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子

如父如子

一 不可逆

1970年的一个冬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抱着他几个月的儿子匆匆赶往镇卫生院。医生告诉他,孩子得了肺炎,还发烧,需要吊盐水。男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这么小,能吊水么……”

此时外面风雪交加。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这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说:“你爸以前特别疼你,一辈子也没见过他那样哭。”

父亲是在他八十岁上因肺病去世的,病名是间质性肺炎,也称肺纤维化。父亲是在参加退休教师体检时查出这个病的,当时觉得不要紧,又很忌讳去医院,拖了一年才接受治疗。从虚弱到卧床,到最后一次去医院没能再出院,大约有三四年时间。对于父亲的这个病,我妈为从医生那儿得知的一个词哀伤不已—“不可逆”,并得到一个比喻:他的肺会像丝瓜一样,逐步干化,失去弹性。这种“纤维化”的趋势没有办法逆转和根治,只能用药、调养,尽量延缓坏结果的到来。

全家人穷尽所能地围绕着治病、护理,最终在这场战役中败下阵来,眼看着一家之主,一个父亲的离去。

堂叔一番分析、总结,得出“咱们家族的人,肺都不好”的结论,老家的村里,有几位老人去世几乎都因肺病,父亲的病亡又增添了新例。

在这几年里,我也以空前的频率回到县城,有时直奔医院,有时或长或短在家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和经历也让我体味了一个家庭的忧惧、苦痛和阔别了许多年的日常亲情。

一个曾经用脚丈量过那么多地方的人,最终还是要路过自己。

三四年前的暑期,我带儿子回去,我妈跟我说起父亲被查出这个病时,他的状态还行,仍是平常的样子。就是在带孙子在家附近溜达的时候时常觉得累,需要坐下来休息。那时候只是觉得他渐渐衰老,内里出了问题会导致将来怎样,没有预料。2012年,我拍过一张照片《严亨与斑马》,就是在我家旁边的公园里拍的。我预先看中了那个场景和傍晚的天光,记下了时间,第二天傍晚便带上儿子去给我做模特。照片并无多大意义,只是想让他留下跟这个小县城老家的联系而已。父亲也跟了去,我交代他替我一直举着一只小小手电筒作为灯光,他就一直勤勤恳恳地举着。这也是唯一的一张父亲给我当助手的照片,不难看出右侧有一道很有方向性的光源的存在。当到了2015年这张照片印到了书上,父亲已经卧床了,我指着照片给他看时,那次拍照的场景,他已经全然忘却了……

当我回到广州,每次电话问父亲的状况,我妈说得最多的是“还可以,还是老样子”。能是老样子,我已经很安心了。偶尔不好,会让妹妹回来,一起把我爸送去住几天院,每次都是出院之后才告诉我。

渐渐知道,父亲住院的频率在增多,间隔在缩短。最初每半年左右,在感冒或咳嗽比较厉害的时候去住一次院,打上一周的吊针,也就没什么状况了。出院回家,又可以过一段没什么事似的日子。我妈对我爸的照顾是极细心的,冷暖、饮食各个方面无微不至。毕竟肺功能在弱化,父亲逐渐不愿意走动,活动范围逐年、逐月收缩,更多的时候是卧床睡觉或看电视,不久住院频率上升到两三个月一次。父亲是个极不愿去医院的人,每次把住院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动员他出发,他仍非常抵触,有一次竟发怒道:“你们把大部队开来也休想把我弄去医院!”没有办法,连骗带哄,还是得去。每次回家,我都能发现家里逐渐完备了应对住院的锅碗瓢盆,像行军打仗一般,稍一收拾就能出发。我妈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由于那句“不可逆”,这个家所能希望的,就是可以打持久战。

父亲的肺功能弱化是明显的,下床上洗手间,再回来即已气喘吁吁,须及时吸氧气缓解。家用的制氧机是学医的朋友建议买的,每天可进行几个小时的氧疗,缓解肺的压力,增加供氧。最初父亲对吸氧也非常抗拒,大约觉得那是电视剧里状况很糟糕的人才用的。随后我们又给他买来轮椅,他更是拒绝,觉得被推着出门被老同事、邻居看到是件很丢脸的事。可是用轮椅很有必要,不能总躺着看电视,我们希望他能出去公园转转,看看新鲜的事物,避免脑力僵化。后来的两年里,事实证明,这些举措是起了很大作用的,父亲在不情愿下也逐渐接受了。

一切已经由不得他,父亲已经垂垂老矣。

二 如父如子

说实话,父亲年轻的时候性情是很躁郁的,在家里有绝对的威权,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永远皱着眉头。后来我在外多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最怕父亲接。他一点也不给这个浪子嘘寒问暖的机会,总是烦躁地说你妈不在,草草挂断。

