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演戏以来

自我演戏以来

这篇文字是我前半生的自传,也就是我的忏悔。空在戏剧界混了许多年,毫无贡献,只剩下些断纨零绮的记忆,何等惭愧!追思既往,悲从中来,极目修途,心热如火!今后的记录当不至这样空虚吧!

我小时候因为家里管得严,所以出外看戏的时候非常之少。祖母五十岁的那年,家里演过一次堂会,那时我不过十岁,看着红花脸杀出,黑花脸杀进,实在是丝毫莫名其妙。以后亲戚家里又演堂会,有一个从湖北回来的佣人领我去看——他是个戏迷,一天到晚地唱着,又时常和我说些唱戏的话——他指着台上演梅龙镇的花旦对我说:“叫他回来当老妈儿领你玩儿吧。”我听了他的话,注视那花旦,觉得非常欢喜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又换了另一个班子,我就去看他们扮装,有两个人在那里画花脸,引起了我无限的兴趣——我看对面的一个,用粉涂在脸上,再拿着墨笔一线一线地勾勒,我觉得浑身紧拢来,立刻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又觉得好玩,又觉得难过。一会儿被一个小孩子拉我去玩鞭炮,我便似从噩梦中逃出一般。从此以后,我觉着唱戏实在好玩,不是口里乱哼,就是舞刀弄杖地乱跳。有时就学着画花脸,我母亲本来会画,我就拿她老人家的颜色,大涂而特涂,弄得满桌满镜台乌七八糟,自不用说;床上的毯子扯来做道袍,窗帘拿下来当头巾,鸡毛帚、帐竹竿无一不被应用。母亲的卧房就是后台,表演的地方却没有一定:有时在厅堂,有时在床上,有时便游行各处。可是表演尽管十分尽力,观客如厨子老妈之类都带几分厌恶。本来表演的功夫不甚纯熟,秩序也不甚妥当,弄坏器皿、打翻桌椅,却是常事,也怪不得他们喝倒彩。他们有时急了,就叫我母亲。母亲从来难得为这些事打我,骂几句也就完了。可是有一次,我和妹妹、弟弟、表妹一齐玩,给他们都画了花脸,做大规模的游行。谁知胭脂用多了再也洗不脱,他们玩得高兴的时候,丝毫不觉得,后来被母亲看见,骂着替他们洗,一个个花脸洗不干净,他们都哭起来,我便挨了一顿打。以后这类的事情不一而足。我年纪渐渐地长大,便学着玩些音乐。有个剃头匠会拉胡琴,被我吵不过送了我一把二弦,学余之暇,时常拿来消遣。有一天我向先生告假出恭,带了胡琴为伴,演奏起来,竟把恭务忘了。先君偶从学堂经过,不闻书声,四面一找,却听见咿咿呀呀的琴声从厕中发出。这一次我可吃了亏,被罚三天不放学,胡琴便始终没有学好。

有一次,母亲回外婆家去了,我和妹妹都闷得很,就把堂房的姑姑请过来一同玩。我第一个发起要唱戏,编演当然都是我一手担任。我穿上妹妹的衣服,戴上母亲的勒子,头上盖起红窗帘装新娘,妹妹装新娘的母亲,姑姑装新郎,我们从出嫁起一直演到拜天地吃酒席为止,时间费了一下午。我还记得别母上轿一节的唱词:“……拜天拜地拜神灵,但愿母亲多长寿。母亲福寿又康宁。……”原来我们那里盛行一种影子戏,小孩子常常爱看,这些唱调都是从影子戏模仿来的。从出嫁起到拜天地止,我们都按着派定的角色扮演,一到请酒的时候,我们大家全变了客,将柜子里的干点心,厨房里剩下的冷菜冷饭,全给搬运到一张小桌子上。姑姑说饭不宜吃冷的,我说热饭不像戏。又因为用真的竹筷子不觉得有趣,就从香炉里拔了一把香棒儿当筷子。舞台装置呢,有的是敬神的蜡烛,弄来点几对,尤其是找着了一个可以钉在墙上的烛插最感兴趣。

天黑了姑姑要回去了,我和妹妹手捧着蜡烛送姑姑,口里吹着哨喇,在天井的四围绕行一周,作为是走了几十里,然后才到了隔壁,一出大戏就此结束。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演的戏,以这出为最得意,最有精彩,这比平日和许多小孩子演操兵,演拿贼好玩得多。自从这出戏演过以后,我的兴味忽然引到武术上去。盘杠子打枪,就把演戏的玩意搅了。

我从十二岁到十四岁专门做应试的功夫,经义策论之类,勉强通顺,就去赶考。另外请先生在家里学些英文。科举既废,我便随着先大父到了北京进学堂,不到一年,就转学到长沙明德中学,读了一学期,就跑到日本进了成城中学校。

