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白
一、诗国天空中的耀眼彗星
李白其人,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的一个谜。他像一颗彗星突然划过诗国的长空,光彩夺目,不可逼视。他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谪仙人,萍踪飘忽,踪迹难寻。李白写诗多为情绪化的宣泄,想落天外,似真似幻,迷离恍惚。所以李白的生平留下了许多疑问,比如说李白的身世如何?他的出生地是哪里?他的婚姻情况如何?他一生进过几次长安?他何时将一双儿女安置在东鲁?他流放夜郎是半途遇赦吗?凡此等等,几乎每个问题都使学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本书只能把学界认同程度较高的说法介绍给读者。
综合各种史料和历代学者的考证,李白的身世大概如下:其先世在隋末因罪流放到中亚的条支都督府,武后长安元年(701),李白出生在碎叶城。那个地方当时属于大唐帝国的安西都护府管辖,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现在名叫托克马克,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李白五岁那年,其父带着全家返回内地,在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居住。李白的父亲不知叫什么名字,史书上称他为“李客”,就是姓李的客人,可见李家是流寓之人,蜀中并不是李白真正的故乡。但是李白五岁就到了江油,二十四岁才离开,江油被称为“李白故里”,还是当之无愧的。
显然,李白的家庭既不是官宦世族,也不是耕读之家。有人认为他父亲是个富商,从李白青年时富有钱财来看,这不失为合理的推测。正因如此,李白没有像杜甫那样接受儒家思想的严格教育,他在《赠张相镐》中自称其学习过程是“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就是古人计数所用的六十甲子之类的知识,百家是诸子百家的各类杂书。李白当然也熟读儒家经典,但是他涉猎的范围相当广泛,其知识结构和思想渊源比较复杂。他不但深信道教,还受到西域胡族文化的影响。李白在蜀中生活了二十来年,除了读书学习之外,也广交朋友,并游览蜀中山川。峨眉山、青城山等蜀中名山,都留下了李白的游踪,也留下了李白的诗篇。蜀中乃多民族杂居之地,民风勇武,李白也沾染了南蛮文化及豪侠习气。二十四岁那年,李白仗剑出蜀,经三峡东下,从此离开蜀地,再也没有回去过。
李白出蜀以后,就在吴楚等地漫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述:“南穷苍梧,东涉溟海。”李白漫游,一方面游览名山大川和通都大邑,另一方面则广事交游,结交名流。他生活豪纵,挥金如土,尤喜接济落魄的士人,也主动结识地方长官。大约三年以后,李白来到安陆,隐于寿山。安陆是古代云梦泽的所在地,李白早从乡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闻知其名,遂来寻访。不久,李白入赘当地的豪门许家,其妻是高宗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婚后的李白仍然四处漫游,但基本定居于安陆,正如《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中的自述:“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开元十八年(730)前后,李白前往长安,一住数年。他曾在终南山隐居,并前往玄宗之妹玉真公主的别馆访问。他也曾在长安结识名士贺知章、崔宗之,以及一些达官贵人。但是李白的长安之行并没有引起朝廷的注意,于是他又往四方漫游。其间曾一度在嵩山隐居,与道士元丹丘结为好友。
开元末年,许氏夫人去世,留下一对儿女:女名平阳,子名伯禽。李白原是以赘婿的身份在许家生活,丧妻之后,不宜再居许家,于是携带儿女移家东鲁。由于儿女幼小,李白又常年飘荡在外,为了有人照料孩子,他曾与一位姓刘的女子以及一位不知姓氏的女子先后同居,生活颇为潦倒。到了天宝元年(742),由于玉真公主等人的荐举,玄宗终于下诏征李白入京。诏书送抵南陵(今山东曲阜城南),李白扬眉吐气,放声大笑,作《南陵别儿童入京》以表欢欣: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终于如愿入朝了!他终于有机会实现曾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表示的“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伟理想了!可惜事与愿违。李白入京之初,确实受到唐玄宗极为隆重的接待,一时声华煊赫,荣耀无比。然而玄宗诏李白入朝,不过是想借其诗才来点缀升平,他并不想在政治上对李白委以重任。李白入朝后担任翰林供奉,只是一个文学侍从之臣,除了偶尔起草国书之外,他的任务就是替玄宗写诗。有一次宫中演奏音乐,玄宗为了记其盛况夸耀后世,立命召李白前来,李白当场以《宫中行乐词》为题作五言律诗十首。还有一次,宫中牡丹盛开,玄宗和杨贵妃一起赏花,命李龟年率梨园弟子唱歌。