父亲的衰老过程,似乎也是放松眉头的过程。卧床的父亲应该能感觉到,儿女们回家的次数在增多,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个意外之喜。

我和妹妹离家读书后,事实上等于离开了这个家,爸妈又重回二人世界。或许最初他们也觉得清闲,待到老至,他们又渴望这种有儿女在身边的日子。

早几年父亲身体还好时,我回到家中父亲还能陪我喝两杯,后来妈不让他喝酒了,饭也单独吃。但只要我回来,他也会起床,披着衣服坐在我的桌对面,东张张西望望,就那么坐着,陪我把饭吃完。每当这时候,我也不会仓促地吃完一顿饭,而是耐心地细嚼慢咽起来。从陪我喝酒,到看着我吃饭,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在无奈中接受部分现实,也想抓住别的不愿失掉的部分,沉默间将其放大,延长……后来,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在那段时间里增加了酒量。

有一次我在特别热的夏天回到家,刚在客厅里放下沉重的行李,父亲蹒跚着出来,笑盈盈地说:“喝口酒,暖暖身子。”也就是那一天,我知道他老得已经有点糊涂了。随后的两年里,我们又托人在国外给他找了延缓老年痴呆的药,效果还是有一些的。

我给父亲买过一个U形枕头,很软和,父亲很喜欢,经常枕着它看电视。听我妈说,父亲有时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在晾晒的枕头也会指着要过去拿,说那是他的,是儿子给他买的。

随着卧床时间的增多,家里人轮番给父亲按摩,算是让肌肉被动地运动。父亲很喜欢我给他捏腿、抓背,面带一点点微笑,随着我的按摩节奏颤动,然后渐渐睡着。每次我跟他说到吸氧时间了,他也笑笑答应,看着我把吸氧管用湿纸巾仔细擦净,轻轻地挂在他耳朵上,还会轻轻侧转头配合,乖得像个小孩子。

我与父亲共处的时候,仍是沉默居多。有几次父亲会睁大眼睛问我:

“什么时候回广州呢?”

“下个月。”我答。

“哦,那还早着呢……”他会露出十分轻松的微笑,像是什么悬着的疑问被放下了。他不想我走。

三 朝阳沟

父亲生前喜欢的文化娱乐项目有下象棋、拉二胡、拳击比赛、听豫剧,后两项主要是在电视上看。综合比较,豫剧电影《朝阳沟》是他的挚爱,是耸立在他心头的文艺标杆。电影是黑白片,长春电影制片厂出的,1963年上映。故事讲的是城市女青年爱上男同学,经历内心转变最后留在农村,当年在全国应该是家喻户晓。这个电影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跟大人在镇上的电影院看过,一些关键场景和唱段还有些印象。

父亲病重卧床之后的几年,我和妹妹在网上下载了大量的豫剧节目,放在U盘上,随后网络电视发展起来,家里装了宽带,弄了电视盒子,找起节目来更加方便。他喜欢的《梨园春》《武林风》,都可随时找出来看,那都是我们能给他的一部分精神慰藉。每次我从外地回来,想陪父亲看会儿电视,问他想看啥,他都会犹豫一会儿,最后总是两眼放光地说出三个字:朝阳沟。特别是在团圆节日、出院归来,《朝阳沟》的电影音乐响起,扎俩大辫子的银环手捧《中国青年报》开腔唱出“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就起了某种氛围,在它的萦绕中我们这个家暂时安好。

陪父亲看电视,帮他按摩的过程也是相互沉默,就像他老了之后不会再接电话一样,他也不再会用电视遥控器,看什么节目似乎都可以。病情很重的时候,我也就不再问他,会悄悄地直接播放《朝阳沟》,它已经成为一味药。要不了多久,他似乎已经不在看,也不在听,沉沉地睡去。

几年里,我跟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每次只看部分片段,但足以无缝拼接至大好团圆。后来还慢慢了解了剧中演员的近况,比如银环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柱宝也老了,常被请到豫剧比赛节目现场当嘉宾,还会表演锄地,示范“前腿要弓,后腿要蹬”。台下掌声雷动,粉丝们也老了。

曾经的潮流运动、人物命运,已经化为唏嘘。其中人性悲哀的成分、那个时代的扭曲,我已经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跟父母探讨了。我们总愿意做我们不喜欢的禁忌的一部分。隐瞒似乎成了一种义务,谅解成为一种孝顺,否则都是残酷。就像我们有时很讨厌广场舞,但跳广场舞的人们定有儿孙,他们是会原谅也只能原谅长辈的,他们可能还予以鼓励并封锁社会对他们的微词。

