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漂泊岁月
传说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看见什么就打什么。玉皇大帝送给王母娘娘的一只大银盆,也被孙悟空一棒打了下去。银盆从天上落将下来,跌到地上砸了个大洞,形成了一个湖。因为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字上面的一横落在下面就成了一点,也就是“太”字,此湖就被名之曰“太湖”。
在美丽的太湖南岸,有个被称为中国江南封面的水乡古镇——南浔。南浔镇位于浙江省吴兴县(现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古镇枕河而居、沿水为镇,堪称江南水乡的市镇典型。
如画的南浔古镇
南浔自南宋淳祐末年(1252年)建镇,就以蚕桑种植和家庭手工缫丝闻名于世,“水市千家聚,商渔自结邻”,商品经济十分发达。史书记载,南浔“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土润而物丰,民信而俗朴,行商坐贾之所萃”。
1842年,没落腐败的大清王朝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败北,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上海等五地被辟为通商口岸。这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使得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化,一步步滑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
南浔“因祸得福”,凭借独特的蚕丝产品和优越的区位优势,成为湖丝贸易的重要集散中心,在全国生丝出口贸易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有关资料显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上海口岸蚕丝出口总数为21176包,其中南浔出口数为13426包,占出口总数的60%以上。
产自南浔镇辑里村的“辑里湖丝”是丝中极品,以“白、匀、细、圆、韧”享誉中外。1851年,在英国伦敦首届世界博览会上,“辑里湖丝”成为唯一参展的中国商品,一举获得维多利亚女王亲自颁发的金银大奖,成为中国第一个获得国际大奖的民族工业品牌。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巴拿马世界博览会上,“辑里湖丝”再获大奖。
在摇摇欲坠的清朝末年,有学者称“整个湖州城,不及南浔半个镇”,将因商业发展而新兴的南浔与传统古老的行政中心的湖州,做了鲜明对比,也概括地表明南浔镇在湖州地区的经济地位。
孙中山宣誓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第二天,就曾正式宣布南浔镇升级为市,可见南浔之巨富,商品经济之发达。
南浔因经营蚕丝贸易而成为富豪者达数百家,他们所积累的财富少则数十万两白银,多则达千余万两白银之巨,在江南各镇中首屈一指。如果在当时给全国的富豪们搞个排行榜,估计南浔籍的不在少数。这些富豪们除致力发展蚕丝外贸,还染指盐业、铁路、房地产、典当业、银行业等,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叱咤风云、呼风唤雨,被上海滩的商人们称之为“南浔帮”。
700多年来,南浔镇上“书声与机杼声往往夜分相续”,崇文重教之风绵延不绝,因此又有“诗书之邦”的美誉。明代时有“九里三阁老,十里两尚书”之说,据宋、明、清三朝统计,南浔籍进士多达42人。
南浔辑里湖丝馆内展示的工业化时代的绸缎织机
近代以降,南浔人才群体崛起的现象更为世人所称道,如体育家教育家徐一冰、著名作家徐迟、著名船舶工程专家潘镜芙、新中国飞机设计事业奠基人徐舜寿、中国航天四老之一屠守锷、中国治蝗第一人邱式邦、原北京大学校长张龙翔、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中山大学首任校长和中央大学首任校长张乃燕等。群星闪耀,南浔人在中国近现代人才画廊里格外引人注目。
地因人传,人因地传。更让人吃惊不已的是,小小的南浔镇上竟然出了8位院士,成为名副其实的“院士之乡”。这其中,就包括我国著名通信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电子科技大学教授李乐民。
李乐民祖上只是南浔镇上一户普通人家,既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没有博学鸿知之士。李乐民爷爷李诵先是个小学教师,被乡亲们称之为“秀才”,在镇上也颇受尊重。
李诵先虽说只是个小学教师,他的两个儿子却相当地出人头地,十分了不起。大儿子李庆贤是南浔少有的“海归”博士,在美国喝过好几年的洋墨水,回国后在东吴大学做教授;小儿子李庆杰是著名的协和医科大学的高材生。
李诵先在南浔出了名,两个有出息的儿子也时常成为乡亲们教育孩子的榜样,左邻右舍时常向李诵先探求教育儿子的经验。