刚要开唱,玄宗忽然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焉!”于是立召李白前来写新歌词,李白酒醉刚醒,就挥翰写了传诵一时的《清平调》三首。假如换了一个贪图富贵的平庸诗人,能得到皇帝如此的恩宠,能成为皇帝赏识的御用诗人,肯定会心满意足,自庆三生有幸。然而李白却深深地失望了。他的理想是登辅弼之位,行治国平天下之事,岂是当一个御用诗人而已!所以时隔不久,李白就从奉诏入朝之初的兴奋得意中清醒过来了。他开始冷眼观察盛世外表下的种种黑暗现状,他开始以沉湎酒乡来掩盖内心的失望和牢骚。在《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四中,他揭露长安城中宦官及斗鸡之徒嚣张奢侈之丑态: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在《古风五十九首》之十五中,他悲叹贤才被弃的社会悲剧: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描写李白在长安的醉态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如此狂傲不驯,分明是满腹牢骚的外露。李阳冰的《草堂集序》则说李白在长安“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又说“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连朝中列官都明白李白的“不得意”,何况李白本人?
盖世高才容易受到众人的嫉妒,目中无人的狂傲举止更会受到小人的忌恨,李白很快成为朝中权贵的眼中钉。翰林学士张垍妒忌李白的过人才华,宦官首领高力士记恨李白让他脱靴的耻辱,纷纷向玄宗进谗言。李白的好友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说:“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可见当时谗毁李白的小人,也不知有多少。李白再也无法在朝廷里待下去了,天宝三载(744)春天,李白上书玄宗,请求还山。玄宗对李白的狂傲也不耐烦了,就赐给李白一些钱财,准其归山。李白怀着失意和牢骚离开长安,他的政治理想破灭了。他在《书情赠蔡舍人雄》中说:“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对于李白的政治生涯来说,长安三年当然是一个悲剧。但是对于诗坛和诗史而言,李白被放还山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李白离开了朝廷,重新回到民间,从此他不需要浪费其绝代才华来写《清平调》之类的无聊颂诗了,他转而歌咏壮阔的人生和壮丽的河山。从此李白不需要再与虚情假意的权贵们作无聊的应酬了,他转而结交杜甫、高适等诗人,并与桃花潭边的村民汪伦、五松山下的农妇荀媪无拘无束地交往。一句话,李白离开了狭小的宫廷,回到了广阔的民间。那才是李白施展绝代才华的宽广天地!
离开长安以后,李白又恢复了四处漫游的自由生活。天宝三载初夏,李白在洛阳遇见杜甫。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他们结伴同游,北渡黄河,往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是年秋天,二人与高适同游汴州(今河南开封),在街头的酒垆里痛饮,又同登吹台,眺远怀古。次年秋,李、杜在鲁郡(今山东兖州)重逢,杜甫作《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当时杜甫尚处于裘马清狂的青年时代,他与李白都是意气风发的豪士。李、杜像暂时相聚的浮萍一样,不久就各奔东西了。分别之后,李白作《沙丘城下寄杜甫》说:“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此后两人再也无缘相会,但他们的友谊终生不渝,成为诗歌史上的一段佳话。
李白在各地游历多时,又回到汴州,入赘宗家,其妻是武周朝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婚后李白与宗氏夫人的感情很好,但毕竟是入赘贵门,诸多不便,所以他仍然经常出游,他的一双儿女也仍然寄养在东鲁。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叛军势如破竹,很快打到洛阳一带。此时李白正在汴州,就携带宗氏仓皇逃难。他先是西奔入秦,次年春天又转向东南,逃往江南。李白的《扶风豪士歌》中展现了兵荒马乱的景象:“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逃到江南以后,李白又流寓多地,最后来到庐山,暂隐于屏风叠。至德元载(756)年底,永王李璘率舟师顺江东下,路过庐山时派人上山礼聘李白。李白正为报国无路而忧虑,就视此为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即刻下山,兴高采烈地登舟而去。没想到李璘虽是奉玄宗之命率军平叛的,但此时其兄肃宗早已登基,且下令李璘归觐于蜀。李璘拒不从命,肃宗便视为叛逆,调动军队围歼之。李璘的军队刚走到丹阳(今江苏镇江)一带,就遇到朝廷所遣军队的阻击,军无斗志,一触即溃。天真的李白本图建立奇功,没想到反而落了个附逆的罪名,他匆匆逃到彭泽,随即自首,被拘于寻阳狱中。