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酉会
我们在常磐馆演戏那天,我正在化装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很漂亮的少年,走到我的面前。我好像见过,回头又听得他和曾孝谷谈话,我就知道他是谢抗白常常提及的陆扶轩。我见着他长身玉立,那温和诚恳的态度,和那锐敏而又神秘的眼神,在人面前和人说话的时候,叫人不可思议的就会和他亲近,我便不知不觉地赶过去与他周旋,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匆匆地出去看戏去了。
扶轩名辅,常州人,演戏的时候署名镜若,那时他正在东京帝国大学文科读书。我们里头只有他研究过些戏剧文字。他和籐泽浅二郎的关系不仅是朋友,而且是师生。他心所倾向就舍着身子去干,拜一个新派俳优做先生,学演新戏,留学生里只有他一个。他过过日本的舞台生活,所以他的东京话,非常纯粹。加之善于辞令,他往往在旅馆里打电话,有日本女学生当面去恭维他:“先生,你的语调实在美啊!”他虽然说得这样好的日本话,可是国语说不好,一开口就是常州腔。吴我尊、谢抗白虽同是常州人,他们都会说北边话,所以能在春柳社演剧,他呢,屡次要求入社,都没成事实。孝谷说:“扶轩不会说中国话,怎么能演戏呢?”可是我自从常磐馆见他之后,便一天一天和他接近。慢慢地他的普通话也一天一天长进了,这时候他才成了春柳社的社员。可是那时李息霜很不愿轻易登台,孝谷倒是兴致很好。在戊申己酉之交,正放寒假的时候,我们仍请孝谷编剧,借锦辉馆小规模地演了一回。因为不便用春柳的名义,就组织一个申酉会,演的什么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我装的是个小姐,和镜若扮的一个角色讲爱情。最后一出是鸣不平,演得很好,镜若的丫头,其弟露沙的黑奴尤为出色。这回最糟的就是我。还有一个笑话,就是:因为有人说我扮西洋妇人,鼻子太低,我就听扶轩的话用硬油装个假鼻子,再戴上眼镜,起初不甚觉得,及至上了台一说话,眼镜就陷到鼻梁里面去了,登时鼻子变成两截,到下幕时候假鼻子掉了,台底下虽然没看见掉下来,可是已经看见鼻子裂开;这当然是弄巧反拙,也怪我捏假鼻子的功夫太不好了。
这一回总算演得很不满足,因此想大干一次。我们的口号就是“过瘾”。正赶过新年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工作起来。我们找了一部脚本,就是法国Victorien Sardou著的La Tosca。这个戏本来是浪漫派的作品,有点Melodrama的意味,却是舞台效果很好。有一天春雪严寒的晚上,我和抗白、镜若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镜若拿着剧本念,抗白自告奋勇在一边写,我就烧茶煮酒添炭,预备晏了好消夜,一面计划卖票筹钱的方法——第一步就是借着官费生的钱折去押给放重利的广东药铺。镜若译到得意的地方,大家一句一句叫好,就手又研究起表情来,四幕戏一天一夜完全赶起,于是就派定角色:
那时候恰好孝谷有事要回国,没有派他的角色,息霜是不肯随便玩的,涛痕也没有来。我们仍旧用的是申酉会的名义。
一切备办齐全,租定了东京座,地方比春柳演《黑奴吁天录》的本乡座还要大些。租戏园的事当然又有籐泽先生帮忙。镜若在日本戏班里是混得熟透了的,布景衣装,办得格外妥当。日本的衣装,有一种人专做这个生意,不必自己去制行头,什么戏用什么行头,只要开张账单给管衣裳的,对他说清楚,他就会替你办来,大的改小,小的放大,他都有法子。反正新新旧旧,拼拼凑凑,别管怎么着,只要在戏里通用,在电灯底下好看就得了。
我们戏里用的衣服据说是十八世纪罗马的装束,这当然靠不住,我们也不去管它。可是那管衣服的,听说我是主角,就特别预备得齐全一些,那侯爵夫人也很重要,谁知他就大意了,穿起来不合身,侯爵夫人大怒,说:“我们为的是要卖个好看,像这样简直是卖丑嘛!死鬼!……我不干了!”他说完脱了衣裳,两手捧住头套就要卸装,我听着十分着急,一想第一个被嫌疑的就是我,因此便赶上去,一面埋怨管衣裳的,一面说:“恐怕弄错了吧?怪不得我这件也不合身。”机灵的镜若也就指着我的衣裳说:“本来你不是穿这件的。”我就说:“那么就换一换吧。”说着我就将身上一件黄绸缘白边的脱了下来,给侯爵夫人穿了,我自己又另穿了一件红绸的。幸喜我那老朋友不再固执,刚刚换好,已经就开幕,头一场就是他上的。他生平恐怕只演过这一次旦角,他回国以后专门在上海办报,如今他正坐在《晶报》经理室。他自号大雄,谁知这大雄先生也曾大雌一次呢?
日本的布景是用新闻报纸糊在木框上画的,用过了可涂了,加画过。头一幕我们也用了高舞台一个庙,好几层阶级上去,我最喜欢做那穿着长裙上阶级的姿势,在这个戏里却是没轮着,一直到在上海九亩地新舞台演《拿破仑趣史》的时候,才达到了目的,但那出戏的滋味不甚好罢了。这回的布景,不见得很如意,可是在外国做这样一两天的公演,居然新画了两张景,应有尽有地预备齐全,那司幕的也仍然照平常待日本演员一样,拿着敲的梆子——日本开幕不用铃用木梆子——一次一次来问候,这真是很难得的。
这个戏本来伊井蓉峰与河合武雄演过,名叫《热血》(田口菊町译),我们就从抗白之意,改成《热泪》。他们是五幕,我们演成四幕,法文本却是三幕。如今想起来,只演三幕好,剧中大致的情节,也不妨略为一提:
流落罗马之法国名画家,与女优杜司克发生恋爱,为警察总监所妒。适画家救一国事犯,总监遂入画家于罪,科以死刑。杜司克知不可救,乘间刺杀总监而遁,至刑场,画家已死,杜投崖以殉焉。
这个戏演了之后,许多人都说我们为革命宣传,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多少带着些艺术至上主义的色彩,宣传革命,很不如过瘾的切实,可是我的老师黄克强先生和张溥泉先生,都很加赞许。那几天加入同盟会的有四十余人,有人就故甚其词说完全是受了这出戏的感动。或者有之?我却不大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