹了进去。报纸还在上面铺着,老人就躺在了上面,脸朝下。他的双臂伸开,很笔直,他的手也伸展开,掌心向上。

天亮了,在门口,那个男孩向里面看,他还没有醒,睡得很熟。这时,风还在刮着,很猛烈。看这情况,海上会少一些渔船了,起码那些漂网的船不会去了。

正因为这样,男孩才没有早起。起床后,他来到老人的窝棚,每天早上,他都会来。他先听到了老人的呼吸,紧接着,老人的双手映入眼帘。看到老人的双手,男孩哭了。然后,他离开了,动作很轻。他要去拿点咖啡,一路走去,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

那条小船的周围,有很多渔夫,他们都在那儿看,看船旁的东西,它在小船上绑着。其中,一个渔夫在水里站着,裤腿卷了起来,正在手拿钓索,量着那条已经死去的鱼,量着它残留的骨骼。

男孩没有过去,因为他已经去过了,就在刚才。这条小船,他让其中的一个渔夫照看着。

“桑地亚哥怎么样?”一个渔夫向他问道,声音很大。

“他在睡觉,不要去打扰他,谁都别去。”男孩哭喊着说,至于哭泣,他不在乎会被人看到。

“从鼻子到尾巴,它的长度十八英尺。”那个渔夫大叫着,他刚才在量那条鱼。

“这一点,我信。”男孩说。

然后,他向露台饭店走去,进去后,他要了一罐咖啡。

“我要一罐烫的,里面放上牛奶和糖,多放一点儿。”男孩说。

“其他的,还要吗?”

“先要这些吧,等会儿,我看看桑地亚哥有什么想吃的,再说。”

“这条鱼,真大啊!”饭店老板说,“这么大的鱼,还没有见到过呢。不过,昨天,你捉住的那两条,也很好。”

“让我的鱼见鬼去吧。”男孩说着又哭了。

“你自己,要喝点东西吗?”老板问道。

“什么也不要。你跟他们说,不要去打扰桑地亚哥。过一会,我再来。”男孩说。

“带我转告他,我很伤心。”老板说。

“谢谢你。”

径直地,男孩走到老人的窝棚,手里还拿着那罐热咖啡。然后,他坐了下来,就在老人的身边。他等待着,等着老人醒来。有一次,男孩看到,他刚要醒来,却又睡了过去,睡得还很沉。为了加热咖啡,男孩要去借一些木柴,为此,他得穿过大路。

终于,老人醒了过来。

“先把这个喝了再坐起来。”男孩说着,把杯子递了过去。这只杯子是玻璃的,里面有咖啡,是男孩倒进去的。

老人接过来,喝下这些咖啡。

“马洛林,我被它们打败了,千真万确。”他对男孩说道。

“你没有被那条鱼打败。”男孩说。

“是,它没有打败我。我是后来才被打败的。”

“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佩德里科在照看着。那个鱼头,你打算怎么处置?”男孩问。

“把它切碎,在捕鱼机上用吧。让佩德里科来处置吧。”老人回答。

“那个长嘴,你怎么办呢?”男孩又问。

“如果你要的话,就拿走。”老人说。

“我当然要了。现在,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们需要商量一下。”男孩说。

“为了找我,他们有来过吗?”老人问。

“有啊,海岸警卫队和飞机,这些都派上了呢。”男孩回答。

“小船在大海上,很难看到。”和另一个人说话,而不是对着自己或者海洋,这让老人感觉很快乐。

“孩子,我很想你。你们有收获吗?捉到了什么?”老人问男孩。

“第一天捉住一条,第二天还是一条,第三天逮住两条。”男孩说。

“是吗,那太好了。”

“从现在起,我们可以一起出海了,就像以前一样。”男孩说。

“那样不行,我没有好运,而且好运再也不会来了。”

“什么好运,不要管它。有我在,好运会来的。”

“那你家里人呢,他们什么也不说吗?”老人问男孩。

“随他们说去吧,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昨天,我捉住了两条鱼。不过,从现在起,我们一起钓鱼,有很多东西,我都要学习。”男孩说。

“船上,我们得时常放着一支长矛。我们得弄支好的,要能把鱼扎死。矛头可以用钢板来做,旧福特汽车上的就行。要磨的话,我们可以到哈瓦那的郊区,东约五英里处的瓜纳巴科亚,那儿有海滨浴场。在那儿,经过打磨,它会很锋利。不过,不能回火锻造它,那样的话,它就会断裂。我的刀子,已经折断了。”老人说。

“刀子,我再去弄一把来。钢板,也要磨得锋利点。可是风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停?”男孩说。

“也许三天就停了,也许更长。”

“一切,我都要准备得好好的。而你,老大爷,你的手要好好养养。”男孩说。

“要保养它们,我知道该怎么做。晚上,一些东西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它们很奇怪。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在我的胸膛里。”老人说。

“这个,你也好好养养。”男孩说,“老大爷,你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衬衫,干净的,再拿点食物。”

“还有报纸,你也给我带一份,要我出海的时候的。”老人说。

“快点好起来,你必须这么做。我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你能教我,把一切都教给我。苦头,你可吃了不少啊。”男孩说。

“是啊,我吃了不少苦。”

“食物和报纸,我去拿。老大爷,你就歇歇吧。我还要去趟药房,拿点药,好给你的手用。”男孩说。

“那个鱼头给佩德里科,你记得告诉他。”老人叮嘱道。

“知道了,我不会忘记的。”

说完,男孩走出门去。那条珊瑚石路,都已经磨损了,男孩走在上面,哭了起来。

下午,一群游客来到露台饭店,其中一个女人望向海水,她看见下面有一条脊骨。这条脊骨是白色的,不仅粗,而且长,夹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中间。它的一端有条尾巴,很大,东风不停地吹着,港湾外,海浪不时地掀起,潮水一起一落,这条尾巴也随之一摇一摆。

“那个,是什么东西?”手指着那条大鱼的长脊骨,她对一名侍者问道。现在,它只是垃圾而已,潮水一来,它就被带走了。

“鲨鱼,”侍者先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然后又用英语说,“鲨鱼。”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是大马林鱼的残留的骨骼,但是说到这里,对方却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

“鲨鱼的尾巴这么漂亮,我还真不知道。它的形状,是如此好看。”女游客说。

“以前,我也不知道,它这么漂亮。”跟着,她的男伴也说。

大路另一端,是老人的窝棚,在里面,他又睡了。和以前一样,他躺在床上,脸向下。男孩守在他的身边,坐在那儿。老人正在做梦,梦中,狮子出现了。

作品赏析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著名的中篇小说,发表于1952年。小说故事的背景是在20世纪中叶的古巴,描写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古巴老渔夫与马林鱼和鲨鱼搏斗的故事,通过人与自然的斗争,表达了人要勇敢地面对失败和厄运的主题。桑地亚哥在同象征厄运的鲨鱼的斗争中虽然失败了,但他并没有在厄运面前屈服,认为人虽可以暂时失败,但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永远也打不垮的,即如海明威自己所说的:“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小说在艺术上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寓言性和象征性,运用反衬法、内心独白来刻画人物性格,语言清澈流畅、朴素无华,场面惊心动魄,震撼人心。小说一经出版就得到了评论家们一致好评,使海明威获得了1953年度的普利策奖金和195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海明威在世界文学中的突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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