虽然得到崔涣、宋若思等大员的援救,李白仍受到长流夜郎(今贵州正安)的严重处罚。乾元元年(758)春天,李白在寻阳辞别匆匆赶来的宗氏夫人,启程前往夜郎。次年三月,李白刚走过三峡,适遇朝廷大赦,他即刻顺流东下,作《早发白帝城》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回到江南以后,李白暂居宣城。他虽然屡经挫折,但壮志未灭。上元二年(761),听说大将李光弼出镇临淮,李白还想前往从军,行至半途因病折回。其后李白贫病交加,乃往当涂投靠正任当涂令的族叔李阳冰。临终前,李白将自己的手稿托付给李阳冰,请他编集。宝应元年(762)十一月,李白卒于当涂。一颗光芒照人的彗星从长空中永远消逝了。正如杜甫《梦李白》中所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李白身后颇为凄凉,因家贫,只得暂葬龙山东麓。直到四十五年以后,李白故人范伦之子范传正出任当地长官,访得李白的两个孙女,得知李白的遗愿,便将其墓迁往李白生前喜爱的“谢家青山”。此外,在距此不远的采石矶畔,也留下一座李白的衣冠冢,当是后人因民间有李白醉后入江捉月而死的传闻而修建的。从此,青山之麓的李白墓和采石江边的李白衣冠冢,都成为后人凭吊李白的历史遗址。青山永存,江水不竭,李白将与他热爱的壮丽山川一道永世长存。
二、意气风发的进取精神
李白其人,自许极高。在政治上,他以辅弼之材自居,动辄自比张良、诸葛亮、谢安。在文化上,他以斯文宗主自居,时时自比孔子。即使他想隐居了,也曾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自诩是“巢由以来,一人而已”。在李白看来,建功立业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名垂青史是他必然的宿命。所以他终生保持着旺盛的进取精神,从未因遭受挫折而消退雄心。从青年时代的仗剑出蜀,到残暮之年的投军自效,李白始终是意气风发的雄豪之士,叹老嗟卑的习气是与李白绝缘的。
李白最大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他自己说得很清楚:“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与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基本一致,正是帝制时代的读书人共同的人生理想,就是安邦定国,治国平天下。在唐代,读书人要想进入仕途,最通常的道路便是参加科举。但是李白自负才华,不愿意走循规蹈矩的科举之路。他希望顷刻之间就实现其政治理想,用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中的话说,便是“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其渐陆迁乔,皆不能也”。不应科举而想入仕,李白采取了两种方法,一是干谒求名,二是隐居求名。早在蜀中的时候,李白就曾求见苏颋。苏颋是朝中名臣,当时正任益州长史。李白自述求见苏颋的过程是“于路中投刺”,也就是在路上向苏颋递上名片,显然这是主动上前以事干谒。苏颋对李白大为赞赏,说他“天才英丽,下笔不休”。李白对此事非常得意,后来把苏颋的话写进《与安州裴长史书》中,还说“四海明识,具知此谈”,这清楚地说明李白干谒名人贵人的目的,就是显扬自己的名声。李白三十四岁那年,在襄阳晋谒荆州长史韩朝宗,写下了著名的《与韩荆州书》,开头便说:“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由此在汉语中增添了“识荆”这个词汇,成为后人结识他人的专用词语。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还自称“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可见李白并不讳言自己曾广事干谒,在他看来,这是实现理想的一条途径,是光明正大的行为。
李白采取的另一种方法是隐居求名。李白在蜀中就开始了隐逸生活,曾与一个叫“东岩子”的人一起隐居于岷山之阳,当时的广汉太守还曾闻名前往求见。出蜀以后,李白更是有意识地隐居求名。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自称“逸人”,径以隐士自居。但就在同一封书信中,他又声称要“奋其智能,愿为辅弼”。在他看来,隐居与做官不但并无矛盾,而且前者正是后者的必要准备。于是李白曾与元丹丘一起隐居在嵩山,又曾与韩准、孔巢父等六人隐居在山东的徂徕山,号称“竹溪六逸”。但是他从未真正甘心在山林里清心寡欲地当一辈子隐士,他只是希望像东晋的谢安那样暂隐东山,一旦朝廷有事,就出山入朝,建功立业。李白在诗歌中反复咏及谢安,决非偶然。他在《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中说:“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隐居得名,然后出山,就是李白理想中的隐居模式。像李白那样一心想着要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人,像李白那样热血沸腾、生命力格外旺盛的人,怎么可能做一个终老林泉、忘怀世事的隐士呢?