李庆贤就是李乐民的父亲,土生土长的南浔人,1902年出生在浔东洗粉兜。李庆贤自幼勤奋好学,南浔高等小学毕业后,于1916年考取苏州东吴大学的预科,1925年毕业于东吴大学理学院,因成绩突出,被接纳为国际斐陶斐荣誉学会会员,并留校任教。
1928年,李庆贤荣获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奖学金,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深造,专攻物理。李庆贤在伊利诺伊大学潜心研究低温磁学,他通过独特的试验设计和精密观测,发现了磁铁矿石在低温条件下磁性的突变现象。他把研究成果写成论文,发表在1932年6月出版的美国《物理评论》杂志上,为当时国际物理学界所公认,得到各国研究者的交相赞誉。
李乐民(中)随父亲(左1)参加东吴大学毕业典礼(上海,1945年)
李庆贤的论文引起了国际上许多学者对低温时磁性研究的兴趣,为现代磁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苏联著名磁学专家冯索夫斯基在他所著的《现代磁学》中,多处引述了李庆贤的研究发现,肯定了他所得出的结论。日本物理学家、磁学专家近角聪信教授所著的《磁性物理》中,指出李庆贤是观察到“通过这一转变点时的磁冷却效应的第一人”。
1931年,李庆贤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毅然放弃了留在伊利诺伊大学继续进行研究工作的机会。在美国的几年,他的心里满满装着的是大洋彼岸的祖国。他是多么渴望早日回到战乱频频的中国,用自己的所学回报祖国。于是,他接受母校的召唤,回到东吴大学任教。
成立于1900年的东吴大学,由美国基督教创办,是我国第一所西制大学,也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教会大学之一。东吴大学和这些教会大学一样起点都很高,在体制、机构、计划、课程、方法乃至规章制度等诸多方面,更为直接地引进西方近代教育模式,在中国教育近代化过程中起着某种程度的示范与导向作用。
1930年的东吴大学设有文、理、法3个学院,12个学系。东吴大学在教学方面积极筹款推动学术研究、加强师资阵容提升教学品质、推动师生以其专业服务社会。20世纪30年代初,东吴大学学生人数近800人,位居全国教会大学前列。校园内主要建筑设施均在此阶段建成或动工。
此时的东吴大学急需延聘各类人才,毕业于东吴大学的李庆贤对祖国、对母校念念不忘。他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很想将在美国学到的全部知识奉献给祖国,但是残酷的现实把他的理想击打得粉碎。
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高等教育十分落后,要在国内搞科学研究,无异于天方夜谭。科研条件十分简陋,连一间像样的实验室都找不到。李庆贤也无法取得实验中所需要的晶体材料和必需的低温设备,他不得已中断了他已经取得成绩的低温磁学的进一步研究。壮士扼腕,回国后的李庆贤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能从事自己心爱的科研工作。
东吴大学校门
挚爱的科学研究搞不成了,李庆贤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人才培养上,强国必先强教。他想,总有一天中国会有和美国一样的实验室,会做出一流的科学成就的。他把希望寄托在学生们的身上。
李庆贤当时担任东吴大学物理系系主任,负责筹建物理系。物理系创办伊始,工作千头万绪。他全力以赴,筹划课程、添置仪器设备、聘请教师。经过他的多年努力,物理系达到一定规模,教学水平在华东地区教会学校中也名列前茅。
一切走上了正轨,但在正轨上运行没多久,就受到了外来强力的阻止甚至摧毁。从1937年起,日本侵略军侵入华东地区。东吴大学校舍被日军占领,图书与设备大多毁于兵燹,学校分散内迁。李庆贤先随学校避难于安徽南部山区,后入上海租界,继续坚持教学工作。
此时,不仅教学条件十分困难,学生人数骤然下降,连教授出入租界也不甚安全。李庆贤没有消极避世,他坚信蕞尔岛国征服不了泱泱华夏,四万万同胞断没有臣服于倭人之下的可能。他每天在日本人刺刀的寒光中出入租界,坚持教学工作,“教育救国”的梦想一直没有熄灭。
抗日战争胜利后,东吴大学仍在苏州复校,因沦陷期间校舍被日军占用,遭到严重破坏,仪器设备荡然无存。为节省经费,李庆贤创办了一间仪器修配工场,修旧利废、创制教具,基本上能满足本校基础物理实验需要。苏州解放后,李庆贤仍留校执教。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东吴大学改为江苏师范学院(后又改为苏州大学),李庆贤受聘为教授兼物理系主任。李庆贤积极参加思想改造运动,拥护社会主义新中国。1956年5月参加九三学社。
李庆贤满腔热情地投入到新中国高等教育事业的建设中去。1958年,他奉命前往南京参加重建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他还创办了一所电机制造厂,为师生提供了实习场所,并担任基础课的教学任务,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急需的高素质人才。
1958年的一天,下班回家的李庆贤满脸笑容,明显异于往常。
“什么好事,那么高兴?”妻子金羡贞问。
李庆贤笑而不语。
“是乐民来信了?”
