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再版序

这本内地简体本《杜甫的五城》,又要再版了,有点出我意料。

本书的第一版2008年9月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我在2011年的春节前后,带着妻子和最小的女儿(当时13岁)再次重访中国内地。先从台北飞到北京,玩了一星期。妻女第一次去中国内地,当然免不了要去万里长城、十三陵、故宫和颐和园等热门景点。但我们也去看了两个冷门景点:北京近郊周口店的北京猿人遗址,和房山县的房山石经。此行有一种冬游的萧瑟,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北国冬日风情。接着,从北京飞往西安,再从西安飞往杭州。然后,从杭州乘搭了火车前往绍兴(我第一次去绍兴)。最后,从绍兴乘动车到上海,再从上海飞回台北。

这次旅行所见到的中国,跟本书所描写的中国,相距有二十多年之久,让我体验到中国的剧烈改变:自行车少了;私人轿车多了;人们的衣着亮丽了;物价更高了。

这次旅行还有一个特色。到了北京、西安、杭州和上海这几个我从前到过的城市,也是《杜甫的五城》描写过的城市,我都特意选择住在二十多前我住过的那几家饭店:北京的华侨饭店、西安的解放饭店、杭州的华侨饭店和上海的大金门酒店(从前叫华侨饭店)。这当然是为了怀旧,重游故地。我们没有住内地朋友建议的新饭店。

这些饭店都还在原址。二十多年不见,它们的外观似乎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周遭的景物好像变得很多,或跟我的记忆不一样。比如,北京北新桥三条的华侨饭店,原来竟位在一个胡同里面,从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西安的解放饭店,从前跟火车站遥遥相对,隔着一个大广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从解放饭店楼上的窗前看出去,颇为壮观。但这个大广场,现在有一条高架桥的公路穿过,气势大减。

二十多年前住在这些饭店时,房间的钥匙是不给房客的。刚住进去时,由各层楼的女服务员开门,出去时自己关上,回来时再请女服务员开房门。这样当然有些不便,想是为了控管进出的闲杂人员。现在钥匙都给房客自行持有了,自行开门,自由多了。

二十多年前在内地旅行,当时乘坐火车几乎都是所谓的“绿皮车”,如今已成历史。那时出门,必备的一本书叫《全国火车铁路时刻表》,现在也不需要了,可以在网上查到最新的火车时刻表。

照虚岁的算法,我今年正好六十岁,临近老年了。回忆二十多年前,我壮年时,一个人独自在中国大地上行走,大部分时间乘坐火车,竟跑了超过四万多公里的路,走过了大半个中国。那时我是那么的疯狂。当时或许有点苦,有点寂寞,但隔了二十多年往回看,那些往事而今都变得十分珍贵,十分甜美了。我怀念年轻时的冲劲,在中国有过这样的壮游,也庆幸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本书,记录了一个个现在或许正在慢慢消失的场景。

赖瑞和

2012年3月20日于台湾新竹

简体字版自序

《杜甫的五城》简体字版,终于要在中国内地出版了,真是高兴。欣喜之余,我不禁想补写一篇自序,以记其事。此书的繁体字版最初在台湾由尔雅出版社印行时,只有一篇后记,没有自序。

近年中国的经济蓬勃,旅游业跟着兴起,出门游玩的人多了起来。出版界也出了不少旅游书以应付市场的需求。我想这类书大概可以分成两大类。

第一类是“旅游指南”,英文称之为 travel guide。这类书的好处是,一般都附有地图、交通与住宿信息,以及各种大大小小旅游景点的介绍,非常实用。但它不足的是,没有旅行者个人的经验呈现,没有细腻生动的叙事细节,一般也没有任何“文采”可言。更重要的是,旅游指南必须不断更新修订。欧美著名的旅游指南,比如《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系列,几乎哪年都要出版一个修订本,否则交通、住宿等信息就会过时。

第二类旅游书我想称之为“旅行书”,也就是英文所说的travel book,以示和“旅游指南”有别。很多时候,这类书刚好和第一类相反:常常没有地图,没有交通、住宿的详细导引,经常也不介绍所有旅游景点。但旅行书的优点是,它重视旅行者个人的经历,通常放在一个特定的叙事框架下来叙述,而且一般都要求有点“文采”。比起旅游指南,旅行书最占优势的一点是,它可以说“不会过时”,因为旅行者的那些旅行经历,是独特的,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有所折损。这些经历一旦锁定在某个历史时空,甚至会变得更有历史感,更有历史价值。比如,日本和尚圆仁(794—864),随遣唐使来唐九年,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主要在北方),写下一本十分精彩的旅行书《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如今成了我们唐史学者最珍爱的史籍之一。圆仁在书中常常提到唐代米粟等物的时价,以及他雇用驴子或请人抄书的价钱等细节。这些在当时想必是十分琐碎的事,但现在却成了十分珍贵的唐代经济史资料。

这本《杜甫的五城》当然属于第二类。我自己给它的“定位”是:它不但是一本“旅行书”,而且还是一本“文学旅行书”。祈望读者不要把它错当成是一本旅游指南才好。

为什么要那么强调“文学”呢?

我目前的专业虽然是历史和唐史研究,但我少年时却是个文学青年,也曾经发表过一些现代诗作。大学时代在中国台大外文系念英美文学,对十八、十九世纪浪漫时代英国诗人如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和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的欧洲“壮游”(Grand Tour)有过不少幻想。这些年来对现代英美作家的文学旅行书也颇爱读。

我在《杜甫的五城》原繁体字版“后记”中说过,我“想以一种沉静的笔调,细写火车旅行的乐趣和一些比较少人去的非旅游热点”。所谓“沉静的笔调”,就是用我少年时所习得的写诗方法,在下笔时特别留意那个叙事语调,再以一种看似“极简”的句子和字词去表达。在本书中,我刻意不使用任何四字成语,就是因为觉得成语不免都是语言中的“陈腔滥调”,会破坏我那“沉静的笔调”和极简的风格。

几年前,有一位住在海外的中国内地读者,读完台湾版《杜甫的五城》后,给我写了一封电邮,告诉我说,他读我的书,常感觉到一种“难以解说的悲伤”。这是我收到的众多读者电邮中,最让我感动和高兴的一封。我猜想,那就是我那“沉静的笔调”在发挥作用吧,可以让这位读者感觉到一种“悲伤”,但却又是“难以解说”的。

繁体字版的《杜甫的五城》,原本连一幅地图、一张照片也没有。这次出版简体字版,清华大学出版社的编辑,信息非常灵通,竟发现我原来还有另一本书《坐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簿》(台北:人人出版社,2002;内地简体字版预定2009年面世)。这本《坐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簿》实际上就是《杜甫的五城》的图文图解版,内收240张我自己拍的照片,配上全新的文字,以一种写明信片似的轻快笔调来重写我的内地旅行经验。于是编辑建议采用该书中的数十张照片,好让《杜甫的五城》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单调。我觉得这办法真好,甚至更可以让本书读者预先“尝尝”我另一本图文书的“滋味”(这些照片在《坐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簿》中原为彩色印刷,但在本书中改为黑白,大小也略有不同)。编辑又替我制作了一些旅行路线图,费了不少心力。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他。

赖瑞和

2008年5月21日于台湾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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