李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在当时有可能付诸实施吗?回答是肯定的。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化上,唐代都是一个相当多元化的时代。科举制度虽已确立,但朝廷用人不拘一格。唐太宗贞观年间,一介布衣马周代中郎将常何上条奏事,深得太宗赏识,当即召见,从此步入仕途,次年就任监察御史,后来官至中书令。天宝末年,布衣张镐因杨国忠推荐,释褐拜左拾遗,后来官至宰相。而李白投书求谒的韩朝宗也曾推荐崔宗之、严协律等人,都顺利地进入了仕途。所以李白广事干谒,决非徒劳之举。至于隐居求名,也是当时进入仕途的一条捷径。“终南捷径”这个成语的产生时间,就在李白出生前后。当时有名卢藏用者,初举进士,不调,就隐居终南山。他表面上隐居在山中,眼睛却始终盯着朝廷的动静,人称“随驾隐士”。不久卢藏用应诏入朝,从此在官场里度过一生。据刘肃《大唐新语》记载,卢藏用曾对道士司马承祯说终南山中“大有佳处”,司马讽刺他说:“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终南捷径”这个成语,后人常用来讽刺心怀魏阙的假隐士。但在唐代,它并没有多大的讽刺意义。其实讽刺卢藏用的司马承祯本人也是个出入朝廷的显赫道士,据李白《大鹏赋序》所云,李白刚出蜀时就在江陵见过司马承祯,司马还赞扬他有“仙风道骨”,说不定李白曾从司马那里听说过“终南捷径”的故事并从中得到启发。
那么,上述两类行为会不会影响李白的清誉呢?不会。因为李白的目标不是入仕所带来的荣华富贵,而是实现其宏伟的人生理想。正因如此,李白才会不厌其烦地广事干谒。也正因如此,李白才会不断地转移隐居的地点。李白入仕的道路如此曲折,入朝后的遭遇又如此令他失望,但他的雄心壮志并没有随之消减。即使被玄宗放还归山以后,李白仍然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建立功业的机会。安史之乱爆发后,眼看着河山破碎,人民遭殃,李白心头燃起了从军平叛的希望之火。永王李璘起军时曾广征名士,当时萧颖士、孔巢父等人皆逃避不应,宗氏夫人也规劝李白不要应聘,但李白仍然应聘入幕,原因就是他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立功报国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与其说这反映出李白在政治上不够敏感,不如说体现了他有异常强烈的进取精神。李白入幕后作《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说:“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他是多么希望亲赴平叛前线,建立鲁仲连那样的不朽功绩啊!