他微笑着摇头。妻子又猜了几回,还是没有猜对。
“我入党了!”他激动而大声地对妻子说。
“真的?”妻子有点不相信,因为1957年的“反右”还让她心有余悸。直到李庆贤坚定地说“真的!”的时候,她才完全相信。是啊,一个“资产阶级教授”能够得到组织上的信任,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党,能不高兴吗?
“文化大革命”期间,李庆贤曾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诬,受到冲击,身心遭受严重摧残。虽然身陷囹圄,他却不抛弃、不放弃,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对党充满信心。忍辱负重的李庆贤终于迎来了黎明,拨乱反正以后,继续担任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主任,重新走上他钟爱一生的讲台。
1982年12月,中国物理学会成立50周年纪念会上,对从事物理工作50年以上的科学家颁发奖章和荣誉证书,李庆贤是全国65位获奖者之一。
李庆贤手执教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三尺讲台作为毕生的事业,而非谋生的职业,可谓是师者楷模,于今风范犹存。
李庆贤曾说,“我是千千万万教师中最普通的一个”,当他这样向人们述说自己时,人们无不向他报以尊敬之情。年过八旬的他,还将自己每年讲课的笔记整理成《大学物理自学丛书·力学》出版。
父亲一辈子献身高等教育事业,给李乐民以巨大影响,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留在学校当老师的重要原因。
李庆贤对子女从不言教,只用身传,于无声处给子女春风化雨般的熏陶。李乐民兄妹三个人的教育处于一种“无为而治”的状态,不强迫他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完全按照他们自己的兴趣自由发展。
虎父无犬子,他们几个也都很争气:长子李乐民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八十高龄还在科学的道路上奔跑前进;二子李悦民是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教授,已经退休的他退而不休,近年来一直在一家少儿杂志做动物学科普的专栏作者;小女李慧民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是上海一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
父母、李乐民、彭水贞、女儿、弟弟、弟媳、妹妹(后中)1960年于南京
1932年是农历壬申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席卷全球还没有完全结束,中国的宿敌日本在经济大萧条中遭到重创,急需开拓海外以获得充足的原料、劳动力和销售市场。在这种危机解决思路的指导之下,加紧侵华步伐成了“东洋人”的不二选择。
国民政府治下的中国依然多灾多难、金瓯破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年前的“九一八事变”致使东北三省沦为日本的殖民地。1932年元旦刚过,日本人攻占了东北重镇锦州,短短6个月时间,东北三省就全部沦入日本人之手。不反抗、不拿起武器就要灭亡,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唱着这首流亡曲的东北人民深深地体会到了亡国奴的切肤之痛。
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助长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嚣张气焰,他们将膏药旗从东北插到了东南沿海,开始大举进攻上海。上海是当时东方最大的经济、金融中心和贸易港口。丧心病狂的日本帝国主义公然违反国际公法,用达姆弹向上海发动进攻,并疯狂轰炸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等非军事目标,此即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
“一·二八事变”中的十九路军敢死队
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遭到了中国军队的顽强阻击。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在军长蔡廷锴、总指挥蒋光鼐的率领下,同仇敌忾,奋起抵抗、英勇作战,打出了中国军人的不屈和血性,也狠狠打击了日本人的嚣张狂妄。
同时,上海的日资工厂工人举行抗日同盟罢工。社会各界人民组织反日救国会,纷纷参加抗日义勇军、运输队、救护队等,以各种形式支援前线。
中国军队在全国人民支援下士气高涨、浴血奋战,连续击败日军多次进攻。日军不得不三易主将,数次增兵,但还是死伤逾万,受到沉重打击。但是,国民政府继续执行不抵抗政策,对日本人妥协退让,也不增派援兵,中国守军寡不敌众,防线最终被日军突破而被迫撤退。
在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等西方列国的调停下,中日双方走上谈判桌。1932年5月5日,中日双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根据协议,日本军队可以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中国军队却不能在上海周围驻所设防。消息传来,举国上下莫不痛心疾首。
战争的硝烟弥漫了上海周边地区,生活在距离上海120余千米的江南小镇南浔的人们也时刻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让他们振奋万分。战事扩大,轮船停航,南浔没有报纸。他们利用镇上唯一的无线电收音机,收听和记录新闻,办起《南浔无线电消息》简报,关注战争的最新进展。人们还将南浔水蜜桃装运上海,慰劳前线抗日战士。
这时,在东吴大学任物理系系主任的李庆贤教授,从苏州回到了家乡南浔。他的妻子金羡贞已经怀胎十月,而立之年的李庆贤即将要做父亲了,这让他既万分紧张,又无比兴奋,更多了些许的担忧。战火纷飞的多事之秋朝不保夕,过了今天谁又知道明天是什么样的呢?