我在北京的时候,看过谭鑫培的戏,不懂。可是已经能看文戏——杨小朵演《翠屏山》之类的戏,很欢喜看。但听二黄不如爱听梆子。那时候因为要念书,很少走到戏馆里去,看的戏自然很少。尽管住在北京将近一年,连哼哼都不会,可是偶然学两句杨小朵的说白,颇为侪辈所惊叹,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嗓音比戏台上的花旦好得多。

那时候我和一个同乡的少年C君同就曾宗巩先生学英文,那个少年比我大,文辞富赡,诗和小说,他读得颇为不少。我从他那里才微微领略到所谓张生崔莺莺、宝玉林黛玉之流的性格。他常常对月吟诗,大约都是些含愁难诉的意思。我还记得有“惟有寒鸦稍识音”之句,那时我不甚能懂。他往往说对着月亮想哭,听见风声或是歌唱的声音,就不禁长叹,他以为这样才能领略诗味。他曾经在下课时候,拿红墨水搽在嘴唇上,教我做眉眼。“做眉眼”三个字,我是头一回听见,我因为完全不懂,所以不理他,他看见我太麻木也觉得奇怪,但是我也多少受他一些暗示。有一晚,我叫人替我去买了一部《西厢》,翻开来不甚懂。我因为想揣摩C君的滋味,半明半昧地拿着部《西厢》在灯下展玩,忽然听得隐隐有唱西梆子的声音,我便起身出去站在廊下——那晚正遇着祖父到朋友家里去了,底下人都在房里打瞌睡,我一个人静听那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歌声,随着那飒飒喇喇的秋风,一丝一片,不,千丝万片地摇着隔院憔悴的杨柳飞到我的耳边,长空如墨,从云缝里漏出的微光照见天在那里移动,纸窗背的灯火,也闪闪不定的好像有鬼。我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子,有吃有穿,有长辈痛惜,哪里来什么很深的感慨?可是我想起C君的话,觉得这个情景,应当要哭一哭才对。我便昂头向着天,又低头数着脚步,微微地长叹一声,演习一番诗人的格式,虽然哭不成,却也算附庸风雅点缀得不俗了。可是那西梆子的声音却引起了我演戏的兴趣。我想:要能够像杨小朵那样搽着脂粉穿起绣花衣服上台唱几句西梆子,够多么好玩儿呢?

然而那时候我专爱高谈革命。本来谭嗣同、唐才常两先生是先祖的门人,和我家关系最深,唐先生并是我的蒙师,我从小就知道有《铁函心史》《明夷待访录》《大义觉迷录》诸书。谭、唐相继就义,那时我虽是小孩子,当然不能不留印象。到了北京,又遇着吴樾之死,因此颇激起一腔的热气,所以没有成小戏迷。以后我回湖南进学校,又到日本三四年间,很热心地去走天桥跳木马,和人比拳角力,又欢喜闹酒,十七岁的时候酒量大进,能够一次饮白兰地一大瓶,啤酒是半打起码,到日本的时候,满意想学陆军,最羡慕的是日本兵裤子上那条红线。在成城学校做制服的时候,我硬叫裁缝在我的裤上加一条白线,以为不像兵也要像警察,那裁缝始终不听,当我小孩子向我笑笑罢了。日本兵穿的鞋子,满底上都钉的是铁钉,鞋面的皮,其粗无比,我每从鞋铺走过,总想买一双,好容易达了目的。我以为凭这一双鞋,就比其余的同学高明些。但尽管如此,终究因为眼睛近视,没能够进陆军学校,就是短衣镶边和大裤脚的海军学生制服——我最欢喜那个装束——也没法儿穿上我的身。于是有人劝我学军医,便也可充准军人,但是也没有能达目的。

光绪乙巳年冬,日本政府承清政府之意,对留学生发布取缔规则,全体大愤,我和大众一同回国。谁知到浏阳家里,就叫我娶亲,我绝对不肯,以后毕竟还扭不过,招赘到丈人家里去。那时我有个决定的计划,是结婚尽管结婚,结了婚三天后,我就一跑。我家里为着这个事甚为着急,尤其是岳丈人十分担心,只有丈母娘确有把握地以为不会,果然不出所料,我三个月还没有走。

我的夫人是很聪明能干的人,当我娶她的时候,她的诗文绘画都比我高明,且极识大体而又好学。我和她性情说不出的相投,虽然是旧式婚姻,却是爱情之浓厚,比偷情密约还有过之。我打主意和她一同出洋,费尽周折,家里却不肯,但是我始终不能不走,万般无奈,我还是一个人走到日本去了。这是多么难过的事啊!

走过上海的时候,被贼偷去了钱,到东京又感冒着发了好几天寒热,病好了出去走走,找着许多旧时的同学,倒也高兴,可是我的兴趣就在这个时候渐渐地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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