李白的进取精神还体现在敢于直面黑暗的现实,非但不逃避,反而勇起抗争。天宝六载(747),也就是李白离开长安三年以后,大唐帝国的政治生活中发生了严重的事件,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为了维持其权位,一方面诱导唐玄宗沉溺享乐,另一方面不择手段地排斥贤良。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书裴敦复,都是有正义感的官员,公称士林领袖。李林甫为了打击士气,就用杀鸡儆猴的手法,对李邕和裴敦复痛下毒手。李邕和裴敦复惨遭杖毙,这个事件在当时的影响非常大,它摧残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士气,一时朝议噤若寒蝉。李白却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发出了公开的抗议: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蜺。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犹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这首诗是在黑暗、压抑的时代氛围中写成的,所谓“寒夜独酌”,既是说时令的严寒,也暗指政治气候的严酷。此时李白早已被权贵们排挤出朝廷,现在又看到他敬仰的李邕和裴敦复惨遭杀害,从而对日趋黑暗的朝政彻底绝望。他清楚地认识到像自己这样傲骨嶙峋的正直之士,与黑暗的政治现实如水火不相容,所以他决心抛弃功名富贵,去实现早就树立的隐逸理想。“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这是李白与黑暗政治拒绝合作的公开宣言。按理说,这样的诗很容易写得低沉压抑,因为诗人心中非常苦闷。但是李白毕竟是李白,即使在这首诗中,他依然豪气如虹,激情似火。他以无比轻蔑的语气批判黑暗势力,表示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以无比自豪的气概宣布自己的理想,决心远离污浊的尘世,回归纯朴清静的自然。本来是退出政治的内心独白,却写成了声讨黑暗势力的檄文。本来是痛苦心情的宣泄,却变成了豪迈情怀的颂歌。全诗激情喷涌,具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高傲不屈、坚定不移的诗人形象。显然,这样的诗带给读者的决不是消沉、萎靡,而是激昂、奋发,因为批判社会、抨击黑暗本就是进取精神的一种体现。
李白虽以政治家自居,事实上却以文学家垂名青史。在诗歌写作上,李白也体现出强烈的进取之心。在李白看来,诗歌写作不是吟风弄月的消遣,而是具有重大文化意义的人生事业。他曾在《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中慨叹诗歌史的渐趋委靡,并希望由自己来担当振兴诗道的历史重任: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据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记载,李白还说过:“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李白一生中无论境遇是顺是逆,也无论心情是佳是恶,从未中断诗文创作,终于登上古典诗歌史的巅峰地位,正是其强烈进取精神的生动体现。李白临终前作《临终歌》自叹生平:“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清楚地认识到,他的一生像孔子一样,虽然在政治上壮志未酬,但在文化上则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的进取精神将随着其不朽诗篇垂之永远。
李白的人生道路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着坎坷和挫折,但他从不灰心丧气,从不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就是怀着这样的坚定信念走完人生道路的。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坎坷和挫折,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往往因此而失去信念。李白则不然。李白写过三首《行路难》,其二中悲叹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可见其境遇是多么不顺利。然而他的完整想法则见于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面对着美酒珍肴却无心享用,实因命途多舛之缘故。黄河冰塞,太行雪满,舟行、陆行皆无可能。故诗人不由得连声惊呼“行路难”!然而他忽又转念,想到古代的吕尚、伊尹也曾落拓不偶,但一旦风云际会,随即功成名就。又想到南朝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名言,便安慰自己,此生一定会有乘风破浪、横渡沧海的一天!由此看来,李白诗歌的意义不止于鼓励读者努力奋斗,争取建功立业,还在于即使人生道路多般不顺,也要保持人生的信念。换句话说,我们在任何境遇下都不应丧失志气和希望,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应该保持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李白的诗歌是永远激励我们前进的“励志诗”。
三、平交王侯的人格尊严
李白天性狂傲,在任何权贵面前也决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据《唐才子传》记载,李白曾醉中骑驴误入华阴县的县衙,县宰喝问来者何人,李白具供状说:“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这四句话有实有虚,李阳冰《草堂集序》中明言玄宗初见李白,曾“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即使稍有夸饰,亦离事实不远。中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则记载说:“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即使是出于当时的传闻,也是事出有因。至于“龙巾拭吐”,则是“御手调羹”引起的合理联想。“贵妃捧砚”虽不大可能,但李白确曾应召当场作诗歌咏杨贵妃之美貌,杨妃站在一旁观看他挥毫落笔,也是情理中事。
上述行为生动地体现了李白不向权贵低头的狂傲性格。让高力士这个太监脱靴,今人或许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然。要知道高力士不是一般的太监,他鞍前马后地跟随玄宗几十年,深受宠信。当李白入朝时,高力士已实封冠军大将军、渤海郡公,权倾一时,炙手可热。当时皇宫里的王子、公主们称他为阿翁,驸马辈称他为爷,连太子李亨都称他为二兄。奸相李林甫凶险狠毒,也对高力士敬畏三分。但是李白却当着唐玄宗的面伸出脚来,让高力士把靴脱了!高力士一时被李白的气势慑服,仓皇失措,只好为李白脱了靴。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难怪唐人对此反复记载,大肆渲染。直到宋代,苏轼还在《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中不胜景慕地说:“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嗔!”李白为什么有胆量让高力士脱靴?原来他天性狂放,平交王侯是他的固有姿态。他在《少年行》中声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他还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斥骂那些佞幸小人说:“董龙更是何鸡狗!”董龙是前秦皇帝的宠臣董荣的小名,官至尚书,权倾一时,但生性正直的王堕直斥“董龙是何鸡狗”。高力士太监一个,在李白眼中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在皇帝面前让奴才脱一次靴,又有何妨!