李庆贤回到南浔的几天,家里宾朋满座。乡亲们不时询问这位留美博士,日本人会不会打过来?什么时候打过来?我们能打赢日本人吗?美国人会帮我们打日本人吗?国联会主持公道吗?李庆贤常常苦笑着不知如何作答,他也无法回答。
1932年5月28日,李庆贤正和几位南浔高等小学的同学喝茶。李庆贤父亲从家里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李庆贤起身作别同窗,慌慌张张往家里跑,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他乐开了花,脸上的愁云也散去了许多。近日来一直笼罩在李家的紧张、焦虑和不安,随着这个新生儿的一声啼哭,也烟消云散了,迎来的是一片喜气。
“庆贤,给孩子取个名字吧!”虚弱的妻子对他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庆贤看儿子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晨星,不禁念起孔夫子的话来,“就叫乐民吧!”
中国有着独特的姓名文化,给子女取名字,往往寄托着长辈对晚辈的殷切期望。苏洵给儿子苏轼、苏辙取名字颇费苦心。为此,他还专门写了篇散文《名二子说》,来解释“轼”“辙”的微言大义。
“乐民”,在这个炮火纷飞的动乱岁月中,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了!人民的快乐幸福,是无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旧中国享有的。在社会主义新中国,李乐民享有了快乐幸福,并且投身通信领域的研究,为我国通信事业的发展殚精竭虑,为人民享受便捷的通信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李乐民出生后不久,李庆贤就将他们母子俩接到了苏州。一年后,李庆贤的次子李悦民出生。他们全家都住在东吴大学里面,妻子金羡贞在家带两个孩子,李庆贤就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靠李庆贤一个人撑着,让这位留洋博士感到压力巨大。
每天,当妻儿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李庆贤已经早早起来,准备一天的工作。每次走出家门的时候,他都会看几眼熟睡的孩子们,心里默念着你们要乖点,听妈妈的话。李庆贤经常是囊中羞涩,虽说不富裕,但偶尔还是会给李乐民兄弟俩买些玩具回来,怜子之心溢于言表。
有一天傍晚,李乐民和弟弟正在家门口玩,等爸爸回家吃晚饭。突然,两个大大的吹气娃娃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抬头一看:“爸爸回来了!”两个小家伙抢过吹气娃娃高兴坏了,喊着爸爸真好、爸爸真好!
