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惜别凄凄

杨柳依依,惜别凄凄

杨柳依依,不忍惜别,早在《诗经》的《采薇》当中,“柳”就成了送别必不可少的事物。原因是古人把“柳”视作“留”的谐音,表示挽留之意。当彼此分别时,折枝柳条赠给赴远方的人,意即不想和他分别、恋恋不舍。所以李白才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一说,讲的正是折柳的风俗。相传古代长安灞桥的两岸,十里长堤一步一柳,由长安东去的人多在此处告别家人或朋友,都喜欢随手折柳相送。从那时开始,“柳”与文人的诗词一直有着不解之缘。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张可久《人月圆》

一向多愁善感的张可久也喜好借柳抒情,但柳只是这曲《人月圆》的意象之一,并不能完全说明张可久的离愁。芳草萋萋、夕阳乱云、短亭画舫、马蹄东风、桃花虚门,除了垂柳以外,曲中的各种景致都蕴含着别情,丝丝入扣,寸寸沁心。

张可久开篇所用的“萋萋芳草”,是从秦观那里得来的灵感。秦观在他的《八六子》一曲中写道:“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恨是一种绵长的痛,像芳草一样蔓延在心田,纵野火焚烧亦春风再生。所以有人才说恨比爱还苦,佛祖也强调莫要去“不辞辛劳”地痛恨一个人。然而张可久从萋萋芳草那里得来的不是焚心的恨意,而是别绪,他的离愁情绪在夕阳中不断攀升,使他的脑中闪现了无数离别场景:短亭饯行时举杯相送;平湖画舫中分袂诀别;垂柳下,载伊而去的青马。这些情景宛然在目,如何能不使他怆然而涕下,因此“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便把张可久的离愁别绪推向了高潮。然而花落人去,今日再回到曾经去过的地方,他看到的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人了。

《人月圆》一曲的最后一句隐含的其实是唐人崔护的典故。崔护因失去了心爱之人的踪影而凄绝,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伤情句子。张可久借用此典,想必也是因为和“佳人”分别许久,回过头来发现佳人已经不在。

张可久的“佳人”究竟是男还是女,是爱人还是好友,已经无从查知,但他的思念不比崔护轻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短短的一曲中,景与情的交融没有半分罅隙,典故与内容没有半点脱节,不着一字,尽得神韵。张可久的同辈中人高栻曾赞他“才华压尽香奁句,字字清殊”。张可久每言一句,皆可让人回味无穷,在这曲中他笔下的“柳”不着痕迹地成为他诉别情的工具,心甘情愿地化作张可久相思的寄托。

不过,以“柳”作为别词,并且将柳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不只是张可久,曲人刘庭信更能善加利用“柳”的意蕴。

刘庭信原名廷玉,在元代以闺情曲见长,相当有影响力,他的曲子大多举世皆歌,绝对堪当流行曲作词人。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传闻又黑又高,朋友赠他外号“黑刘五”,大概因是家中的第五子而得名。有句话叫“我很丑但我很温柔”,这话用在刘庭信身上再恰当不过。他天性风流,喜好风花雪月的生活,以填词为自己人生的唯一爱好。在他的笔下,感情缠绵悱恻、难解难分,离别更是凄苦淋漓,看其人与其词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后人在说起刘庭信时,必提他的《一枝花·春日送别》。

丝丝杨柳风,点点梨花雨。雨随花瓣落,风逐柳条疏。春事成虚,无奈春归去。春归何太速?试问东君,谁肯与莺花做主?

——刘庭信《一枝花·春日送别》

杨柳西风,梨花带雨,雨随花瓣落,风吹柳条疏,一幕柳、梨树旁依依告别的情景赫然在目。刘庭信的《一枝花》勾勒的便是这样温柔的画面。画中的两人别得温柔婉约,没有疾风骤雨的痛,使别情反而更沁人心脾。简简单单一句“春事成虚”,足言其中的别情之缠绵。春天就要走了,春的归去意味着人将离开,今后再有良辰美景都是虚设,斯人已经走远。问春日为何离开得如此之快,问司春之神东君为何要这么轻易地带走心上人,究竟谁能给他或她做主,把思念的人挽留呢?

春日送别,愁思满腹。刘庭信的曲中人自比“莺花”,应是个女子,在送别爱人时心情跌宕起伏,不能自抑。曲子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把女子埋怨的情态写得惟妙惟肖。

刘庭信虽然天生丑陋,却多情至极,他每日于脂粉堆里厮混,自然常注意女子的风貌和情态,所以写她们的闺怨极尽能事,鲜少有人能比得了,是以他的风流之名远超同辈中人。

自古多情者易情殇,张可久和刘庭信都是多情之人,写别曲绝不会放过既可怜又可爱的柳枝,只因柳下的离别比一般的告别更能诱引出人内心的情感:一“柳”顶上千万的“留”。

此时,叫人不禁想起“章台柳”的逸事,这故事曾一度加深了许多文人对“柳”特殊的情感,大概张可久和刘庭信也深受此影响。唐代文人许尧佐在传奇小说《柳氏传》叙述了有关“柳”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的秀才韩翃赴京赶考,与李王孙成为好朋友,认识了李王孙的蓄妓柳氏。此女人称“章台柳”,花容月貌、才思敏捷。韩、柳二人见过多次,渐渐互相爱慕,李王孙欣然答应二人的婚事,还赠资千万给韩翃助他科考。韩翃中了探花之后恰逢安史之乱,便去参军打仗。哪知道朝廷任用的番将沙吒利自认平反有功,到处强抢民女,相中了柳氏,将她掳走。韩翃回到家寻爱人不着,便跟青州勇将许俊说了此事,许俊为韩翃与柳氏的痴情相爱感动至深,帮他将柳氏又抢了回来,终使他们夫妇团圆。

韩、柳分别时,互以词诉衷情,不知折杀多少人的心: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韩翃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

韩翃折的虽是柳枝,其实是想留柳氏。二人分别之际的一唱一答,都表达彼此愿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厮守在一起,两不相负,他们也的确不负对方的期望,在“好心人”协助下得以破镜重圆。

但是,“章台柳”中的“柳”所表现出的“欢喜”意思仅仅是在传奇小说里才有,在现实生活中,离散还是居多的,否则张可久、刘庭信之辈也就不必总是拿“柳”来大做文章。而“柳”在古往今来的诗文中也不会那般高频出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柳”的频繁多见,正说明“留”之困难。

不过,有时想留不能留才最让人伤痛,因为未来寂寞的不仅是送别的人,离开的人也同样寂寞。幸而许多人都意识到“此情无计可消除”,索性让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离别未尝不是一种对人生的体味,不知道个中的滋味,就永远也体会不到相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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