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打听到梅县有不少个体户开的面包车,穿行于县城和畬坑墟之间。但是,从墟上怎么去新化村,就没人晓得了。大家都说,那恐怕是没有车去的,得走路进村。我想起我妈妈的话,得走上半天的路,不免有些担心。但最后还是决定坐这种面包车去畬坑墟,打算到时再看着办吧。

梅县到畬坑墟的面包车不少,班次频密,人满即开,每人车费四元人民币。车子开出县城后,沿途可以看到一片片的水田,刚好在收割期间,一家大小都在田里忙着。这一带的风景秀美,到处是小桥流水人家。

大约一小时后,到了畬坑的墟上,乘客都下了车。所谓墟,就是镇上居民买卖交易的地方,有卖菜的、卖肉的,还有卖各种农产品和百货的,人来人往,很热闹。那名个体户面包车司机,很会做生意,愿意载我一人继续往前走,进新化村,但要多收三十五元人民币。

进新化村的路果然不好走。凹凸不平的黄泥路,车子颠得很剧烈。走到一半,引擎过热,司机停在一条小溪边,取水倒进车的水箱。沿途,不少村民用脚踏车,载着他们自己的农产品,到村外的镇上赶墟去。他们对我这个乘面包车进村的海外“番”客,都不免感到好奇,常停下脚来观望一会儿。

黄泥路两旁,尽是稻田。七月初,正是收割季节。田里摆放着一束束刚割下的稻穗。有些收割比较早的田里,现在已经有水牛在犁田,甚至在插秧了。新化村里,四面都是高山,稻田就位于中间的盆地。或许正因为这些高山的缘故,村里并非一望无际,而是山峦起伏,确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风景翠绿。在初夏早晨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

进村以来,我就频频张望,找寻我表哥的三堂屋。约莫走了半小时,司机指着前面右边一堆古老房子对我说:“那就是三堂屋!看到没有,它有三个屋顶,上堂、中堂、下堂,所以叫三堂屋。这村就只有这间屋子有三堂,最大的。”

我猛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跟我描述这间屋子,说它的柱子如何如何巨大,双手也不能环抱。又说它到处都有画龙雕凤,颜色如何如何鲜艳。而且,房间又是如何如何的多,以致她小时和小朋友玩捉迷藏时,只要躲进其中一间房,半天都没人可以找到。

不久,车子停在一家小卖店前。司机说,没路走了,三堂屋就在右边拐个弯就是。下车向小卖店老板打听我表哥的住所。他一听到我表哥的名字,马上说,他认识我表哥,而且立即派他的一个小孩,去三堂屋里叫人。

十分钟后,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哥来了。他赤着双脚,一副乡下种田人老实的样子。我和他说客家话,他有些惊讶,以为我在海外出生,早已“番化”,不会说客家话了。我随着他,沿着一条不能通车的小泥路,慢慢走回我母亲出生成长的那间祖屋。

这间祖屋,是我从未见过的外曾祖父,在清末盖的。年代久远,大家已经说不上是哪一年盖的了,只说至少有一百年历史了。远远就可看出这房子的古老,恐怕至少有半个世纪从未粉刷维修过。我们从右门进去。那门外的墙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缝。一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屋里,仿佛走进一部古装电影的布景里。里面的色调是暗褐色的,随处堆放着杂物,布满蜘蛛网,连清早折射进来的阳光,也感染上一层幽幽的古老暗影。

我最先见到的,是摆在右门口边的一张方形木桌子,以及桌子四周的四条长板凳,就像武侠片中,英雄好汉喝酒吃饭用的那种方桌和凳子。这种摆设,我小时还在祖母家中见过,但恐怕已有三十年没见了。想不到,如今却在母亲的老家重逢。

这间三堂屋,是典型的传统客家民居,基本结构和北方某些地方的民居也很相似。一进大门,两边是厢房,中间是庭院和天井。这里如今除了我表哥一家外,还住了五六家和我们完全没有亲属关系的。解放后,三堂屋被政府收归。这些人家便由政府分配到这儿来,情况就和电影《日瓦戈医生》中,沙俄解放后,日瓦戈医生家的遭遇一样。我想起日瓦戈医生那个耸耸肩,苦苦一笑的无奈表情。

我对这祖屋非常好奇。我表嫂给我倒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过脸,稍为休息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央我表哥的十五岁儿子,带我到屋里四处去看。屋前,有一个空旷的晒谷场,还有一个大池塘,养着不少草鱼。我们从右门出去,绕过晒谷场,再从正门走进这三堂屋。一入正门,便见到几条大柱子,那必定就是我小时,母亲经常跟我说的双臂也不能环抱的柱子了。

我外曾祖父盖的文舫楼,典型的客家民居。

正门中堂原本是祠堂,应当摆放祖先神牌位的,但如今空空如也,只用在堆放谷物,作打谷场使用。墙壁上,还留下“文革”期间用红漆写上的两句大标语。在中堂通往厢房的走道屋檐下,我终于发现小时母亲告诉我的那些龙凤。原来那些是琉璃瓷砖,上面画着龙凤等吉祥图案。隔了一百多年,颜色竟还很鲜艳,只是这些瓷砖,而今不少已残破,没有维修。

这间祖屋,让我想起香港荃湾地铁站附近的那间三栋屋。这三栋屋从前是一家姓陈的客家望族所有,如今成了历史古迹,由香港政府属下的文物考古单位维修后,开放给游客参观。香港的三栋屋,和我们家的三堂屋,其实非常相似,简直是同一个建筑蓝图下的产物。我甚至怀疑,香港那家三栋屋,可能原本也叫三堂屋,但因为香港用粤语发音,所以“堂”字不知如何被转写成“栋”字了。

参观过祖屋以后,我随着表哥和姨妈,到我外曾祖母的坟去上香。我们经过许多水田,爬过几个山头,才来到我外曾祖母的墓前。姨妈指着墓对面的一座青山说:“那就是你妈妈少女时代常去放牛的地方。”站在半山腰的墓前,才发觉乡下的风景确实非常秀丽。回乡前,原以为乡下必定是又脏又乱的,但如今发现并不如此。我想,村里的青山和青绿的水田,起了很大的绿化作用。触目所见,都是绿色。而且村里没有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空气十分清新。我不禁幻想,有一天流浪倦了,不想再到外头闯荡时,或许我会回来这里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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