看到两个儿子天真烂漫的嬉戏,李庆贤一整天的劳累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爱的孩子,贤惠的妻子,让李庆贤倍感温馨。
妻子金羡贞善良节俭、操持家务,她对孩子们关怀备至,和孩子们说话总是和风细雨,更是从不打骂孩子们。每天晚饭后,她就把孩子们哄到一边,或带孩子们玩耍或给他们讲故事。以便丈夫一个人在家好备课、批改作业等。盛夏的晚上,孩子们在她宽大的蒲扇下安然入睡后,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休息。
李乐民和弟弟在苏州东吴大学宿舍旁(1936年)
有了这位贤内助,李庆贤才能腾出精力一心一意工作。在李庆贤的主持下,东吴大学的数理系改为物理系,建系之后的各项工作也都如李庆贤预想的一样走上了正轨。但是,平静的生活不久就被打破。蓄谋已久的日本人在北平策划“七七事变”后,又在南方再造事端,上海这个远东炸药桶终于被引爆。
豺狼横行,国之将倾。1937年8月9日,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斋藤要藏,驾军用汽车强行冲击虹桥中国军用机场,被机场的中国卫兵击毙。事件发生后,中国上海当局随即与日方交涉,要求以外交方式解决。但日军无理要求中国军队撤离上海、拆除军事设施,并立即向上海增派军队。
8月13日,日军便以租界和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日舰为基地,对上海发动了大规模进攻,这就是“八一三事变”,揭开了为期三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之序幕。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据战后统计,中日双方共投入一百多万兵力,在海陆空全方位交战。中国军民浴血苦战,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并争取了时间,从上海等地迁出大批厂矿机器及战略物资,为坚持长期抗战起了重大作用。
上海战事再起,毗邻的苏州亦成为抗战的前沿阵地。11月中旬,日本占领上海,并沿长江一路西进,苏州不久也沦陷于日本人之手。
李庆贤所在的东吴大学开始迁校复课工作,寻找一个可以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的地方,以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
东吴大学大学部迁往湖州东吴三中(即东吴大学湖州附中)上课,东吴大学苏州附中迁到南浔镇借邱家祠堂上课,李庆贤以桑梓关系,兼顾两地校务,并兼附中物理课。
小小年纪的李乐民回到了家乡南浔,每天生活在战争的恐怖里。每当听说日本飞机要来轰炸,他就和弟弟躲在桌子底下。有时一躲就是大半天,蹲得双腿发麻。呼啸而过的日本军机,像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在狂笑。
到处都在传说日本人要到南浔来,街头巷尾议论着东洋鬼子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妄图以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摧毁中国人的抗战意识,从而征服中国。
日本人即将占领湖州,南浔也不能待了,李庆贤不得不再次携家逃难。“一国尽乱,无有安家”。李庆贤和东吴大学的部分师生撤退到安徽南部的黟县坚持办学。
李庆贤一家人从水路经新安江,坐船前往安徽黟县。
李庆贤站在船头,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里各种各样的鱼儿在欢快地游玩,全无船上逃难之人的烦忧,他是多么的羡慕啊!自己5岁的长子李乐民、4岁的次子李悦民,还有刚满周岁的小女李慧民,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不得不四处逃奔。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不住地摇头叹息:国之不幸,亦家之不幸!
李庆贤他们要去的黟县地处皖南山区西部,因黟山(黄山)而得名。在黟县的时候,李庆贤和妻儿等住在一间小屋,加上刚满1岁的小女儿,5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舟车劳顿加之卫生条件差,李庆贤腿上生了脓疮。李悦民挨着他睡,小孩子睡觉滚来滚去的,常不小心把疮踢破。李庆贤常常从睡梦中痛醒,而后就再无睡意了。
白天,李庆贤去学校上课,金羡贞在家带小女儿,李乐民和李悦民已能调皮地到处跑了。虽然农村在鲁迅的笔下是衰败而萧条的,但是在李乐民的眼中则不同。他对这个完全迥异于苏州和上海的世界产生了深厚的兴趣,绿色的郊野、色彩斑斓的植物、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等等,如同美丽的童话世界。他和弟弟常常去附近的山上抓松鼠,有时还从清澈见底的小溪边捡回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逗妹妹玩。
一同前来黟县避难的程小青、周瘦鹃和东吴大学的教授们,常常聚在一起,秉烛长谈国家时局,抒发对日寇侵略下生灵涂炭的不满和愤恨。
