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处话凄凉

6.无处话凄凉

因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

人们渐次疏淡我的寒冰,

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镇定,

孤独地,静待最后的安宁。

—托马斯·哈代《窥镜》

1

苍老是一面镜子。

可照浮云旧事,可窥似水华年。

我看见瘦弱的哈代站在镜子边,眯起双眼,暗自端详着自己,像迷恋着一场肉体的收割。

不远处,无数蛾子的翅膀拍打着午夜的玻璃,一只孤独的扁角鹿正睁大玫红的眼睛。它踩着一瓣雪花遁入荒原,屋内的哈代就着雪夜的光线,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将曾经肌肤般柔腻紧致的记忆,植入思想中那片湿润的草地,就像将儿时脚底飞出的一颗小石子,重新归置于小镇砖土细密的墙角。

然后,他迈着蹒跚的步履,把手中剩余的一撮时间缓缓倾泻成水雾,弥漫在渐次朦胧的镜像之上。

镜像之内,灵魂如蟹寄居。镜像之外,爱人的名字是一阵骤风。

风很快搔痒了他的耳朵。

于是,他不得不锁紧沙哑的声带,微驼着脊背,以谦卑而神圣的方式,迎接了脑海中激荡而来的蓝色回音。

2

第一次见到哈代,是在徐志摩的散文中。

因为对徐志摩的温柔情愫,但凡他笔下所绘的人与事,停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深刻的。

此刻,窗外阳光明烈,风声徐徐,我重新翻阅他留下的文字,重温字里行间的温情,在飘忽的怀念之余,又不免感叹了一下时光里缘分的沉淀。

彼时的他,尚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笔尖的墨水一蘸上眉梢的神情,就会绽放成孤独而不羁的样子。

他在文中将对伟人的谒见,比喻成人生的登山:“山,我们爱登高山,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伟大的人?”

和他一样,我也有强烈的“英雄崇拜”情结。尽管,他是重返英伦岁月,亲自登高,我是隔着一纸河山,遥遥望远。

慕而未见时,徐志摩曾想象着哈代应是位和善可亲的老者,短裤便服,笑容可掬地可以回答路人的任何提问,然后骑着自行车扎入人群一溜烟不见,活力同步于他笔下诡异而鲜活的文字气息——

他会在他的小镇,徘徊于起伏的月光与草原;会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青苔与网结;会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前铜盔铁甲的骑兵在日光下的驻踪;会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老的大树下,听前面乡村里的青年男女,歌舞节会的欢欣;会在雄伟的文字遗迹里,追怀艺术的神奇……

而他最热衷的,还是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调,纺织他最缜密最经久的诗歌——那是他献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一九二五年七月,徐志摩从国内重返伦敦。经过老友狄更生介绍,他有幸去拜访了哈代。

见到的,却是一个秃顶的果核似的小老头儿。

他眼前的哈代,不仅矮小,身形佝偻,还没有一点笑容,就像一块苍老的岩石,密布的青苔间,不知遭遇了多少时间与雷电的腐蚀。他的言语与周身,又仿佛沾染了过多的不可泄露的怨毒、厌倦,以及对人世的报复性的沉默。

他看起来是消极的,一种无比深沉的消极。令人捉摸不透。

也令人景仰和好奇。譬如当时的徐志摩。

徐志摩称哈代的耐人寻味里有一种天真的趣味,非常特别,让他感到惊喜。是的,深邃而苍老的事物,总是具有特别的魔力。

况且,眼前之人还是哈代,怪杰一般的文字魔法师。

而早在二十年代初,徐志摩就把哈代的诗歌带到了中国。算起来,徐志摩应是国内最早翻译哈代诗歌的译者。数量有二十余首。连带一些追忆的文字,断断续续发表在当时的一些知名刊物上。

徐志摩翻译出来的诗,都带有强烈的徐氏风格,或者说,带有那个年代特有的新诗风格。有激扬的感情色彩,注重抒情,浓稠的,或是淡然的,轻快的,或是悲切的。也讲究韵脚,可吟可歌。

风格是介质。好的介质馨香清澈,通常都与原作一起,被译者加工出来,再装在某种特定文字的容器里,呈现给读者。如此,不仅可以帮助读者理解,还可以带给读者无尽的向往与享受。

所以,读哈代的诗,我也时常会产生好奇。

看他的照片,看徐志摩生动的描述,都嫌不过瘾。会很想用指头去触摸一下他那“非同寻常的知觉和诡诈”,或是与“艾略特需要满满一捧灰土才能察觉到的恐惧,对于哈代来讲,一小撮就够了”的微妙感觉,扎扎实实撞一个满怀。

“读哈代的一百行诗胜过读他一部小说”,或许,不论文学高度,在情感的层面上,真是这样。

哈代是杰出的小说家,却并不重视自己的小说。与徐志摩谈话时,他就表示,什么都没有做好的小诗难。他说,诗是文字的秘密。我很喜欢这样的比喻。对于小说,他固然倾注了很多的心血,但对于诗歌,他定然付出了全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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