李白平交王侯的底气来自哪里?就来自他对权贵与富贵的无比蔑视。李白虽然在政治上勇于进取,但他与那些名利之徒有着根本的区别,就是目的不同。试以卢藏用为例。卢藏用进入仕途后,先是依附权贵太平公主,差点被唐玄宗杀掉。后来又弄权贪赃,声名狼藉。可见卢藏用走终南捷径的道路,不但手段不正,其目的也不可告人。李白则不然。李白进入仕途的目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施展政治抱负。他曾再三表白这番心思,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李白表示其理想是:“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可见李白出山之前就制定了功成身退、隐遁江湖的人生规划,功名富贵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李白入翰林供奉后作《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说:“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可见他进入朝廷后并未受到荣华富贵的蛊惑。李白对鲁仲连、张良等历史人物再三表示敬意,正是着眼于他们功成身退的表现。例如《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专咏战国义士鲁仲连: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鲁仲连为赵国解秦兵之围,大功告成后却拒绝平原君千金之赠,李白对这位古代义士倾慕之极,还声明他与鲁仲连是志同道合的人。李白仰慕的另一个人物是汉初的张良,张良曾辅佐刘邦,创建汉朝,但功成之后不肯受赏,放弃高官厚禄而去学长生。李白还曾咏过晋朝的谢安,他在《登金陵冶城西谢安墩》中说:“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其实谢安并无功成归隐之事,这不过是表明李白本人的心迹而已。
正因如此,在世人眼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在李白看来却是一钱不值。李白既蔑视富贵,也蔑视权贵。富贵与权贵本是互相依存的一对怪胎,李白对它们投以无比轻蔑的目光。李白年青时就有挥金如土的豪爽举动,正如《醉后赠从甥高镇》所云:“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日贫。”这当然与他家庭富裕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视金钱如粪土的价值观。他还在《将进酒》中声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又不是商人,怎么可能“千金散尽还复来”?事实上李白并没有陶朱公那样的致富天赋,他不过是表示对财富的轻蔑罢了。李白又在《江上吟》中郑重宣布自己追求的人生价值: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王侯将相的权势荣华迟早会灰飞烟灭,优美的文学作品才能与日月争辉。再说一路奔向东南的汉水怎么可能朝着西北倒流呢,可见功名富贵只是转瞬即逝的事物,根本没有久远的价值。蔑视富贵的人一定能傲视权贵,孟子把这个道理说得非常清楚:“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我何畏彼哉!”李白堪称孟子所倡导的大丈夫精神的身体力行者。帝王将相所以骄横可畏,无非因为他们掌握着财富和权力,李白既已视富贵荣华如粪土,又有什么必要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无怪他谒见地方长官以求荐举只行长揖之礼,《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中说:“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他以隐士的身份出见地方长官也只是一揖而已,《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也无怪他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公然宣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虽然傲上,但绝不倨下。由于人生经历的不同,李白没有写过像杜甫的《三吏》、《三别》那样关注民生疾苦的名篇。但当他在江南丹阳偶然看到纤夫冒着酷暑拖船过坝的艰辛时,即在《丁都护歌》中写下了“心摧泪如雨”和“掩泪悲千古”的沉痛诗句。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也关心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现实,在《古风》中描写过“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人间惨状。更重要的是,李白对劳苦大众抱有亲切的态度,与他们平等地交往。宣城有个善于酿酒的老翁死了,李白作《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铜官冶(今安徽铜陵)五松山下一个农妇用一盘菰米饭款待李白,李白作《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以示谢:“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泾县村民汪伦与前来游览的李白结为好友,李白临走前写了千古名篇《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除了纪叟、荀媪和汪伦以外,还有几个平头百姓的姓名被写进过诗歌?几乎没有。这是李白的独特之处。要知道,当李白写这些诗的时候,他可是曾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贵妃之面挥毫泼墨的大诗人啊。