1937年的冬天特别阴冷,12月13日,南京被日本人攻破。日本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和第6师师长谷寿夫指挥日军在南京城进行了40多天的血腥屠杀,集体枪杀、活埋、刀劈、火烧等惨绝人寰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千年古城南京的三分之一被日军纵火烧毁,满目疮痍。南京城里到处是尸体,“江边流水尽为之赤,城内外所有河渠、沟壑无不填满尸体”。南京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一座死城。
虽然处江湖之远,虽然位卑言轻,但程小青他们未敢忘忧国之事。在这些知识分子看来,首都南京被日军占领是迟早的事,但是他们万万想不到,丧尽天良的日本人会屠杀我30多万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和放下武器的军人。日本人原想以此逼中国人低头,但他们错了。“血债终究要用血来还的”。
李乐民和弟弟、妹妹
在上海做律师的大舅舅告诉他们,呆在安徽也不是长久之计,劝他们早点来上海租界。在公共租界里,日本人毕竟也不敢太胡作非为。恰好李庆贤在上海的银行里存了些钱,回上海可以租个好点的房子,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可以勉强维持下去的。
安徽的黟县农村也并非“不知魏晋、无论秦汉”的桃花源,在外敌入侵的乱世中也找不到这样的桃花源。
1938年年初,李庆贤一家历经艰辛,辗转迁回上海。此时的上海已经沦陷于日本人之手,只有公共租界还在西方列强控制之下。四面都是沦陷区的上海租界成为著名的“孤岛”。
不久,东吴大学的部分专业开始在上海租界里复课。李庆贤披星戴月地在多所教会大学和私立大学教书挣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李乐民有时一整天都看不到父亲。
回上海后,李庆贤租了一个位于三楼的房间。李乐民和弟弟、妹妹三个人在家里打打闹闹,吵得楼下的人意见很大,房东就下了“逐客令”,让他们搬家走人。
“孩儿们,我们去换个大一点的好房子,怎么样?”从不责备子女的李庆贤笑着对李乐民他们说。
“好!”小乐民低着头答应,似乎有点懊悔,以后就很少和弟弟、妹妹打闹了。
李庆贤在法租界的辣斐德路(现复兴中路)810A找了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一楼是客厅,二楼是卧室,一楼半是个小阁楼。客厅不能睡,阁楼又小,一家人只能挤在二楼的卧室,三个床铺几乎占满了整个卧室,五个人睡起来还是很拥挤。后来祖父来了就更加拥挤了。
祖父在家无事,有时带李乐民去法国公园(现复兴公园)玩,有时也去离他们家200余米远的跑狗场——逸园跑狗俱乐部消遣。这个俱乐部是旧上海有名的三大跑狗场之一,也是有名的赌场。在另外两家跑狗场被取缔后,逸园赛狗的场次有所增加,达到每周举行四天、每天赛十多场。
每场赛狗比赛一般有六条狗出场,比赛开始前,狗被关在铁笼子里,外面标着名字和号码,赌客们可以任意选购狗票。祖父有钱的话就会买几张狗票,然后带着李乐民坐在大看台上,和其他赌客们一样,给自己买的狗呐喊助威。祖父喊“一号加油”,李乐民也跟着喊“一号加油”;祖父喊“六号加油”,李乐民也跟着喊“六号加油”。
按照赛狗规则,如果赌中了可以赢少则几十块、多则三四百块钱,但是这种机会是少之又少的,李乐民就从来没有看到祖父赢过。
李庆贤是从来不进跑狗场的——没有时间去看,也没兴趣去看。他整天早出晚归,除了在大学教书外,还在中学兼课并当家庭教师,以贴补家用。由于劳累过度,李庆贤有一次下班回家还晕倒在路上。
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李乐民一家吃的是配给米和苞谷粉。米很碎,日本人又故意在米里掺了沙子和碎石。李乐民就经常帮母亲把米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中将沙子和碎石一粒粒地拣出来。在他幼小的心里,已经感受到弱国受欺辱的滋味,“东洋鬼子太坏了!”他好想快点长大,拿起武器将侵略者赶出神州大地。
日子在孩子们眼前,总是飞奔着过。李乐民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龄,这一年的9月,李庆贤和妻子商量将儿子送到哪所学校读书比较好呢?上海著名的私立位育小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位育小学成立于1931年。当时,实业界、教育界人士穆藕初、黄炎培、江问渔、杨卫玉等人痛感国难日深,认为必须从教育入手,巩固国本,决定创办一所小学。这就是著名的私立位育小学,校名取自《中庸》“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的“位”“育”二字。
位育小学第二任校长杨卫玉曾经说过,位育的教育重质不重量,每级学生不超过30人,重身心发展,不徒重读死书。位育小学的课程充实、教学有方,教学质量在上海有口皆碑,每个新学期都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
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邹家华5岁被送到海星小学去读书。读到五年级时,他听人家说位育小学是怎样怎样的好,心里非常羡慕,拼命地同母亲吵闹,母亲没办法只好送他去位育小学。
1937年6月的《位育校刊》第四辑里,有篇名为《我们的位育》的文章,是邹家华写的。他在文章里说:“每新学期开始,许多小朋友争先恐后地来报名,结果因教室狭小,不能尽情地收纳,只好败兴而回。近年来,学校当局有鉴于此,特由校董会决定在拉都路、西爱威斯路口,再建造新校舍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