就像父辈最终也没有喜欢上罗大佑,我的孩子至今也没有看上崔健。但是,我会跟我的孩子说清楚,在乐曲中呼喊过肺腑之言的珍贵。芳华的肉身、动听的调子至今竟然在掩盖病情,也在为病人理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唱腔,未来的世界一定充满了陌生的旋律……宋词本来也是歌,如今已经不知曲调了,但留下了歌词。该传颂的,是它承载的意义。

四 总医院

定远县在几年前把几个大医院合并了,叫做总医院。它最后面的住院部大楼的九楼内科,是我家之外的第二战场。我妹妹和我妈跑得更加轻车熟路。最初去住院是可以规划的,觉得最近可以安排去做做消炎、调理了,就事先问好医院的淡旺,约好床铺再去。当然,慢慢地到后来一切无可选择。

我妈是个特别好强、特别能操劳的人,即使在医院,她也要把那儿尽量安排得像家。应对医院的条件,需要用的、吃的,全数带齐。

在医院的吃穿用要比在家复杂多了,很多东西是需要滚动往返运送的。比如脏衣服要带回来洗,晾晒好的衣服再带回去。我爸没有牙了,只能吃我妈包的小馄饨,那是将肉与各种蔬菜精心挑选、切碎包制而成,易嚼易消化。平时速冻在冰箱里,每顿饭取出若干来煮。住院时就得有人往返送饭,这就需要妹妹或我在家才行。医院里不让做饭,我妈就偷偷用一个小电热杯,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我爸变出了三餐。另有一种我托浙江的朋友买的中药铁皮石斛鲜条,需要用榨汁机打碎,动静很大,我妈就瞅准了每天下午病房里医生护士走动最少的时候,暗度陈仓。

渐渐地,这套装备就成了我们家的机动系统,我妈也练就了两套战斗模式。她能把医院的日子也过出生活气来,把诸多为难一一解决,无惧一切困难,简直可以在那里一直过下去。

病房里还要会跟病友处好关系,相互照应。常年的经验让我妈成了病房里的百事通、管事大王。她总是耐心地给乡下来的病人和家属指引住院检查流程、护理注意事项等。一一教会他们上完厕所冲水,委婉地制止在病房内用唢呐音高声讲电话的人……

我妈跟打针换药水的小护士的相处堪称一绝,即使是那些忙碌中脸色难看的护士也能搞得定。只要她们来,量血压或打针吊水,我妈都笑脸以待,热情协助。妈妈通常称她们“小姑娘”,有一次我竟然听到我妈称一个小护士“宝宝”,不知道是情急之下的迫不得已还是真心流露,像电视里尿不湿广告中对婴儿的称呼般亲切、自然、天衣无缝。

我妈的身体也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白内障,一个是胆结石。一直拖着没有去治,也没有时间去。平时她在家照看我爸,连上街买菜都是抽出时间冲向菜市场去的。有一次在我爸多次住院期间,她的眼睛不舒服,再三劝说,同意我带她去眼科检查。医生开了些药之后,我妈又嫌贵,犹豫着不想去拿。最终还是去了,到了发现取药窗口前的队伍排成了长龙。我妈让我在队尾排队,自己朝窗口方向挪去了。已经排到窗口的人正在跟窗内的人说话,似乎有什么疑问,我妈凑到跟前也跟着搭话,好像帮着解释什么。那人取完了一堆药正在收拾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妈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胳膊伸进了窗口。我意识到,她在加塞儿。

等我妈拎着药走回来的时候,我埋怨说:“妈你怎么能不排队呢?”

我妈转身朝住院部的方向走,低着头,好久才说了一句:“你爸还在病房躺着呢。”

2004年,平遥。清早赶往学校的自行车上,父子在通过“关口”时平静而有默契。父亲风风火火地向前,脊背后的儿子低头玩着什么或吃着什么。那时候我刚学摄影不久,被这种不言不语的大开大合吸引,也喜欢上了摄影所能做到的定格。

五 120

小时候是父亲告诉我的,“很多老年人,都熬不过某个冬天”。这个知识后来被用于我对他的担心。

去年(2017)春节期间,父亲的病情已经很重,往返医院的频率变成数天一次。每一天都是让人忧惧的日子,每一个明天都需要企盼才能来。很小的时候,在我们家有肉吃的时候,父亲会鼓励我们把一片肉埋在碗底,一路吃到最后时它便出现。说这叫“封口肉”,吃得有盼头,吃完有余香,正所谓笑到最后。而这几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最后,那注定是悲痛的最后,但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最终失去肺动力的父亲,会是怎样地告别?会是怎样停止呼吸?会不会剧痛难捱?我不敢去想。

父母在,不远游。我却是个远游了三十年的浪子,但整个冬天我不敢再离开,甚至不敢看我的行李箱。它一直呈打开状,我甚至不愿意去整理,整理它似乎都与某个不好的结局有关。

有天下午我在给父亲按摩时感觉他有点发烧,跟他说话发现他神志也有些不清,身体还有点发抖。我赶紧喊妈来,给他量了体温,39.2度。我妈很是惶惑,因为父亲出院才两天,怎么会又发烧了呢。她赶紧给主治医生打电话,医生的指令很清楚:火速再来医院,叫120。

我妈支支吾吾还在纳闷,医生说他来安排救护车,你们快做准备。我妈在放下电话前跟医生说的话是“能不能让救护车来的时候不要叫?”