李白天才横溢,自视甚高,但这并不妨碍他与别人结下深厚的友谊。李白年青时与友人吴指南同游湖南,吴不幸病死于洞庭湖边,李白炎月伏尸,泣尽继血,还按照南方习俗,剔骨葬友。李白与许多同时代的诗人相交甚深,曾在襄阳见过隐居不仕的诗人孟浩然,在《赠孟浩然》中对他深表敬佩:“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他作《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送别东下扬州的友人:“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人的目光随着友人直至天边,他对友人的思念之情与长江之水一样滔滔不绝,字里行间包蕴着多么深挚的情意!李白在江东听到王昌龄贬谪蛮荒的消息,作《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他对沦为阶下囚的好友之命运深感忧虑,一颗愁心竟像明月一样随风飘至远方,潇洒浪漫的艺术想象携带着何等深厚的情意!李白诗中写到王公贵人时总是语含讥讽,而吟及布衣之交时却总是渗透着深情厚谊,李白对平民百姓和布衣之士的尊重,是他维护自身人格尊严的另一种体现方式,因为李白本人就是一位布衣之士。
李白虽曾荣任翰林供奉,但前后不足三年,他的一生主要是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参加社会活动的。他在《与韩荆州书》中自称“陇西布衣”,唐玄宗接见他时也说“卿是布衣”,李白在《赠崔司户昆季》中回忆自己待诏翰林的经历还说“布衣侍丹墀”,可见“布衣”就是李白的公开身份。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狂傲的布衣!清初的遗民中有所谓“海内四大布衣”之说,李白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布衣”。他蔑视权贵,平交王侯,在《玉壶吟》中宣称“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竟然要与皇帝、大臣平起平坐,随意谈笑。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看来并没有多少夸张。李白即使向人投书求荐,也不肯牺牲尊严。他写《上安州裴长史书》,历数自己的道德与才学,希望对方援之以手,但结尾时却说:“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韩朝宗以奖掖识拔后进闻名于时,李白作《与韩荆州书》以自荐云:“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词气昂扬,何尝有半点低首下心的可怜状?即使到了暮年,李白被系于寻阳狱中,作《系寻阳上崔相涣》向崔涣求援:“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惑慈亲。白璧双明月,方知一玉真。”又何尝有半点摇尾乞怜之态?李白的狂傲,其本质是一种放大的自尊,是布衣之士为维护自身人格尊严采取的自卫手段。李白在作品里宣示自身的人格尊严,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中国古代社会一向注重群体价值,而缺少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君君臣臣的封建制度和等级观念抹杀了思考个体尊严的可能性,更不用说提倡和维护它了。平交王侯的李白堪称维护平民人格尊严的典范。后人为什么爱读李白那些豪气干云的诗篇?李白使高力士脱靴的传说为什么流传千古?其深层的原因是大家从心底里敬佩李白的嶙峋傲骨。我们作为现代公民,尤其应该像李白一样,不要总是以“小百姓”自居,我们应该做“大布衣”。如果你在盛气凌人的高官、富商面前有点底气不足、自惭形秽的话,就赶紧打开李白的诗集,读读《梁甫吟》: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四、冲决羁绊的自由意志
李白的思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绝不局限于某家某派。有人说李白反儒,其实李白是尊崇儒家的,因为他那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正是儒学的核心内容。对于儒学的祖师孔子,李白十分敬佩,将他看作自己的人生楷模。他在《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中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认为自己的才能颇似孔子,并认为孔子的遭遇可以给怀才不遇的自己带来安慰。他在《古风》中谈到自己的文学事业时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也是用孔子整理经典的事迹激励自己,希望能像孔子那样以不朽著作来映照千秋。当然,即使是这样的诗句,把自己与孔子相提并论,在旁人看来就不免狂妄,何况李白还有更为大胆的表示,他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声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在孔子已被尊为文宣王的时代,这样的句子是惊世骇俗的。李白对儒家的真实态度是尊崇但不迷信,他作《嘲鲁儒》嘲讽那些但知章句之学的儒生:“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在《行行且游猎篇》中,他甚至认为:“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垂帷复何益?”