我第一次见到我妈的眼神惊恐且呆滞。在她的心里,救护车发出的应该是最后的、最危险的警报,是最急促的叩门声。她可能想象过,但也祈祷着,那个响声迟一点向我们家驶来。她一边再次收拾住院用的锅碗瓢盆,一边喃喃说:“来了救护车,就真的不妙了……”

要是没叫120,当晚应该都挺不过去。

虽然当晚挺过来了,但是状况频仍。父亲身上出现肌肉骨骼非常疼痛的状况,翻个身都会疼得哼出声来。我妈说,你爸本是最耐痛的人,没见过他怕疼吭过一声。虽然退了烧,但他已经是呼不给吸,残灯如豆。

查房医生连续两天都悄悄把妈叫到病房门口轻语,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焦灼。

特别坚强,特别能战斗的妈也轻声哀叹:“怎么每天总没有好消息,还多一两条坏消息。”我们这个家,已然四面楚歌。

每天晚上都是我妈在医院看护,从不让我在医院过夜。通常清早我从家里赶头班公交车去,把需要的吃的用的送去。上午是打吊针的时间,通常要打六瓶左右,持续整个上午。我守在旁边做些招呼护士换药瓶之类的事,妈会在这时候赶着回一趟家,忙些家里的事再回来。到中午我妈就会催我回去吃饭、午睡,通常都说下午没什么事就可以不用再来。每晚我在家,我妈在医院。我在家其实也睡不好觉,每晚能醒上三四次,寒夜醒来发现胸前的被子会汗湿一片。

“医院的墙比教堂听到了更多的祈祷。”每天的生活如此小心翼翼地反复延续着。

那天中午,我站在床边跟爸说,“我回去了哦,你好好休息。”

“我跟你一起回家吧……”爸看着我轻声说。

我跟妈都苦笑着,跟他解释要等医生同意了才能回家之类的话,他不再言语。我想,他应该实在是住院住够了。我看着躺在床上的他,怀着沉沉的心情离开了医院。

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 没有告别的告别

就在当晚,我枕边的手机铃响了。是妈打来的,我一下子坐起身。

“你来……”是我妈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翻身下床,拿着电话的手有些抖。“你注意给他保暖,保暖……”我急速套上衣裳,几乎同时就穿上鞋,抓了钥匙飞奔出门。不曾在这么老旧的家里做过这么剧烈的系列动作。

当时是凌晨两点多,我在县城空空的街道上边跑边四顾找车。寒冷的建筑大幅歪斜着,昏黄的路灯摇晃着催促,我耳朵里只有自己轰轰的心跳声。

终于打到了车,来到医院,冲进病房。妈在病房的墙边呆坐,病房里其他几位病人也探着脑袋朝冲进门的我这边看。一切似乎很平静,靠墙的那张病床上,父亲还在躺着。妈说医生刚刚已经来过了,没有办法了。妈是凌晨一点左右醒时发现情况不对,当时父亲已无生迹。

他没有给我们告别的时段,悄悄地走了。我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床前的地面上,脸埋在被子上恸声喊叫“爸”。妈制止我哭,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要把后续的事情办完。

后续是事情怎么办,我和妈谁都不知道。几年来这个家全力一心地要把亲人从死神跟前抢夺回来,这场拉锯战只要能有打下去的权利,我们就只管打。结果是每一个人不愿意想的,是每个人所排斥的。可是,这个结果还是来了,我们反而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太平间?死亡证明?我隐约只在电视剧中知道这些,具体怎么做,什么都不懂。值夜班的护士长送来一张名片,说这是出售寿衣的店家留下的联系方式,打吧,他们会来,他们知道怎么做。

没多久,一个拎着个大袋子的跛脚老头来了。他带来了寿衣,帮着约了灵车,他说在医院去世的人,都是须回家的,停灵三天,再去火葬。所谓“从家里走”,是我们这里的风俗。随后我协助他帮父亲换了衣服。

妈在一边开始收拾东西。我妈曾有心理准备,准备开始伺候可能进入卧床大小便阶段的父亲,可是这个阶段没有来,他就走了。一地的大小袋子,吃的用的穿的,那些不知道陪我们打了多少场仗的家什,如今它们连同我、我妈,都一起显得沉默沮丧,我们被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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